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曙夜的头像

曙夜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2/23
分享
《我和花长在》连载

第九章

9

 

我们家土地被我种得越来越荒,快要撑不住时,一个人出现了。

那天我像往常混到日头落山,扛着䦆头回家,到家门口时,忽然看到从胡同口走来了个陌生男人,漫长麻子脸,脸上还有一道刀疤,腿像是坏的,一瘸一拐的。若不是穿了破旧军装,一看就有些不像好人,一看就能让我想起疤瘌眼王。那人看了看家门,又看了看推门的我,便问我是不是小四。我问,你丫谁啊,他说是我哥。当时我还没转过弯,差点脱口,我特么还是你爹呢,到下一秒才有些楞了,眼睁睁看他进了我推开的大门。他大概真是传说中三哥,老娘时常唠叨的三哥就这样回来了?

我娘傻站在院中央。三哥喊了三声娘,老娘都没反应。后来老娘才跑过去,捧着三哥脸端详,随即又操起烧火棍,一下下拍打,边打边说,这些年死哪了,怎么这么狠心,三哥也不躲,只一声声叫着娘。舞着的烧火棍还冒烟,真好看,像极了过年烟花。最后老娘和三哥抱在一块痛哭。

我仔细瞅从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三哥,他皮肤黝黑,很糙,身子又精瘦,看起来快四十了,除却尖下巴还能看出像老娘儿子,其他再也看不出他就是花三少爷。有些丑。我想。还是个跛子。三哥回来,我当然高兴。家里的活有人干了嘛。三哥回来后话不多,我问他到底学了说书吗,这些年都去了哪,他没说说书的事,只说,到了很多地方,最后阴差阳错入了红军。我和老娘立刻就被他当兵的事吸引了,问他当兵打仗的事。他也只说,打仗惨,人一个个死,死人就跟麦田里麦捆似的,他的腿就是被炮弹皮崩的,废了,关于战场惨烈,他讲过一次亲身死里逃生事情。

说那次他们团接到命令是伏击伪军,这原本是个轻松的战事。因为伪军好打,枪一响他们就都跑,打伪军就跟收白菜差不多。可当他们到了伏击地点,看到迎面来的“伪军”就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了,因为那支军队虽穿着伪军衣服,步伐却整齐,而且脚底下不是黄胶鞋,而是带钢板的鞋,走过来咔咔响,那钢板鞋是日本人才会穿的鞋子,情报很可能有误,最后战斗还是如约打响了。枪一响,他们就知道上当了,人家三人一组,整个部队一瞬间就没人影了,只见枪声,还有他们身边同志不断倒下。日本人枪法真他娘准,不到一个时辰,他们就被反包围了,而且还被日本人压缩到山坳里,出口似乎只剩下旁边土岭,日本人坏,那是人家故意留下的,团长终于下了撤退命令,撤退实际变成了突围,战士前赴后继朝土岭爬去,却都暴露在日本人枪口下。他们团的人很快就要打光了,三哥以为自己那时必定也死在那了,最后一梭子子弹搂完,准备赴死,却发现他们身后不远处有堵高墙,三四人高。那应是大户人家修的防护墙。其实,他们也有人早就发现了那堵墙,只因为太高爬不上去,没人想从那里突围,日本人也没想谁能从那里突围。三哥跟团长谎称抓“舌头”去,丢了机枪,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竟然登上了墙头。这时已有日本人发现了他,朝他开了枪,这是他后来才觉察的。因为三哥跑出后,发觉自己竟已挂彩,手腕上被子弹打穿了一个洞。当时他爬墙时,只是感觉酥酥麻麻,就像被蚊子咬了一口似的,根本没发觉。战争结束,三哥回去找机枪,当时部队有命令,丢命不丢枪,枪丢了就被视作逃兵归队就会被枪毙。却说三哥回去才发现,那面墙实在太高了,都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窜到墙头的,尤其在手腕受伤情况下,能窜上去跳下去时竟也没摔断腿。战场上他们团的人都死绝了,血水汩汩流淌,在山坳真成了小河。那战全团活下来的只有他和另外个士兵,那士兵也奄奄一息,躲在五个死人下面,日本人刺刀没刺透,又急着离去,才侥幸活下……我和老娘吃惊、哀叹不已,骇得不敢多问,仿佛眼前都是血。三哥能回来就好。只是老娘对三哥腿瘸了耿耿于怀,一遍遍说,等有钱了一定把三哥腿看好,还要娶媳妇。

