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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里的钱终于差不多让父亲熬到麦收了。
只说那借给我两千块钱本家大伯，见了面，就时常问我父亲怎样了，问过后，就说过两天就要进货去。我边照顾父亲，边忙活地里，回家还要喂猪，实在有些忙不过来，就要麦收了，担心更忙不来，家里的猪长得差不多了，就卖掉了，卖掉猪当天，大伯就来我们家了。猪钱不够两千，我又从借来的那些钱中抽出来了些，给大伯，毕竟答应人家了，怎么能说话不算话，怎么能让人家提心吊胆——父亲哪天闭眼了，我又没结婚，出去了，人家去哪找我。
从大姑家逮回来的那两只鸭子，也没给父亲补充营养。那两只鸭子是母鸭子，正是产蛋时候，每天两个，手头上钱本来就不宽裕，没多余钱给父亲买营养品，便想着，让父亲吃着鸭蛋，过段时间，再把那两只鸭子宰了给父亲吃。可那两只鸭子后来父亲也没吃成，不是父亲没撑过去，而是被人家偷走了。偷鸭子的人，却也不是别人。
那天我下地回来，找不到鸭子，平常鸭子都在我们家后面那条小水沟里浮着，问了左邻右舍。其中一位邻居说，好像被人家掳走了，开始吞吞吐吐，后来越说越气愤才透露出，就是被我本家爷爷弄走了。这本家爷爷就是刚卖了猪我就去借钱的那叔叔的父亲。邻居还说，我那爷爷放鸭子回来，看到水沟那两只鸭子，左右看了，以为没人，就用鞭抽，那两只鸭子根本不入群，最后却被本家爷爷一鞭鞭掳走。邻居话说，当时她站在平房上，看到了，还给本家爷爷说，这两只鸭子是我们家的。本家爷爷却理直气壮说，哪是我们家的，明明是他家走丢了的，这下好了，可找到了，说完鞭子抽得更用力了。我知道这件事后，心里又冷又气，直接去本家爷爷那。忍了又忍，我还是没好意思直接发脾气，只说父亲病情，还给他说，我们家鸭子跑丢了，那是大姑家给父亲补充身体的云云，末了说也许鸭子回头会自己回去的。那本家爷爷喝着糊豆，嗯嗯哈哈，也不搭话。直到父亲去世，那两只鸭子都没找到回家的路。
父亲一天瘦比一天。我刚回家那会，父亲还能拄着拐棍勉强下床，现在瘦得皮包骨头，已脱相了，只能躺在床上。借来钱基本快用光了，就是有药，打一次针都要换好几个针头，因为找不到肉和血管，打到骨头上针头就会弯。父亲说话声都像蚊子了，嘴巴一张一合，只有靠近才能听出意思。
天气热了，热得出奇快，麦子一下子就熟了，好像老天也想让父亲赶紧吃上新麦子。年前父亲种下的三亩麦，我一个人用镰刀根本收割不过来，毕竟自己从没正儿八经干过农活。麦子熟透了，再下镰刀时，麦粒就哗啦啦掉，捡不起来，一年收成就要损失小半，还有天气热了，大雨说不定随时都会来，随时都会把麦子堵在地里。算了算，三亩地，一天割完，至少要五个人。没法子，我只能厚着脸皮请了儿时伙伴帮忙，还去邻村请了初中两要好同学，最后只剩下一个劳力找不到。我想了想，本家中，还有只比我大三岁小叔。小叔父母都不在了，小婶子几年前跟人家跑了，家里就剩下他自己。当初借钱时，我也只去他家象征性地说了下——知道他没钱，但不借好像看不起他。最后结果当然如我所知道的。从头到尾我都没好意思麻烦过小叔。这次我求上门，跟他说明情况，麻烦他给我帮天忙，可小叔最后温吞吞说，他一个人，地里小麦还收不过来，正犯愁怎么收。我说，先帮我一天，回头去给他帮忙，他说，不了，他麦子都收了些了，撂下会被人家偷的。然后小叔转头看起了《笑傲江湖》，不再多言。好的吧。最后我们四人，那天割麦割到很晚，还有三分地没收完，只好停下，回家弄了酒菜，打发了他们吃饭回去。那天晚上我送走他们，喂了父亲鸡蛋和水，拿起镰头就去地里，一口气割完，又用独轮车推到麦场里垛起来，天色已大亮。
