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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两年,花长在终于等到了朵朵怀孕。这事别提让花长在有多高兴了,朵朵和沈强军以后日子就好了,自己不用再打工了,而且马上就当姥爷了。再干两天,等眼下这个活干完就回家,花长在想象着以后儿孙绕膝样子,告诉自己说。
可是,花长在没有想到,自己就是在这两天中出事了。
花长在干活时从五六米高的架子上掉下来了。那是在某城乡交界处,给靠近镇子的别墅装修,刷粉子,眼看就结尾时出事的。花长在那天早晨没吃饭,就想快点结束这活。快到中午,别人已从架子上陆续下来了。花长在头一次心里有些着急,干了半天,又累又饿,提着粉筒,有点心慌,本来就有点恐高,一直告诫自己,不要掉下来,这会却忘了,脚下一晃,才想起来,更慌了,脚下更乱了,忽地就掉下了。若系着安全带也就没事了,可包工头为了省钱,只准备了绳子。花长在掉下半空,腰间一紧,绳子咔吧就断了。他以为自己是完了,尤其跌到地面,清楚地听到骨头断裂声,随即脑袋就蒙了,不省人事。不知过了多久,花长在才被撕心裂肺痛给痛醒了。还是躺在别墅屋子里。周围哪还有人。不用说那才认识了不到半月包工头已跑了。
花长在躺在地上,一动不能动,连喊也不能喊,甚至连呼吸都会痛。全身能动的就只剩下眼皮了。满身是粉子水。夜色很凉。地上更凉。花长在躺在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以为这样下去,不是痛死,也会被冻死。他也不知这是哪里,只知道县城名,临死都要死在他乡了,他在想,自己死了也没人知道,等到别人发现或许自己已是一具难以辨认身份尸体了,想起了藏在旅社的存折,想起了朵朵,想起以前种种。往事一幕幕蹿到脑海,无数情绪涌入胸腔。一瞬间,他觉得这样也不错,早晚的事,这样过去,别人不牵挂,恐怕也没人牵挂,这样过去,一切就都结束了,马上就见到双喜了,见到香莲,见到老娘了……
昏昏沉沉,昏了又醒,醒了又昏。其中一次,夕阳透过晚窗,红得像血,洒到身上,他清楚听到一阵窸窸窣窣脚步声,还有呼呼撒尿声,喊了,那人却言语了几句,只剩下远去声音。花长在最后见到的人是对男女,那时月光刚爬到身上,不冷也不热,没有温度,仿若本来样子,隐隐约约听到另个房间有着激烈声音。后来那男人惊呼着,发现了还活着的他,想要回去喊人,却被女人耳语几句拉走了。他以为自己死了,因为眼前尽是白色。原来地府并不是暗黑色,而是白色。穿白衣服的定是白无常了。白无常倒没想象中凶,又惊讶又平淡地说,终于醒了,命真大。花长在这才看清,原来自己在医院。穿白衣服的是医生。医生说,幸好他被镇子上的人送到了医院,再晚了,可不好说了,还说最先发现他的好像是镇子上出来玩耍的孩子。医生告诉他,断了两根肋骨,盆骨骨折已打了钢钉。医生说了这么多,当然更告诉他,医药费也是时候交了。
花长在在医院前前后后待了一个多月,花掉了五六千块钱。今年打工的钱根本不够,剩下的那两千还是从家里打过来的。也就是说,花长在这两年赚的钱基本都花在这场事故中了。还不如不出来打工,净惹事,到了医院沈强军,一遍遍这样说。就此花长在回了家。
这时唯一好消息是,几个月后,朵朵顺利生了,女儿,胖胖的,眼睛和鼻子都像极了朵朵,但还看不出哪像沈强军。花长在高兴坏了,只觉自己受那些苦也不算什么。沈强军更高兴,天天笑得合不拢嘴,毕竟三十多了才有孩子了。花长在发现,生了女儿的朵朵也高兴,只是心情比沈强军平静了许多。
