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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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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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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花长在》连载

第六章

6

 

我娘这一哭差点把我吓住了。不过,我娘能哭出来总比不哭好。有一瞬间我也有些心疼老娘。一瞬间也只是一瞬间。这件事过后,我却没改,仍然喜欢往城里跑。

因为那时我被黄菊彻底迷住了。尤其上次黄菊见我赏给她十多文,她甜甜地喊了声,花四少爷,扭头慌忙走开。最是那一转头的微笑……被发觉偷钱那天,我偷了几文钱其实也是给黄菊打赏。她端着簸箕又来到我面前,我从兜里拿出那些铜钱,示意她伸手。她伸出红酥红酥的手想要接时,我顺势拧了下她手心。她半是嗔怒半是害羞地低头走开了。这刻我忽然开窍了,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喜欢上了黄菊,真俊,越看越俊。

老娘苦口婆心想让我在家待着,有黄菊在城里,我怎么会听她的。即便老娘把小匣子零钱都揣到身上,我没钱可偷。就算没钱,什么都不买,去县城看看,去看看黄菊儿也好。很快我这个聪明脑瓜就想出了一种弄钱法子。

地主家没钱,难道还没粮食吗。钱少了一眼就看出来了,可粮食弄出去一两袋根本不上眼。我就变成了偷粮食小老鼠,只要没钱,就偷袋小米,没钱了,就偷扛了两袋麦子,换成钱,出去继续胡混。世上就没不透风的墙。后来老娘也发觉我在偷粮,便对我又打又骂。不知打了我多少次,打坏了多少笤帚,可都不管用。我娘那么有手段的人,对我却没了法子。大家都说恶人自有恶人磨。我就是她奈何不了的软肋。最后老娘只是哭,唠叨地哭,说要是小三子在家就好了,日子就不会过得这样难。又是这话。

说实话,除却那年闹租子,我并没有感到没有爹的日子有多难过,我们家已是十里八村大地主,周围街坊,十有七八都是我家佃户。每到春天,我家照常耕作;到了秋天,照常收租。街上那些佃户照例交租。我家跟佃农约定是,五五分。十里八村地主,没有比我家仁慈的了,别人都是四六或三七,地主拿六或七。这比例在我太爷爷那时就定下了。我娘还是按这比例让大家伙交粮食。我家也没用大小不同斗来欺骗街坊——佃农交租或还粮时用大斗,借粮时却用小斗。交上来粮食,刘叔和王叔,帮忙晾晒、收藏、转卖。每年年底时,我娘都会多给他们五斗粮食,算是给他们俩额外奖赏。只有我爹当初亲自种下的那十亩地收成少了。我们家还是能从小钱换成大钱,从大钱换成银子,由银子换成金子。除却母亲每天都踮着小脚打水,每次只能打半桶;母亲在磨盘里,颤巍巍推磨,看起来有些不容易。我家那头老牛,也有人喂养,还是刘叔和王叔。他们两家也还指望这头牛干活。我们花家土地,到这时,并没扩张,可也没有减少。日子照常过下去。我出门来,别人一直板板正正喊一声,花四少爷。

当然没有老爹日子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比如王疤瘌眼就常来我家了。王疤瘌眼常来我家磨粮食,常来我家帮忙铡草,还很热心帮忙给老娘挑水。王疤瘌眼不管白天还是夜晚,总常晃荡在我花家门口,而他那烂红眼睛似乎也没有离开过老娘身子。

人人都说人小鬼大。别看我那时才八九岁,早就明白王疤瘌眼意思了。我娘,瓜子脸,杏仁眼,樱桃小口,嘴边两个酒窝,虽已生过我哥四个,脸上有些皱纹,可到底还是不到四十岁女人,长得还挺好看。我不明白,当年爹爹怎么娶到了当年必定比现在还漂亮十倍的老娘的。我娘长年穿一身黑色衣服,不是棉袄就是褂子,还是掩盖不住老娘白净净皮肤。偶尔我也担心,哪天老娘给我找了个后爹来。不过,真到那时候,也没办法。但我心里实在瞧不上王疤瘌眼,觉得,随便是谁都比王疤瘌眼强,我娘闭上眼睛再找个男人都不能找他。真的。王疤瘌眼,右眼生了疤瘌,眼皮上翻,露出红红的肉,一副要吃人模样。关键他还不爱换洗,一个季节都不换衣服,身上常常散发出一股馊味。每每隔条街,我闻着味就知道,王疤瘌眼又要来我们家了。难以想象,将来我后爹会是这样子。在我心里,觉得王疤瘌眼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于是,每次王疤瘌眼来家里,避开我娘眼,我总朝他吐吐沫:“我呸!”

