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到了小年,乡里像往年一样,摆了十来桌酒席,不光乡干部,还把村里的书记主任和七站八所的负责人都请来,大家欢聚一堂,举杯共庆传统佳节。
然而,大多数人心情都不怎么好,大有借酒浇愁的意味,因为领不到奖金不说,连拖欠了三个月的工资也拿不到手,愁着怎么回家过年呢。这不光是乡干部,就连村干部也难逃此劫。
相对来说,村干部还不用怎么发愁,毕竟地里有收成,搞副业的还能挣更多钱,真正最该愁的,是这些完全靠工资过活的乡干部,他们已经三个月没领到工资,有的人家里快揭不开锅,甚至还有举债度日的。因此,他们借酒壮胆,一个个发起牢骚来,最后竟怒气冲冲地找书记乡长闹去了。
奇怪的是,这回胡岩非但没带这个头,连随喜也不随了,一个人往自已宿舍里走去,打算好好睡个囫囵觉,然后骑车回家过年。
大喇叭瞧见胡岩,扯着嗓门嚷嚷,招手示意他一起去闹,像去年一样逼着领导借钱发工资。
胡岩本不想回应,可碍于情面,还是往大喇叭走过去。
大喇叭指着楼梯口那群人,嘿嘿笑道:“你看大家在等着你呢。”
胡岩朝人群瞟了眼,明知故问道:“等我干嘛?”
“干嘛?去找领导要钱呀。”大喇叭答道,“奖金就别提了,那扎酒不给就算了,欠的工资总得结清吧。”
“领导都说了,信用社不借钱,闹有用么?”胡岩反问句。
“闹总比不闹好,大家齐心去闹,没准领导就去借钱发工资了,像去年这个时候一样。”大喇叭抱着几分侥幸说,“要是不去闹,可就真拿不到一分钱了,而且还不晓得要拖欠几个月工资呢。”
“明年会好起来吧,毕竟办了竹席加工厂,能够挣钱的。”胡岩满怀希望的说,“我想,有了这个厂,困难会很快过去的。”
大喇叭一撇嘴说:“也不看厂里谁主事,熊乡长喝酒打牌还可以,当厂长搞经营就难为他了,至于王宇飞嘛,最大的本事就是巴结领导,其它的啥也不行。你说,他们俩来管厂子还能挣钱,哼,到时不亏本就行了。要是你老弟管这个厂,我们大家还有个盼头。”
“别抬举我了。”胡岩谦虚地笑了笑,“我这人没啥本事,做不了啥事,所以领导才不用。”
“要说本事,你老弟是这个。”大喇叭竖起大拇指晃了晃,接着换了打抱不平的口气说,“可惜的是,现在宁可用鬼,也不会用人,所以你才让王宇飞这个马屁精顶了,没当上这个副厂长。”
胡岩兀自笑了笑。
“好了,这事再怎么说也没用,还是上楼闹工资吧。”大喇叭见胡岩不挪步,问道,“你是不是不想要工资哪?”
“哪个不想要,可这次真的要不到。”胡岩答道,“办厂借了那么多钱,以前借的钱也没还,就是把刀架在王主任的脖子上,他也不会借,何况领导压根就没这个意思。我看,还是算了吧。”
“呃,你一向在这事上蛮积极的,怎么这回……”大喇叭摸了下稀疏的短发,问道,“哎,是不是有人笑你,说你的不是,你心里有气,不愿意跟大家一起干了?”
“老实说,有点,我一心替大家着想,结果让人家笑我是傻子。”胡岩坦白地说,“不过,我不会计较,只是有点心寒。”
“这帮家伙也真他妈不是人,别说你,我都看不惯。”大喇叭气忿地说句,接着又叹口气说,“林子这么大,啥鸟都有,你就别放在心上了。再说这大家的事,还是要齐心协力办嘛。”
“这……”胡岩犹豫着说,“不是我不愿意去,是觉得没啥用。”
“就算没啥用,那也得去呀。”大喇叭看了眼已经上了楼的同事,说道,“你看老冯他们已经上去了,你要不去,肯定会让人说闲话的。记得以前你说过,大家的事大家一起办,不能等着别人来替自已争取。你要不去,那不是自已打自已嘴巴呀,小胡!”
这话说到点子上,在胡岩的心脏上重重的敲打了一下,使他瞬间改变了主意,点头道:“好,我去。不管有用没用,都得试试。”
“这就对了,大家的事大家一起办。”大喇叭拍了下胡岩的肩膀,笑呵呵地说,“走,小胡,你有在,我就放心了不少。”
“不是我打击你,这回真的不要抱啥希望。”胡岩边说边往楼梯口走去,“当然,我会尽力而为的,这个你尽管放心就是了。”
“大过年的,得说吉利话才是。”大喇叭像在自已给自已鼓劲,“去年闹到了钱,今年应该没问题,过会儿大家拼命闹就是了。”
胡岩不说话,只踩着水泥楼梯往上走去,大喇叭跟在后头。
上楼一看,只见一群人站在走廊上气呼呼地谈论着工资的事,却不见一个人往对面书记办公室走去。胡岩明白他们的心思,尽管想闹到工资,却谁也不想带头进去。虽说他对结清拖欠工资不抱希望,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看到眼前的情景,像被什么触怒了似的,用鄙视的眼光扫了眼众人,径直朝前走去。
洪子健竖起大拇指夸句胡岩,紧跟着他往书记办公室走去,其他人见状也跟了过去,一副雄纠纠气昂昂的模样。
李书记早就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因此面对满满一堂下属,他显得镇定自若,先用严厉的目光扫了眼他们,然后端起保温杯缓缓啜了口,把杯子搁到桌上才嘲讽句:“你们工作有这么积极就好了。”
此言一出,不少人脸上露出难为情的神色,因为他们平时上班确实有些吊儿郎当,缺乏足够的积极性,完全配得上做天和尚撞天钟这个经典词儿。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毕竟有资格领取自已的报酬,所以来找领导要拖欠的工资并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见领导开口就批评人,大家心里有些不痛快,却面面相觑,似乎都不愿意开口替自已辩护,末了大喇叭嘿嘿一笑说:“李书记,这一年来我们都做了自已要做的事,就算没达到你的要求,可也差不到哪儿去。再说了,这要马儿跑,也得给马儿草嘞。”
有人跟着说:“老领不到工资,积极性多少也会受到点影响,我们能跟在领导屁股后干就不错了。马上就要过年了,李书记,也该给我们发工资吧。”
“都三个月没领到工资了,李书记,你叫我们怎么过这个年呀?”老冯皱起眉头苦着脸说,“不怕大家笑话,要领不到工资,我就得借钱过年了。说是干部,还得这样,这脸面往哪儿搁呀。”
同病相怜,不少人跟着老冯唉声叹气地诉起苦来,想以此来打动领导,好让他爽爽快快地答应发工资。
然而,李书记竟然毫无同情心,板起面孔说:“别把自已抬得那么高,借钱有啥个好丢面子的。就因为脑子里有这个思想,才没法跟群众打成一片,没法融入到群众中去。”
老冯照实说:“李书记,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这些一般干部天天都在跟群众打交道,跟群众打成一片,倒是你们这些当官的爱端个架子,高高在上,没有融入到群众中去,才有了官僚主义一说。”
李书记听后勃然作色,拿起保温杯往桌上一顿,怒道:“胡说个啥,老冯,要不看在你大把年纪分上,我非骂你个狗血喷头。”
