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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门口，一个大腹便便、头发稀疏、年过半百的矮胖男人从老旧的砖瓦房里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出来，满脸堆笑地迎接杨副乡长，不仅给他打了支烟，还替他点了火，然后粗着嗓门请他屋里坐，说句：“烧了炉盆，正好给领导暖和暖和一下身子嘞。”
杨副乡长眯眼吐了口浓浓的烟圈，带笑地对矮胖男人说：“我和大家来可不是为了烤火，而是要收钱收粮，把拖欠的公粮税费清理了，好关门过年。也是，离春节一个月还不到呢。”
矮胖男人听了不由得皱起眉头扮苦脸，搔了搔快秃顶的脑袋，欲言又止，只嘿嘿一笑，朝杨副乡长做了个请的手势。
杨副乡长好像怕影响对方的心情，也就不再往下说，一边叼着香烟吸了口，一边往屋子里走进去，其他人也跟着走了进去。
胡岩从没来去香樟村，自然也就不认识眼前这个陌生男人了，可他知道他一定是村干部，只是不知什么职务，不好跟他打招呼。
恰在这时，洪子健把嘴巴凑到胡岩耳边，告诉他此人是村委会黄支书。于是，胡岩赶紧彬彬有礼地向黄支书问了声好。
黄支书好像才发现有这么个人似的，打量了眼对方，一拍脑袋，指着对方用肯定的口气说：“你就是新来的胡岩对吧。”
胡岩点头说是，掏出烟敬支书，接着又给杨副乡长和其他干部敬烟，最后才把一根烟塞进自已嘴巴里。其实，他并没有这个嗜好，只是在大学时受同学影响偶尔抽上一根，现在便陪领导和同事一起抽。
黄支书把杨副乡长等人请到自已办公室里，先请大家烤火，接着又拿起热水壶泡了杯茶递给杨副乡长，然后才在他身边的凳子上坐下。
杨副乡长没心情品茗，猛地喝了两口热气腾腾的茶暖暖身子，就开口向支书问起最近段时间收粮收钱方面的情况。
黄支书堆满肥肉的脸上的笑倏地就消失了，两道八字眉挤到了一块，愁容满面地向杨副乡长如实汇报：“情况很不理想，到现在还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农户没有交清，还有几户人家没交一分钱一两公粮。”叹了口气，他又像复读机一样解释起原因来了。
一听到去年受灾、农户缺粮缺钱之类的话，杨副乡长条件反射似的冲支书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讲了。这不是理由，因为自古交皇粮是天经地义的，交三提五统、特产税、水费等税费也是必须的。
见上级领导面露厌烦之色，黄支书也就立马住了嘴，抱歉似的嘻嘻一笑，才说看情形不来硬的是不行的呀。
这几年哪样工作不是靠来硬的，收公粮收税费搞计划生育都如此，即便这样还是很难按时完成任务，而且还加深了干群矛盾，其实领导干部心里也明镜似的，可不这么干实在开展不了工作，完成不了任务。
杨副乡长行伍出身，而且在乡里干了快十年，对硬干硬拼非但没有任何不适应的状况，反倒越来越喜欢了，因为这能立竿见影，把和风细雨的方式无法做好的工作立马办妥。粗是粗暴了些，可简单有效。
“好，那就来硬的吧。”杨副乡长把烟头往地上一扔，很果断地说，“老黄，你把钉子户都滤出来，我们立马行动。”
黄支书点点头，扫了圈在座这些抽烟喝茶说笑的乡干部，不无担忧地问领导：“就这些人马对付得了这帮人么？”
“我手下有十个兵，再加上你们村干部，大半个排了，还会干不了？要真不行，还可以向乡里，甚至是派出所求援嘛。”杨副乡长站起身来，下令道，“老邱，这事就这么办，你立马把所有村干部召集起来。”
黄支书见杨副乡长这么果决，也就不再多说，立马起身往门外走去，一脚迈出门槛，差点跟年轻漂亮的计生专干张小云撞了个满怀。
张专干得令，扭头就往大门口跑，准备以最快的速度把没来村委会的村干部叫到支书办公室里集合。
