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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我在离开家乡多年之后,又回到了家乡,很长时间都待在家乡,就此认识了邻村的花疯子。那时他就已疯得厉害了。
大夏天,人们穿着大裤衩光着膀子都热,恨不能剥掉一层皮才好。可我每次去邻村南家湾时,总能看到花疯子蓬头垢面,全身脏兮兮,穿着看不出颜色长裤长褂,后来甚至裹着一床厚厚的到处露出黑了的棉花被子,翘着脚游逛。他脸上黢黑,头发长长的,油光满亮,又打了绺,猛然看去又像是被雷劈了的爆炸头,裹着厚棉被竟一点也不出汗,脸颊枯槁,仰着头却在看太阳,看毒辣太阳。他牙齿掉得不剩下几颗,嘴巴凹陷,又像牛那样不停地咀嚼什么,再仔细看又像嘟囔囔说话。他仿佛在向太阳说什么。从街道上走过,大人和小孩唯恐避之不及。蝇虫和恶臭满天飞。大家都说他分明是真疯了。我也觉得他疯了。正是如此,每次我去南家湾碰到他时,总喜欢跟他说两句,毕竟跟疯子说话总比跟其他人说话省心,甚至有趣。反正我也不怕花疯子对我做些法律都能原谅他的事。可我想起自己那两根半香烟,竟不觉得他疯了。
“喂!你多大啦?”有天我像唤孩子那样问他。
花疯子跟太阳说话,好像没有听到我声音。我看到他焦黄焦黄的指甲和黑黄牙缝,想起自己兜里香烟,掏出来,思量了下,再次跟他说,这里有颗烟,说了就给他抽。他转过头来,看着那根烟憨憨笑,一笑露出没有牙齿的牙床,脸颊凹陷得更厉害,有些可怖,也让我有些生气,自己在他眼里还不如一根香烟?随手抽手,预备他来抢。他终于转了眼神看我,却没动手意思。
“那,给你抽了,告诉我是不是?”
花疯子嚯嚯地笑着点头。于是我将烟递给他。他从这里掏,那里掏,不知从哪掏出跟他棉被一样破烂火柴盒,颤抖着拿出最后一根火柴,点着了,吧嗒吧嗒抽起来。纸卷烟,却被他抽出杆烟感觉,看着太阳,要多享受就多享受。一颗烟快燃尽了。我又问他那个问题。他又像聋了一样,听不到我说话。最后问得急了,他竟跟着太阳走了。麻蛋,我看着攒了两天自己都没舍得抽香烟就这样没了,真想抽自己,还有,相信一个疯子,我是疯了吗我。第二次我又那样逗弄他,不过这次留了个心眼,直到他点了头,含糊不清地说,说,递上了攒了半天香烟,这次他吸着烟倒说了,扒拉着手指头:
“二十,二十八……”
卧槽!我伸手打他香烟,特么是真疯还是装疯卖傻?二十你妈了个八!几个二十八?骗我烟抽呢?被我打掉香烟的花疯子,一点也不恼,露着牙床无声地笑。我越骂他,他越笑。他捡起烟把,掏啊掏又掏出还剩下两根火柴,点起来,抽着烟对太阳说话。反倒弄得我弄不清他是不是真疯了。第三次我换了个问题,反正自己手上那大半颗烟是从地上捡来的,问他名字。我只听别人喊他花疯子,却从来不知道他全名叫什么,已经做好他转身离开或说胡话准备了。
“花长在。”他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其实,这时我并没有听太清,直到他接着补充了后面那半句,“长是长久的长,不是经常的常了。”
他还知道长久的长跟经常的常区别?我看着眼前跟太阳说话的疯子,暗自吃惊,麻蛋,难道还是个有知识疯子?!这年头当疯子都要知识了吗?!若是如此,那他学问该是不低——我估量他年纪相当于他那时候来说。可见知识有什么用。也就是从这时候起,我对花长在格外好奇起来。我问他上过几年级?花长在不说话。直到下次我给了他一颗烟,是我用纸自制的,吐出一阵白烟,最后还吐出了两个字,私塾。这可是个有年头的词。我没想到他比我想象的年代还有久远。于是我重新对他年纪好奇起来。攒的,卷的,捡的,我换着法问了他很多次,一会三十八一会五十八,没个准数。弄得我严重怀疑这疯子是在骗我烟抽!于是越发怀疑他是不是真疯了。
有次我又去他们村,终于看到了花长在这疯子在“发疯”:他张牙舞爪地驱赶一群孩子,旁边有个更小孩子在哭。周围笑着说,这疯子还知道护犊子呢。原来,哭泣的小男孩是他外孙。刚才那些小孩子在欺负他外孙。我想他要是真疯,怎么还知道护犊子?其实,我并不是在回到故乡时才认识花长在的。在我上初中那会,就常常看到花长在。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叫花长在。那时花长在穿着还算正常,除却衣服乌黑,经常在周边几个村子转悠,尤其喜欢来我们村赶集。他赶集啥也不买,啥也不卖,傻呵呵乱逛。只是到了散集时,他就捡白菜帮子、烂胡萝卜什么的,还能吃的,不能吃的。那时就有人说他是疯子,我觉得倒像是捡破烂的。现在我也见他赶集,却什么都不捡了。我问他这么热的天干嘛披着被子不热吗?他裹了裹被子说,冷。
于是关于他疯不疯问题,就像他年龄,一直都是个谜。
那时候我有的是时间,每次去南家湾,或去其别的村子,遇到花长在时,就拿他寻些开心,问他些问题。后来时间长了,花长在也渐渐说出了很多事情,虽然他对着太阳说,没有太阳时,对着天空,仿若自言自语,时常没有个条理,可是我终究从他口中或其他人那断断续续拼凑起了他的故事。故事到了后来,我就不知怎么称呼这个疯子了,捉弄他的心也越发收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