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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在那段闲散时光里仔细认识了花长在。
那时我给他一颗烟,就能换来一段疯言疯语故事,一段也只有我这只疯子才听懂才愿意听的故事。直到有天,他不言不语了。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在晓冬晕过之后。
农村里流行起放炮了。死了人也放炮。他们说我疯子。我觉得人们都疯了,人死了还放炮。他们说,那是喜丧,寿终正寝的,或年纪大的,比如九十多的,都算喜丧。喜丧,喜丧意思是不是——你个老不死的,终于死了呐。我拿这话问人家,人家却用木棍回答我。疯了。真是疯了。人和人连好好说话都不能了。现在放炮并不是火药炮仗了,是种新型的炮——钢炮筒里放上汽油,点了嘭地声,震天响。他们说,时代在进步,科技在发展,这个简单高效安全又环保。我看不出汽油燃烧有多安全、环保,想起好像有个人说,我们发明火药用来放烟火,人家却用火药来打放烟火的,好像就这意思吧。那新型炮仗,我看也有这意思吧。我将这意思说给别人听,人家说,去去去,哪凉快哪待着去。呵我在说什么。还是说炮。这种新型炮仗,刚到南家湾那天,晓冬听到震天响炮声,却突然一个跟头栽倒了。我和花长在都在旁边。花长在眼不离晓冬,却也来不及上前了。
冬冬倒得很奇怪,倒了全身还抽搐,口里泛着白沫。我说他吃老鼠药了吗,听说吃了老鼠药的人会跟老鼠似的打抽抽,口吐白沫的。大家都摇头。晓冬被拉到一旁。好一会,晓冬才又活蹦乱跳了。可花长在眼神怔怔了。冬冬都好了。他倒成了这样子。真是疯子。
我就记得从那天起,花长在变得更脏了,头发爆炸得更厉害了,全身味道撺得很。隔着几条街顶风我都能找到自己这朋友。后来晓冬像老鼠一样栽倒时,越来越频繁了,不用听那怪怪炮仗,只平常鞭炮,都能叫他滚到地上装耗子了。我听别人说,晓冬这毛病没治,只能捂耳朵,他们说,他们就知道,当初这孩子生下来不会哭,就是个讨债鬼。花长在不再聚焦眼睛,却时常在鞭炮响起时,都能上前捂住晓冬耳朵。鞭炮响后,晓冬就捏着鼻子跑开。花长在身上还有了股怪味,糊了的味。
那时朵朵总在家大嚷,因为家里总跳闸停电。变哑了的花长在,后来喃喃说,现在电都不真了。我想笑,真是疯子,好歹在“现在电都不真了”前加上一句,世道真是变了,这样才有味道。可我怎么也笑不出。后来南家湾出现了个震惊新闻,一个老红军儿子,三个光棍儿子中最不缺心眼的儿子,在大年三十,在他父亲当逃兵跑回家后,又被北上解放军误会成国军强行拉走临时做炮手,头被顶住枪只三次机会而只当了三天炮手老红军,最后一炮打下了土匪盘踞多年的商山上,雪夜从上商山悬崖跳了下去。电不真了,我想起来,悬崖是真的。
花长在却越来越脏了,像个苍蝇似的叮着晓冬。身上糊过后却忘了悬崖。我没了香烟,他没了故事。我们俩没了言语了,我看他却越发亲切了,高大了。
有天,妹妹对我说,她看上了个男人——我们村有名“老汉爷”,四十多岁了,个头一米五,满脸褶子,家里只一间小土屋,历来媳妇却不少,有傻的,绝症的,残的,疯的——比我和花长在都疯得很,比如最近那个,整天哀嚎,一丝不挂,锁不住跑掉了,老汉爷前前后后找了十多个这样媳妇,没人知道他从哪里踅摸来这些女人,用他话说,谁又比得过他,就是在妻妾成群旧社会也就这了,就是外国总统也不过如此了。所以大家都叫他“老汉爷”,不知他真名。妹妹打着轮椅,跑到他屋里,关上门,让我走。她说,走吧,她看上了这男人,这男人就是她的依靠,还不滚到外面去。我很好奇,本来自己就站在外面,怎说让我滚到外面去,从来都温良恭让妹妹,竟跟我动起粗口。疯了,她一定也疯了。我走出那连围墙都没有的土屋院子,心沉到了底,脑袋却突然清醒了
我看到头顶上电线,又想起花长在,这个电应该真,想了,攥了手里票,终于坐上南下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