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我在那化工厂度日如年,要不是后来遇到胡副主任,可能真干不下去了。
胡副主任年纪并不大,三十多点。我们俩是老乡。说起来,我们俩村只隔了两个村子。当时我并不知自己有这老乡存在。他也不知道。那年我们厂举行体检。原本管生产的胡副主任临时负责体检事情。那天体检,他拿着我档案看了,问我是某某县某某村的。当时我以为他例行公事,老老实实答了个是,没多想也没多问。他看了我一眼,又念了我一遍名字,就忙活后面体检的员工了。
体检完没多久,有次我有点事去找领导,在办公室正好碰到了胡副主任。我们俩就此聊了起来。他便说了我们俩只隔着两个村事情。他问我知不知道他。他还告诉我,他也是大专毕业,当然我们俩并不是一个学校的。谈起来,我才有点模糊印象,小时候听父亲说过,某某村出了个大专生,还听人家说,是他们村风水好,周边灵气都被他吸走了云云。传说中,吸了灵气,出了大专生,他们家却镇不住,后来就出事了,好像跟邻居打架出了人命,大专生死了个妹妹,埋到山脚下,打官司验尸扒出来又怎样鲜活等等。就此他们举家搬到了镇上。当时我听这个故事,不是因为大专生,而是因他妹妹记住的。胡副主任问我知不知道他,我当然把周边村都知道他大专生的事说了,不提人命案。
胡副主任在这里安家了,家就离工厂不远。胡副主任很负责,常常以厂为家,在厂子里值班。我们俩认识后,等到他值班,我上夜班时,就时常闲聊了。他说他很多年没回过村了,问我周边村子事。我们俩年龄差得不是特别大,而且他初中跟我一样,竟都是在我们两村原来乡政府所在的那村名声不好的山脚下中学上的,于是我们俩更有话题了。当然我也时常向他请教些化工知识。胡副主任是个性格开朗,脾气直爽的人。我是那种耿介诚恳踏实的人。我们俩似乎很对脾气。他是我领导,但我跟他在一块并没多少压力。群众眼睛是雪亮的。我跟胡副主任是老乡消息不胫而走。那些原本对我不善的人,开始对我点头哈腰。原本顺着师父和班长嬉笑、排挤我的马屁精,立刻转头笑意盈盈。因为胡副主任,我在公司处境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从未想过投靠,最后我也做了投靠事实。事实证明,有人就是好混。后来再看却分不清这究竟是好是坏。
很多时候我也反思自己性格是不是太“死”了,要不然刚工作怎么就被人那样刁难和欺负。五六年后,我身处那种地方,没有阳光,没有希望,而断断续续知道了那些大学舍友归宿,也忍不住震撼和唏嘘,短短几年我们各自显现出那么大差距,那时,自己有足够时间冷静,一遍遍想,才恍然明白,原来很多事从开始就露出了端倪。
不管怎么说,我终于在那化工厂站稳了脚跟,岗位还是没有调,不是我调不了,而是我已做了脱硫岗位班长。就在我们班长被调往其他工段后,我就当上了班长。大家都羡慕我,都恭维我,我也知道,也有很多人背后诋毁我,说我是仗着胡副主任关系才当上班长的。其实,班长空缺,主操当班长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何况要学历有学历,要工作经验有工作经验。那些诋毁我的话的确让我苦难了很久,后来也想明白了,自己没做过,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师父口中说的,年轻人吃亏是福,终于成为事实。不吃亏,我怎么学会那些操作,上个主操辞职后又怎能顶起来,继而又怎么成为班长。于实际上,我该对忽悠我的师父说声谢谢,于情意上,我不会说,永远都不会。
我刚当上主操那阵,师父还不服气,动不动就给我脸色,有些工作来了更不帮忙。其实,我知道师父觊觎主操位置很久了。当主操位置空缺时,师父上蹿下跳,又积极又开心,以为十拿九稳,不会有差错的,可到了最后我终究成了黑马。这时我才明白,当初师父为何变脸了,那时他就担心我会成为他上升绊脚石。他的脾气从来都不是没来由的。我刚当上主操时,我们工段那些人还跟着师父,拿捏我,等我当了班长,不得已对他们动用了些手段后,他们那些人就都老实了。其实,不是我多高明,也不是他们不够手段和智慧。
一切渐顺,唯有一事烦恼。我女朋友问题。前面说过,高中时候,我抛掉所有杂心,一门心思拿课本在教室、在走廊、在被窝猛啃,为切断了几乎跟所有同学交流,每天只剩下最简单吃饭、上厕所、读书。可整个高中,她却是个例外。
她是我同桌,整整一年同桌。即便后来我们不再同桌,可每次调位,她都在我前面,或左边,或右边。很多次我也暗自惊讶这种巧合。当我第一眼看到扎两马尾辫的瓜子脸又带婴儿肥黑黝女孩时,只觉普通,即便老师把班里同学位都排好,只好把我们俩安排成同桌,心里也是没任何波澜的。直到她说她是某某镇上的,原来跟我同镇,才暂时多了些好感,不热不冷跟她说起话来。只是这种好感,很快就被她活泼冲得荡然无存。那时我有多沉默寡言,她就有多吵闹多语。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这样聒噪,好烦人,我心想,下次调位,可要离她远远的,越远越好,头大。
