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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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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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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花长在》连载

第一十二章

12

 

其实,在我和潘香莲刚成家那会,我就发现老娘舀水做饭时手总发抖,当时还以为老娘年纪大了,人上了年纪就这样。后来潘香莲怀孕坐月子,我沉浸在欢乐中,也还没在意。直到那天老娘端着两女儿尿布,盆摔了人倒了,我才意识到事情严重性。

请了邻村的老大夫,说是中风,扎了针,当时有些好转。谁知后来我娘病情越发重了,右半边身子越来越麻。我带老娘去县里医院。检查后,医生说,我娘脑子里有颗肿瘤,位置特殊,建议要么去大医院做手术,要么保守治疗吃药控制。去医院看病的钱还是卖了粮食凑的,哪还有钱带我娘再去大医院。我娘也死活不去,拿了些药回家了。这时我才突然感觉到自己无能,觉得自己像极了老祖宗,只是以前我们花家有钱不舍得看病,现在我们花家是穷到看不起病。想起以前挥霍掉那些钱,我就恨不得抽自己大嘴巴子。老娘病情渐渐严重,常常卧病在床。

有了朵朵和晶晶后,我和香莲日子越发难过了。养儿才知父母恩。我和香莲看两个孩子实在有些犯难。孩子躺在床上时还好说。长大点,她们俩就缠上我和香莲了,就像菟丝子,缠得人连喘息空都没有。我抱大女儿朵朵,香莲抱着二女儿晶晶,什么都干不了。平时香莲做饭、洗衣、拉屎都抱着女儿。我也是。到了晚上就更不得了,这个饿哭了,香莲奶完了,那个又哭了;不是这个尿了,就是那个拉了,从天黑到天明,折腾个没完没了。那时我感觉自己不是生了两个可爱女儿,而是生了两个要命的孽障。不知道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尽头。每天我想的都是两个女儿快点长大,快点,再快点,恨不能一天长大才好。到了农忙,总要有个人出去下地干活,虽然我和三哥没分家,也不能总让三哥一个人在地里忙活。后来我们就不得不把朵朵交给半瘫的老娘照看。老娘拄着拐杖还能走路。香莲在家里忙活完了,就把晶晶抱到老娘那,一个半人看两个小人。幸亏后来实行了人民公社,土地统一耕种,吃饭也有大食堂,那段时间让我们家不太难熬。

就说大跃进,那时提出的口号是赶英超美,村村队队都放下手里的活,在村外空闲地支棱起土炉子,开始大炼钢铁。我们村一共支起八口土炉,炉子粗细不一,远远看去,有的像大炮筒子,有的像烟囱,那时每个生产队负责一口炉,每口炉子都日夜不停歇地冒着黑烟,场面又壮观又热闹。之前收缴的每家铁器,都陆续放进土炉子。我看着我们家两口铁锅和一盘鏊子和一个坏䦆头都扔进炉子,烧了三天三夜才化掉,很心疼,却也不敢吱声,别人家铁器都放进去了,曾经地主少爷又能说什么。人家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人家让怎么干就怎么干。人家具体到我们生产队就是队长刘满囤了。现在刘满囤已不是当初那刘满囤了,时常去别村观摩学习,听取别人工作“经验”,然后回来就跟我们谈钢铁怎么炼成的,眼界和说话水平都不一样了。

队长刘满囤说,我们生产七队要加把劲,北面徐家楼第二生产队都炼出一斤四两钢铁了,我们也不能落后,毕竟我们村是周边堂堂最大的村,我们的队是村最大生产队。于是炉子里又放进四口铁锅,三盘鏊子,一副废犁铧。一捆捆柴火抱过来,扔进炉子里,一阵阵黑烟和咳嗽声。后来实在没有柴了,队长就发动我们去山上砍柏树。于是打谷场上飘出了清香气味。

热热闹闹运动进行着,谁也想不到一场大饥荒就要来临了。那年地里却是许多年不遇大丰收,只是大家都忙着赶英超美,谁也没空,其实是谁也不敢冒着破坏运动名声收麦子。地里麦子大得压弯了麦秆,青绿,泛黄,熟透了,全都掉到地里。那时大家想,怕啥,反正吃大食堂,我们这没粮食了,别的地方还能没粮,别的地方没粮,中央还能没粮,有大食堂有中央操那心干嘛。那时我也没想到大饥荒到来,只是看着那些麦子烂进土里,就心疼粮食,总觉不是滋味,于是晚上偷偷去地里收麦子。我深知自己身份,去地里收麦子也只是在这个地收一把,在那地里收一把,只收了半袋子小麦,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后来事情还是败露了。

