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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说,你把经常的常改成了长久的长,为什么啊?”我递上了一根纸卷香烟,见他受了潮的火柴打不着,就掏出了煤油打火机点了。
于是花长在跟我讲了个遥远的故事,讲了个起初听起来跟他改名叫花长在好像没多大关系故事。花长在时而中断,时而连续,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前言不搭后语的。我也是费了很大劲才将他话捋出个头绪。为了方便,下面我就直接用他口吻说。
那是个秋天。漫天黄叶色。那天下午,我扛着䦆头从自留地干活回来。那时候土地大部分都归国家所有,可国家还是给每个家都留了块地,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到了家门口,看到很多人都围到一块。若在很多年前,我一定会巴巴地赶上前去瞧个热闹。当时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喜欢热闹的花家四少爷了,而是地地道道只知道闷头过日子秦香莲的男,又累又饿,我只想绕过人群和人群中那个算命先生回家。人真有命,我想起自己,大概上辈子没干啥事,就作孽了吧,再有,人命可算,那天下算命先生干嘛还做算命先生,算个发财门道,左拥右抱吃香喝辣就是了。我不想听那算命先生胡咧咧,还有个原因是,那算命先生,实在不像算命先生,忒不是那么回事了:算命先生,个头不高,身材消瘦,漫长脸,邋遢着胡须,面黄肌瘦,是个普普通通中年男人,衣着平常得紧,平常得在人堆里看不出是个算命先生,而且他摇着拨浪鼓,有气无力地说,父老乡亲,老少爷们,听俺来说一说,俺不卖针来不卖线,不唱戏来不换糖,单单只把卦言讲一讲……
那拨浪鼓也太破了,铜花都铮亮了,发出低沉声音,跟个老牛喘息似的。算命先生口中操着不知哪里方言。他若不说话,我真还不知道他是算命的,以为是个卖货郎。而且算命先生自报家门,说他是个地道农民,以前从没干过这个,祖上手艺只传到他爹那,他是从他爹那星星点点学了些,现在出来算卦,不为赚钱,也不要粮,若算得准,大家伙赏口馊饭吃吃,给块地瓜不嫌孬,给半个煎饼他就作揖了,什么都没有也没关系,山高水远人更远云云。之前见过的算命先生怎么玄乎怎么说,什么陈传老祖第几世孙,什么山什么道观什么传人,娘的,这算命先生倒好,把自个一秃噜说了个通透,没穿道袍,也还不穿长衫,穿着单薄补丁灰裤灰褂,还破了洞,沾着很多泥土老布鞋,前头也还露着大拇指。还给人家算命,这不扯了吗。那时他也不怕别人告发他宣传封建迷信,忒不像话,忒不像正经骗子了。我跟周围人说“借过”。
这时有人起哄,指了陈亚南老娘非要算命先生算算。算命先生定下眼来,仔细端详陈亚南他娘,说是“富贵命”。我心里有些想笑,她要是“富贵命”,世上就没穷人了。陈亚南家一直都是我们家长工,后来共产党来了,他们家才分了土地,才不至于太困顿。可穷气是攒下了,还是穷得蛋皮都耷拉着那种。周围人也发出了哄堂大笑。我摇着头,扛着䦆头,小心翼翼绕过人群,可人群里的狗子看到了我,就故意大叫说,常在,你也算算,看看你是啥命。
以前狗子喊我都是花哥,左一句花哥右一句花哥,直到那年我家败了,称呼也就变了,这一变就再也没有变回去。大家朝我看来,有不少好事者也纷纷附和。我知道,狗子说那句话分明有特别用意。我不想搭理他,继续闷头往里走。可我没想到,这时算命先生呵住了我。话还是那么老套:
“刚才我开场只是让大家乐呵乐呵,可这位大兄弟先不慌走,看你面相可不得了……”
嬉笑的算命先生脸色忽然严肃起来,说着拿过背后包裹。我还是不想搭理他们。他还纠缠不休地说:“不忙走嘛,就算最后不给吃的也不打紧。”人群也忽然稠了。我就不走了,不是相信他真能算卦,而是被他随之举动吸引了:他从包裹里拿出了一本书,破破烂烂的,书皮就像墙皮子,马上就要掉下来样子,很旧,像是古书。这时我也忍不住乐了:算卦要看书?这特娘的跟学生考试时才翻书有什么区别?还能再不靠谱些不?他问我生辰八字,大家也劝说我说出来,我也想知道这人和书有多不靠谱,说完,他就大咧咧翻书查起来。翻了又翻,找了又找,好一会,他才指着书本说,找到了。大家都问命怎么样。他看着书,竟叹了口气。
“大兄弟,卦书上说,你命可不太好。”
