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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邻居听到花家的动静,都陆续赶来了。花家大门大敞着,花长在昏在屋门台阶上,屋门也敞开着。人们看到卧室景象就惊呆了。卧室里一片狼藉,最触目惊心的是,晓菲倒在地上,脑袋那洇出血,正缓缓变大,朵朵披头散发像死了似的,坐地上不动。整个家里,已没了沈强军身影。
几个人架起花长在,手忙脚乱捋胳膊捋腿掐人中;几个妇女扶起朵朵,又拍又打,有询问的,有惊讶的,有无端安慰的;更几个人去看晓菲,有人上前就要抱起,被曾在公社当过大夫的邻居呵住,探了鼻息,又摸了胸口,开油坊的邻居要回家打120,也被老大夫叫住了,摇头说,没用了,身体都凉了,太晚了。朵朵被扶到床上,眼睛却死死盯着晓菲。人们都安静了,几个妇人说什么的都有,安抚着朵朵。那边在几个人施救下,花长在终于呼噜一声,醒转来。那几个中年人没想到,醒来的花长在腾地下站起来了,在后来人们传说中说,当时花长在膝盖都没弯,直勾勾就站起来了。花长在冲卧室跑去,刚进屋门,就站那里了。他看到了已被人们清理完身体放到凉席上的晓菲,便哆嗦了。
花长在如箭一般,扑过去。这时花朵朵似乎也清醒了,也朝晓菲扑去。人们看到这父女俩,跟仇人似的,没命撕扯抢夺晓菲,说不出的滋味,只好奋力拉住他们。花长在像惊厥的牛,好几个中年人都拦不住他。可晓菲到底被朵朵扣在怀里。花长在抢不到,口中叽里咕噜大叫,谁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突然朝朵朵出手了,噼里啪啦地扇朵朵,扇不到朵朵,就用脚踹,声音都变了,又尖又细,像女人声音,被人们拉开打不到朵朵,就左右开弓猛抽自己。人们都说花长在的确失心疯了。最后闹腾到太阳老高,花长在被村里医生打了镇静剂才安稳下来,也不睡,眼睛跟着窗外太阳转……人们都说,花长在就是在这时候疯了的。
日子总还要过。用了大半年,花朵朵才缓过气。沈强军跑了后,却再也没露面。花长在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跟没事人似的,问他什么都明白,只是问他他才说话,糊涂时,头也不洗,饭也不吃,整天在外面游逛,有时去外村,或集市,手里总吸着不知从哪捡来的烟头,眼睛常常盯着太阳看,口中念念有词。那时花长在糊涂时候并不太多。每次犯糊涂时,朵朵就骂他是装糊涂,啥活也不干,老不死的等等。后来花长在清醒了很长时间,除却不洗脸不洗澡身上有些脏外,跟之前没太大区别。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花家突然出现了如此变故,人们避开朵朵和花长在的眼,就开始了猛烈议论。相近的邻居,说出点点线索,人们就猜出了事情真相。朵朵不堪的名声就传遍了十里八村。沈强军再也没回来,过了几年,朵朵就离了婚。朵朵就带着半疯了的老爹两个人过日子。朵朵过日子,地里活主要是她一个人干,丝毫不比原先差,还是那么拼,还是那么“武浪”,骑摩托,一路带风,后来买了手扶拖拉机,更开着耕地。人们又心疼起朵朵了,说一个女人过日子太不容易了,都说,朵朵年纪轻轻恐怕早晚是要改嫁的。有人给村里那些没了老婆的光棍或陈年老光棍说,趁着这时候,还不赶紧的,那些却都只是笑,不吱声。其实,这也能想到,这样名声的女人,有哪个男人敢娶,何况还带个半疯了的爹。倒插门,更不用说了,现在村里有条传闻,说他们花家人丁稀少,这些年来又祸事不断,是因为他们花家风水不好,当然还有种说法,是他们花家早年当地主,伤了阴鸷。无论哪种说法,提到花家,提到花朵朵,都让人摇头。