偷收的麦子不仅没成为我们家后来躲过饥荒口粮,当时我差点背上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罪名,丢了小命。新中国成立我都没这么怕过。这次我是真怕了。最后还是老娘找上贫管会主席王疤瘌眼。在他周旋下,我才免去一死,但以消极怠工抵制运动黑典型在全公社游行。跟我一块游行的还有我们生产队陈亚南。不过人家披红挂绿是当做炼钢英雄游行的。

在我事发那天晚上,大街上突然吹吹打打,喜庆起来。是我们生产队终于把“钢铁”炼出来了,扔进那些铁锅、鏊子、犁铧啥的,结果是炼出足足三斤三两钢。村支书都来了,抱着那铁蛋激动的亲吻,宝贝得不行,缠上红绸子,滴滴哇哇地窜着村吹打着送公社报喜。每天晚上都自愿值班添柴的陈亚南成为公社炼钢英雄,一个村一个村地介绍炼钢经验。他说的话很多,其实总结起来就是:多放鏊子,多添柴。很快炼钢英雄被其他村姑娘看上了,就此陈亚南还结婚成家了。大家纷纷都说,狗日的陈亚南鬼着呢,怪不得别人不愿值班就他愿意干。这引得后来很多年轻人都抢着晚上值班。

正是我们生产队炼出钢铁来了,加上王疤瘌眼从中斡旋,我才死里逃生。

回来后我表面上对大炼钢铁热情,其实心里每天想着的都是女儿和香莲。说起来,三哥对朵朵惦念一点不比我这亲爹少,常常上山砍柴路上,或扛柴回来时,他都偷溜回家看看朵朵。三哥总担心朵朵床边尿布用完了,老娘手上没干尿布换,朵朵戒奶后,又担心朵朵没吃的,如此种种。其实没必要,香莲一般都在老娘那,一边照看两个孩子,一边也是照看半瘫老娘。三哥还是不太放心,又担心香莲去他家不及时等等。这让我把朵朵放在三哥那边过夜放心了许多,同时心里好像也有一丝丝说不出来滋味。我们俩坐在一块休息时,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朵朵和晶晶,她们俩长势,她们俩各自长了几颗牙等等。渐渐晶晶会走路了,说话不是很利索,相反朵朵说话口齿清晰,走路却不太溜。每次我刚回到家,晶晶听到声音就会睁着两个大眼睛,滴溜溜找我,喊爹爹喊不准,喊成“铁铁”。可我每次去看朵朵,逗弄她叫爹爹,张手去抱,朵朵都躲在在三哥身后,眼睛也滴溜溜看着我,怯生生的,陌生。我看着比晶晶瘦瘦的朵朵难过又难受,朵朵从小喝的奶水都没晶晶喝的多,想着,以后会慢慢好的。她们俩再大点能吃面食了,每次我去看朵朵都多带个从食堂领来的馍馍。朵朵拿了馍馍啃,却不喊爹爹。

白面馍馍变成了玉米面馍馍,后来又变成高粱馍馍,再后来就连高粱面馍馍都要定量了,最后每家每人发十斤玉米面和五斤高粱面,就宣布人民食堂解散了。说,这些粮食要撑到来年。九十斤粮食怎么够六口人吃半年的,而且眼下连做饭锅都没有。大家伙翻箱倒柜,又扒拉了些铁器去打锅。镇子上老铁匠那忙活了好一阵。村里树叶子、树皮,地里只要吃不死人野草,迅速抢光了。每天的饭是菜叶子糊豆汤,除了绿色就是绿色,脸都要吃绿了。村里人一个个饿得前心贴后心,一个个眼睛泛着饿光。那时有个好处,绝对没吵架的。好不容易撑到了来年了,撑到了春暖花开,撑到了榆树发芽,又撑到榆树没了叶子和树皮而枯死,也没等到村支书去上面要来粮食。每次村支书都勾着腰,有气无力地说,快了,快了,大家再撑一撑,秋后上面一定调来粮食的。

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在街上人们见了面,都扶着墙,饿得上气不喘下气,没力气,更不像过去问“吃了吗”。那时街上静得只剩下骨碌碌肚子叫声。今天赵家死个人,明天孙家饿死个人。人死了,家人也没力气哭,停在屋里好几天不是个事,央求邻居,东倒西歪地刚抬出村就找个坑随便埋了。