我想笑,是了,是了,到了现在,他才有点算卦道道,当然不能说命好,下面他还要收钱给我破解灾难呢,戏已开场我就笑着问他怎么不好法。他看着那书念道:
“书上说,你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
讲真,他说出第一条时,我还有点信,的确小时候自己就没了父亲。可后面那两条,我就忍不住想骂狗屁了,老婆腚大腰圆,生下女儿后,没一个星期就下床干活了,就她那身板壮得跟牛似的,到了晚上,不把我先折腾死就烧高香了,还中年丧妻,以后还不知道她还要给我下几个崽,更别说什么老年丧子。我笑着问他,没了?等着他说破解法子。可他看了看书,却说,没了。我再问他没别的了,他楞楞说,没了。我更想发笑,刚有点上道呢,这么快就下去了,接下来该是破解,多少钱作法了。这都不懂。唉。真是太浪费时间了。我扛着䦆头要走。那算命先生,喊住我,满是歉意和安慰说:
“大兄弟,这都是书上之言,未必准,未必准,千万不要放心里去。”
我将䦆头放到了门后,快要关上大门了,那算命先生也没再提破解或吃的事情。这反而让我有些好感了。不管怎么说,人家也忙活了一回,不能让人家白忙活,我还是去屋里拿出半个高粱煎饼送给那人。那人又作揖又是道谢。狗子还说风凉话,哟,还是花四少,到底家里有余粮,拿得出煎饼。后来我才听说,那算命先生说在三年困难时期,他家里也遭了难,就剩下他自己了,不得不用祖传卦书出来找口吃的。那天他吃完煎饼,又在我们家门口看书算了几卦,后来就摇着拨浪鼓不知去向了。所以那时我就没对那算命先生,准确说,是不知从哪个旮旯扒出的破书上卦言,放在心上。
后来呢?我问花长在,哦不,花常在,后来发生了什么?花常在丢下了那小到不能再小烟把,看着我,看起天,好久都没再说话,像是在回忆,像是在沉思。我知道这老小子多半是在等烟哩,这时他可真不像疯子。我掏一掏兜,耸耸肩,遥想起花常在说的拨浪鼓。那种拨浪鼓,我是见过的,我也只见过卖货郎的拨浪鼓,又大又响又破。
我记得小时候,隔壁的隔壁村有个卖货郎,经常摇着拨浪鼓到我们村来卖货。那时卖货郎早就不挑担子了,而是骑三八大杠自行车,车子后座驮着两个铁笼子,农村喂鸡那种鸡笼子,上着油漆,花花绿绿的。铁笼子里挂着各种东西,琳琅满目,走起来叮当作响。拨浪鼓一响,我们就知道卖好玩的来了。那卖货郎是个单身独眼龙,东西卖得很贵,主要卖给我们小孩子。我们没钱,他就怂恿我们回家拿东西来换,酒瓶子,地瓜干,破铜烂铁,都要。那时我也常常朝卖货郎那跑,可每次都只能眼巴巴看那卖货笼子开了又闭,眼馋其他小孩买的玩具。后来父亲对我说,那卖货郎是个坏人,来了不要往前凑,说他手里那拨浪鼓,其实是人皮做的。我问父亲拨浪鼓为何要用人皮做,父亲说,拨浪鼓用人皮做的声音才响,才好听。然后我就不寒而栗,听到拨浪鼓就想起人皮,不敢靠前了,次数多了,就忍不住铁笼子里花哨玩具吸引,心想,就算他是坏人,捉小孩也不会只捉自己的,而且也越发想看看拨浪鼓上的人皮,便又靠近了。后来我还是对那卖货郎疏离了,倒不是真的发现拨浪鼓是人皮做的,而是因为另外一件事。
父亲跟我说人皮事情时,还跟我说过,其实那卖货郎跟我们家是亲戚,七大姑八大姨的,什么亲戚我给忘了,反正关系是很远的。我听到这话时,暗自高兴。后来我敢靠近他了,那天铁笼子那已围满了小孩子,有的小孩子已拿着各种各样小玩具。我赶到时,听到那卖货郎对比我大点的女孩说,那,这个给你了。一个小玩意就送到那小女孩手上。我越发高兴了,看了看笼子,指着里面说:
这把枪,你也给俺呗?
那卖货郎说,那你拿钱来买,或拿东西换。
我说,你给她一个了,也给俺一个呗。那卖货郎重复了上面那句话。
我就说出了自以为理所当然的话:咱们是亲戚,你就把这把枪给俺嘛。
周围那些比我大的孩子嬉笑不已,说,想得还不孬呢,让人家给你个玩具。卖货郎打量了我说,我跟你什么亲戚?还不等我说出那说不清的亲戚关系,他又说,是亲戚也不行,没钱也没东西就别在这捣乱,走走走。周围孩子更是笑得不行了。我不记得自己当时几岁,大概刚有记忆,只记得那时街道上还没多少人家,房子也还都是黄墙灰瓦。可那时我已知道难堪了,囧得不行,离开不是,不离开也不是。原来亲戚并不好使。我第一次深刻理解了“亲戚”这两字含义。从那以后,每次我见到卖货郎或听到拨浪鼓都会想起上面事情。我感觉父亲说的对,拨浪鼓就是人皮做的,太吓人了,从此再没靠近拨浪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