在场的人见领导动怒了,便不敢再说什么。
这时,胡岩却开口说话:“凭啥骂老冯,他说的可是实话,现在群众就是说当官的爱端架子,连上边都在痛批官僚主义。”
“你……”李书记瞪着胡岩,顿了顿才接着往下说,“胡岩,我晓得胆子大,啥都敢说,还有意针对领导,真是……”
“我没有针对领导,只是说事实。”胡岩振振有词地说,“李书记,我也希望你能实事求是地看待我们这些一般干部,不要歪曲事实地批评我们,这对我们是不公平的。”
大喇叭不想纠结这事,也怕惹领导不高兴,就赶紧打个圆场说:“算了算了,别说这事了,还是说说这工资吧。李书记,你看……”
“会上不是说过没钱发,你们干嘛还来闹?”李书记气呼呼地说,“闹也没用,这次真的借不到钱来发,等过了年,再说吧。”
“我们大家都等着钱过年,哪能等到年后呀?”大喇叭继续赔着笑说,“李书记,我们家里确实没钱,确实有困难,你就……”
“你们就晓得自已家里有困难,就不晓得乡里也有困难,不晓得领导也有困难。”李书记打断大喇叭的话,振振有词地训斥起来,“你们是干部,有的还是党员,要有觉悟,要懂得舍小家顾大家,不要成天就想着自已那一亩三分地。”
“这道理我们都懂,可没工资领,我们全家没钱花,甚至要忍饥挨饿了。”大喇叭脸上仍旧挂着笑说,“脑子里要有觉悟,这肚子里也得有东西呀,要是饿得发慌,谁还管觉悟,不偷不抢就不错喽。”
其他人也跟附和起大喇叭来,央求领导想办法发工资。
李书记铁石心肠,压根就不理会下属的疾苦与恳求,只管黑着张脸批他们,末了斩钉截铁地说:“不管你们怎么闹,都拿不到一分钱工资,你们还是赶紧走,真没钱过年的,这几天自已想办法去借,反正从明天起就放假,你们有时间找亲朋好友找钱过年。”
见领导这么说话,大多数人都失望了,不想再求,只顾皱着眉头唉声叹气。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因此胡岩显得相当平静,先环顾了圈同事,然后看向领导:“李书记,你看大家都这样,能不能……”
“胡岩,你要能借到钱,这位置就你来坐,我让贤好了。”李书记拍了拍沙发椅扶手,顿了一顿又换了口气说,“跟你们说吧,这几天我跟骆乡长到处借钱,可没一个地方愿意借,你叫我们怎么办?我再强调一句,不是我不晓得你们的难处,也不是我不没想办法发你们工资,是实在没办法了,请你们理解好吧。”
老冯愁容满面地说,“可李书记,我家里……”
“别说了,老冯,你家的情况我了解,大家的困难我也清楚,可现在实在没办法了。”李书记叹口气说,“这样吧,等过了年我和骆乡长一起想办法到上边要钱,到时有多少钱,就发多少工资。”
胡岩生怕领导搪塞大家,便问道:“李书记,你能给个时间吗?”
“你又没成家,在这凑啥个热闹。”李书记瞪着胡岩说,“我晓得你别有用心,不过我告诉你,这对你没任何好处,哼!”
本来胡岩不想说什么,听李书记这么一说,他冷笑着说:“就算我不这么做,又能得到啥好处呢?没错,我是不缺钱,可讨要拖欠三个月的工资,是我作为劳动者的合法权益,你无权干涉。”
李书记认为胡岩是故意当着大家的面跟自已叫板,故意要借机损自已的面子,不由得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吼道:“胡岩,你也太目无领导了。我晓得你是啥样的人,也就不跟你计较,不过你马上给我滚出去。出去,快给我出去。”
有些人见领导大动肝火了,不免有些害怕,就赶紧走人。
胡岩倒是没动身,而是冷冷地盯着领导说:“李书记,你这样做,不是在羞辱我,而是在羞辱自已,因为你失去了领导的风度。”
在旁的人听了忍不住窃笑,有人暗暗佩服胡岩有胆量,也有人笑他鲁莽,到乡里一年多了还是这么不懂事,真是个楞头青。
李书记先是一怔,紧接着用力一拍桌子,怒不可遏地吼道:
“出去,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胡岩还想据理力争,却给洪子健一把拽着往门外拉。
老冯和大喇叭也一边劝胡岩,一边小声替他打抱不平。
下了楼,胡岩仍旧没有消气,甚至有点蛮横质问洪子健干嘛强拽他出来。他又没有错,错的是李书记,他应该为自已的粗暴道歉。
洪子健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等胡岩说完了,才叹口气说:“胡岩,你又闯祸了。看李书记那样子,估计凶多吉少嘞。”
这下胡岩倒是冷静了下来,默然两秒钟,一挥手说道:“没啥,又不是没得罪过他,爱怎么整让他整好了,就算开除我也不怕。”
“开除倒是不至于,就是会给你小鞋穿。”洪子健皱着眉头说,“一年多了,胡岩,你还是这个样子,唉,叫我说你啥好嘞。”
“爱说啥就说啥,我才不在乎哪。”胡岩绽出丝笑容,半开玩笑地说,“别说一年多,就是一辈子,我也改不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当然,最重要的是,我压根就没想过要改。”
“你这德性……我喜欢。”洪子健轻轻捶了下胡岩结实的胸膛,用佩服的口气说,“这个院子就数你胆子最大,算你最有正义感,敢跟领导叫板,敢跟歪风邪气作斗争,不服你都不行。”
“别吹捧我了。”胡岩笑了声说,“这个院子里估计只有你会这样看我,其他人不是笑我楞头青,就是骂我大傻子,谢了。”
“是呀,在这个院子里,几乎所有人都争着讨好领导,巴结领导,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只有你敢不顾一切地跟领导对着干。”洪子健照实说,“当然,你是有道理的,不是胡来,所以我认为你做的对,打心里佩服你。真的,胡岩,我说的是真话,不是虚情假意。”
“不用解释,也不用强调,只要是你说出来的,我都会毫无条件的相信。”胡岩坦诚地说,“在这儿,你是我最信赖的朋友,也是唯一的。你呀,就是我的红颜知己。”说罢哈哈笑了声。
“用词不当,我想,你的红颜知己,应该是邓绮琪吧。”洪子健用玩笑的腔调说,“别不承认,我看得出你对她有意思。”
“我不否认。”胡岩坦率地说,“不过,她对我似乎没啥意思。”
“准确地说,刚来时她对你有意思,现在还真越来越没啥意思了。”洪子健小声说,“我看跟王宇飞那小子有关,他以前就对邓绮琪有意思,现在是副厂长了,觉得自已更有机会追到她,所以越发缠着她不放。邓绮琪呢,也是个比较势利的女孩子,自已想当官,也想找当官的男朋友,晓得王宇飞有靠山,又见他拼命追自已,自然就动心了。不是我打击你,胡岩,在这事上你还真争不过这家伙。”
胡岩对邓绮琪还没彻底死心,同时又没多大把握,因此兀自笑了笑说:“得了,别说这事,还是说点欢度春节方面的吧。”
“工资都领不到,还欢度啥个呀!”洪子健苦笑了声说,“不说这烦心的事,还是说说你跟邓绮琪吧。”
“你都说没戏了,还有啥好说的,是不是有意要让我郁闷呀?”
