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花长在打工经历,我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却很能感受。起初我不敢相信花长在这年纪竟也出去打工过,听过后才知,自己事情在他这里或许根本不算什么。
大学我考上的专业是化工,等到毕业了,国家却不再给本科和大专分配工作。父亲嘟囔多年,上大学是我唯一出路,终究成为泡影。铁饭碗没了,只能自己找饭碗。还好,毕业时,辗辗转转还我是在某市某化工厂找到了份工作。
那天我背着铺盖,在汽车站挤在同样背铺盖卷农民工中,忽然有种错觉,自己跟他们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打工的,自己不过是新时代打工的。后来这感觉越发真切了。那天跟我到化工厂报到新员工一共有五个,三个来自另所学校,我和另外伙计一个学校,不过那伙计我们化工学院其他专业的,我们俩平时没见过彼此。不过,能在陌生城市遇到校友也是很亲切的了。中午吃饭时,我们俩坐一块,他们仨在另个餐桌上。他们仨看起来很活泼,时不时跟旁边老员工说着什么。我和校友都是来自农村的,自然老老实实吃饭。后来领导领着我们介绍工厂和各个岗位,然后又征集去哪个工段实习志愿。我和校友也不知哪个岗位好,商量着就报了同一个工段。
念工段分配名单时,那三个都念过了,三个不同工段,到了我和校友这,领导打量了我们俩,念了校友名字,他被分到报名的工段,然后那有些胖胖领导停顿了下,笑着,和蔼可亲笑着,跟我说,小王啊,是这样,本来你们是大学生,应尽量满足你们要求,可现下脱硫工段缺人厉害,你可不可以暂时调到脱硫工段,放心,回头来了新人,你要不愿在那,我们再给你调回来?我看领导都发话了,怎能不替领导分忧,便欣然答应了。领导很高兴,拍着我肩膀直说,好样的,能干大事,好好干看好我等。于是我被分到脱硫工段。
我到了班上,他们就给我指派了个师父。师父是个漫长脸,一脸褶子,看起来三十岁冒头,颧骨上还有拇指大小红色胎记老员工。师父热情地跟我寒暄,过后,他就说,我们脱硫工段是全厂最累最难干工段,气味大太,呛人。他又问我哪学校毕业,怎么来到这工厂,是分配来的吗?我就说公司去我们学校招生,报了名,通过面试过来的。他看着我哦了声,意味深长样子。当时我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兄弟,他又说,你肯定没给领导点好处吧,要不然他们是不会把我分到脱硫工段的,还说,先干两天试试吧,实在不行,提前想办法,千万别不死不活耗在这……我听着有些惊讶,心想,不能吧,那三位都是新来的,也没见他们给领导好处,就说校友,这两天基本会会都跟我在一块,他肯定没给,怎么没分到这工段?领导不也说了吗,现下我们工段缺人,我只是临时顶岗。分个工段难道还要这么多道道,出身农村的我又惊讶又迷惑。
三天过后,我正式跟师父开始了实习生涯。胎记师父领我在工段到处转,给我大体讲解岗位知识,我听得懵懵懂懂,理论知识到底跟实际差太多,看着那些横七竖八管道,头有些晕有些大,心里也发怵。等到干活时,我才知道师父为何说我们工段是最难干的。脱下来的硫化物,味道实在太呛人了,又易堵塞管道,一旦堵住了,就要上人捅管道,又脏又累,胳膊常常累得抽筋,下了班全身都洗过了,还有硫化物味道,吃饭都恶心。我听别人说起花长在在石灰窑工作经历,更能感受了,听到硫字,鼻头就已发酸,鼻腔已不自觉流下酸水。师父以为我这大学生干不了三天就会走人,可是他想错了。我干下来了。无论多脏多累,我还是咬牙撑下来了。我当然能干下来,从农村出来,这工作也是应聘好几个工厂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每每不想干时,就不断告诉自己,要吃苦耐劳,这点苦都吃不了还能干什么。只是到夜深人静睡不着时,我又忍不住想,难道上大专就是为了干这没学历都能干的工作的吗?我们整个工段,除却我是大专,学历最高的是班长,高中生,而胎记师父闪烁其词,听别人说好像是初中肄业。上学是我唯一出路,这句话好像越发戏谑了。
新员工来了一批又一批,都分到其他岗位了,那领导也没重新给我调岗。后来有段时间,我实在不想在脱硫待下去了,忐忑地敲开了那胖领导的门,领导还是笑靥如初,说再坚持坚持,等下批来了,肯定给我调,说年轻人在底下历练历练也不是坏事,要不然以后当了领导如何服众,还说同批来的人中最是看好我,要不然他们怎么现在还是普通员工,我却是主操了,工资都比他们每月多二十块钱,下一步就能干班长了,真想调岗位也没问题,只是调到别的岗位只能从普通员工干起……那意思我要调岗位简直是辜负领导期望,辜负党中央栽培,一套“组合拳”下来,最后我还是按照领导吩咐的,回去“再考虑考虑”了。