直到半个小时，张专干才气喘吁吁地跟着民兵营长罗志华，一脚跨进了支书那间飘散着火炭气味的简陋陈旧狭窄的办公室。
到这时村干部才算到齐了，杨副乡长皱了皱眉，拿不满的眼神扫了圈站在跟前的村干部，却不想批评他们，只把刚才跟黄支书商量好的计策简短的说了遍，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地吞了几口热茶，起身一挥手，大声说句开始行动，那架式真像上战场打仗一样。
像给领导身上那股子军人豪气感染了似的，胡岩顿觉一股无形的力量从血管地升腾起来，冲动得从凳子上弹了起来，紧跟着领导往门外走。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做工作，内心不免有些兴奋、激动与好奇。
出了村委会，大半个排的人马穿过小巷，迎着凛冽的寒风，踏着厚厚的积雪，沿着田间小路朝对面的村庄走去。
来到一栋老房子前，只是两片旧得发黑的木板门上的漆黑铁环给一把大铜锁锁住了。
其他干部都司空见惯了，只有胡岩眼前闪出丝诧异，心想大白天怎么会关门，莫非是见乡干部来了，感觉大势不妙，就逃之夭夭啦？要真这样，那乡干部在他们心目中又会是个啥样子呢？尽管心存疑惑，他还是没开口发问，只默默地注视着被风吹得当当响的门环和那把锁。
杨副乡长瞟了眼大门，扭头看向身边的村支书。不等他开口，黄支书就骂了句：“这个狗日的，竟然敢锁门开溜，操他娘！”
这家户主叫刘老黑，尽管村干部都快踢破他家门槛，可到现在父仍然是个白户，没交一分钱，也没交一两粮，钉子户里的状元郎。
像这样的钉子户不来硬的肯定不行，一旦把他给制服了，对其他村民就会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否则那些钉子户根本就拔不了，工作没法开展下去，任务也就完不成了。
正因如此，杨副乡长想也不多想，就吩咐手下砸锁进屋拿粮。
黄支书了解刘老黑的底细，凶得像条藏獒，要是拍马赶来，必定会找干部们拼命，因此心有忌惮，眼珠子骨碌一转，冲杨副乡长嘿嘿一笑说：“杨乡长，还是换一家吧，等刘老黑回来再找他要钱要粮。”
然而，杨副乡长已经下定了决心，非拔这颗大钉子不可，斜眼村支书说：“有啥好怕的，我们是干部，就算这条藏獒再凶，我们也要把它打趴在地，要不群众会骂我们欺软怕硬，这工作还怎么做！”
杨副乡长说得振振有词，也非常有道理，胡岩不由得点头赞同。
也许是看到胡岩点头，也许是认为得给新来的表现机会，杨副乡长钦点他砸锁，接着眼光又扫向村干部，看有没有谁带家伙来。
这时，罗营长从随身携带的黄布包里掏出个铁锤，笑眯眯地朝杨副乡长晃了两晃，然后递给胡岩。
杨副乡长冲罗营长竖起大拇指，夸道：“考虑周到，准备充分。”
罗营长挠着后脑勺呵呵笑道：“这是长期工作积累赶来的经验。”
其他人听了哈哈笑了起来，松快中透出几许无奈。
是啊，现在工作难做，收钱收粮搞计划生育，哪样不让老百姓反感着恼，甚至是咬牙切齿地叫骂，把乡干部骂成要钱要粮要命的土匪。惹不起，还会躲不起？所以经常有村民大门一锁溜之大吉，得用锤子砸锁才能开门进屋干要干的事儿。
说笑中，胡岩当当地敲起锁来，可敲了老半天也没把锁敲开，见旁人在笑就更急了，这一急就愈找不到砸锁的窍门了。这可不是他笨，而是从来就没干这活儿，一丁点经验都没有。
见新来的乡干部一脸尴尬，罗营长上前一步，从他手里拿过锤子，对准关键部位用力砸了几下，哐啷一声锁就掉到地上去了。
胡岩不禁有些汗颜，同时夸了句罗营长。
杨副乡长面带笑意地拍了拍新兵蛋子的肩膀，意味深长地教导句：“别看农村工作简单，没啥技术含量，可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胡岩点头称是，听见领导开仓取粮，暗想这不是私闯民宅侵犯他人财产吗，可见领导正盯着自已看，就赶紧拔腿往屋子里跑进去。