可那年父亲到底也没吃上新麦子就走了。
第二天我照顾完父亲，睡了会，就去麦场了，那时打麦机要好几个人伺候，央求着别人合了伙，打完邻居家麦子，本到我家了，却不凑巧，打麦机坏了，机主开去修了，我们只好各自回家先休息，到家却发现，父亲不知何时咽气了。我想，若自己在家看到父亲不行抢救下可能还能让父亲看到新麦；我想，若早一天打下麦来，父亲就吃到今年新麦了；其实，就算早两天打下麦来，父亲也已吃不了面食了。
料理完父亲后事，我心里一片空白，天明之后又是天明，不知何去何从。父亲五七过后，村里赤脚大夫拿着账单找到家时，我才猛然惊醒，还有很多账没还。收拾完家，将那些土地找好了人家——现在实兴打工，种地不如打工，县北平原地带都没人种地了，何况我们这丘陵地方，土地卖不出去了，只能免费给上了年纪的种，以免荒芜，然后我就打工去了。外面世界变化太快了，工资高了，本科扩招，都快一抓一大把了，专科生到处都是，似乎什么都不值钱了。我在劳务市场干杂工每天都能赚到五十块钱了。欠款，没过太久，我就还上了。
最后还的一份钱是妹妹家。那天我刚到妹妹家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劲，妹夫爹娘看到我虽然还是笑，总感觉好像笑得勉强，妹妹坐轮椅上也兴头不高。随后我知道了整个事情原委。原来，我那妹夫在工地上带工，算小包工头，手下几十个人，后来跟老板混熟了，老板让他给拖欠了大半年员工发工资，他却卷了二十多万的款跑了。关键，那混蛋跑的时候还带了个女人，同工地上的漂亮寡妇。我从没想过那混蛋还有这本事。我心里那个气愤，只恨那混蛋不在眼前。我攥了攥兜里的钱，还给他们？不把他们家砸了已是忍了再忍的结果了。
我不明白这世界到底怎么了，老板怎会用不客气说有些缺心眼妹夫当小包工头，又怎么会信任他，让他摸到钱？我想起工地上那些脾气暴躁毫无忠厚和人性包工头，似乎又有些明白了。说实话，当我出狱后跟妹夫第一次见面吃过饭后，就不得不为妹妹惋惜了，我不明白当初父亲怎么就给妹妹找了这样丈夫。那体型彪悍的混蛋根本配不上妹妹。我并不是看不上他长相，也不是瞧不上他是独眼龙。
因为其他事，我们第一次见面吃饭是在饭店。坐定后，他就掏出烟来，独自吸了，自始至终都没礼让我吸烟意思，那时我以为他大概知道我不吸烟的了。上菜了，我拿到酒给我们俩倒上，他也无动于衷，我说说让他破费了，说了些客套话，他端起酒杯说，我在监狱待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出来了，啥也不说了，赶紧吃点好的，声大得邻桌都朝我们看来。我有些窘迫。可监狱出来的话，他一连又说了几遍。我闷头喝酒。一场酒吃下来，我就大概知道自己这妹夫能喝几斤几两了。后来，是后来，我才听说，关于让烟事，当初他还跟父亲瞪过眼。那时他们才结婚不久，也是第一次来我们家，恰好有客人来了，我这妹夫也还只知自个吸烟，不挪屁股不让烟。客人走后，父亲说了他两句，没想到这货竟跟父亲瞪眼，说爹娘都不管他，用得着父亲管吗，那气势当时就差拍桌子了。
我妹妹要模样有模样，是十里八村都找不出几个的美女，要知识也有知识，虽然她只上完了小学，后来离家近的初中撤销了，要到镇子中学上，不方便就辍学了，可她还是拿了我初中课本自学起来，有难题我教她一遍就懂了，比我聪明得很，再后来我上高中和大学了，回家次数少了，妹妹没事还是看我那些旧书，可以说，妹妹文化丝毫不比高中生差。如果妹妹不是在小时候截了肢，不方便上学，恐怕考上本科也不成问题。我没想到自己这样好的妹妹，最后却嫁给了那样的男人。我知道父亲怎么想的。妹妹已成这样了，又能找什么样男人。
