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是在放羊时认识汪春的。那天晚上若不是贪恋北面山上那片茂盛的草,我早就回家了。天色正灰蒙蒙,风吹得杂草簌簌,实在无聊,我就唱起了从城里学的那些酸曲,反正四下也没人。
哎~天上星星出来亮晶晶,亮晶晶;想起我的阿妹在深山,像天上星星亮晶晶,妹呀妹呀妹呀……忽然我听到不远处有窸窸窣窣声音。看了四周还是无人,四声杜鹃正叫着“苏三柺骨”,气氛着实有些吓人,于是我就提高了声音,继续唱: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妹妹呀——
哗啦啦的,这时从上面滚下来一个黑咕隆咚东西,把羊都惊散了。听到咿咿呀呀吃痛声,我才奓着胆子上前看,原来是个姑娘,身材娇小的姑娘,背后却捆了一大捆柴。我扶起她来,问她有没有事,怎么摔下来了,哪个村的。那姑娘却不吱声,起来拍了土,就往山上走。那捆柴一高一低地往上走。我想笑,口中唱着妹妹,没想到上面真掉下来一个妹妹,只是这妹妹不说话,难道是哑妹。那柴走了十多步远,才停下,开口了说,都是你,瞎唱什么,臭放羊的。她自己掉下来,吓我一跳,好心扶起,不道谢就算了,怎么还怪我唱歌,什么叫臭放羊的,你别走,哎,哎。那“柴火妞”头也不回地翻过山梁,不见了踪影。
我心里有点气,那两天放羊都去北山,每到傍晚照例唱歌,每次都好像听到山上有人却不见人,偶尔碰到拾柴的,可以听出声音不是那晚清脆又凶巴巴姑娘。那几天我努力回忆“柴火妞”长相,却是一片模糊,随后这件事就忘到了脑后。我还是隔三差五就去北山放羊,毕竟那边草实在旺,每晚还是放开嗓子嚎酸曲。一天天过去,山上窸窸窣窣声音不减,还有些近了。直到另个傍晚,我听到上面哎呦了一声,声音清脆,没多会上面丢下一个土坷垃。我高兴不已,却假装没听到没看到,继续唱曲,随后又一块土坷垃丢到身边,越丢越近,还是不理,最后上面响起了那个熟悉声音:哎,你过来下。我跑上去,发现果然是“柴火妞”。她从草丛里出来,坐在石头上,按着脚说,崴到了,能不能帮她把柴背过山梁去,只背过山梁就好。这时我终于看清她模样:瓜子脸,樱桃口,小琼鼻,清秀眉毛。我看她旁边那捆柴,心想,这么多不崴脚才怪。我背上柴,扶她又不肯,只好陪她慢慢往上走,边走边问她,哪个村的,叫什么,怎么每天拾柴都出来这么晚。她只说是山南的山坳村的,叫汪春,冷淡里透着凶气。到了山顶,汪春说了句,谢谢,不由分说就要柴。我哪里肯给她,厚着脸皮说要给她送家去。汪春指了指山下,说行啊,要不怕羊跑光了的话。我回头看,羊已吃饱正往山下走,撒丫子就往回跑。背后传来爽朗清脆笑声,还夹杂着一句“臭放羊的”。这妮子,我帮她背了柴,还骂我是臭放羊的?不过她笑声真好听,咯咯的,如风吹过的风铃。
从此北山就是我长去之地,汪春也常来山上拾柴。我们见了面,哼哼哈哈的,打个招呼,拌两句嘴,就慢慢熟了。汪春每次上山都很晚。后来我才知道汪春家是“根正苗红”人家,家里兄妹六个,只她一个女孩,每天都忙活,下午才有空了出来捡柴,捡出第二天用量。再后来,我边放羊,就边帮她拾柴,反正放羊也无聊,每次汪春来时,柴火基本已拾好。我们就坐下说说话。熟了后,我才发现汪春远远不是那么冷淡和凶巴巴,相反,她话很多,也会唱歌,有天我左等右等不见汪春来,便唱,山高高水长长喂,你到底在何方……背后突然响起清凉声音:月亮的夜晚总是特别孤单,远在他乡的人怎么不把你念。
