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那年秋天,双喜出生了。果然是个儿子。香莲却死了。
香莲是难产死的。生双喜时,香莲一连在屋里折腾了两天一夜。只接生婆就换了三个。我不明白,香莲不是第一次生孩子,怎么还会难产。接生婆寒着脸说,男人懂什么,这孩子是“倒位”。倒位我隐约听过,就是站着出生。老话说,站着生,不是皇上就是娘娘。可血水一盆一盆往外端。三个接生婆最后都没法子了,说还是送医院吧。于是我赶紧找人抬了香莲去医院。可医院里现在也闹革命,老医生被打跑的打跑了,被关牛棚的关牛棚了,剩下的就是年轻医生。在那些没经验医生折腾下,双喜倒是出来了。可到晚上后半夜,香莲就出现了“血崩”。那天黎明双喜还没来得及喝上几口奶水,香莲就去了。
我抱着香莲尸体,整整一天一夜。开始,我还嚎哭,后来只剩下小声泣,哭到眼泪都干了,哭到腰疼得不敢呼吸。后来我就默默坐在那,怀里是越来越僵硬的香莲。香莲下葬三天后,我才忽然想起双喜来。那时双喜已交给邻居生了娃的媳妇照看。我抱着胖嘟嘟双喜,心里滋味说不出来,他长得太像香莲了,尤其眉毛和鼻子,看看,看着,不由得想起香莲,想起她来我们家还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看着,看着,我就憎恨起双喜,都是他,是他害死了香莲。我对双喜又喜又憎。有时喜多点。有时憎多,尤其喝了酒时。我这种感觉持续了许多年,一直那年。
双喜差不多能吃饭时,我就用老法子,熬小米粥,用小米粥熬出的那层油喂双喜。双喜能吃,也能拉,每天不是哭就是拉。家里还有半大孩子朵朵,我一人拉扯他们兄妹俩,日子过得有多糟心就有多糟心。也是这时,我学会了喝酒,感觉只有喝醉才能忘记烦恼,只有喝了酒,日子才不是苦的。到了双喜四五岁时,他就长得更像香莲了。我心里越发难过。本来儿女双全了,我却感觉不到欢喜。有时烦恼得很了,我就忍不住想发脾气,我发脾气从不对朵朵发,而是对双喜发。所以双喜从小就怕我,从小老实,见我就想躲。我见他怕我样子,忍不住更烦他了,这个样子长大后能有什么出息。
双喜也时常挨我打,最狠一次,是他四岁还是五岁来着,也不记得当时因为什么事,大概是些小事,把我惹烦了,脱下鞋底,扒开他屁股哐哐地打,打得双喜哇哇大哭。我听到他哭更恼了,打得更狠了,而且边打边呵斥他说,哭,哭,再哭下试试,再哭下就把他屁股打烂。后来双喜果然不敢大声哭了,只是眼泪巴巴往下掉,一下一下地抽泣。我说,你给我憋回去。双喜就忍住抽泣,眼泪在眼里打转转。那天我打完他,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便去午睡。那时我根本不觉得自己过分,俗话说,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当爹的打儿子天经地义。有时也有邻居半玩笑半提醒说,双喜不是我的种,要不然我怎么会那么偏心。
很多年后,我回忆起自己来,才发觉的确很偏心。有次村里来了个卖爆米花的,货架上摆着五颜六色爆米花,各种各种造型,小孩子自然都想吃爆米花。欢喜舔着手指,怯生生地看着我。他不敢说自己想吃爆米花,我看他那样子越发感觉他没出息,那时家里也没多余钱买爆米花,毕竟那时爆米花可不便宜,五分钱一根,猪肉才几毛钱一斤。然后我就瞪了他一眼,双喜就低头,乖乖一步一回首地回家了。那天朵朵也在旁边,朵朵大了,倒没要爆米花,指着卖货郎的货担,却说要买蝴蝶发卡,钢的那种。我想十五六岁女孩都爱美,朵朵说出了口,即便那发卡真很贵,一毛二一个,还是给她买了。后来想,我之所以对朵朵百依百顺,大概就是朵朵从来都没喊过我爹的缘故。人就是这样,越得不到的越讨好。
双喜从小就是老实听话孩子。他知道我不喜欢他,每天都看我眼色行事,甚至讨好我。
我下地回来时常晚了,吃完饭躺床上就不想动弹了,双喜就端来洗脚水,有时还给我洗脚。这越发让我想起香莲。每次我喝酒喝到酒瓶没酒了,说一句打酒去,玩得正高兴双喜立马抱起酒瓶向代销点跑去。后来为补贴家用,我就买了头小猪,家里没多余粮食,我就将喂猪任务交给了双喜,让他没事就出去打猪草。那时双喜才六岁。我给他编了个小筐,已很小,但双喜背起来还是显得很大,从后面看只能看到筐在晃荡着往前走。小猪慢慢大了,双喜每天出去打猪草次数越来越多,后来一天要打猪草七八次还喂不饱。那时已不是人民公社了,土地包产到户,每天我都在地里忙活,回来听到猪叫声,就不由分说就吼双喜,问他是不是又偷懒出去玩了,他常常被我凶得偷偷抹眼泪。其实,我冤枉双喜了,他是个老实孩子,整天打猪草,不打猪草时就在家里玩,很少出去跟别的小孩玩。最有夏天,双喜才常跟别的孩子出去玩。双喜最大爱好,是去大坝洗澡,我发现他洗澡时,他水性似乎比我都好了。双喜有个绝招,能在水里徒手抓鱼,大鱼抓不住,徒手抓一二两重小鱼没问题,随便抓都抓七八条。这些鱼搓顿酒绰绰有余。也只有这点,双喜随我。每次他洗澡都跟其他孩子结伴。因为我嘱咐过他不能自己单去,去了也不要洗太长时间,否则就打烂他屁股。
