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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是长久的,幸福却是短暂的。
陶黎来到我们公司不到一年,就传出了,她和同办公室汪滨约会。起初我根本不信,就办公室汪滨那公子哥,论长相个头没我高,脸蛋没我方正,当然,唯独皮肤比我白,人家城里的,这没办法了;论学历,他好像高中都没上完就辍学了;论能力,他要有能力就不在办公室待着了;论人品,听说他祸害了我们厂小姑娘已一只手数不过来了,油头粉面的,是公司有名花花公子。另外,他之所以能进我们公司,还不是因为他那在我们公司当副总本家叔叔,汪副总。汪副总并非从在我们公司底层干起来的,听之前老员工说,当时我们公司改制后,汪副总就空降过来当了副总。还是听老员工说,汪副总能当老总,也不见的能力出众,最重要的,是他老泰山有官家背景,老泰山是市里领导,才退下来。因为我们公司很多地方都要跟官家打交道,这时都少不了汪副总身影。总之汪滨就是靠本家叔叔在公司混日子的花花公子。陶黎眼光再差,我想也不至于看上他这样的。还有,我对我们俩感情有自信,从高中到现在多少年了,陶黎又怎么会变心。
后来我又听人说,陶黎跟汪滨逛公园,听说,陶黎跟汪滨去滑冰场,陶黎跟汪滨看电影……我可以肯定,一定是那油头粉面公子哥放出的烟雾弹。肯定是他看上了陶黎。俗话说,不怕贼偷还怕贼惦记,何况我听到自己女朋友有这样绯闻,脸上总也不好看。那天我和陶黎逛公园,牵着她的手,实在忍不住了,问到底怎么回事,陶黎战战巍巍走在路沿石上,边走边说,什么怎么回事,汪滨?可别提他了,整天像个苍蝇似的,在我耳边嗡嗡,跟他吃饭?是是是,的确跟他吃过饭,那天不是我们办公室聚餐吗,当时我也给你说过的;的确,他给我写过信,当场就让我撕碎扔垃圾桶了;喜欢他?陶黎跳下路沿石,把一颗小石头踢远了,说,别闹了,大哥,你看我戴眼镜吗?我笑了知道她的意思了,却说,不戴,但我怕你眼瞎……她转过头,露出可爱小虎牙,一脸人畜无害样子,让我靠近点,我靠近了,突然拳头捶到我胸口。然后她又踢着路边小石子问,怎么了今天我怎么话这么多,是不是吃醋了?没关系,说出来不丢人的。我说,谁吃醋了啊。她挠着我胳肢窝说,没吃醋脸怎么这样难堪,拉得比驴脸还长。我捏她脸蛋,说她脸不长,只是跟驴屎蛋似的,惹得她一路追打。一会她追上我又拍又拧,一会我追上她挠胳肢窝。穿着裙子的长发披肩陶黎像只蝴蝶,在马路上翩翩起舞。欢闹声洒了一地。
生活恢复了往常。陶黎照旧上班。我照旧倒班。我们俩打打闹闹偶尔有些小争吵,终究还是很快乐的。公司里没再传出汪滨骚扰陶黎的事。那公子哥大概终于知难而退了。有天,我看着陶黎说,过了年,我们回家订婚好不好,她看着我说,没了啊,我又问,好不好,她说这事可要想想,毕竟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万一择人不良就掉进火坑了。我说,不掉入我这火坑还准备掉进哪个火坑?陶黎翻了个白眼,囊着琼鼻笑了。我知道陶黎多半是答应了,陶黎怎会不答应,当然,也知道陶黎答不干不脆,多半还因为上次事情生气。我想快到她生日了,到了生日时,给她个惊喜。生日前天,我偷偷请了一天的假,跑遍城里,在城里唯一蛋糕店买了个生日蛋糕。陶黎多次跟我说过,说她们办公室女孩们过生日,都吃生日蛋糕,还吹蜡烛。我没有告诉她,就跑去了城里,买了蛋糕。那蛋糕真又大又漂亮,价格也真很贵,花掉了自己整整一星期工资。说实话,我真有些心疼,不是舍不得给陶黎花钱,而是感觉比烧饼大点的蛋糕真不值。但我还是咬了咬牙买了。不能再惹陶黎不高兴了。
