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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常在的故事真是个老套的凄美故事。那算什么,只是凄凉,其中也不乏快乐。我回忆自己初恋,却除了苦涩只有苦涩,除了苦涩就是难过,无尽悲伤,无穷迷惑,无边恨意。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好,我对她付出那么多,没想到到头来得到的竟是那样结果。我为她第一次放弃了做人原则,就的是能把她招进我们公司。我们俩认识那么多年,谈了那么年,婚已经定了,没想到后来却是越发冷淡面孔。如果只是移情别恋那也罢了,明明白白说出,我又怎么会纠缠她。可她就是想找个更有本事男人,又为何是他,也许他是有点小本事,也许的确比我在公司有前途,可他那样的浮华多情,又怎么可以托付终身。如果那晚我不是知道那件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那场事故,后面事情会不会就再发生。女人,爱情。呵呵。我的胸膛像是要爆炸了,脑袋嗡嗡作响,花常在破天荒饶有兴致讲着后面故事,我也只能飞也似的逃掉,我怕下一秒自己会变成花常在一样的人。后来,很久,很久,我才绕过自己,回到花常在故事里。
我照例放我的羊,只是不再去北山,不再唱曲。放羊时,我遇到下地姑娘,遇到砍柴姑娘,遇到赶路姑娘,我看她们每个人都像汪春,每个又都不像。每次我看身旁经过女子都愣愣想很久。也不知道想什么。反正就像丢了魂。媳妇抬上门都不要的事,在十里八方都传开了。我们家再也没媒人来给我们说媒了,即便老娘托人说别人也不肯了。的确不怪别人,只能怪我们成分不好还把媒人得罪太狠。那事不仅让我名誉受累,还连累了三哥。我们娘仨一年一年过来。
当时我觉得倒无所谓,以为自己早已“死”在那晚月光下。一晃我年纪到了二十四五,那时才缓过劲来,等缓过劲才赫然发现周围伙伴都已结婚成家了,比如刘满囤和王狗子。这时我才有些急切起来。可急又有什么用,总不能去大街上拉个女人回家。其实,有时我还真想随便从大街上拉个女人回家过日子。什么对不对眼的,丑的俊的,被一盖头一蒙,一样过日子。我到底还是没法像三哥那样,像尊泥塑,无欲无望,整天就知道在地里闷头干活。那时我想真逼急了,从大街上抢个女人也得抢。
我改去南家湾南边山头放羊,放完羊,从山上下来,必定去南家湾水坝饮羊。我们南家湾最南边是个大坝。水坝紧挨三合村。我之所以去那放羊,是因为看上了三合村一个姑娘。别看三合村是个三面环山的贫困小村,可在以前村里也是有地主的。我看上的姑娘就是三合村许地主女儿。那同样年纪也不小姑娘,时常和村里姑娘到水坝洗衣裳。然后我就假装去饮羊,每次都跟她搭讪。当时我虽发狠要从大街上拉姑娘,可那时连对女子吹个口哨都能被判个流氓罪,所以每次我跟许姑娘还有其他姑娘说话时,都板板正正。一来二去,我跟许姑娘就熟了。熟是熟,可我渐渐知道自己大概没戏。因为许姑娘别看出身也是地主家庭,原本以为我们两家都是地主,谁也不嫌弃谁,后来我才明白,许姑娘正因为地主家庭,所以她最想找的是根正苗红的贫农子弟,那样就能改变身份了。又是贫农子弟。就连地主家女儿都看不上我,真是有些绝望了,以为自己大概以后只能打光棍了。我无望地放着羊,饮着羊。没想到,那天冬天我碰到了潘香莲。
冬天放羊,我都是太阳老高就把羊从山上往下赶,到水坝前饮羊,饮一会,天色不黑就赶羊到家了。那天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我在山上墨迹了很久,大概是那几天天气回暖,阳光很暖缘故,到水坝前天已擦黑。当时我就看到水坝北边好像有个人影,站那,太远,影影绰绰的,也就没当回事。等羊喝完水,我沿水边赶羊往村子里走,才发现那人影正往水里走。这事不用多说了,我一边高呼,一边跑过去,人影已滑进水坝深处,正在水里扑棱地挣扎。水面的冰已融化差不多,没法上人。我看到那人在水里越扑棱越小。没了法子,我只好咬牙脱了棉袄和棉袄,先用冷水撩身,狠了狠心跳进去。