王疤瘌眼不急也不恼,偶尔回头狠狠瞪我一眼,然后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照常来我家。那时我不知听谁说的,王疤瘌眼的眼睛有传染性,只要被他瞪一眼,就能被传染上,所以从那以后,我也不敢明着朝他吐吐沫了。我看老娘对王疤瘌眼爱答不理,便放下心了。他愿意来挑水、推磨,那就来呗,反正家里也缺个牲口,我甚至恶狠狠想:累死他狗日的。

老娘管不住我,我就更加猖狂了,一袋袋倒腾着往外卖粮食,直到粮食钱花光,再回家踅摸。我一天天朝城里跑,一天天变成无所事事二流子。每次从城里回来,遇到人问我干嘛去了,我就学着城里人腔调,扬起大拇指,朝背后县城一指字正腔圆地说,当然去泗水啦,咱又去逛了半宿。后来那些人只要看到我从县城方向来,就操着土话问,又去寺(泗)匪(水)啦,花四少爷?每次我回家,我娘就如临大敌,目不转睛盯着我,别无他法。

别人一定以为我从此学会了吃喝嫖赌,就把花家败光了。其实哪那么容易把家败光,如果再给我些时间的话,也不是没可能。只是吃喝有了,嫖还没开头,事情就出现了意外。先说我和黄菊的事。

每次我去黄家班见黄菊时,总借打赏名义,对她拉拉扯扯。黄菊刚开始都默不作声。我也以为她看上了自己。她有什么理由看不上,我可是花家四少爷。后来我娘把粮食看得越发紧了,我手头上钱也就越发少了。吃喝玩乐一番,打赏黄菊铜钱自然越来越少。于是,黄菊对我态度就变了。她不再用媚眼看我。只是干巴巴喊我句花四少爷。再到后来,礼貌性地道个谢。对此我有些急眼。有天,我打赏了她两文钱,见她端着簸箕像没看见那般没任何回应后,等到散场,凑个没人处,突然跑出来抱住她,一口口亲她。我没想,黄菊竟一巴掌打在我脸上,骂得很难听,最后还把我那两文钱扔出来。

后来我就看明白了,果然戏子无义婊子无情,黄菊看我手上没钱了,就不再对我热乎了,以前那些热乎也只是冲我手里的钱。她无情我还不稀罕了。从此我再也没有找过黄菊。

转眼我十五岁了,完全知道了那号事秒处。受了黄菊打击,我就更明白了,说来说去不就是那号事吗,扯什么情什么爱,那么啰嗦,直接点不就完了吗。于是后来我从家里偷粮食卖,攒下不少钱,就跟吴少爷进了翠香楼。

翠香楼里并没有传说中的花红柳绿,大概是因为大家都说解放军要来了吧,里面人数稀少,人人都蹙着眉头,一副有心思样子。老妈妈给我安排了翠花。吴少爷闪身去了老相好那。刚进门时,我还有点害羞和忐忑,可进了门,看到翠花模样就来了精神。翠花漫长脸尖下巴,说实话长得并不太好看,脸颊有些凹,不过皮肤很白,大概擦了什么东西,看着二十七八样子,房间里也有股特殊味道。她慵懒地坐在床边,不知刚坐下还是刚起来,死皮耷拉眼的,打量了我,冷冷地问,来这里干什么。我大了胆子,指了她说,老子要干她。这时翠花才笑了出来,吃吃地笑,问我下面毛长齐了吗,毛蛋孩子。我脱了裤子,露出下面,翠花看了很惊讶,才不笑了,知道我是认真的。

