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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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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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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花长在》连载

第二十章

20

 

九十年代末尾出去打工,没什么好工作,何况花长在年纪大了。他在这里干一段时间,去那干一段时间,一天天,一月月的,熬下来,到了过年,花长在就拿回近两千多块钱。

沈强军看着桌上那些钱,对花长在露出久违的笑,直吩咐朵朵炒几个好菜去。朵朵也露出笑脸。的确两千块钱已是笔不小收入,整天忙得脚不沾鞋喂牛,两三头牛喂几年最后也不过卖四五千块钱。十多亩地,风里来雨里去,忙活一年,去掉化肥农药交完提留款也就千把块钱。打工真比种地强多了。那天花长在再次坐上了久违上座。那天晚上他跟女婿喝得有点多。那晚沈强军一个劲给他敬酒,最后说,来年要跟他出去打工。花长在喝得迷糊,脑袋却无比清醒,摆手,告诉他,外面钱不是好挣的,让他还是跟朵朵在家踏实过日子。沈强军脸拉了下来,但花长在还是没向他说出自己这一年是怎样过来的。这点,后来,花长在也偶尔后悔,那时他想,若当时答应了沈强军,带他出来打工,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面那些事了?

那天晚上,花长在回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脑海里人人事事翻腾着,一浪浪的。

花长在永远都会记得外出打工第一份工作。那是在窑厂推土工作。窑厂生产红砖,卡车上黏土卸下来,就要用独轮车推到搅拌机里,搅拌,混合,脱坯,最后再放进窑里烧。花长在工作就是将土推到搅拌机离。不需要什么技术,其实需要技术的他也不会。他用的独轮车也不是农村木制独轮车,而是铁皮的带着工业味的小独轮车,刚握到手里时,还忍不住蔑视地想,这屁股大的车,这样轻松,怎么就干不了。真干起来时,他才知道这活多么要命,搅拌机一响,就推着独轮车不停地往里面推土,不带歇息的,因为土堆边有人专门给你上土,回来时另辆车已装满,只管来回推。干了一上午,花长在就眼冒金星,再看搅拌机就觉得是怪兽了,怎么吃土都吃不够。这时他才知道窑厂主当初为何担心他干不了了。别说他已五十多岁了,就连二三十岁年轻人干这个都咬牙攥拳。干急活,干推土急活,花长在也不是没干过,那时还是公社时,南家湾冬天修大坝,红旗飘展大干快干,也没这么要命。眼下这社会真要命。那个活花长在咬牙干了四天,到第五天,说什么也不干了。他感觉再这样下去,那把老骨头就要跌进搅拌机里了。一天八块钱工资可真不少。这钱有命挣没命花。第五天,花长在就捏着三十二块钱,背上铺盖,重新找活去了。还好,拖着老乡关系,他又找到了第二份工作。那是个石灰窑的活。老乡同样也担心他干不了,说,推石头倒没不那么急,就是石灰窑气味比较大,恐怕难以忍受。

去掉吃喝和路费,不剩多少钱的花长在,当时就拍胸脯说,味大没事,他就爱闻那个味。

他想,只要干活不是要命的,其他都好说。花长在如愿以偿进入石灰窑,干起了推石头活。的确,老乡说的没错,这活不是太赶,累还是累,至少有喘气机会,这是他刚干时的感觉,等装完石头,烧了石灰,开窑时,才知道那老乡说的话一点没骗他,才知让人受不了的气味是怎么让人受不了。

漫天硫磺味,呛人呛到泪流满面,胸闷,气短,那味道只让他感觉,当年日本人毒气弹好像也不过如此,虽然他没像三哥那样上过战场。这次,花长在没有说不干,因为还没等他撂挑子,窑厂气味先把他撂下了。花长在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就闷过气去了。他是被人拖到树荫底下,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了意识。花长在醒来,二话不说,当天工资都没要,就又卷铺盖卷了。他想起自己当时拍胸脯样子,还说就爱闻那个味,是多可笑了。

花长在辗转各种厂,无论到哪个厂,不是干不了就是人家不要,每份工作都干不长。那时兴起了劳务市场。后来花长在算是在劳务市场临时工作地方待了下来。

劳务市场上活更杂,干什么活就看雇主,砌墙,拆迁,搬家,种地,包装,养殖,至于泥、石、瓦、木、电焊工等等,他不会干,碰到这样活,只能当小工,给老师傅打下手。老师傅都一抓一大把,小工不用说了,何况小工一般也只要一两个就够了。雇主都喜欢挑年轻的,毕竟花同样谁愿意钱招个糟老头子干活。本来劳务市场就人满为患,上了年纪的花长在就混得更艰难了。每天活不同,遇到的人各色,每天都逼自己适应,时时随机应变,处处陪笑脸,会会提着小心。可没法子花长在没其他可干的。