那天那混蛋爹娘，一再表示，都是那混蛋错，如果回来就打断他双腿，还说不回来了，也放心，儿媳是他们正儿八经娶回来的，一定会始终照顾她的，把她当自己亲闺女。那混蛋爹娘还算明事理。可再明事理的人，最后也架不住偏向实际上的儿媳最主要架不住偏向亲孙子。那混蛋带走那女人后就有了孩子，钱很快败光了，不敢回家，却把那女人和儿子弄到家里来了。那混蛋爹娘再明事理，也不把自己亲孙子往外推，收进门的当然还有孩子他妈。他们娘俩怎么对待妹妹，不用看我也知道。我想接妹妹回家，妹妹却说着混蛋爹娘的话不肯回来。又过了段时间，那混蛋携款外逃风声小了，就隔三差五回家。我知道妹妹偷偷流过多少眼泪，即便她从来不肯主动跟我说她们家的事。
后来，妹妹还是跟那混蛋离婚了。妹妹回家了。我跟妹妹说，早该回来了。我也只好回家照顾妹妹。妹妹不愿意，一再说，她能自己做饭，能照顾自己，不要管她。我怎能不管她，我告诉是自己在外面打工打够了。其实，我说的是真的，早就在外面混够了。打工的日子不知何时是尽头，看不到前途，看不到任何希望。外面城市，我融不进去，再怎么干也买不上房，像孤魂野鬼地飘着，只能回自己小山村。
回到村里，我把那些送出去土地又收回，和妹妹一块过日子了。可农村日子怎好过，这条路已被父亲走过证实了的道路，一年年下来，只能混个温饱，只混个温饱就够了，还想其他的吗，不想。回过神来的妹妹，时常在我耳边唠叨，是时候给她找个嫂子了。我笑了，还找嫂子，三十五岁一无所有，农村离了婚女人都看不上自己的。爱情，早已不奢望爱情了，婚姻更是奢侈的。其实，那些年我在外面打工，也不是没人跟我说过亲，最后结果，还不是输给了现实。这和之前恋爱没什么不同。我不知自己是不是病了，发现自己看起来是没能力得到爱情，其实世间压根就没爱情，彼此看中对方的长相、性格、才华、家庭，无论什么，本质上都是满足自己欲望，无非生理或心理或两者兼之，不是吗。我想这绝对是世纪大发现，这么重要发现别人休想知道的。哈。婚姻更不用说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日子也挺好。
挺好吗？我不知道村里人从哪听到的消息，说我根本找不到工作，说我上了这么年学又回到村里还有什么出息，说我这娃已废了，有些人避开我教训他们娃娃说，读书有个卵用，看谁谁就是了，也有人教训他们娃娃说，好好学，一定要考上本科，要不然将来就跟那谁谁一样的。那谁谁就是我了。真荣幸，我从来都是“别人家的孩子”，现在也是。他乡容纳不了肉身，故乡容纳不了魂魄。人走到低处，真都挺好吗。过往经历，又一次可笑地重演。我也还发现，走到高处，别人捧你敬你赞美你帮你，无非想自己将来得到些好处，至少在将来不要被为难……自己真了不起，能发现这些发现。村里日子，做着做着就会熟悉，闲散时光，无事可干，我就在街上看来来往往的人。真很有意思。我能从他们脸上发现很多绝世或新奇发现。也真没意思。人的面孔，千年来都一个样子。
听到墙内的人又在教训孩子，我就开心地大笑，拍掌告诉他们，说得好。他们骂骂咧咧地追出来，见是我，又滴溜溜回去，末了最多嘟囔句，这只疯子。我喜欢极了这称呼，比“那谁谁”喜欢，叫他们再喊一句，他们却都不肯了。疯子就是不好，别人都不计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