朵朵也不着急,照例下地干活养牛。这样日子又过了两年,朵朵也还没改嫁。后来人们却发现,没改嫁的朵朵肚子又大了起来。人们猜得到,朵朵肚子里孩子恐怕还是那个人的。没有人再敢多言,也没有人敢再吱声。他们除却同情朵朵,还因为那人地位。
那年冬天,朵朵就生下了个儿子,六斤多,圆滚滚脑袋,红彤彤胖脸,很可爱。可接生婆被吓得不轻,原本就是大胖小子,有些难产,朵朵折腾了半天,接生婆也跟着忙活了大半天,最后才稳稳把这孩子弄出来,可这孩子生下了不会哭,接生婆使劲拍他屁股,也不哭,使出浑身解数,这孩子都不哭,拍得重了,最后还咯咯笑了,原本见多识广接生婆脸色难堪地离开了花家。后来街上流传,这孩子大概是个异数。异数,不知出自谁之口,又不知从哪踅来的,是个什么东西,那些生动地传说这故事的人都说不清楚了。
朵朵抱着这孩子喂奶,看着窗外奶白色的雪,喃喃地想起了个名字,晓冬。人们都说,花长在这时倒突然清醒了许多,照顾朵朵,喂牛,做饭,洗尿布。只是人们听到朵朵怒斥或呵骂声音更大也更时常了。刚才做饭洗没洗脏爪子?!没回声,屋子里站在床边花长在只咧着嘴笑。朵朵看着脏兮兮花长在,眉头紧蹙,却也不得不喝下那碗面疙瘩汤。凑什么凑,离晓冬远点,快被你熏死了,把尿布和碗洗了去!从他们屋后路过的人们,又听到,朵朵粗犷如男人声音又响起:我让你把尿布和碗洗了,谁让你用尿布刷碗了!你是真混,还是假混?!我看你是故意的,老东西!院子里还是没回声,一如既往的沉默。
朵朵生孩子时机刚好,正是初冬。开了春,早就能下地朵朵,又开始忙活起农活了。那时人们常常看到景象是,朵朵像摔跤似的抡着那台手扶拖拉机在耕地,头上满是杂草和尘土的花长在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晓冬,坐在地头上。包裹里那孩子一闹腾,花长在就抱着他去找朵朵。不多会,地头上就出现了扬起上衣奶孩子画面。他们都说,这时花长在真不疯了,乖得比怀里的宝宝还宝宝。
朵朵过日子的狠劲再次在街坊邻人口中相传。耕地,播种,翻土,除草,收割,晾晒等等,朵朵一个人干得又快又好。大家都说朵朵干活不要命,时常三伏天中午还在外面干。那些偷懒的男人骂自己媳妇,说,看看人家花朵朵;那些被凶了的媳妇也不恼,回敬说,看看人家朵朵,亏你还是男人哩。男人们就只有嗬哬地笑了。人们私下里不再说朵朵过往,不约而同地都变成了同情,说朵朵,不容易。朵朵里里外外干这么多活,时常上火,只要朵朵上火了,喝了奶的晓冬也必跟着上火,拉稀,眼睛泛红,像得了红眼病,吓人。后来朵朵用手扶拖拉机耕地时,为了赶工,累到发酸的胳膊,终于没逮住拖拉机把手,被把手拐得胸口处一个变两个大,又大又紫。晓冬两个多月都没了口粮……
人们说有了晓冬后,花长在第一次发疯是在朵朵跟队长三弟闹架时候。
一心想把日子过好的朵朵,没别的出路,只有多种地多喂牛。所以朵朵把土地看得比什么都珍贵,仿佛土地里能刨出金元宝来,整天在地里忙活不说,但凡跟朵朵土地紧邻的人家没有不埋怨的。两块地之间有石头界限,大家为了谦让,或防止自家农作物长到人家地里,惹人家不快,都在界限边留出一垄麦距离,不种东西,这已是不成文规定。可朵朵从来都不放过这些间隙,还时常不小心耕过界。平常人家见了朵朵这行为,看到她不容易,虽有些意见发发牢骚也就过去了。可那次朵朵新买了土地,一如既往耕到了石界上,却不知道旁边土地就是刘队长三弟的。这下惹了麻烦了。