“别说,你还真没戏。哥们,这事就到此为止吧。”
“还没正式开始就结束,你觉得……”
“要真这样就太好了,因为你犯不着郁闷、忧伤和痛苦了。”洪子健正经八百地说,“我是过来人,听我的,准没错儿。”
“好,听你的。”胡岩半开玩笑地说,“你是爱情专家,以后多向你取经,你可得看在哥们的情分上多多赐教哦。”
“没问题,都哥们了,还能不为你的终身大事操心。”洪子健哈哈一笑,默然片刻又说,“这工资的事,你就不要再掺和了,毕竟惹恼领导总归不是件好事。过完年又要分工了,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据我判断,企办不会让你呆了,毕竟现在有竹席加工厂了,不再像过去那样没人想进了,相反有不少人争着要去呢。”
“要真这样,我可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已脚了。”胡岩苦笑了笑。
洪子健已经从胡岩嘴里得知真相,戏谑句:“这就叫活该!”
“没啥,对我来说,上哪儿干啥事都一样。”胡岩洒脱地说,“反正来这干不了自已的本行,那就随便好了。”
“你能这么想就好。”洪子健放心地说,“其实也真没必要较真,反正我们乡干部都是万金油,哪儿需要就往哪儿搽。不管是包村,还是进口子,搞集体行动照样得干。计生办是多点补助,可也累些,还得经常遭人骂,也没啥意思,所以当初我就选择了包村。”
“我也想包村,不晓得到时候能不能如愿?”
“肯定能如愿。跟你说吧,据我看你十有八九要包村的。”
“那就借你吉言,到时真这样,我请你下馆子喝酒去。”
“估计到时候你得借酒浇愁了。”
“为啥这么说?”
“就凭刚才李书记拍桌子冲你吼,还有好村给你包吗?”
“这倒也是。不过,我不会为这事借酒浇愁,因为好村差村,我都能接受。包村嘛,就那么回事,根本用不着计较好坏。”
“你这心态真好,让人羡慕啊。”洪子健竖起大拇指朝胡岩晃了晃,打趣道,“我看你前辈子应该是得道高僧哪。”
“应该是吧,很有可能是青埂峰山下的空空道人呢。”胡岩开了句玩笑,哈哈笑了起来。
“我看该是贾宝玉转世吧。”洪子健煞有介事地打量了下胡岩,笑道,“看你这样子,还真有点像贾宝玉嘞,哈哈!”
“去你的,居心叵测,诅咒我一辈子打光棍呀。”胡岩拍了下洪子健的脑门,“提醒你一句,贾宝玉最后做和尚去了。”
“想歪了,我的意思是,你像贾宝玉长得俊,夸你嘞。”
“哦,这样呀。”胡岩摸了把脸,戏谑道,“没准还真给你说中了,我很可能真是贾宝玉转世嘞。”说罢哈哈笑了起来。
“只可惜这儿没你的林妹妹,还得擦亮眼睛到别处去找哦。”
说话间,邓绮琪恰巧走了过来,听到洪子健的话,就笑着问:“哪儿有林妹妹呀?哎,是我们的胡岩同志要找林妹妹,对吧?”
见邓绮琪站在面前,胡岩眼里流露复杂的神色,嘿嘿笑了笑说:“没有的事,子健开玩笑呢。”
洪子健看向邓绮琪,用玩笑的语气说:“你都成别人的林妹妹了,胡岩找林妹妹也是应该的,对吧?”
“胡岩找不找林妹妹,好像跟我没啥关系吧。”邓绮琪明白洪子健的意思,却若无其事地说,“不过,我倒不是别人的林妹妹。我就是我,不属于谁。洪子健,你刚才说错话啦。”
听邓绮琪这么一说,胡岩好像在黑暗中忽然看到了一丝希望,内心涌出一阵欣喜来,忍不住瞅着她笑了一笑。
洪子健一本正经地辩解:“我们王副厂长成天缠着你不放,你也乐在其中,所以我刚才说的没错呀。”
“没错呀,王宇飞是在追我,可这是他的事,跟我没关系。”邓绮琪直言不讳地说句,接着瞟了眼身边的胡岩,好像在观察他。
这句话越发使胡岩认为,邓绮琪并没有爱上王宇飞,自已还有希望。尽管他依然不想开口说话,可心里涌出阵快乐来,是那种从绝望走向希望的快乐。
洪子健看到胡岩面有喜色,便明白过来了,转眼看向邓绮琪,用玩笑的腔调说:“得了吧,邓绮琪,就你一心想往上爬的德性,最终肯定会成为王宇飞的俘虏,至于原因嘛,我就不解释了。”
“就算像你说的这样,那也是他成为我的俘虏,而不是我成为他的俘虏。”邓绮琪一脸傲慢地说,“别看他现在是副厂长,我还啥也不是,没准哪天我比他的官还大嘞。”
“看看,狐狸的尾巴露出来了吧。”洪子健瞅着邓绮琪笑道,“你呀,就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不光想当官,还想当大官。”
“套用拿破仑那句话,不想当官的干部不是好干部。”邓绮琪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女干部,当然想当官了。再说了,在机关不能步步高升,就没有前途,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
洪子健转眼看向胡岩,意味深长地说:“现在看明白了吧,你跟小邓完全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就像两条平行的铁轨一样,永远也不会交织在一起,所以我劝你放弃吧,免得徒增烦恼和痛苦。”
邓绮琪见胡岩迟迟不开口,似乎猜出了什么,赶紧抢在前头说:“我可没这意思,你可别胡思乱想哟。”说完转身就走了。
洪子健瞧见胡岩呆呆地看着邓绮琪离去的倩影,开玩笑地说:“别发痴了,那不是你的林妹妹。走吧,一起骑车回家过年好了。”
“这不还早么?”胡岩缓过神,随口说句,“还没到下班时间。”
“就凭你这句话,该评先进了。”洪子健环顾了下四周,调侃道,“你看还有几个人在坚守岗位,没闹到钱,大家都窝着一肚子火走了。再说了,往年有工资有奖金有东西发,喝了过年酒,也都回家过年了,不同的是,那时候高高兴兴,现在是凄凄惨惨,唉!”