她说她叫陶黎,不是陶丽,每次我用不太标准普通话喊她时,都会被她这样纠正。每次纠正时,她一脸认真又稚气样子。陶黎,我当然知道叫陶黎。在这满目都是赵钱孙李,在这周围都是梅兰凤菊班级,陶多特有,黎多清新。只是我暗暗发笑,她要“逃离”什么。她用课本拍打我,仿佛看透了我心思,说你别想逃离,快点的,这题怎么做?陶黎活泼好动,脑袋却不很聪明,尤其在数学上。有时我都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从外星逃离来的,不,是被外星人丢弃来的。一个简单两次求导函数问题,我给她讲了不下七遍了,回头换了换数据,又眼神迷离地举着课本来问。陶黎问问题从不分时候,不会就转头问,也不看我是在眉头紧锁思考题,还是在奋笔疾书演算题,随便得很,就像她的私人老师。讨厌至极。但她安静下来,努力学习时,那认真样子仿佛换了个人,我就不再那么讨厌了。唯一不讨厌时候。她学习也很努力,只是数理化瘸腿瘸得厉害,压根就没腿。她总成绩在班里也是前几名。每次成绩下来时,她看了我数理化那栏成绩,就像发现外星人似的,晃着我脑袋,问怎么那么厉害,这里面是什么做的?歇斯底里,又神经兮兮的。每次我都泛起微笑,说姑娘,听到大海的声音了吗?那段时间班里正流行唱张雨生《大海》。她愣了,问什么大海。我说,海浪的声音啊,没有,那就再使点劲儿晃,一定能听到海浪声音的……陶黎笑过后,又拿起厚厚书本打来,才明白,我是在反讽她,因为之前我就说她是水做的,尤其是脑子。反应真慢,真讨厌。可每次调位我都没躲开这讨厌的姑娘。书本、试卷、陶黎,是我高中印象中的三件套。
所以她是我高中关系最好同学,唯一的朋友,唯一女性朋友。高考的那下半年,陶黎突然安静了,异常安静,整天都说不了几句话的那种。那时每天我都感觉少了些什么。其实,全班都安静了。大家都在努力地学习,即便那些学习一般的,明知结局的同学,也努力看书,仿佛只要努力了奇迹就出现。陶黎身子变高了,不是入学的马尾辫了,变成了可爱丸子头,皮肤好像也白了,第一次坐到了我身后,第一次安安静静坐到了我身后。我有些不适应和恓惶,时常回头去看,“外星人”是不是还在。每次我回头看,好像都能被她发现,然后她攮起鼻子,给我个凶凶表情,仿佛说,看什么看,专心看书。转头余影里,却发现嘴角的弧度。
高考完后,我回教室收拾课本,却意外看到一封信,落款时间是高考前天。信上语气,是跟她平时很不相称语气,客套,平静。开头大意是谢谢我这么长时间帮她那么多,很高兴认识我等等,无趣又无聊,后面也更无聊,说时光飞逝,以后可能难以见面,罗里吧嗦,又写了很多,终究没看懂她要说什么。我有些纳罕,向来语文很好的她怎么如此没个论点。只是我记住了她做信末位写下的镇子上的家庭地址,然后随后夹进了课本里,谁没事会去比来县城还远的镇子上呢,莫名其妙。转头我发现,陶黎正抱着课本从窗台走过,出来时,她已不见。
高考结束了。我是我们班唯一的大专生。这对于普通班来说已很难的了。而班里前几名的陶黎只能回到了我们镇子上。她写信祝贺我考上大学时,我才知道她已在镇子上的小学里当了语文代课老师。我很是吃惊和羡慕。说实话,老师是我很想从事的职业,只是阴差阳错学了化工。我以为我们俩可能很快就没了联系,可没想到,我们时不时通信,她问我大学怎样模样,我也问她当老师感悟,遇到哪些调皮孩子等等,还有最近又读了什么书。陶黎喜欢读课外书,这是她除了学习外最安静时候,我无法理解,放下课外书就活泼,是怎样做到的,好像那些故事只是故事。她的桌洞里总有很多名著和杂书。我也喜欢读书,却不能像陶黎那样,可以弄来这些书。所以这也是我没跟这讨厌姑娘绝交另个原因。上了大学,我有机会看更多的书了。每次通信时,我们都会说起彼此最近看的书。最后的最后,我没能“逃离”陶黎的手掌心……
我们是在我大学最后一年确定关系的。那时她成为正式老师无望,又遭遇了家里给她安排的种种相亲。在那时她成了我女朋友。当代课老师终究不是安稳法子,何况我们又离得远,山山水水的,等到我在这边安稳下来后,想了又想,决定我们俩要到一块。
我心里虽很不情愿,还是照着别人模样,很客套地请已很熟悉胡副主任吃饭。胡哥性子急很豪爽地说,有屁快放,别整别人那套。这是我第一走后门。升迁我没靠胡哥关系,可这次女朋友工作真是纯纯粹粹靠胡哥帮忙了。陶黎终于跨越山水,来到我们工厂上班。胡哥给她安排了个办公室管理资料工作,很轻松。那是很多人都艳羡工作。即便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为了陶黎,为了我们俩将来,就让他们说去吧,那么多人都明目张胆做营私舞弊事情,我就做这一次,为了自己,还不行吗,我想。
陶黎来了,我们俩就有了更多相处时间。一块吃饭,一块逛街,一块逛公园。当然我要倒班,只有上白班时,才能跟上长白陶黎有时间在一块。每次约会完,我都送她到女生宿舍,然后再独自回男舍。看着越发曼妙身影陶黎,我相信自己幸福就在眼前,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