我们家那些粮食只吃了两个月就弹尽粮绝了。但我满眼找能吃的,发现西屋囤的喂牛的陈年麦糠,还能滤出点小麦,每天晚上只能是晚上,偷偷在西屋滤小麦。那些麦糠滤完也只滤出五六斤麦子,其实不够全家多少天的,可喜的是,在麦糠最底下,发现了不知多少年头两袋小麦。这两袋小麦里好多都是砂石和尘土,还有小多半是发霉了的,像打谷场底下扬出的麦底,若在正常年月我们家才不会吃,这也是能留下来原因,现在可是救命粮。我问老娘,她也不记得这两袋麦子。大概还是我爹活着时,将这些麦底放在一块,准备喂牛的。就是这两袋麦,让我们家人多活了四五个月。

好不容易熬到麦子结穗,麦穗里有了麦粒,可有的人家饿得没剩下几个人了,活着的都奄奄一息,根本等不及麦熟,就去地里偷青麦吃。土地和小麦虽是公共的,可人要饿急眼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就连那些看小麦的人都忍不住偷吃点,逮住那些偷麦的人也没法子,一个个都饿成这样了,能拿他们怎么办。还不到麦收,除却留下麦种,我们只好提前把麦收了分了。那些青麦很快被吃光了。大家又陷入饥饿中,更长的更深的大饥饿中。

我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总期待哪个犄角旮旯还有哪个老祖宗留下来的粮食,总幻想突然找到地窖口,里面堆满了专门对付特殊年月粮食,期望和幻想终究是期望和幻想。我们家最终还是陷入了跟别人一样的饥饿中了。

开始,晶晶扑闪着眼睛,不断地喊,爹,娘,我饿。香莲就说,饿了喝点水去。喝完水晶晶过了会又喊,还饿。喝点水,不要说话就会好。香莲有气无力说;后来,晶晶饿得终于连话也不说了,躺在床上两只眼睛扑棱着。水喝多了就会全身浮肿。手指按下去就是个坑,好长时间都难以恢复。

人饿急了就什么都吃。吃“屎”都是常事。最开始吃“屎”还是我发明的。

有天我路过生产队饲养圈时,突然想到,圈里虽然猪毛都没了,连喂猪郑老瘸也在五天前埋了,可那些半干不湿猪粪里不是有还没消化玉米粒啥的?那时还是人民食堂,就连生产队里的猪也跟着沾光,太多玉米粒可以吃。于是那天晚上,我就在猪圈里淘粮食,忙活大半晚上,才淘出了一捧杂粮。回到家,还没来得及洗太干净,就碾碎做了一锅清水汤。别提那锅清水汤有多美味了,还有大肠味,大肠炖豆腐味。第二天晚上,第三天晚上……我继续偷偷去淘生产队猪粪。才过了四五天,我就被队长刘满囤发现了。他给我安了个罪名,叫淘社会主义猪粪,骂了我一句,嘭地关上了猪圈的门。我听到门里队长嘟囔说,还是地主少爷脑瓜子好用,然后猪圈里就响起了队长掏粪声音。后来这法子普遍开了,不限于猪粪……

没有粪再掏,也没有其他法子,我们家准备吃“姥娘土”了,姥娘土就是观音土。吃了姥娘土能活十天半个月,不吃连十天半个月也活不了。我思来想去,还是不能姥娘土。很多年都没有进城的我,决定去城看看。人总有种想法,以为换个地方就有希望。其实,城里比农村更严重,城空了,街上尽是死人或半死不活的人,还有的人走着,走着,歪倒就再也站不起来。我在城里没碰到运气,却找到了条可能活命机会。

开始香莲说什么都不肯,一个劲摇头。后来香莲还是被我说动了,真正动心还是那句话,咱们女儿跟着老干部就不会饿死了,全家也就有救了,人活着比什么都强。香莲脸颊上留下眼泪,默默的。

那天我在城里遇到了以前认识的城里的钱大少爷。饿得还有半口的钱大少爷想起,前年县里有从北京退休老干部,那老两口没孩子,就想讨个孩子养。当时钱大少爷可惜自己没孩子时,我就动了这心思。