我指了红木雕花的床说,躺在上面。翠花换了副模样,像只小猫,很温顺地躺在上面。我又说,脱掉衣服。翠花又窸窸窣窣脱了衣服,一丝不挂。我看傻了眼,到底年纪小,面红耳赤,最后吭吭哧哧说,劈开,腿。翠花又照做,眼神迷离地看我。我又兴奋又紧张,又啃又咬,总不得法子,随后翠花下手指导我,刚要进入正题,门就被踹开了。

进来的是满头大汗王狗子。他说,我们家地没了,快回家看看吧。老子裤子都脱了,就跟老子说这?当时别提我有多恼,根本不明白,土地又不会跑,就在那,怎会没了。我还是被王狗子拉扯回去了。原来解放军真来了。解放军到临县了。村里有人嚷嚷着,要打土豪分田地。我娘派王狗子找我回家。我娘把家里钱藏起来,不觉放心,拿出来,又藏到另个地方,一遍遍折腾。见我回来,老娘也没了之前严厉,一次次问我,解放军来了,是不是要打土豪,斗地主,分田地,还要分财产?这些我怎么知道,心里只想着白花花翠花以后还在翠香楼吗。

那段时间风声果然紧了,时不时就听到解放军节节胜利消息。听说临县被解放了,成立县政府,已闹哄哄分田了,有的地主被打倒了,甚至还有被枪毙了,又有人说解放军去其他县了,地主还没斗,土地还没来得及分,但肯定要分,要秋后算账等等。一切都乱糟糟的。我只好待在家里不敢乱跑了。后来听说我们县也被解放了。我和老娘忐忑了好多天,也不见分地分财产,以为没事时,村里却突然来了土改工作队。

土改工作队很有经验地在我们村开展什么访苦、引苦、诉苦算账等活动。诉苦大会对其他人来说是诉苦,对我们家来说就是开批斗大会。我没想到的是,老贫农陈福这时摇身一变成了诉苦典型,他嘶声竭力地在大会上痛数这些年来被我们家如何如何“压迫”,怎样怎样被我娘“剥削”。王狗子的爹王山和刘满囤爹刘一水也被引出来,他俩声泪俱下讲述怎么从小在我们家熬长工,又受到怎样非人待遇,一把鼻涕一把泪。从没想到,平时恭恭敬敬和气邻居们,怎么都换了模样,变成了不认识面孔。诉苦大会开得锣鼓喧天,我和老娘被绑在台子上真有些吓傻了,我们以为他们就要把我们枪毙了。批斗大会,开了一次又一次,土地都被分了,其中最好的“二十五亩”地也只留下一亩,家里总共剩下四亩多地;粮食也被搬出来分掉了,只留下我们娘俩一年粗粮,我娘自以为藏得严实铜钱和碎银子也被挖出,充了公;看谷场房子成了陈亚南家的。到底是“孤儿寡母”,除却开批斗大会被绑得难受,党和国家还是给我们娘俩留了余地。他们叫我们自食其力,自己种田养活自己。不死就好。

土地和财产被分后,回过魂的老娘就开始心疼了,心疼得她三天没吃没喝,一遍遍念叨,几辈人攒下的家业彻底没了,早知道还不如叫小混蛋,叫老混蛋吸烟败光也好,败光了成分就不会被划成地主了。小混蛋当然是说我。老混蛋是我爹。这时我才知道,原来我爹当年不止喜欢抽旱烟,抽水烟,后来慢慢喜欢上了鼻烟,甚至最后开始抽一种叫福寿膏的烟。那年头有不少人都喜欢抽福寿膏。我娘说,我爹抽福寿膏到了疯魔程度,怎么说都不听,若不是后来我爹突然得了疾病,说不定花家早就被他败了。我听着老娘说出的这段故事,突然想笑,嘿,原来自己混蛋,也是有传承的。

我们花家就此败了。我娘一夜之间也变了,头发白了很多,变得更絮叨了,变得没有以前那么凶了,变得像个妇女了。我娘又时常开始絮叨,从十七岁嫁入我们花家絮叨到我爹去世。絮叨,我娘也只敢在家里小声絮叨。其实我娘说错了,就算土地和家产当初都被我爹挥霍光,我们家恐怕也会戴上一顶地主帽子。用当时话说,那是政治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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