幸好,我从小水性好,游到那人背后,费了很大劲,才将那人拖上岸。到了岸上我大腿就抽筋了,又揉捏又扳腿,晚一点点就抽死在水里了,穿上棉衣暖了身,定眼看,发现拖上来的是个不认识的姑娘。那姑娘脸上已冰冷,鼻子没点气息了。这时我也顾不上流氓不流氓,赶紧把那姑娘身上浸满冰水棉衣都脱了,只剩下遮丑的那点布子。那时我也没救过人,只听老人说过,倒扛姑娘就在水坝边跑,跑得我全身都出汗了,又掐人中又揉搓手脚,后来姑娘咕咚吐出了一口水,才有气了,气若游丝的,随时都可能断了。我扛着她找了个避风地方,又捡了些树枝,幸好随身带着火柴,点了树枝,好些时候,那姑娘才缓缓睁开眼。
我问姑娘家是哪个村的,干嘛寻短见,是跟家人吵架了,还是跟对象拌嘴了,可无论我怎么问,那姑娘一言不发,一动也不动,眼睛都不转,像个死人躺那。我仔细看了姑娘,二十岁出头,四四方方胖乎脸,身材不太胖,体格却是大骨盘那种,不是三合村的。看样不是没出闺门姑娘就是刚结婚没多久小媳妇。她不说话,让我不知怎么办了。在这待着终究不是办法,回村喊人也不成,万一我走后,她再想不开怎么办,然后我就向她说了自己身份,说自己不是坏人,跟她说要暂时把她带回我家。姑娘还是没说话。不说话我就当她默认了。鼓足勇气,我就把她扛回家了。
就这样,潘香莲来到我家,没有再走,成了我媳妇。
那天晚上我正要背潘香莲时,才发现她眼角默默流出一串眼泪。暗红色火光虽飘忽,我还是看见了。后来我才知道了潘香莲事情。那也是个老套的故事。
原来,在潘香莲十六岁那年,就跟山后的比她小的小伙子订婚了。当时那小伙子还正上初中。潘香莲对那小伙子可以说比他娘对他都好。他家也满穷,而且他娘死得早,就剩下他跟他爹过日子。穷人家孩子上初中,吃不起食堂,半月回家一次,每次回来只能带好半月干粮,能搁半月的饭就只有煎饼和咸菜了。他爹也是很勤快了,没白没夜的干,看见地就开荒,高粱煎饼他还是勉强可以带的。可带煎饼也要有人摊煎饼。两个男人谁也不会摊煎饼。于是潘香莲每到那小伙子回来的周六,就步行,翻山越岭走三个多小时,去“婆婆家”摊煎饼,摊半天煎饼,收拾好包袱,再送那小伙子去上学。每次她送他都替他背上干粮和书包,生怕把他累着,翻过山到大道上,路好走了人多了才作罢。然后她走着回自己家,连饭也不吃。就这样,每月两次,初中加高中,风雨无阻。那小伙子最后也很争气,后来考上了大学。可那小伙子也太争气了,最后事情很简单,潘香莲没等到结婚消息,却等来了他从大学寄来的分手信。就是那天晚上,潘香莲跑到了南家湾水坝轻生。
其实,我很想见到那人狠狠打一顿,这么好媳妇怎么舍得不要,怎么那么没良心,当然有时又很感谢他,不是他,我也找不到这样好的媳妇。潘香莲真是个知道过日子女人,她身板看起来很“懒”,其实一天到晚都闲不住。在地里忙活完,在家里忙,做完饭,收拾完,晚上好不容没事了,她又烧热水给我洗脚。我看着潘香莲婴儿肥脸,越看越觉好看,每次都忍不住捏一把,每次都让手里忙着活的她翻白眼。千好万好,唯有一点不好,就是她有时太彪悍了,尤其生气时候,那股彪悍劲上来,真敢上吊喝药。有次我们下地回来,无意中瞅了眼新来小媳妇,真没别的意思,我自己都不知何时瞅的,当天晚上就没热水了,熄灯后,潘香莲在我身上又拧又掐,还不让出声,后来爬到我身上,差点没把我折腾死……后来没多久,我们俩孩子就出生了,双胞胎女儿。我们给她俩取名叫朵朵和晶晶。这两个女儿虎头虎脑,别提多可爱了。
命运终究待我不薄,也是从这时起,我便收心了,再也不是那个逛鬼地主少爷,也不是那游手好闲不喜出力的二流子放羊娃,踏踏实实地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日子。地里的活再苦,只要回到家看到她们娘仨,什么劳累都没了。顺便说句,我和香莲结婚后,三哥觉得一家住一块不方便,就闹腾着分家了。老娘选择跟着三哥。我们只是分开住,其他都还在一块。一家人一心过日子,日子很快就有好转了,我们家渐渐也有余粮。生下女儿那年秋天,村里突然来了个不像样的算卦先生。他看着卦书说,我命不太好。当时我并没往心里去。
事情奇怪的是,在算卦之后,我娘就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