“过年都结清不了工资,哪个高兴得起来呀?”胡岩叹口气说,“别说家里困难的发愁,就是有钱过年,这心里也不舒服啊。”
“说的没错。”洪子健慨叹句,“真应了那句话,王老五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哪。”
“也别这么悲观嘛。”胡岩脸上绽出丝笑,“现在有了竹席加工厂,应该会一年比一年好吧。”
“你倒是乐观,可我不敢这么想呀。”洪子健皱起眉头,不无担忧地说,“说实话,这乡办企业能办好的还真找不出几家,何况主管的是熊乡长和王宇飞,一个以喝酒打牌著称,一个因拍马屁出名,其他方面就没啥亮点喽。就这一对活宝,还敢指望啥嘞,哼!”说时嘴角边露出丝嘲讽的笑,同时透出几许无奈来。
胡岩觉得洪子健说的有道理,却不想就此说什么,默然一下说:“骑驴看唱本吧,现在不用担心,到时候就晓得了。”
“如果这厂长是你,哪怕副厂长是你,我也就放心了。可惜呀,现在只用奴才,不用人才,唉!”洪子健摇头苦笑了笑。
“别妄加评论了,再说这改变不了啥。”胡岩一手搭在洪子健的肩上,笑着说,“走吧,我们一起回去。你要想省钱,我搭你。”
“就算没领到工资,这加油的钱还是用的,再说要真没有,向你伸个手,你还会不援助一把呀?”洪子健做了个手势,哈哈一笑。
“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肯定会帮你。”胡岩一边往树下的摩托车走去,一边笑着说,“不过,我晓得你并不是一个轻易求人的人,何况你现在不怎么缺钱嘛。”
“这个年倒是没问题,就不晓得以后怎么办嘞。”洪子健忧心忡忡地说,“照这样下去,一年到头领不到工资也不是没可能。”
“应该不会吧,要不哪个还有心情来上班呀。”胡岩说,“你也看到了,自从拖欠工资以来,不少人都打不起精神来了。也是,这不给马儿草,又怎么能让马儿跑,就算拿鞭子抽,也跑不了最快。”
“所以说,那些在报纸上发东西的家伙没有看到问题的实质,只晓得大批特批人浮于事。他们要是三四个月领不到一分钱,到了年底也结不清工资,看看他们还有没有精神写这些文章,操他妈!”
“这也不能全怪他们,毕竟报喜不报忧,报好不报坏,上边人压根就不晓得我们几个月领不到工资、补助和奖金。”胡岩用戏谑的口气说,“没准还一个个认为我们真过着富贵幸福的日子呢。”说罢哈哈笑了两三声,透出几许嘲讽与无奈。
“所以看新闻,你会感到无比幸福。”洪子健诙谐地说,“想要让自已感到幸福,就每个晚上七点到七点半守在电视机前吧。”
彼此相视一眼,又哈哈大笑起来。
来到摩托车前,他俩几乎是时间跨上了车,嘟地一声冲向门口。
虽说规定的假期已经结束了,不过来上班的人寥寥无几,胡岩还是中规中矩,该上班就上班,该下班就下班,不会无故缺席。让他觉得奇怪的是,王宇飞和邓绮琪也天天坚持上班,这跟去年大相径庭。直到元宵那天快下班的时候邓绮琪请他民主推荐会上帮他画勾,他才恍然大悟过来,原来他俩是冲着这个来上班的。
果然月半过后两天,也就是礼拜三,组织部来了个考察组,召开乡村两级干部会,即全体乡干部和村书记和主任与会。会议的主题就是民主推举后备干部。
谁都知道这只是走过场,到底谁能成为后备干部,其实早就由领导定好了,因而没谁会把这事当真,领导报哪个的名,到时就在表上填哪个,除非跟他有深仇大恨,才不会给他画勾。再说了,就算不画勾,也影响不到对方顺利当选后备干部。
尽管如此,可端坐在台上的李书记却郑重其事地讲了一通,要求大家认真对待,把优秀的年轻干部选出来,以不辜负组织的培养与期待,末了竟然把推荐人的名单公报了出来。
接着,那位年近四十的考察组组长挺起有些佝的腰,目光威严地扫了眼黑压压一片的干部,慢条斯理地说起组织程序来,再三强调民主推荐这四个字。完后那位三十出头的纪检干部表情严肃地强调纪律,切不可做违反纪律的事,否则必将严惩不贷。
胡岩突然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名字都事先圈好了,还谈啥个民主推荐,嘿,真有趣!”说完笑了两声,透出嘲弄的意味来。
其他人也跟着窃窃私语起来,并发出阵嘻嘻哈哈的笑声。
这时,旁边的邓绮琪扭头瞪眼胡岩,小声提醒句:“别再胡说了,当心纪检找你麻烦,这可是组织考察,不是开玩笑。”
不等胡岩开口,徐月凤就半开玩笑地说:“小邓,你可是后备干部候选人哦,不可说话违反纪律,要不到时台上那位纪检同志会找你谈话的,这样一来我们大家都白替你画勾了,嘻嘻!”
“别把芝麻当西瓜了,你那勾还真有那么重要,切,不过形式形式而已。”何志鸣用那种看透一切的腔调说,“哪个当后备干部,早就内定了,我们哪,只是戏台上的猴子任人耍罢了。”
“是呀,都耍了这么多年了,早就习惯了。”大喇叭压低嗓门说,“要是领到了工资,给耍了也值,问题快四个月没发工资了,还当人家的猴子,唉!”