三哥回来,我高兴的不光是地里活有人干了,还有三哥是红军,八路,最后还当解放军,谁说我们家是地主家庭,还是光荣革命军人家庭。我再也不感觉我们家比人家低一等了。果然三哥回来后街坊四邻对我们态度也有了变化。我再上街跟人家打招呼都有劲了。

解放军三哥回来了,可把我从地里“解放”出了。我又整天无所事事起来,在村头大树下,在村里墙根下,添油加醋地讲着三哥打仗那些故事。没多久三哥就对我“专政”了,说我老大不小不能这样下去。说实话,之前老娘都管不住我,可在三哥面前,在那张不怒自威刀疤脸下,我还真有些发怵。想了想,我就开始了放羊生涯。

放羊这个活还可以,不用天天耗在地里,可以到处逛,而且养羊也还可以补贴家用。当然放羊也很无聊,而且羊身上有难闻羊膻味,但不管怎么说比下地强,只要比下地强就行。我的两只小母羊,不久就变成了四只,变成一群羊。三哥在地里伺候,粮食也渐渐够吃了。每年卖掉的羊,也让我们家有了些积蓄。这时我娘就开始唠叨给三哥治腿了。

我娘拉三哥去看大大小小中医和西医很多次,中药和西药吃了一大堆,花掉了一只又一只羊,可三哥腿仍没有任何变化,后来老娘才死心了。我娘又开始了给三哥张罗媳妇。我娘说三哥已三十冒头,再不找媳妇,真就难找了。其实,在农村过了二十五,媳妇就难找了。可我娘说,三哥是光荣的革命军人。媒人没少托,赵家大叔,张家二婶,王家大姨,孙家三姑,相亲也不少,什么钱家三丫头,李家小曼儿,周家二姑娘,甚至蒋家小寡妇,丑的,俊的,高的,矮的,胖的,那些姑娘却不是嫌三哥年纪大,就是嫌三哥长相老,或嫌弃三哥脸上刀疤,最嫌弃的还是他的腿,毕竟在农村过日子好身体最重要。迎来送往,花掉了一只又一只羊。后来三哥说什么都不愿相亲了,说有那工夫还不如去伺候地。我娘就骂他,说吴家那娃回头能当媳妇,地能当媳妇不,三哥撂下话就不再言语,杠了䦆头去下地了。老娘骂他还是那个犟种。最后老娘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让我替三哥去相亲。老娘说,这样做虽然好像不太地道,在过去这样却很正常,老三是革命军人,让她受不了委屈,就算将来被人家戳断脊梁骨,只要能让老三成上家,老娘怎么着都愿意,还说老三成不上家,我也难成家,毕竟这事得轮着来。我之所以答应老娘去吴家相亲,是听说有吃有喝还有姑娘看,这种事从来都很乐意干。为了不露馅,临走我娘还把我打扮得老气许多。

我带着玩的心态去的,到了那,递烟倒茶,嘴上甜得很,反正不是自己相亲,不用紧张,人家问什么,我就照着自己在村头跟别人咧咧样子再说一遍,当然要收些,其中也做些改动,比如年纪上,一场亲相下来,倒也很顺利。我还见到了自己“媳妇”。没到之前,媒人把吴晓红夸成一朵花,我看到“媳妇”后真想打媒人一顿。或许是吴家唯一闺女,吴晓红被养得格外壮实,人高马大的,一张大长脸,却黑黑的,这点倒跟三哥蛮有夫妻相。吴晓红被我瞅得作出了娇羞模样,那娇羞模样差点让我没顶住……

我出马亲事就成了。“三哥”跟老寨村吴老二的闺女定了亲,而且约定来年秋后就办喜事。三哥却不乐意了,说人家看中的是我,不是他,这是在骗婚,将来成了亲怎么办,三番两次想去吴家说明情况退婚,说吴晓红既然相中的是我,就让我们定亲、结婚。这吓得我赶紧和老娘一块死死拦住三哥。吴晓红那么壮实,将来我在床上可打不过她,还是北面山坳那妮子有味,打架的事还是给交给三哥。