花长在刚到劳务市场时,差点干不下去,一连很几天都揽不到活。别人都劝他,这年纪就别受这份洋罪干这个了,赶紧回家看孙子去。花长在能在劳务市场揽到工,还多亏后来碰上了另外一年轻人。说年轻,其实也快四十了,精瘦,吸溜着鼻涕,是他点醒了花长在。远处来了个人,精瘦男原本跟他正说话,立刻就发了疯跑过去了,就此那天应上了那垒墙的活。又一天,来了个雇主要几个木匠,这次精瘦男跑得有些慢了,也或许那天市场上木匠多,呼啦雇主车上就上满了木匠,雇主点了点,就往下拉人,拉到精瘦男时,精瘦男说什么都不肯下来,无论雇主说得怎样难听,手扒着车厢,就像下车就要挨宰似的,其他人也如此,最后雇主到底多拉了个人回去了。当然,这精瘦男也有被人家拉下来时候,拉下来,他也不太气恼,只讪讪骂句,点子真背,然后又投入下个抢活浪潮中了。再后来,有个包工头来招电工,说是要接工地上电路,必须真正懂电,本来要四个,那么多人,只有三个应了,包工头又吆喝了,那精瘦男思量了下,便上前说,他会,他会,包工头看了他,又反问他是否真会,他斩钉截铁上了车,临走时,还跟花长在挤眉弄眼。第二天他们俩再见时,花长在很佩服地问他怎么什么都会。他吸溜下鼻子说,毛啊,他也是庄户人家,什么手艺也没学过。花长在睁大了眼睛。他仿佛看透了花长在心思,接着说,就说昨天那电工活为何也敢应下?不会现场学,真学不会,人家能雇四五个老师傅,肯定也要打下手的,去了真不会他还再拉你回来不成,无非多雇个小工的事,别管耽搁不耽搁人家事,能赚到钱就成,干这个要脸没用……花长在不止眼睛张大,嘴巴也张得老大,张大后细细琢磨只觉也有道理,后来就果然揽到活了。

当然,有时那精瘦男揽活宝典也有失灵时候。有次人家要六个小工。这活没技术。忠善的花长在知道耽误不了人家事,就大胆往人家手扶拖拉机上钻。主人家看人多了,就往下拉。尽管花长在学乌龟模样,使劲缩头,可人家到底还是看到了他半是花白头发,说什么都不要,硬硬地把他从车上往下拉。花长在望着人家说,上都上来了,干活指定不比别人少,一边抓住车厢不松手,人家说,干活再多也不行,赶紧下去,不下?不下那咱都不走了。这招很管用。后来那些揽工汉耗不住了,有人说,有人劝,有人呵斥,更有人动手,熙熙攘攘的把花长在弄下车了。那天时运有些背,花长在一连被拉下来六次,都没“下户”。花长在就是这样揽活的,那近两千块钱也是这样赚来的。所以当沈强军说出想跟他出来打工时,花长在是不同意且也不愿说出这些的。

为了能在劳务市场上混下去,后来花长在特意染了头发,还镶了假牙。即便这样,花长在也常被人家看出年纪而拉下,时常在劳务市场寒风萧瑟中站一个早晨,无人问津。一天不开张,吃住都要开销之前收入,还有阴天下雨,若不紧着揽工,一年到头可能混个吃喝就不错了。因为花长在每天早晨最犯愁的就是给自个找个主儿。劳务市场上的人,就像牲口,一头牛,每天早晨都期着主人来把自己牵走。有时花长在想,自己还不如一头牛,牛不用求爷爷告奶奶舔着脸求人把自己牵走。

上面是“下户”难,下了户,干活也很难,很累,毕竟人家花钱了,自然往狠了使唤。那时人不再是牛了,而是条狗,被人家呼来喝去。老百姓人家的活还好点,都是苦哈哈,还有点良心,劳务市场上最难干的活,就是那些包工头的活。精瘦男说,二老板,只要落到二老板手里,放心好了,这一天比落到二鬼子、落到后娘手里都舒服,他们用人是没人性的。精瘦男不愧是当地混迹劳务市场七八年老油条,各种事都门清,没事就跟花长在讲里面道道。幸好花长在到劳务市场不久就认识了精瘦男,算是“本地帮”了,要不然他这“游击户”早被本地帮或其他帮刺挠走了……没活时,花长在也常想,以前人们日子虽穷,至少不受这样气,这是打工吗,这不就是原来说的剥削吗?下不了户提心吊胆哭着求着下户,这不就是自己找罪受,自己都剥削自己,自己都拿自己没人味。呵。等到朵朵怀孕,花长在心想,回家看外孙去,说什么都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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