“除非你不吃这碗饭,要不没拿到钱,也得照样做,不来的话挨骂倒是其次,还要扣工资呢。”有人忿忿地说。
“是呀,这就是我们这些一般干部的悲哀。”洪子健看着邓绮琪说,“小邓哪,好好干,今天当选后备干部,挨个一两年,就可以当提拔当领导了,到时就不用像我们这些人这样了,加油哦!”
邓绮琪把洪子健的话当鼓励,挥拳表示加油,还顺带道了声谢。
这时,李书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几乎是吼着要大家安静下来。
很快,组织口的干事就把表发完了。
几乎没人把这当回事,拿笔就沙沙沙地往表格上填,完了就彼此小声聊起来,一边等着收表,以及领导宣布留下的谈话干部。
不到一刻钟,所有的表都收了上去。紧接着,李书记就宣布起谈话干部的名单,也就是村书记和乡里站所长,其他人散会。
出了会议室,胡岩瞟了眼喜形于色的邓绮琪,想找他说几句。恰在这时,王宇飞神采飞扬地走了过来,用轻蔑的眼光瞥眼胡岩,然后殷勤地邀邓绮琪到自已房间里聊。邓绮琪迟疑了一下就笑眯眯地接受了,看了一眼胡岩,扭腰就跟着王宇飞走了。
胡岩眼里闪出丝诧异,同时心里也有些难过,却什么也不说,只愣愣地看着邓绮琪离去的背影。
洪子健伸手扯了扯胡岩,安慰道:“别看了,不属于你的,就不要恋恋不舍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况你还这么潇洒,这么有才。”
胡岩双手插在裤兜里,耸耸肩,故作洒脱地说:“没错,天涯何处无芳草,没必要在一颗树上吊死。再说了,我仔细考虑过来,觉得她并非我真正想找的那一半。”
“这就对了,胡岩,你跟她不是同类人,没有多少共同的语言,何况现在她完全倒向了王宇飞,就算你再怎么努力争取,恐怕也无法让她回心转意,到时候只是自寻烦恼罢了。”
“有道理。”胡岩笑着说,“走,我们到外面走去,天气蛮不错。”
“好,我陪你散散心,谁叫我们是哥们。”洪子健风趣地说。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胡岩将手一把搭在洪子健背上,边走边说,“就算没女朋友也没关系,有你就可以了。”
“放心吧,你一定会有女朋友,而且还是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大美女呢。”洪子健正儿八经地说,“因为你才貌双全,对美女有强大的吸引力,只是现在缘分还没到罢了。”
“你倒挺会安慰人的,虽说几乎没这个可能,我还是要谢你。”
“啥叫没这个可能,告诉你,我的预言一向很准的。”洪子健故作神秘地说,“你呀,啥也别想,尽管相信我就是了。”
“你呀,比刘半仙还刘半仙,我不信你信谁。”胡岩拍了下洪子健,打趣道,“那就借你吉言,好让我家有仙妻,幸福一辈子。”
这两位铁哥们一边沿着洒满阳光的马路慢慢往前走,一边就这个有趣的话题说个没完没了,时不时发出阵爽朗而又快活的笑声。
不知不觉,他们俩来到了马路旁边的竹席加工厂。
洪子健有意无意地往厂子方向瞟了眼,却没有想去看的意思,因为他觉得它跟自已没啥关系。
与洪子健不同的是,胡岩觉得这家厂子跟自已有关系,甚至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也是,毕竟他为之付出了心血与汗水。迟疑了一下,他便邀洪子健一起进去看看。
洪子健迷惑不解地看着胡岩,问道:“呃,你怎么还有心情进去看呀?”
“我干嘛就没心情进去看呢?”胡岩反问句。
“在我看来,这是你的伤心之地吧。”
“干嘛要这么说?”
“因为你付出了那么多,结果却啥也没得到。”
“明白你的意思了。”胡岩毫不介意地说,“不过,我一点也不伤心,真的,我可不会当着你的面说假话。”
“信,胡岩,你是个很豁达的人,自然不会耿耿于怀了。”洪子健由衷地说,“说真的,我打心里就佩服你。”
“佩服就免了,陪我进去看看吧。”胡岩说时做了个请的手势。
“既然你不会触目伤怀,那我就陪你去看看吧。”
“够意思!”胡岩一手勾着哥们的肩,相拥着往厂房大门走去。
进了厂房,胡岩环顾了一圈,发现几个男工蹲在一旁抽烟,对面的几个女工也在说笑,尽管手里在干活,但慢腾腾的。至于其他人,虽说没抽烟没说话,可也是慢手慢脚地干活,整个情景给人一种磨洋工的感觉。为此,他心里很不痛快,双眉不由得皱了起来。
似乎实在看不下去了,胡岩二话不说,掉头就往门外走。
洪子健看到胡岩脸色不对劲,诧异地问:“触目伤怀啦?”
“伤啥怀呀,我是气愤。”胡岩一边往马路走去,一边沉不住气地说,“看到那磨洋工的情景,我气就不打一处来,太不像话了。”
“原来你是为这个呀。”洪子健幡然醒悟过来,嘿嘿笑了声说,“你又不是厂里的负责人,甚至跟这个厂一丁点关系也没有,生哪门子气呀!”
“你说的没错,我现在确实跟这家厂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它跟我们所有人都有关系,如果办好了,挣大钱了,乡里就有钱发我们的工资,反过来说要是没办好,甚至亏本了,别说三四个月,没准一年到头都领不到一分钱工资。”胡岩一脸认真地说,“子健,你说我该不该生气?你又该不该生气?”
“该,可有用吗?”洪子健无奈地笑了声,“胡岩,你我都不是厂里的负责人,再怎么生气也没用,还是随它去好了。”
“可我们是香樟乡的干部,有资格向负责人提意见。”胡岩振振有词地说,“不光是熊乡长,骆乡长,还可以向李书记提。”
“你是不是老毛病又患了?”洪子健半开玩笑地说,“跟你说吧,胡岩,你找领导提意见,结果就只有一个,遭领导批。”
“就算是这样,我也要这么做,回去就直接找李书记提意见。”
“得了吧,现在考察组还在问话,你找李书记提意见,跟找死有啥区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做跟自已没关的事,晓得啵?”
“刚才我已经说了,这事不仅跟我有关,跟你也有关,跟所有乡干部都有关,所以我必须这么做。”
“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好了,我懒得管你,反正你南墙撞了这么多回,也不差这一回。只是撞得头破血流,也没人把你当回事,得到的就是别人笑你大傻瓜一个。”洪子健突然伸手拍了下胡岩的脑袋,咬着牙说,“胡岩,你怎么就这么傻嘞,唉!”