当初我都坚持下来了,现在却不想待了,实在是因为发现在脱硫又脏又累又呛的活,还并不是最苦最难的。
等我在脱硫工段待了一个星期后,原本那热情和蔼师父,似乎突然就变了,变得异常严厉,整天没个好脸色,动不动就发脾气。比如我第一次跟他巡检,他指着那压力表告诉我说,平时基本不看,直接写个数就成,因为每次都差不多,然后就让我去看看那表压力。我爬到上面,大体看了眼,就告诉他是零点三。多少?!他突然怒吼,吓了我一跳,又亲自爬上来,指着那块压力表说,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是零点三还是多少,明明是零点三点一,零点三点一,怎么看的?连个压力表也不会看,那么马马虎虎,真不知道大专是怎么上的……他手指就差指着我头皮了,吐沫横飞,劈头盖脸骂得我体无完肤。他领我巡检了两次,然后就指着我又说,事不过三,以后不带我了,自己去。工段很大,很多地方都还没摸清,但我还是咬牙,自己去了。原本我听说,他们到新岗位都请了师父吃饭,现在兜里却没钱,合计着发了实习工资也请师父吃饭。看他突然变了脸,我就打消了吃饭念头。后来他对我更苛刻了,稍有不如意,动辄就破口大凶,比如会不会拖地,干嘛用扫帚扫,不会直接拖?但凡我以为原本可以好好说的,在他那就是雷霆之怒。不用说,原本到他巡检了,他就让我去,原本是他干活了,也让我去。不管他脾气好不好,到底是师父,起初我都去了。可他还美其名曰,对我说,年轻人吃亏是福,或,这是对我好,巴拉巴拉。我到脱硫后,原本排好值日的扫地拖地换水,都渐渐变成了我的了。后来师父越发看我不顺眼,已从工作转移到全方位,比如他说我怎么说话那么土,不会用普通话说?可他说这话时却操着像外国口音的本地话。他说我忒不会打扮自己,太不时髦了,年纪轻轻的……这些我都忍了,毕竟人家是师父也教了我很多书本都学不到东西。可有天,我们工段同事操作失误,中控台看不到容器压力了,别人已撤出去了,师父却联系在外面的我,过去确认情况,当时我才去不久,不懂,大咧咧就去了,后来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万幸当时压力没有超出爆炸极限。那次我真生气了,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忍了下来。起初师父突然对我变脸,我以为是自己还没请他吃饭缘故,可后来发现,师父不止对我脾气暴,对别人脾气也大,整个工段的人没人敢惹这个本地刺头,就连我们班长都让他三分,似乎只是脾气差;再后来我就又发现,他发脾气也是针对人的,比如他对领导绝对是和蔼可亲,时间长了就知道,每次发火他看似理由充足,背后往往都另有目的,看似脾气奴隶,实则有的放矢。所以,直到后来,很后的后来,我才明白他为何这样对我,实非看不顺眼那样简单,也才明白他当初为何问我是怎么来的。
最可怕的还不是受师父欺负。我们工段人数虽不多,只有六个人,可也分帮派的。班长和师父是一派,准确说,是师父跟班长一派;另外还有个跟师父年纪差不多的,但皮肤白净的中年人是一派,他和师父有嫌隙,跟班长关系也不好,平时很少说话。那人徒弟,却跟两边关系都很好,是个马屁精,大拍班长和师父马屁,又跟自己师父眉来眼去。还有个年轻人,话也不多说,每天干完自己活就跑到安静地方看自己书,似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可以说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当我摸清这些后,当然明白站队重要性,可自己不想站到师父和班长那边,也不想站到那皮肤白净话不多但媚眼之间又泛着轻蔑为人很精明的那边。我也想像看书那同事那般,独善其身,干好自己活,哪边都不参与。下了班,师父和班长叫我去喝酒,我都借故退掉了,那皮肤白净的叫我去打乒乓球,说自己不会。我不想跟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块,另外自己生活在贫困里,听说喝顿酒要花掉那么多饭钱,禁不住摇头,有那钱给妹妹攒着买个轮椅岂不好。可我没能像那哥们那样跳出三界外,两边都不参与结果是,两边都受气。师父挑我错时,班长附带两句,马屁精更是紧随其后。他们说这说那,说读书无用等等等等。人倒着谁都会踹两脚。后来我才知道,那哥们能风轻云淡,也是有原因的,原来他是师父表弟……
在这样环境里,我心情一天糟比一天,只觉真干不下去了,否则自己就要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