晶晶和朵朵到底送哪个。哪个我们都舍不得。一枚旧铜钱从左手换到右手,从右手换到左手。最后我们决定把晶晶送人。毕竟朵朵跟老娘和三哥感情太深,朵朵就是他们半条命。我一遍遍安慰香莲说,晶晶是去享福的。路上晶晶问我们干嘛去,我说走亲戚,亲戚家会有好吃的,还教她去了嘴巴要巧……不知真相晶晶,小脚丫飘飘忽忽地走在前面,还时不时回头催促我走快点。县城二十多里路,我从来都没那天走得艰难,慢点,慢点,再慢点,多想永远走都不到县城。路上,我还担心老干部是否还在县城,能不能找到,人家有没有领养孩子了,就算没领养,这时节人家还肯领养晶晶吗。不管怎样都要试试。

到了县城,老干部找到了,人的确想领养个孩子,也还没领养。刚进门老两口看到晶晶就欢喜得不得了,抱了又抱,亲了又亲,末了还给晶晶一块地瓜干。晶晶抱着地瓜干啃,啃得到处是哈喇子,比山珍海味还香。当我说明来意,老两口就沉默了。也是,这时候要个人简直是要命。转了晶晶眼,我扑通一下跪在那老干部面前。我求他救救晶晶,求他救救我们全家。最后我是求着人家收下晶晶的。

最后老两口给了我三十斤粮食。出了门,我还给了中间人钱少爷一捧,差不多有一斤。一个女儿就换来三十斤粮食。其实,老两口很不错,说他们家粮食也勉强了,还要多张嘴,要不然就多给我些了,最后他们还给塞钱给我,不少,我没要,这年头要钱又有什么用,何况我也不是卖女儿。我背着这三十斤不到的粮食,越走越沉,好像有一千斤重,一遍遍想起临走留下晶晶场面,一句句安慰自己,晶晶要享福了。

临走时我重重亲了晶晶额头说:“咱俩玩捉迷藏好不好?”

晶晶眨着眼望向老两口。来时我交代过她,到“亲戚”家不要乱动乱跑,不要惹人家生气,要乖。晶晶真是个听话孩子,到这时还没忘了我的话。晶晶得到老两口笑意的肯定,才高兴地说:“好啊好啊。”

小孩子吃饱了,对任何游戏都有兴趣的。

“晶晶,藏好了吗,爹爹可要找你了啊。”

躲在大衣橱后的晶晶还奶声奶气说:

“爹爹,好啦,爹爹。”

晶晶!我头也不敢回地夺门而出,以最快速度离了那胡同。不敢听,不敢想,晶晶找不到我的样子。可我无论怎么安慰自己,好像都能听到后面晶晶撕心裂肺哭声。一路走一路哭。

我刚到邻村村口,就遇到香莲了。香莲先看了我牵晶晶离村的手,空了,就没再说话。后来她只了问女儿送哪儿了,我只说了那地名,后街,因为人家跟我讲好,将来不能反悔的。香莲念着后街这两字往回走。我们俩再没说话,静静地朝村里走。周围是那样安静。月亮又大又白,铺在我们身上,却泛着寒凉。

我和香莲还没走到家胡同,就听到背后有人叫我常在。我感到事情不妙,回头看是我们大队长刘满囤。刘满囤最终发现了我背上的粮。他惊讶地说,我的大少爷从哪里搞到的粮?共产党来后,刘满囤就没再喊过我大少爷。他憨笑地说想出要借粮意思,说,一捧,只一捧就好。香莲把住粮袋死死的。如果不借给刘满囤粮,我知道这袋粮恐怕吃不安静,说是借,其实有借无回。狠了狠心,我还是说,给。香莲缓缓打开粮袋,颤抖地捧出一小捧麦,手里捧着的不是小麦而像是晶晶身上的肉,眼里骨碌碌滚出一串珠子,月光下晶莹极了。

我们家五口就是靠着这点粮食,伴着野菜,终于熬到了新粮下来。

那天晚上我借给了刘满囤粮,却也没有安宁。我们借给了刘满囤小麦第三天,他又敲开了我们家的门。他搓着手说,也没有办法了,最后一次,真的,最后一次。这次他又“借”走一大捧。就这样,刘满囤隔三差五就来敲门。后来香莲说什么也不肯借了。刘满囤甚至说,放心他不会跟别人说我们家有粮,要不然饿疯了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现在我们家熬稀饭只敢在半夜里,门窗都关得死死的。就这样刘满囤软硬兼施借了又借,直到最后香莲彪悍脾气上来了,骂他,不走,就提刀追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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