“没办法,我就是这么个大傻子!”胡岩嘻嘻一笑,“其实我也想学得精明点,可就是怎么也学不会。”
“是呀,精明才能得到领导的赏识和器重,才能得到提拔的机会,就像王宇飞一样,当然,邓绮琪也挺精明的。”洪子健顿了顿又戏谑道,“其实,乡里也没几个傻瓜,最大的傻瓜是你,其次就是我。虽说我没你胆大,敢跟领导较劲,可也不会巴结讨好领导。”
“要不我们怎么会成为知己呢?”胡岩看着洪子健,自嘲道,“没错,我们俩就是一对活宝,让人笑话,却死不悔改。”说罢哈哈一笑,接着又补上句,“不过,这也挺好的,至少说明我们正直,干净,像刘禹锡笔下的莲,出污泥而不染,高洁得与众不同。”
“还高洁,真是自我感觉良好。”
“事实就是这样,感觉自然会良好。”
“自我良好有啥用,还不照样让人笑话。得了,不说这事了。”洪子健默然片刻又问道,“胡岩,你真的要向李书记提意见?”
“你见我啥时候出尔反尔过?”胡岩反问了句,紧接着又斩钉截铁地说,“这意见我一定要提,而且要力争让李书记接受。”
洪子健摇摇头,叹口气说:“难哪,李书记一向刚愎自用,别说你一个一般干部,就算那些班子成员的意见,他也听不进去。”
“就算是这样,我也要这么做。”胡岩坚持道,“我看到了问题,并向领导提了意见,就算尽职了,至于听不听,那是领导的事。”
“我明白你意思。”洪子健沉吟了一下说,“好,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我也就不说啥了,只是提醒一句,要注视说话的方式。”
胡岩向洪子健道了声谢,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不管结果怎么样,你老哥肯定是不会笑话我的。”
“这还用说,要不还算铁哥们么?”洪子健脱口而出,“再说了,我这人不爱笑别人,就算别人笑我,除非过分,我是不会理会的。总之一句话,林子大了,啥鸟都有,得学会适应。”
“有道理。”胡岩点头道,“你我性格蛮相似的,所以才能成为好朋友。我们可以大度,可以不斤斤计较,但也不能任人欺负。”
“说的是,底线还是要有的。”洪子健照实说,“不过,针对我的人还是少,毕竟我不像你这么出众嘛。枪打出头鸟,你可得注意。”
“没事,不管有多少人针对我,哪怕是领导故意要整我,也能挺过来。”胡岩举重若轻地说,“虽说工作时间不长,可啥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你呀,就不用替我担心了,没事的。”
“就你这样子,绝对顶天立地,不服都不行。”胡岩朝洪子健竖起大拇指,“要是乡里像你这样的人占多数,那就不会有歪风邪气了,领导也不敢为所欲为,作威作福了。可惜,少了,太少了。”
“不奇怪,在有权力的人可以随便整人的环境里,选择明哲保身也就再正常不过了。”胡岩嘴角边浮出丝自嘲,“就因为我不会这么做,所以才让人笑话,当成大傻子,当成另类了。”
“不管别人怎么看你,反正我佩服你,真的。”
“你是我的哥们,当然会这样。谢了,子健。”
彼此相视一笑,心领神会,然后抬脚跨进了大门。
当天下午,胡岩来到书记办公室,向李书记反映厂里的情况。
李书记皱起眉头吸了口烟,那样子好像对发生在厂里的事不满,又像在厌烦下属打小报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句:“小胡,你是不是天天都会去厂里看看?”
“没有。”胡岩如实回答,“从开业到现在,我就上午去过一次。”
“这么说,你反应的情况就有些片面了。”李书记瞥眼胡岩,表情严肃地说,“一次能说明啥问题呢?不要以点代面嘛。”
胡岩一怔,预感到了什么,迟疑了下说:“尽管一次不能说明问题,但至少可以证明管理方面存在不足,要是抓得严,就不会出现这种懈怠的情况了。李书记,我觉得……”
李书记摆摆手,语气威严地打断胡岩说:“你也晓得,日常管理由王宇飞负责,他是个做事得认真的人,我对他很放心。”
听了这话,胡岩不禁在心里冷笑了下,不紧不慢地说:“要真是这样,那就不会出现我刚才说的情况了。”
李书记勃然作色,呵斥道:“胡岩,你是在指责小王,还是在指责我?”
“哪个都没有,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胡岩平静地说,“李书记,我这样做也是为了把厂办好,所以你大可不必这样大发雷霆。”
“你……”李书记被咽得突然说不出话来,脸色更难看了,两秒钟过后才吐出句,“所谓事实也只是片面的,只是偶尔的,你不要拿片面和偶尔所为来说事,来否认别人的努力和成绩。”
“请问李书记,你是不是会经常去厂里检查?”
“有熊乡长和小王负责,我很放心,所以就没这个必要了。”
“既然是这样,那你就不能下这个结论了,因为你没有掌握一手资料。”胡岩振振有词地说,“李书记,你还是多去厂里看看吧。反正离乡里不远,又在马路旁边,挺顺路的,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这话说的确实在理,李书记一时半会还真不知怎么驳斥,末了蛮横地吼句:“你是领导,还是我是领导,你有啥资格说这话,哼!”
“李书记,我是在提意见。”胡岩依然镇定自若地说,“别说我是干部,就算是群众,也可以向领导提意见,而且还可以进行监督。你当然不会赋予我这种权利,但法律赋予了。”
李书记先是愣了两秒钟,接着气急败坏地吼道:“一派胡言!胡岩,我晓得你一向喜欢胡言,没想到你敢在我面前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言,我说的有理有据,有法可依。”胡岩一本正经地说,“同事借谐音取个外号,开个玩笑可以,可你是领导,就不能这样了。”说完脸上掠过丝嘲弄的笑。
“我不想再跟你啰嗦,你给我出去。”李书记气得脸色发黑。
胡岩倒是笑了起来,边起身边说:“我当然要出去,不过临走的时候还有句话要跟李书记你说,要是不加强管理,就算有销路也赚不了几个钱,再说现在看来销路好像也不怎么样,没准得亏本。”
“这厂跟你没关系,你用不着说三道四。”李书记气忿地说,“我晓得你没当上这个副厂长,心里有气,巴不得厂子倒闭。”
“我不想解释啥,只想说句,我就盼望厂子生意越来越红火,这样大家的工资就有希望了。”胡岩平静地说,“因此上,你说的这句话,就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小人之心……”李书记气得重重拍了下桌子,怒不可遏地冲手下吼句,“你……你给我滚出去!”
