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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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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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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花长在》连载

第五章

5

 

私塾解散后,我们仨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可我们并没有失去联系,反而时常聚到一块玩。那时我通过周李两少爷,结识了离城里不远的吴石宕吴家大少爷。他比我们都大些。他可是个会玩的少爷,如果我会玩,只是限于农村,他则属于城里派。我们仨时常被他带着进城耍,一时成为城里常客。后来有人称呼我们是“县城四少”。

刚开始进城,我还是跟在吴少爷后面,感觉县城真大,人真多,来来往往,吵得脑壳疼,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两只眼看哪都看不过来,还有点害怕。吴少爷带我们来县城,起初只是吃点好吃的,喝点好喝的,玩点好玩的,比如山楂串,炸糕、火烧,喝酸梅汤、鸡蛋羹、豆腐脑;买个风筝、面人、风车、金鱼。一来二去,街上小商小贩都认识我们了。他们老远看到我们就点头哈腰打招呼,吴少爷来啦,花四少爷早,周大少来瞧瞧新来的西洋玩意,李二少爷您爱吃的糖炒栗子,刚出炉哩……

那时我们进城没有不带钱的,今天你不带,明天我带。就算都没钱,我们也爱朝城里跑,我们感觉城里就是天堂,不买看看也好,什么卖野药的,玩杂耍的,吆喝的,算卦的,骂架的,比农村热闹极了。我们仨在吴少爷带领下,慢慢成了城里常客,就放开了胆子,一个比一个玩得花哨,一次也比一次玩得出格。

周大少爷喜欢吃炒豆子。他就给我们每人都买一包炒豆,我们一边走一边吃。我们不放到嘴里吃,而是扔到天上,用嘴巴接着,你接我的,我接你的,十颗豆子有五六个掉在地上,我们也满不在乎,只嘻嘻哈哈吃下去,一路走一路豆子。于是我们每次吃豆子,后面都会跟着一群流浪孩子捡豆子吃。我们更加开心了。有时故意逗他们,把他们集合起来,让他们张开嘴,我们四个比谁能丢进嘴巴豆子数多。李二少爷瞅了空档,捡起了个羊屎蛋蛋,丢进那个孩子嘴里,然后那孩子嘎嘣一嚼,感觉不对就开始呸呸地吐。我们乐坏了。

到底是吴少爷离城近入城经验丰富,会玩。他时常拉着我们看戏。县城里少不了戏班子。最有名当属花满茶楼惠喜班。我开始并不太喜欢看戏,只是喜欢那里热闹,还有雅座上的茶水,糖果和瓜子。吴少爷拉我们去看的戏,不是去惠喜班,而是城外黄家戏班。黄家戏班常常在城外西边破庙里。去的人却不比花满楼少,因为听戏的人都是穷苦人。黄家戏班要钱少。五六个人,主打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他们这草台班子最有意思的大概就是唱酸曲了。吴少爷与其说去看戏,不如说是去看黄家班里黄菊儿。黄菊唱酸曲唱到动人处,要赏钱的还没来,吴少爷就抓起铜钱往台上丢。别人打赏两三文就很阔绰了。吴少爷随手一扔就是二三十文。这引得黄菊儿媚眼抛来。若黄菊端着簸箕来要赏,我们一个就比一个出手大方,二十文,三十文,五十文地往里面撒。黄菊道个万福,声音对我们一个比一个甜。下次,我们出手也一个比一个狠。起初,我对黄菊赏钱不是因为特别喜欢,而是看他们赏钱,觉得都是地主少爷不能落后,直到有天,没化妆的黄菊对我打赏照例道万福,临走却笑了,脸色露出两酒窝,我就突然觉得这丫头特别有意思了,果然如吴少爷说的,啧啧,带劲儿。从此我成了黄家戏班常客,而这时吴家少爷,已不来这了,他开始往翠香楼跑。翠香楼是个全县都闻名地方。他比我们大,到底比我们“懂事”早。到底是吴少爷。