刘队长这三弟脾气最火爆,在队里甚至比刘满囤还蛮横和霸道。是只能对别人指手画脚不许别人看他一眼的主。他头胎孩子是个女儿,第二胎老婆怀孕时,大过年不知谁说话无意中惹了他,刘老三就拎着酒瓶子满大街叫骂,说谁敢惹他就弄死谁,怎么着,看他没有儿子还是咋的,回头老婆就个生儿子,让你们这些王八蛋看看,麻蛋,就是孬种,骂了这么久也没个站着尿的出来?却说过两天,除夕夜他媳妇就生了,却还是女儿。这是后话了。就是这样的主,看到朵朵种地没留余地,一下子就火了,就指着正在地里干活朵朵骂骂咧咧。旁边的人都朝这边看。朵朵忍了又忍,想等着刘老三消停差不多了再说。可越骂越张狂了,指着花朵朵鼻子骂道,不要以为仗着某些关系,就不拿自己当外人了,还想骑在我脖子上拉屎,不要脸的……这句话触到了朵朵内心不能提及那根弦,急眼了,摔了家伙就动手了。两个人打了起来。朵朵虽干活猛浪,但打架终究不是男人对手,渐渐吃了亏。抱着晓冬遛回来的花长在,刚要去帮忙,却被来拉架的人们抱住了。人们却拉不开动了家伙的刘老三和朵朵。打打拉拉,场面一度很混乱。后来朵朵不知怎么的,被刘老三一拳打到了乳房上,噗通下,就歪到在地,只倒气了。
这时那些原本按住花长在老爷们又惊讶发现,花长在像鬼附身,力大无比,突然蹿起来,后来更有人说,亲眼看到花长在是直勾勾跳起来的。跳起来的花长在捡起䦆头,就朝刘老三打去,边打口中边嘟囔,声音又尖有细,谁也听不清口中说的什么。刘老三脾气虽火爆和蛮横,可看到发了疯的花长在也不敢造次了,吓得半死拔腿就跑。刘老三还没跑两步,慌忙中,就被土坷垃绊倒了,急得对那些拉架的人哇哇大叫,要人们把疯子拉住。拉架的人躲闪着终于从后面抱住了花长在,把䦆头夺下。另外的人也按住了刘老三,劝他不要再动手了,刘老三哀嚎,又气又恼,还未说赶紧放开他,那边抱着花长在的人好像已拦不住了,随着花长在一步步赶过来。花长在披头散发赶上来就打刘老三。花长在声音尖得像女人,说要不是老娘那年从水坑里把你这光屁股的混蛋拉出来,哪还有你蹦跶,没良心东西,竟打我女儿……刘老三被花长在噼里啪啦一顿好打。这时诡异的是刘老三像是傻了一样,惊讶地楞了。有些人知道,那年大雨过后,光着屁股的刘老三掉进了水坑,要不是香莲把他拉出来,早就喂鱼了。
随后刘家的人赶来了,镇住了场面。花长在眼睛还直勾勾,红彤彤的,盯着刘老三。人们悄悄跟刘家的人说,花长在被香莲附身了。大家边照顾醒来朵朵,边忙着给花长在驱鬼。刘家的人见状,也骇得不行,拉上鼻青脸肿还有些愣怔的老三就走了。从来欺负别人的刘家头一次没跟花家计较。
我最初认识花长在时,他还只是去别村游逛;等到花长在“骗”我烟抽时,就忍不住怀疑他是装疯了,可后来看到他夏天顶被,眼看日头,尤其追着晓冬,口中却喊着晓菲时,不能不信,花长在大概的确是疯了的。
冬冬能够在街上跑了。很多孩子都围着冬冬,不是跟冬冬玩,而是在他身边,大喊着,小野种,没爸爸。冬冬举起稚嫩小手,向那些小孩子追去,追不到又惹得那些孩子回来。花长在这时就追过去。小孩子们作鸟兽散。就连冬冬都远离他。花长在还是眼不离冬冬。花长在回家吃饭,回来后,我问他吃了什么,他咕噜半天,说馍馍。过了会,冬冬手上啃着半个肉包子出来了。后来我也听到院子里朵朵对花长在骂,老不死的,真该死了,哪里不尿,偏偏朝麦甏里尿,底下麦子全都坏了。朵朵骂这话时,花长在仰着荒草杂生的脑袋,看着阳光,面无表情地从家里走出来。我递给他一根烟,这次不是从地上捡来的了,而是正正常常的烟,吸?花长在也不说话,接过,点了。无话可说了。我们就一同看日头西下。
背后有人说,看,两只疯子。我们这里计数单位好像只有“只”。的确是两只疯子,我转头看那说话妇人,那妇人却立马不言了,还滴溜溜地回家了。我心里有些失落,说的真好,怎么就回家了呢。不管花长在疯不疯,我的确是疯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