经历多了,胡岩也就习以为常了,也就不会介意了,那么冷冷看了眼领导,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余怒未消,看到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滚蛋,李书记仍旧拍了下桌子,直把上下牙咬得格格作响。要是有权力开除他,李书记肯定会这么做,可惜的是他没这个权力。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自已权力范围内好好整他,不给他好日子过。
下了楼,胡岩往大门口旁边的宣传栏一看,见一伙人正围在那儿伸长脖子看,尽管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他还是举步走了过去。
果然,贴在宣传栏内的大红纸上赫然写着王宇飞和邓绮琪的名字,当然后备干部不止他们俩,还有其他四位年轻干部。
胡岩随便看了看,就准备转身离开。
这时,大喇叭指着后备干部名单,突然冒出一句话:“论工作积极肯干,没谁比得上小胡,虽说来乡里才两年多点,可干得事不少,比得上有的人三四年,最有资格当后备干部嘞。”
话音刚落,有人就扑哧笑了声。
大喇叭撇过脸盯着一旁的李志勇,梗着喉咙问:“笑啥?”
“小胡工作确实挺积极肯干的,可老跟领导顶嘴,连李书记都敢扛,这怎么可能当后备干部呢?”李志勇有板有眼地说了句,又看向胡岩,干笑一声说,“别生气,小胡,我说的可是实话。”
其他人顺着李志勇的话说了起来,有替胡岩打抱不平的,但更多的是取笑他。不过,胡岩权当说笑,一点也不介意,脸上挂着笑。
过了会儿,大喇叭感慨句:“说的也是,这会干的,不如会拍的。你看王宇飞这小子平日里老使诈偷奸,建厂招工啥事也没干,呃,竟然当上了副厂长,不就是他会拍马屁嘞!”
“没办法,人家领导就喜欢这一套。”洪子健接过话说,“你看胡岩为这个厂付出了多少,结果却啥也没得到,这够屈的呀。”
徐月凤看着胡岩,半开玩笑地说:“你呀,就是该学的不学,跟王宇飞在计生办呆了一年,要是肯学的话,早就学会了。”
“就胡岩这性格,怎么会跟他学呢?”洪子健拍拍胡岩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说,“胡岩可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哪会溜须拍马呀?”
“品行真是不错,可就是要吃亏呀。”何志鸣带着几分气愤地说,“这种地方就是小人得志,君子受困,啥也得不到。”
“你这话就说对喽。”徐月凤呵呵一笑说,“小胡就因为正直,不会吹牛拍马,所以当不了副厂长,也做不了后备干部,现在连小邓都不怎么爱搭理了,正跟王宇飞打得火热呢。”说到这,王宇飞和邓绮琪肩并肩走了过来,于是她赶紧补上句,“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刚说完又举手招了招,“小王,小邓,你们双双在名单上。”
瞧见邓绮琪跟王宇飞蛮亲热的样子,胡岩心里不是个滋味,尽管他早就不再主动找邓绮琪了,但还是没有完全放下。尽管如此,当邓绮琪走到他跟前时,他还真心向她道了声贺。
邓绮琪落落大方地对胡岩说了声谢,就跟故意找他说话的王宇飞搭话。从她淡淡的笑意里,胡岩感觉到她现在只把自已当同事了。
这会儿,不少人在恭维王宇飞和邓绮琪。邓绮琪倒是谦虚谨慎,可王宇飞就不同了,几乎张狂到了已经提拔进班子了似的。
何志鸣半开玩笑地说:“王副厂长,这从后备干部变成领导还有段路要走嘞,你现在把话说得这么满,就不怕到时候打脸。”
“怎么可能?”王宇飞胸有成竹地说,“我敢说这话,就有这个把握。至于打脸这事,肯定不会发生的,你尽管放心好了。”
“那是,人家王厂长在领导面前可吃香了,背后有又人,明年换届的时候肯定能提拔的。”徐月凤大献殷勤地说,“要是留在乡里,到时候还请多多关照哦。”
不少人跟着徐月凤奉承王宇飞,那样子多少有些恶心。
胡岩瞥了眼小人得志的王宇飞,啥也不说,只冷冷一笑。
王宇飞似乎正在享受群星拱月般的快乐,笑得合不拢嘴,只一个劲地说没问题,末了还装模作样地来句:“到时还请大家多支持。”
这会儿,王宇飞把自已的轻浮彻底暴露出来了,让不少人在心里暗暗嘲笑他,甚至等着看他的笑话。
胡岩以为邓绮琪应该会制止王宇飞,没想到她反而夸他自信,搞得他忍不住哈哈笑了声,随即转身扬长而去。
王宇飞觉得胡岩在嘲笑自已,心里不免来气了,冲着他狠狠剜了眼,然后冒出句:“没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真好笑,哼!”
洪子健知道王宇飞在挖苦自已的铁哥们,便反讽句:“好笑的应该是你吧,看看你刚才说的话,就好像已经升官了似的。”
“这是自信,懂吗?”王宇飞瞥眼洪子健,嘲笑道,“你跟着他混,别说提拔,连自信都没了。奉劝你一句,赶紧回头吧。”
“回头跟你这个马屁精混呀,我还不如跳楼嘞。”洪子健不屑地说,“跟你说吧,王宇飞,像你这种人,就算当到再大的官,我也不稀罕,照样看不起你,哼!”说完掉头就走了。
王宇飞气得呲牙咧嘴,想冲上去跟胡岩干架,好在给邓绮琪拦住了。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当她面爆起粗来,骂了胡岩几句。
看到王宇飞这事粗鲁的模样,邓绮琪不自觉地拿他同文质彬彬的胡岩对比起来,内心不免对胡岩升起好感来。不过,当王宇飞拉起她的手时,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一块朝大门外走去。
大家先是愣愣地看着他们手牵手往前走,接着就哇地一声起哄。
第二天上午,骆乡长把胡岩叫到自已办公室,跟他说起上报人均纯收入这事,因为统计局打电话通知这个礼拜内得上报。
胡岩不光做工业统计,也兼做农业统计,同时还经常找农户做调查,因而对全乡的情况相当了解,实际人均收入有多少,应该说他心里是有底的,却故意问领导报多少合适。
骆乡长已经跟李书记商量好了,却故作沉思状,长长吐了个烟圈,才把那个数字报了出来。
胡岩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满脸都是惊愕,脱口而出:“哪有这么多呀?骆乡长,能有这个数字的百分之七十就不错了。”
骆乡长变了脸色,没好气地问:“你凭啥这么说?”