他们两口子不知道该给女儿起什么名字。花长在想了想说,要不叫晓菲吧。沈强军想了想也说,好,这名字好,就叫晓菲了。这几天花长在说什么,无论谁说什么,沈强军都觉得好。其实,花长在后面还有半句话,想说,叫花晓菲,毕竟当初说好的,沈强军是上门女婿,姓花并不过分的,只是最后还是忍住了。上完户口,花长在看了,上面写的是沈晓菲。后来花长在还是很高兴,晓菲终究是他外孙女,他终究是晓菲姥爷,叫什么,都好。
晓菲来到这个家后,家里开销就有些支撑不住,毕竟现在种地赚不了钱,没进项,花项又多,只出不进的,什么家底也扛不住。幸好,沈强军有女儿后,似乎也有些转性,很少跟那些狐朋狗友闲聚,时常去县城揽点活补贴家用。朵朵过日子也更“渴”了,整天在地里忙活,抽空还上山捉蝎子。大中午的,有时连饭也不吃,朵朵就跑山上,掀石头捉蝎子。说起朵朵捉蝎子,并没有给家里增加补贴,因为后来朵朵滑了脚,从山上滚下来,摔了个鼻青眼肿,还有轻微脑震荡,左左右右花了好几百,卖蝎子钱还不够医药费。这是后话。花长在伤养好了,但受伤太重,不能干重活,每天就只能照看晓菲,抽空干些给牛舔草料等轻来轻去活。他又喂牛了。外孙女蹦蹦跳跳,一日大似一日,一方小院,黑了又白,花长在日子过得很惬意。四年的惬意。
花长在喜爱晓菲,越看越喜爱。肥嘟嘟脸蛋,多像小时候朵朵。其实,花长在没说,最像的还是小时候的晶晶。花长在不知自己怎了,看到晓菲想起的常常是晶晶,越是越发疼爱。花长在眼睛也不敢眨地看晓菲,生怕磕着碰着摔着。晓菲咿呀呀学语,指着院子里的牛说,妞,妞。那头公牛仿佛能听懂,生气了,瞪她,像说,我不是妞是牛。晓菲害怕了,一手薅住花长在胡子,薅得花长在龇牙咧嘴,末了还忍不住亲她,又惹得晓菲和自己格格笑。晓菲口里喊“姥爷”,只会“姥、姥”的喊,连起来像是,姥姥。姥姥的,花长在轻轻捏了下晓菲粉嘟嘟脸蛋,笑出眼泪。每次沈强军回来,晓菲都张手找爸爸,但口中喊出来也是“怕怕”。沈强军抱起晓菲一阵猛嘬。嘬完,沈强军就端详晓菲看,像是询问花长在,又像是自言自语说,这妞咋跟我不像呢,不像呢,说着又去嘬,不像就不像吧,反正我们家菲菲是大美妞。大家都说,晓菲鼻子和眼睛和脸庞像朵朵,眉毛像姥爷,都说,不用急,长大了就会像沈强军了,女儿长大像父亲,是有数的事。
有天,花长在抱晓菲放牛回来,几乎前后脚,沈强军也从城里回来了。他从花长在怀里接过晓菲照例又亲又逗。花长在在外面。进了屋,沈强军问朵朵,屋里怎么烟味这样大,来串门的吗。朵朵顿了下说,是晓菲姥爷抽的。屋外的花长在心里咯噔了下。沈强军有些生气地说,看孩子怎么还能吸烟,不知二手烟对孩子不好?真是老糊涂了。朵朵附和了两句。有了晓菲后,家里有了哭闹声却少了打闹声,沈强军对花长在都好了许多。
刚过了晓菲生日三天的那夜晚,花长在却被久违的吵架声惊醒了。
沈强军在跟朵朵吵架,歇斯底里的。声音都不像男人了。沈强军吼问,是谁的,到底是谁的。朵朵说,哪会是谁的,疑神疑鬼的有病吧,日子还怎么过。屋里响起了震天巴掌声。沈强军骂,别跟老子装蒜,要说了日子说不定还能过。朵朵说,不过就不过。沈强军声音嘶哑,老子都去医院了,医生都说,不可能,最后再问你一次,到底是谁的。很长时间,屋里都没动静。没有动静才是最可怕的。其实,朵朵不知道沈强军并没去医院,可她的反应,已经跟沈强军去了医院是一样的了。沈强军像是发疯了牛,冲朵朵去。无论花长在怎么踹门,都踹不开防盗门。屋子里还响起晓菲哭声,随后是一声惊叫。朵朵撕心裂肺地喊,给我,给我。沈强军说,要不说,就摔死这孽种……
花长在手快拍断了,窗户上玻璃也都被砸坏了,看到被举起的晓菲,瞬间就像被抽去了魂魄,最后直愣愣看着晓菲从空中掉下。闷哼一声。没了声音。花长在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