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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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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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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花长在》连载

第七章

7

 

我们花家败后,日子就变得异常难过了。

其他先不说,那剩下四亩地就要我们自己种了。老娘是小脚,干不了手拉肩扛力气活,只能干些拔草、送饭等轻来轻去活,时常拄着棍子下地,拔草也只能坐着一点点往前挪。那时我也只是十五岁半大孩子,从没下过地,不会干,也没耐性。我是被老娘逼着下地的,因为老娘天天在耳边唠叨,我们家地没了,自己不干来年就要饿死了。老娘在地里给我打下手,其实也是监督,防止我撂挑子。我能被老娘看住,最主要原因是被吓破胆了。因为听说王家坡的顽固地主分子王大地主,真被枪毙了,脑浆子崩得河沿到处都是,还听说城里在整顿,翠香楼不让开了,全国翠香楼都不让开了。城里没有好玩的了。有好玩的,我这地主少爷也不能这时进城。我拿起了农具,心想,就算做个样子也该做个样子了。

当我拿起农具时,才知道当农民不容易。就说耕地,幸好我们家还留下一头老黄牛,我不用像其他人家那样甩开膀子抡䦆头,可用牛耕地是个技术活也是个力气活,鼓捣了大半天终于给牛套上铁犁子,我学着长工王叔和刘叔模样,咦咦喔喔地赶牛,牛却怎么也不听使唤,我用鞭子抽,它不动,心想,就连牛也欺负人,便狠劲抽,老牛终于被抽疼了,猛地往前蹿,把我拽一个趔趄……慢慢的我有些会赶牛了,铁犁子又太重,劲小,怎么也逮不住,耕地时我就像跟铁犁子摔跤,一个土垄常常被我耕得弯扭七八,有时逮不住,就耕到别人地里去了。我娘在地头上扯着嗓子喊“小心脚、别扭腰、慢点”。周围下地的人,见我耕地笑得哈哈叫,说,算了吧,花少爷,歇会吧让牛。

地耕完后,很多边边角角耕不到,只能用䦆头刨,我拿起䦆头来,脚发轻,腰发飘,手发颤,头发昏,逛逛荡荡地就往土里刨,没几分钟,手上就磨起了水泡,水泡破了后,又烫又疼,火辣辣地钻心,䦆头上带起的黄土,撒得满头和后背都是,又粘又刺。我娘在地头上又喊,别刨了脚啊。到了播种时,别人家都合伙,比如播种小麦,一家劳力驾耧,一家的劳力在后面晃耧,还有两家在旁边拉耧,人家嫌我是半大小子,也还因为别的,没人家愿意跟我们家合伙。我和老娘就只能在地里撒麦种,当然撒不匀,长大后,不是这太稠,就是那太稀,而且不是耧车播种不成垄割麦子时就费劲。五月天割麦子,天热得更像是太阳要下来,闷得要死过去,我还要用镰刀割麦子,割起麦,不知被镰刀伤了多少次,那破镰刀别看割麦不快,割肉时可快了。割完的麦子,还要捆起来,运到土场,碾压,扬麦,晾晒,干了入囤,麦秆垛成垛。收麦子最苦地方是不能慢,为了预防随时都到来的大雨,越快越好,收麦子就像收命。只有种玉米时,相对简单些,在麦地里打土坑,埋上种子,除草几次,秋天就能收了。可掰玉米那热就不用说了,闷在比人都高的玉米秆里,气都难喘,玉米叶也刺挠得人全身通红,又痒又痛,还不能抓,越抓越痒。收一次麦子和玉米要脱好几层皮。这些苦我哪里受得了,起初别人嘲笑我时,还憋着劲不服输,后来就渐渐气馁了,怀念起以前衣食无忧日子,怀念起那些整天游荡日子,说实话,那时每次干活我不止一次偷偷骂新政府,可在心里骂过后,有时也想起批斗大会上那些话,劳作这么苦,我们却什么都不干就能吃上饭,是不是也真有罪。上面说的那些苦,我也是后来才体会的,刚开始那年,一轮劳动没撑下来,就显示出了地主少爷脾性,开始偷懒耍滑。

我娘时常在地头看着我,可不能一直看着,要回家做饭。只要老娘离开,我就扔了䦆头,跑到墙根下乘凉。我娘回来时,我正拿起䦆头装模作样干着。我们家老黄牛老死了后,地就只能用䦆头一下下刨了。那要费多少劲,我才不那么傻,䦆头用得熟悉了,就不再下力,常常举到半空就下去,轻飘飘地刨入半下,然后勾起来的土盖住附近,这样半䦆头下去,看起来就跟刨了两䦆头似的。我娘叫我下地除草,到了地里,三下五除二,只把那些特别大的草拦腰折断,远远看去不特别荒就行了。当时有人编出了这样故事,说,一堆草正在聊天,突然有长得高的草哀惶说,坏了,坏了,有人来除我们了,所有草都大哭起来,随即有颗长得高的草,看了看淡定说,别哭了别哭了,不用怕,是花常在来了,他只给我们梳梳头,舒服得很。收麦子时,别人家不是抢收吗,我才不抢,麦子熟了就熟了,熟了不就是掉些麦粒,那能掉多少,熟了的麦子到土场才好碾,他们怕下雨,我不怕,宁愿饿死也不累死。后来只要瞅到机会,我就跑去休息。有次,我在土坝阴凉处被老娘揪起来问,牛呢,揉了眼睛,发现天色已擦黑,左右看牛没了,也有些蒙了。我娘说,牛都回家了,等那么久,不见我回去,还以为我丢了。我娘一次次地说,这样下去可怎么好,要是小三子在就好了。小三子,小三子,整天的小三子,有时我忍不住顶她,是,要是我三哥在就好了,三哥怎么就不在家了呢。这时我娘不吱声了。原来,三哥并不是被拍花子拍走的。