杨副乡长相当有经验，安排三个乡干部进屋取粮，其他人统统守在大门口，以防户主及家人冲进来干扰行动。
来到正房隔壁的房间里，尽管光线有些昏暗，但胡岩还是一眼看到了用木板做的仓库，扭头对跟进来的同事说了声仓库在这儿。
同事跟着胡岩来到粮仓前，却谁也不动手，只彼此看来望去，期望对方开仓取粮，自已只打打下手，甚至是袖手旁观。
胡岩见同事光说不干，眼里闪出丝诧异，随即就伸手打开了没上锁的仓门，从洪子健手里接过畚箕爬进了仓里。
洪子健叫了声旁边的同事王宇飞，一人一头把麻袋撑开，好让胡岩把稻谷装进袋子。
虽说天气很冷，可胡岩干着干着就浑身发热，额头上还渗出细密的汗水来。虽说他个子大，可不怎么干体力活，也就不怎么经累了。
见胡岩停下来用手背擦额上的汗，洪子健便于心不忍，主动要替他干重活，却见对方冲自已摆手微笑，也就不再争了。
王宇飞瞥了一眼正弯腰往畚箕里装谷的新同事，对洪子健阴阳怪气地说：“人家是新来的，要好好表现，你就别没事找事了。”
洪子健不怎么喜欢王宇飞，觉得他这人傲慢圆滑，人品比较次，这会儿听他这么一说，就反唇相讥句：“别以为个个都像你一样，哼！”
王宇飞心里不大痛快，拿眼剜了下站在对面的洪子健，脸上却仍旧饰着笑，用玩笑的腔调跟他斗起嘴来。
胡岩不了解两位同事，权当他俩开玩笑，笑而不语，只顾干活。
不知不觉，偌大的麻袋就装满了，正准备换只麻袋继续装谷，可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一阵吵闹声，男的扯着大嗓门吼，女的破口大骂，应该是户主夫妇俩拍马赶来了。
胡岩像被什么触动了，直起腰站在堆满稻谷的仓里发愣，好像在琢磨是继续干还是到此为止，汗津津的脸上露出沉思的神色。
王宇飞工作了两三年，有经验，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会发生什么，眼珠子骨碌一转，冲着一动不动的新同事嚷句快干呀，等人进来就干不了，见他真拿畚箕装谷，脸上浮出丝诡诈的笑。
听到叫骂声已经到厅堂了，洪子健意识到刘老黑很可能要冲进来，以他凶悍火爆的脾气，极有可能会对乡干部动手，因此对正在干活的新同事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干，见他还在犹豫，就叫他赶紧出仓。
王宇飞却不怀好意地敦促胡岩抓紧装谷，等刘老黑进来就没法干了，到时会因完不成任务而挨领导批。
欺负新来的，这激起了洪子健身上那股子侠义，沉着脸质问王宇飞为什么不顶替胡岩干，那架子是要不顾一切地为胡岩打抱不平。
胡岩没有看出王宇飞的险恶用心，也不想为了自已而让两位同事翻脸，因此呵呵笑了声就往畚箕里装谷，然后往麻袋里倒进去。
王宇飞冲洪子健挤眉弄眼，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直把他气得脸色发青，想来个针尖对麦芒，却又努力控制自已，毕竟是同事嘛。
见两位同事没吵，胡岩心里踏实了，脸上也露出了舒心的笑，不断地往麻袋里装谷子，似乎就没有受到外面的干扰。
可就在快要大功告成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闪了进来，怒气冲冲地指着仓里的乡干部爆粗，挥起拳头就朝他打过去。
胡岩条件反射地往右一闪，躲过了那只粗大的拳头，眼里满是错愕，可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另一只巴掌重重地打在他面颊上，即刻显出五个鲜红的指印，有种火辣辣生疼的感觉，他下意识地拿手捂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