那时我不知道后来事情坏就坏在这里。
我真后悔那天中午喝酒时,看了盘子里咸鱼,嘟囔了句,不多了。那天喝过酒,睡了一觉,下午我就扛着䦆头下地干活了,压根没想到双喜又去水坝,其实,就算想到,我也不会当回事,习惯了,而且水坝里的水都快干枯了,最深地方也不过两三人深。那天下午我到了南山脚下翻地瓜秧,边翻边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莫名烦躁,隐隐约约的。我看着水坝里那一汪水,有几个人脱光了衣服直接往水里跳,心想,这些人也不怕抽筋。别看水不深,猛然由热转凉,也容易抽筋,一旦抽筋了,那就容易淹水了。我丝毫不担心双喜,因为也交代过他,无论什么时候下水前都要用水撩湿身体再下。双喜一直都是听话好孩子。后来我翻着地瓜秧,杆子突然断了,就在犹豫要不要回家换个杆子回来,还是用手凑合翻时,就看到水坝里人越来越多。仔细看,还有人正朝我过来。一种巨大不好预感袭来。
狗娃子上气不接下气,离老远就喊,双喜,双喜,不行了。第一秒,我压根没反应过来,中午时还好好的,什么叫不行了。狗娃子指着水坝说,双喜快淹死了。这下子我听懂了,脑袋嗡地下,眼睛顿时就黑了,人急眼原来眼真会黑,好长时间,都看到任何,全世界只剩下黑色,耳朵嗡嗡响,就像世界末日,不知过了多久,眼睛才花花沥沥仿佛看清了些,脑子也回过神,歪歪栽栽往水坝跑。
狗娃子没说对。我看到双喜时,他已嘴唇发紫,头朝下,耷拉着,全身都冰凉了。双喜的确是个听话孩子,当时他用水撩了身上,都捉了好几条鱼了,后来一头扎进去,两只脚在外面支棱,狗娃子还以为双喜玩着闹,直到很长时间,双喜双脚沉了水下,才发觉事情不对。这些话是狗娃子后来告诉我的,当时我完全没听到周围任何人说的任何话。
双喜不是因为手脚抽筋而溺水的。那前村放羊老汉当时就在不远处,听到声音就来救双喜了,拉了很久才把双喜弄出,那时双喜嘴唇已发紫了。双喜是一头扎进石夹里,不偏不倚,不大不小脑袋正被卡住,发了急,呛了水。后来大家都说,真巧,整个水库就那一个石夹,偏偏还被双喜扎中了,偏偏还卡住了他的头。那天我不知自己怎么回去的,只恍惚记得,抱着双喜回去,越抱越沉,说不清多沉,说不出多凉。到夜深人静,我才发现双喜手里还攥着条鱼。双喜就是为手里那条鱼,送了命。那天晚上我泪水干了又湿,记忆涌上心头,恍然发觉自己这爹当得多么混,双喜是有多么好。
也是天晚上,我记得自己从地里回来,双喜已睡下了。这时我发现他手里还攥着块糖。朵朵告诉我说,邻居家新女婿上门,双喜遇到了,人家给他了四块糖。双喜嘴馋,当场吃了一颗,拿回来了三颗,一颗给了朵朵,一颗留给了自己,还有一颗给我留着。朵朵说,那颗糖双喜放哪儿,都不放心,怕猫偷吃了,怕忘了,怕压坏了,跟闹春似的,后来就自己攥着,等我回来。他手里糖都快被攥化了,也还没等到我回来。我看着躺在凉席上的双喜,肋条一根根的,很清楚,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也只有这一次。我将他弄醒,吃了晚饭,叫他把糖吃了,不肯,最后假装生气凶他说,留着糖块生崽子?赶紧吃了滚去睡觉,双喜怯生生又高兴地把糖放到嘴里了。
我想起以前双喜想吃爆米花,不给他买,还呵斥他,想起以前自己烦恼时,就总拿双喜出气,想起双喜还时常给我端洗脚水,想起双喜打猪草亲自喂大母猪,现在在圈里吱吱叫,想起以后再也没人打猪草了……我想起自己过去种种,自己真枉为人家的爹,真想抽死自己,若这样就能换回双喜的命,将毫不犹豫。我摸着双喜有些硌手胸口,唉,这孩子跟着我,饥一顿饱一顿,热一顿凉一顿,来人世间这趟只遭罪了。可不会了,这一切都不会了。
我还想起邻居口中那些关于巧合的话。我想起我会水,很会水,于是那年在坝上救回了他娘,而他偏偏又是在水坝上走的,还是那么巧,好好冥冥之中的安排。我想起我们花家人不旺的传说,想起那年不像样算命先生卦言,笑了,想着,想着,突然就笑了,就是笑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笑。我也不知自己何时不省人事的。我只知道,后来,周围人对我又掐又打。他们都说我疯魔了,说我被附身了,说,双喜回来了,说,香莲也回来了。
后来呢?我问花常在,后来呢,花常在却追着五六岁孩子走了,口中喊着晓菲、晓菲,好像知道那孩子不喜他,只不远不近跟着。旁边的人说那是他外孙。我有些纳罕,明明是男孩怎么起了个女孩名——晓菲,或是,小飞?或许双喜死了对花常在来说,后来没什么事了,的确,他遭遇已够惨了,后面还能有什么事。此后我再与他见面,还时常会捉弄他,捉弄只是延续以前习惯,给他颗烟,花常在断断续续说两句,翻来覆去也只是上面故事遗漏。有趣却无聊。直到后来,我才从别人口中渐渐知道了些后面故事。那时我突然不知要怎么称呼他了。下面就由我讲完花常在没提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