我们家破事还真不少。据说三哥跟我性格很不一样,话少,刚开始还很喜欢读书,也不懒,有空还跟老爹下地干活,只是休息时常常望着天边发呆,谁也不知道他想什么。后来他却迷恋上了听书。三哥迷听书就像老爹迷福寿膏一样,没治。每到农闲时,来了说书先生,三哥必定逃课去听书,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听。后来三哥干脆跟老娘说,以后要学说书,说这比一辈子在家当个地主强多了,有吃有喝还有玩。我娘死活不同意,说读私塾才有出息。他娘俩吵了很多次。三哥话不多,性格却倔,有天邻村又来了说书的,他跑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看见,我三哥跟那说书先生走了。我娘脸上挂不住不跟大家说三哥是离家出走,只说他被拍花子的拍走了。

我糊弄土地,土地自然也糊弄我。刚开始那年,麦子本来就欠收,我慢腾腾收,麦子熟过了,很多麦粒掉在地里,晾麦子时,又被雨水打了,最后收到囤子里的麦子只有区区几袋,那可是两亩多土地收的;玉米地长满了草,我懒得除,玉米没有被草盖住,好不容易长出来了,可养分被杂草吸去,只结玉米棒,不结玉米粒……那两年我们家囤子里粮食一年比一年少。但那时我只知道,桌子上稀饭越来越稀了,还埋怨老娘不舍得放粮。我娘摇头叹息。其实,就连下地磨洋工,我也是在另件事情发生后才愿意去的,要不,下地偷懒也懒得偷。

我们家饭越来越稀后,后来也突然稠了阵。稀饭变稠时,有天傍晚,我在家胡同口遇到了王疤瘌眼。我看着现在已成贫管会主席——说话有时比村支书还好使的王疤瘌眼,雄赳赳走来,忍不住朝地上吐了口痰。没想到王疤瘌眼竟转过头看到我吐痰了,我以为他会发作了,可他还想过去那样,不急也不恼,最后只淡淡说了句:我日你娘哩。

我们家日子越来越难过。其实,日子最难过的还不是要下地干活。

我们家土地被分完后,有天我在街上看到了扛着䦆头的刘满囤。我叫他。刘满囤回头看了眼,就转过头了,没吱声。我以为他没看清,又喊了两声。最后刘满囤才慢走跟我并肩,说他爹要他修䦆头去,先不多说了,走了走了。临走时他还笑了笑。。我看出刘满囤笑意里藏着牵强,像挤出来的,就有些明了了。今非往日了,他爹当上我们生产队队长了。

后来,我见到王狗子时,也这样。王狗子再也不像过去那般哈巴狗地跑过来,四少爷长,四少爷短了。我走在大街上,发现原本熟悉的人现在都变了。我以为大家的变脸只限于诉苦大会和土改时候。我的确不是再是地主少爷了,他们不喊四少爷就不喊了,可他们再也不毕恭毕敬了,而且他们目光都带了异样。这时我才知道,我们家特殊身份已让别人唯恐避之不及了。他们生怕跟我这万恶大地主少爷、万恶地主家,扯上关系。就连曾经不管白天黑夜都头伸着往我们家钻的王疤瘌眼,现在都不沾边了。如果只是表面上大家不敢跟我们家打交道了也就罢了,有天,我娘跟陈福又争执起来,起因是,有块地,陈福种过了,我娘原本跟陈福好声好气提了下,没想到却被陈福倒打一耙,说是我们家动了石界,他还没好意思找我们呢。那块石界自从土改完就没动过,我连草都懒得拔,更没动过,现在怎么是我们多种了他们家地?最后贫管会主席王疤瘌眼,来给我们两家做调解了,结果,却是要我们把石界挪回“原来”地方。这时我才深切理解了共产党的“阶级敌人”。阶级利益下的阶级敌人。

我们家败落后,我也不是没偷去过县城。城里依然像往常那般热闹,卖吃的,卖小玩意的,人来人往,可这热闹好像又跟以前不太一样了。我看着路边那些好吃的好喝的,馋得不行,还不由自主摸口袋,里边除了有点土什么都没有。过去那些小商小贩,远远看到我就热情打招呼,现在没人给我打招呼了,他们仿佛都知道了我不再是地主少爷事情。等我去了翠香楼才发现,果然没了,门口挂上了县剧院的招牌了。后来我在城西意外地见到了翠花,猴急地抱她,没想到自己却被翠花甩开了,还被她踹了。她说,她已是良家妇女了,让我放尊重。我有些想笑,装什么正经,那天的钱可都付了。她说,那天是那天,那天事你没干怪谁。我以为她在说,若有钱了就又可以睡她了。这句话引来了翠花的巴掌,左右开弓,抽得我眼冒金星,麻蛋,原来她的正经是真的。新社会果然会改造人哩。可新社会的人也还是会骂人,尤其翠花最后那句:要睡回去睡你妈去。那三位也不来县城了。我觉得城里还真没意思了。

过了好些时日,大家躲我们家不再像之前那么凶了。有时闲来无事时,我又能跟刘满囤和王狗子凑到一块,长大后,没有什么好玩的,无非打打牌、下下棋。那天我下了五盘象棋,却输了三盘,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情形。王狗子给刘满囤出主意说,拉炮上小卒子,这样就把他将得死死的了,转头又对我说,老花,你这象棋水平下降得厉害啊。这时我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长时间不玩象棋,水准真下降了,直到玩最拿手叶子牌时,才发现不是同班出牌不凑事,就是自己牌总缺几分运气,再也没有了过去那种大杀四方感觉。

原来人走到低处,就连牌气也会变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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