其实,吴少爷能去翠香楼,多亏了家教。他爹喜欢去翠香楼。我们在县城胡混时,很多次,都看到吴老爹鬼鬼祟祟从翠香楼溜出来。因为除却看到吴老爹,时常还能看到堵在翠香楼门口的吴老娘。据说吴少爷小时候就被他娘领着来找吴老爹。起初吴少爷去翠香楼,都要我们在外面把风,避讳他爹还有他娘。我们哪里有耐心给他把风,见他进去,就溜到别处玩,估计差不多时我们就再回去,他出来问,怎么样,他爹或他娘没来吧,我们就摇着头,一个劲说,一切正常。有次就不正常了。

那次我们溜回来时,看到吴老爹贼头贼脑进了翠香楼,本想给他招呼下,我们仨对视了一番,不约而同地没吱声。很快,吴少爷拍着胸脯出来了,黑着脸。他说,刚才正好碰到他爹了,干嘛不给他个信号?我们说就怕你们碰见,才没敢给信号的,问他然后呢。他说刚才想也没想就打招呼了,说爹来啦,他爹顺势点了点头,点完愣了下,压了压帽子就进去了,我就赶紧出来……我们吃吃发笑。从此吴少爷不用我们把风了。我们也想去翠香楼,倒不是真想去,只是想看看里面什么样子,可我们年纪小,人家不让我们进。

就在我们四个成为“县城四少”没多久,城里其他少爷就不愿意了。比如钱家当铺钱大少爷。他好像为了打击我们气焰似的,只要我们出现地方,他也在。我们打赏黄菊,他也跟着打赏,出手比我们还豪横。就此就拉开了我们跟以钱大少爷为首的县城派斗玩摆富。

有次,我从家里弄出了些银子,在县城换成了铜钱,我们四个特意约了钱大少爷到集市上。钱大少爷起初听到我要请大家吃豆腐,很不以为然,说豆腐又不值钱,有什么好吃的。我指了指不远处卖石臼和毛线的,说,今天就让大家吃个稀罕。

我去买了个石臼和一斤豆腐。石臼就是蒜臼,石头凿出的,平时碾蒜瓣儿用。大家看着这一斤豆腐更好奇了,这点豆腐也不够四个人吃的。我又对钱大少爷说,你帮我去买二两银子毛线来。钱大少爷不会儿就抱来了一大包毛线。于是我就将豆腐切好放进石臼,放上水,架起来,点了毛线,告诉他们,今天就请他们吃毛线烧的石臼豆腐。钱大少爷竖起大拇指,说高,实在是高,还是花四少爷会玩,这局算他栽了。我高兴地将毛线毛茸茸,放石臼下面,呼啦一把火烧过就没了,一把又一把。二两银子毛线全烧过后,石臼才有一点热乎。我脸上有些挂不住,以为二两银子毛线就能煮熟豆腐,只好又让钱大少爷把所有毛线买来。可所有毛线烧完后,石臼里还不见一点气泡。那天下午,我把身上十多两银子都花光了,都没能请他们吃上“毛线石臼豆腐”。不过,大家大拇指并没有放下,纷纷说,老花牛逼,还是你们牛逼。从这之后,钱大少爷再也不敢跟我们斗狠摆富。也就是从这时起,我们“县城四少”名头在县城响当当了。

……

那时候我手上的钱都是从家里偷出来的。现在我们家的钱都在匣子里。钱匣子有两个,一大一小,大的长年上锁,乌黑瓦亮,上面有孔,里面漆黑麻乌,我从小就好奇里面到底有多少银两,小的长年开着,里面是些铜钱,是临时存钱匣。这两个匣子平时都埋在堂屋粮食甏里。我从来都不动小匣子里的钱,怕被精明老娘发现。大匣子上锁也没用,我在县城锁匠铺那早就看会了怎么捅锁,要不然还是县城好呢,又能玩又能学东西。我每次都从大匣子拿碎银子,碎银子花光了,就拿银元宝,五个银元宝,两个鸽子蛋大小金元宝。那时我真不知道钱是怎么来的,觉的我们家既是老牌地主,除了这两个黑匣子肯定还有其他钱,比如银票金条什么的,就算全花光了不还有几十亩地,照样是地主少爷,所以从来没把钱当钱过。

可后来我偷钱事情败露了。败露就败露在,我把大匣子里的钱都花光了,翻箱倒柜没找到银票或金条,不得不打起了小匣子里钱主意。我以为只拿几文钱,老娘不会发现,没想到老娘那天晚上就发现了,继而她还发现了大匣子里的钱已被我花光了事实。