其实,上次事情很简单,我和陶黎约会,在广场上,有个小姑娘提着花篮走来,嚷我给漂亮姐姐买支玫瑰花,那小姑娘说,一支玫瑰一块一。当时吓了我一跳,真的,一块一,在村里都能买近两斤猪肉了,玫瑰这东西不能吃又不能喝,虚头巴脑的,感觉不值,尤其想到在农村要用多少粮食才能换这一支玫瑰,城里人真太小资了,便找了个理由婉拒了那小女孩。那天我看得出来,陶黎不高兴了。我知道,她心里大概觉得我抠门,觉得我舍不得为她花钱。其实,不是的。比如蛋糕贵是贵,还是吃的,所以我还是买了。我提着蛋糕往回走,一路上暗想着明天陶黎看到蛋糕吃惊又开心样子。第二天生日,正好是我上白班。我们俩在食堂吃饭,陶黎欲言又止,我也假装忘了,只问她什么时候下班,想着下班给她过生日。她说,要加班整理资料,加班到什么时候说不好。最近她们总加班,全厂两千多人各种资料需要补齐,我是知道的。
我的宿舍正好可以看到她们办公楼。下了班,我眼睛一直盯着她们办公楼。天色黑了,她们办公室灯灭了,她同事们一个个陆续出来了。我始终没看到她出来,很好奇,也很着急,便提了蛋糕进了办公楼。月光又大又亮,洒在走廊上一片柔和。我心里扑通扑通跳着,生怕遇到还没走同事,虽然我们俩恋爱大家都知道,可叫人家看见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幸好,一个人都没有遇到。可当我来到陶黎办公室门口时,却看到了永远都不想看到的,永远都不敢相信的一幕。
月光下,两个人影重叠成一个。陶黎桌子上那抱玫瑰在月光下正笑得灿烂。我的脑袋嗡地下就蒙了,房间仿佛一下子就亮了,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感觉不到手臂,感觉不到手里蛋糕,甚至感觉不到腿。那晚我不知自己是怎么走下办公楼的,不知当时为何没推门进去,我也不知自己坐到了哪里,不知从哪弄来的烟。我坐在台阶上,手颤抖着点起一颗颗烟,丢下了一堆烟蒂,自己魂魄好像才回来几分。这是我第一次抽烟。小时候闻到大人吸烟,就咳嗽。一包烟只剩下壳时,我终于猛烈咳嗽起来,咳嗽得眼泪掉落下,咳嗽得心肺都要出来了,可为什么就不出来。然后我笑了。那天晚上我也不知自己是何时回去的,怎么回去的,记忆里最后印象,是冷,痛彻心扉的冷,明明穿了棉袄,明明没下雪,却冷得出奇。我盖上了被子还瑟瑟发抖。天亮了却没起来床,脑袋昏昏的,又异常清醒,胸膛里像有个寂灭或即将爆发火山。只好请了病假。
脑袋里有无数个声音。一个声音说,不是的,不是的,也许看错了,是个误会,也许汪滨强硬吻陶黎的,或有其他内情?另个声音却说,屁,这能有什么错,还有什么误会,不要再给自己和她找借口了,怪不得最近没有了汪滨追陶黎新闻了,原来已暗中得手了,怪不得陶黎那天没答应我订婚呢。两个声音撕扯着,打了不知多久,终于第二个声音占据了上风。然后又冒出了另外声音,不断反问声音,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陶黎怎会做出这样事情?一遍遍回忆我们曾经相处的快乐画面,那些画面却都变得异常苦楚了。一遍遍回想这段时间自己过错,是不够大方,是不够体贴,还是不够帅?我试图站在陶黎那,去找出个答案。一个个都似是而非,怎么也找不出。继而另个声音说,既然如此,陶黎之前为何不说明,我们好聚好散不也可以吗,为何让事情到这样地步?为何让我看到那场面,幽怨,愤恨,不止。这声音刚按下,其他声音又响起,以后怎么办,是找陶黎问个明白,分个干净,还是假装不知道,原谅她?然后我们订婚,离开这里,结婚,生子,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可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吗,真能原谅她吗,还能回到从前吗,不能。分手,或许已是最后答案。我想到跟她结婚对象不是自己,骨头里又像是在冒泡泡。我不能让自己这些年付出就这样付之东流,好,那就去原谅她,谁不会犯错,我想起村里有个离了婚女人辗转找了许多男人最后发现还是原配最好又死皮赖脸要回男人那,而那男人最后也原谅了她,两人得以圆满故事,所以也该给人家机会的。可又有一个声音问,就算自己做到什么都没发生过,陶黎呢,她还会跟我订婚继而结婚生子?根据我对她了解,恐怕不会的了。呵!这时我又痛恨自己了,到这时自己还是个现实的实用主义者。那时仿佛有个人拿着锥子,一下一下,反复地戳着我的心。天色黑了又亮。