汪春会很多我都不会的歌。她说,那些歌都是姥姥教的,姥姥走后,就再也没哼过。于是,四周无人时,我们俩常你一句我一句地对歌。汪春属于刀子嘴豆腐心那种人,表面上凶,心却很好。每天我帮她把柴背到山顶,说什么她都不让送了。有天,她看着我脚下鞋子说,鞋子太破了。我开玩笑说,怎么要给我做双鞋子吗。汪春跺了我脚,狠狠说,臭放羊的,想得美。到了第三天,她从怀里扔出一双布鞋,布是旧布,鞋子也做得很难看,针脚歪扭七八的。我知道对于从未做过些鞋的她,还有那贫困家庭能找到这些布,做出了就很不错了。我穿上竟感觉舒服得出奇。汪春问我,怎么年纪轻轻就放羊。我不敢说自己是地主少爷,便把三哥故事拿来,说自己是解放军,后来在战场受伤复员了,干不了地里活,只好放羊,又讲起三哥在战场上那些故事,唬得汪春睁大眼睛出神。后来汪春也琢磨出味来,说看我年纪不太像啊,定睛看了我又说我是不是该放牛?然后我就告诉她自己其实是地主少爷,问她,是不是以后就跟我说话了。汪春噗嗤笑了,汪着眼睛说,骗人,她才不管呢。那天晚上月亮很圆。月光很好。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时,我们就发誓,我非她不娶,她非我不嫁。那时我被迫跟吴晓红定亲半年多了,那晚之后就打定了打死也不会娶她的主意。
我和吴晓红亲事散后,马上把自己和汪春的事,都跟家里说了,三哥听后就说我瓜,说人家是什么样家庭,我们是什么样家庭,恐怕人家不会愿意,这事弄不好会蛤蟆挑担子——两头滑肩。事已至此,我就鼓动老娘托人去山坳村汪家提亲。事情果然没出三哥预料,汪老爹不同意,一连托了三次,最后汪老爹坚决地说,就是把女儿剁碎扔墙头上都不把她嫁给二流子地主少爷。
说起这段往事,枯槁脸颊的花常在却一直呵呵地露出牙床,没有笑声,却能感受到他跟之前不一样情绪,这也是到目前为止,花常在说起自己事情最为流畅时候,脑袋好像突然清醒了。只是,他呵呵的脸颊很快又黯淡下去了。
从第一次托媒提亲开始,汪春就再也没有来过北山。
我知道汪春一定被他爹拦在家里了。那时我天天去北山放羊,盼望哪天汪春能从家里跑出来。左等右等没等来汪春,我实在受不了了,打定主意第二天就去山坳村偷偷找她。可那天晚上,我就听到山那边响起了熟悉声音。
一唱一和多欢喜;
说得和来讲得和;
再也不能陪哥唱;
今后生活各顾各;
你走你的阳关道;
我淌我的浑水河;
今后生活各顾各;
你也乐来我也乐;
一世人生需尽意;
……
那是汪春声音。汪春从来都没唱得这样大声、哀婉过。我发了疯似的,循声跑到山那边。山那边什么都没有,只有光秃秃石头,在月光下泛着白光。我一遍遍咀嚼着那歌,一刻也等不了了,就跑去山坳村,还没到村,就听到滴滴答答吹打声,跟我逃婚那天的吹打声一模一样的。后来我知道汪春是嫁给了外县同样根正苗红的一个青年。我们俩故事彻底结束了。
一唱一和多欢喜;
说得和来讲得和;
再也不能与妹唱;
今后生活各顾各;
你走你的阳关道;
我淌我的浑水河;
今后生活各顾各;
你也乐来我也乐;
一世人生需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