这下我把天捅了个窟窿。

那天我从城里回来时,看老娘脸色就不对太对。只是当时没往那上面想。吃完饭,我对老娘说,睡觉去了,老娘嗯了声,跟没事人似的。可我睡到了半夜迷迷糊糊,感觉有些不对劲,才发觉,自己已经被老娘吊在房梁上了。旁边丢着大黑匣。我娘脸色黑得就像那个黑匣子。这下子我明白怎么回事了。老娘鞭子如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我娘边打边说,那些是我爹我爷我太爷,多少辈子才攒下来的。每打一鞭,我娘就说一句。我咬着牙不吭声,噼里啪啦声音独自回荡。我娘说,要打死我这败家玩意儿。后来我被打得真快要死了,开始一鞭子抽下去只是火辣辣疼,随后就钻心入骨,全身像被扒了皮。我一直被打到全身抽抽,真要不行了,没法子了,我半是告饶,半是赌气地说,打吧,打吧,打死了我,你一个儿子都没有了。这句话算是我把自个救了。

那事一直是老娘死穴。老娘鞭子果然顿时卸去力道,又抽了三五下,软绵绵的,终于瘫到地上大哭起来,边哭边说,逆子,养的两个儿子都是逆子,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了,说我这么混蛋果然是那死鬼老爹的种……我娘就从十七岁嫁入花家开始哭,一直哭诉到三哥不知所踪,最后说到老爹去世留下孤儿寡母日子过得如何艰难等等。说实话,这些年除却逢年过节因为三哥,我见过老娘偷偷抹眼泪,却从来没见过倔强老娘这样哭过,就连当年那些贫农和长工联合欺负我娘时,我娘都没掉过一滴泪。

那事我有些记忆了。据说我爹刚死后那些佃户都还按时按量交粮,可后来他们就越交越晚。我娘碍于邻居面子也都没怎么催过,可后来有些邻居就找各种理由,比如那块地收成不好了,家里遭难了等等来央求减租。我娘刚开始也都替他们着想,很多次都同意了他们请求。这下可不得了了,今年这家添丁没粮食,明年那家娶新媳妇粮食不够吃等等,更有的雇农干脆以次充好,他们觉得我娘是个妇道人家,他们都这样干能把他们怎么样。毕竟若没有他们种地,我们家可就一点粮食都吃不上。其中,闹得最凶的就是陈福了。

陈福是我们家老雇农。从我爹那会,他就租种我们花家土地。陈福虽然比我爹小,在村里辈分却高。他带头在租子里掺孬粮甚至沙子,其他雇农有样学样。后来我娘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说了他一顿。没想到陈福脸色一拉,狡辩说从老爷那时就这样交租,要是不想再租给他地就明说,以后不租了就是等等。我娘脾气也上来了,说他欺负孤儿寡母,这些年故意掺了多少石头,之前交租粮食怎么干净,一五一十把陈福最后脸面都拉下来了。陈福不仅不承认还倒打一耙,说我娘是把他们家往死里逼。那些佃户纷纷附和陈福,尤其王狗子他爹二杆子记账先生也劝和,说算啦算啦,都是邻里邻居。我娘被他们气得拉着我就回家了。他们以为这样拿捏住我娘了。可他们算错了。回头我娘就宣布,以后的地不租给陈福了,那些不想种地的都可以退租。刚开始很多人跟着罢租,我娘笑眯眯都答应下了。剩下那些佃户不敢再起哄了。他们以为我娘很快就服软,没想到他们听说我娘已把土地按便宜租子租给了邻村佃户。那些人终于坐不住了,纷纷上门来求饶。从此他们老老实实交租子,不敢拖拖拉拉,不敢缺斤少两,也不敢以次充好了。

陈福却始终不认输,仗着手中有两亩薄田,以为能挺过那年。可谁知,当年下了大洪水,他们家土地颗粒无收,还把房子冲走了。眼看日子过不下去了。我娘上门了,主动借给他们一年高粱,还把我们看场的屋子暂借给他们住,也就是后来的陈亚南家。陈福从此再也没闹过租。我们家二杆子记账先生刘叔也被我娘剥夺了权力,不让他再动手脚,亲自记账。从此他们没人不服我娘的,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们见到我娘都老老实实喊,花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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