不过,媒人有件事说得没错,壮实的吴晓红真心灵手巧,定亲后没多久,吴晓红就托人给“三哥”捎来了几双鞋垫,又厚又软和,里面还绣着两朵莲花。后来又托人捎来布鞋啥的,都很合脚,都很合我脚。三哥却从来都不让我穿。他也不穿,藏在床底下,只有后来下雨了,三哥实在没有鞋穿了,才偷偷拿出来换上有点小的鞋子。穿上慢慢就撑大了。

可来年秋天,三哥和吴晓红并没有举行婚礼。

事情还是败露了。坏事就坏在中秋节送礼,原本要从本家挑个小兄弟挑担送礼,可我们花家向来人丁稀少,本家没合适孩子,只能找邻居家小孩帮忙,邻居那孩子心眼太实,去送礼吃饭时就被人家问出来了。吴家派人送来了退亲帖,来人脸色很复杂。老娘不知这事如何收场了,掏出退亲贴的媒人又说要给我们家说亲,说亲对象是我,女方还是吴晓红。媒人说吴家不嫌弃我是地主少爷身份,只要我们俩结婚后好好过日子。我娘一听人家不追究骗婚事情,女方还不嫌弃我身份,立刻满口答应了。我一百个一千个反对。这没想到,我替三哥去相亲,替来替去倒把自己折进去了。防水轮流转,我的反对遭到了老娘和三哥强烈反对。尤其三哥。他说,我也老大不小,也到结婚年龄了,别想三想四的,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我,就破天荒了,别不知好歹,刀疤脸最后脸一横,说不答应也好办,打断我的腿。我心说,你不更老大不小了,结婚更够年龄,要结你结,就算打断我的腿也不娶她,有本事就打,以后花家两个瘸子正好凑一副拐。我也只敢这样想想,不敢给三哥顶嘴。过了一年多,我就到了二十了。那时国家规定男人结婚年龄还是二十。那年秋天,我就要结婚了。我不敢明着反抗三哥,但心里还是打定了主意。

结婚那天,我就像个猴子,任人打扮,穿着周周正正,在家里坐等新娘。很多人都忙活开了。三哥却屋里,一来看着我,二来他腿不好,为了吉利不宜出面。三哥阴沉的脸挂上了笑容,很高兴,仿佛比他自己结婚还高兴。时辰到了。远处已听到滴滴答答送亲声音了。三哥觉得此事已成定局,便出去小解。这是最后机会,我脱了衣服,便从墙头上翻出去了。这时新娘花轿刚刚到了我家门口。虽是新中国,可在农村还保留用花轿嫁姑娘习惯,当然花轿不再是真正意义上花轿,而是个花轿壳子,用马车拉着,新中国没人敢让别人抬轿。锣鼓喧天。我看着这不伦不类花轿偷偷发笑,跳下墙头,一溜烟跑了,边跑边想,没新郎看你们这出戏怎么唱下去,总不能像过去用公鸡拜堂?越想越觉得带劲。

大家都等着新郎出来接新娘子下轿,可左等右等也等不来我。院子里已炸锅了,人们满院子找我。外面唢呐已吹了三遍了。他们自然找不到我。吴家人催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三哥也顾不得喜庆不喜庆了,出来安抚吴家人情绪,然后发动半个村子人展开了地毯式搜索。这些事当然是我后来听说的。

我从家跑出去,一直跑到了家北的地里了。那时正是收高粱时候,收获的高粱杆三五成堆地搭在地里晾晒,我就闪身躲进“高粱圈”里,听着唢呐声响了一遍又一遍,想象着他们着急模样,心里乐开了花。我想打死他们也不会找不到我的。后来想想那时真胡闹,根本不考虑人家感受,不考虑后果,当时我只顾着自己念头:只要不结婚。无论后果多严重,为了北面山坳那女子,怎么样都是值得的。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三哥到底是当过多年兵的人,我还在迷糊中,就被他揪出来了。若不是别人劝说回去还要拜堂,三哥就要对我动手了。

我被三哥拖回了家。花轿和吴家的人都不见了。只有一脸尴尬的“忙事”——帮忙的人,还有那些不知吹还是不吹的吹鼓手。三哥带人走后,吴晓红在花轿里又等了半个多时辰,最后明白了整个事情,便摔了轿门帘,招呼吴家人回去了。这门亲事就这样散了。随后我不知遭了老娘多少白眼,受到了三哥多少次责骂,但不后悔,因为那时心里已住进了一个姑娘,北面山坳汪春。那时我们已发誓,我非她不娶,她非我不嫁。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