最后我也想明白了,回头找个机会该跟陶黎谈谈了,把那晚事情说明白,把我们俩事情说明白,最后的最后,拥抱,转身。从此祝愿彼此安好。可一场戏剧还没来得及从容谢幕,便发生了意外。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吃饭,也不知自己在床上躺了两天,还是三天,反正后来上班回来同事告诉我,领导问我,能不能上个夜班,一个老员工请假了,刚过实习员工很多操作还不熟练,实在没人了。我想自己这值长一直请假,恐怕也说不过去。那晚上起来,我发现都快认不得自己了,忽然像老了十岁,刮了胡子,胡乱填了些东西,强打精神去上班。前半夜还很正常,可到了后半夜产品出现了波动,原本这也很常见,改下流程就是了。我让一个老员工带那新员工去改流程。只是两个阀门的事。出门之前,我照例给他们俩强调了下,这两阀门有先后顺序,千万不能弄反了。老员工和新员工都听懂了,点头。可我万万没想到,那老员工出门后,肚子有些不舒服,交代了新员工就去拉屎了。那新员工也并不是第一次进行这个操作了,但谁能想到,那天晚上,那新员工就是鬼使神差的弄错了顺序,直接导致高压窜低压,我在操作台上看到了,已经来不及联系他们了,压力容器瞬间爆炸。
随后这件事成了我们市和周边各大报纸和媒体头条。原本以化工厂出名的我们市每年都会出现些事故,本来不算稀奇的,今年却不同了,要创建安全样板城市,于是我们厂十死八伤爆炸事故成了典型。我是那天晚上值班值长,是故事当事人,于是就被请去了警察局。这一去,我没想到出来已是三年之后了。
这件事情闹大了。总要有个替罪羊。安全科科长被下马了;生产主任被降级了,可还不够,这场事故需要最大替罪羊,这个人就是我了。不可否认,这场事故我有脱不了关系的责任,比如我不该派新员工去,更不该派平时就偷奸耍滑老员工去,本该想到这么冷的天那老员工怎么会爬那么高钢构去该阀门,最后肯定是新员工去的,可那天晚上精神恍惚,真没想到这些。干化工就这样,不出事便好,出了事便脱不了责任,而且这件事我虽有过错,可最关键问题不在这,因为平时那装置有个紧急切断阀,目的是防止突然超压的,那阀门已坏了半年了,根本没法更换,按说要停产更换,可公司为了效益决定坚持到大修再更换,平时只能用外面手动阀门控制,是典型带病运行,这是公司很多领导都知道事情。这也是媒体抓住我们公司痛点地方。公司派了人去看守所,意思很明了,这场事故我既然脱不了干系,不如干脆把责任都背下来,公司会积极打点,尽量将处罚降到最低,回头长则一年短则三五个月我就能出来的,许诺回公司之前工资照发,还额外给一块钱或出来当副主任两个条件。我考虑了又考虑,自己没太深关系,原本跟自己关系很好的胡副主任,在出事前就调去了分公司了,鞭长莫及,自己又没钱,不想背锅恐怕也是很难的,既然如此,还不如替公司背下,回头还能升一级。于是那两个条件我思选择第二个。空口无凭,当时我留了个心眼,跟他们偷偷签了协议。
可我没有想到,自己背下这口锅,最后结果却不是半载一年而是三年。公司又来人说,公司已尽力了,只是这件事影响太大,根本压不下来,还说就让我多委屈下,公司不是正在建设分公司吗,回头不会亏待我的,主任级别任我选。事已至此,我已没得选了。当我知道要坐三年牢时,的确是后悔的了。怪员工,怪自己,怪公司,怪政府?我想了又想,都有,可还有个人,跟这件事发生有直接关系,那就是,陶黎。
随后陶黎就来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