“骆乡长,你也晓得我这人喜欢搞调查,经常找群众问这问那,自然就了解真实情况了。”胡岩答道,“去年肥料药水都涨价,可谷价非但没涨还跌了,再加上税费都增加了些,因此农民的纯收入自然就减少了,这人均纯收入也就要比上年少,怎么还能多报呢?”
“你怎么就只晓得地里这事呢,不还有搞副业,外出打工吗?”
“这本地搞副业,收入也增加不了多少,至于外出打工,农民工也挣不了多少钱,何况我们乡外出务工的人不多,对人均纯收入几乎没有影响。也就是说,人均纯收入还得看地里。”
这倒也是实情,骆乡长一时间不知如何辩驳才好,便深深吸了口烟,然后又缓缓地吐了出来,板起面孔问胡岩:“那你不想照刚才说的数字报,是吧?”
尽管看到领导不痛快,但胡岩还是说句:“我看还是实报好,毕竟统计数据越真实越好,这样上边的数据才真实。”
骆乡长瞪眼胡岩,生气地说:“说的倒是轻巧,要真这么报了,去年的人均收入比往年的还低,那我们不白干了一年,哪儿来的成绩,啊?你只考虑数据真实,可你把别的因素考虑进去了没有?”
“我觉得真实最重要,其它的……”
“真实?”骆乡长有些粗暴地打断道,“你以为我不想真实,可能允许真实吗?就算我允许你按实际数字报,可上边会同意吗?告诉你,到时候肯定会打回来重报的。”略微顿了顿又缓和神色说句,“小胡,你也来乡里两年多了,做了一年统计,应该清楚这点。”
没错,胡岩做了这一年的统计,确实清楚何为统计,切身体会到想真实也无法真实的无奈,每次都力争实报,可每次都以失败告终,最后还是得按上边的要求来做统计表上报,这既有乡领导本身的原因,也有上边的原因,他是一清二楚的。
“多的都做了,还在乎多这一次?”骆乡长似劝似逼道,“就算你不愿意,也得照我刚才报的数字填,这是李书记和我商量的结果,也是党委政府的决定。”
胡岩清楚反抗又得遭受挫败,沉吟了一下便提出个要求:“骆乡长,这表我就按你说的填,不过你得答应我不再做统计的请求。”
“老实说,就算你想做还不打算让你做,这一年来你跟我扯过多少皮,惹我生过多少气,要再让你做,我非气出病来不可。”骆乡长瞪着胡岩说,“从能力和工作态度上讲,你没有问题,问题就出在性格上。直说吧,你不善于变通,不善于迎合领导。”
“骆乡长批评得对,我虚心接受。”胡岩笑了笑,“既然答应了我的请求,那我就再造一次假吧。”顿了顿又叹口气说,“我觉得做这一年的统计,将会是我人生的一个污点,现在就很后悔了。”
“看你这话说的,我都不晓得说你啥好。”骆乡长用责备的眼光瞪了下胡岩,吸了口烟又用教训的口气说,“小胡啊,你就不要这样自命清高,特立独行了,再这样下去,别说在工作方面寸步难行,连跟你说话的人都会没有。有句话说得好,水至清无鱼,人至察无朋。你呀,该改改了,不要给周围的人孤立了。”
尽管胡岩对这种话有些反感,但还是向领导道了声谢,然后问道:“骆乡长,你还有啥指示?”
“没有,就这事。”骆乡长口气温和地说,“小胡,做完了拿过来给我签字,下午就送统计局去。”
“好,骆乡长,那我就不再打扰你了。”胡岩客气句,起身往门外走去,刚出了门就重重地叹了口气,别说有多难受了。
好在一个礼拜后就遂了愿,胡岩不用再造假了,不仅撂了统计,而且还离开了企办,也没进其他口子,做了个单纯的包村干部。
会上宣布分工的时候,听到罗坑村属于胡岩,立马就响起了扑哧的笑声,有人还特意向胡岩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有好果子吃了。不为别的,就因为罗坑村又偏又穷又多事,是最差的村,没有之一。
胡岩倒是无所谓,对他来说包哪个村都一样,反正都是下村做事,就算事再难办,总比弄虚作假要好的多,内心可以踏实安稳,再说了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所以此时便显得泰然自若。
出了会议室,大家坐在场上就刚才的分工议论纷纷,分到好的,自然是满心欢喜,得意洋洋,好像受到领导的宠幸似的;分到不好的,便发起牢骚来,指责领导对自已不公平,甚至爆起粗口来。
胡岩不想参与其中,觉得没啥意思,环视了圈众人,便举步朝自已宿舍走去,现在他没办公室了,没事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呆在房间里看自已的书,练自已的字,想想心里便美滋滋的,哪还会像别人那样牢骚满腹呀。要说有一点遗憾的话,那就是没有进自已心心念念的农技推广站,不过包村啥事都要做,要有农技推广方面的工作,到时肯定少不了他,因此也就释然了,感到相当满意。
这时,洪子健从一旁走了过来,拍拍铁哥们的肩,满脸都是安慰的笑意,却一句话也不说,好像怕引起他的烦恼,甚至是痛苦。
瞧见洪子健那样子,胡岩忍不住笑了声,戏谑道:“没必要这样吧,兄弟我又没上刀山下火海,就算是这样,你也应该用朗朗笑声来送老弟一程嘛。”
洪子健特意打量了番胡岩,含笑着说:“看上去你还蛮坦然的,心情还不错。”
“啥叫看上去,本来就是这样。”胡岩坦率地说,“跟你说吧,子健,我真的很高兴,因为用不着再被逼造假,不用着再做自已不愿意做的事。坦白跟你说吧,做了这一年的统计,我都讨厌起自已来了,都觉得该找个地方去深深忏悔一回。说真的,我很自责,很痛苦,觉得这是我人生中的一大污点。”
“我理解你,也相信你说的是心里话。”洪子健又拍了拍哥们的肩膀,安慰道,“不过,也别把事想得这么严重,造假是不对的,可你是被逼的,要说有罪,也是那些逼的人,你没有罪,真的。”
“不管怎么说,我负有责任,毕竟我是一个具有行为能力的成人,对别人的逼迫完全可以拒绝。”胡岩一脸认真地说,“我最讨厌弄虚作假,却偏偏就这么做了,这该是对我最大的嘲讽吧。”说完脸部结实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拧成一个说多难看就有多难看的苦笑。
洪子健清楚胡岩内心有多自责,有多痛苦,默然片刻笑道:“好了,这事都已经过去了,你就不要再说,免得自寻烦恼。”
胡岩甩甩头,似乎要把所有的烦恼统统甩掉似的,咧嘴一笑,说道:“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一切从头开始,从现在起,我不再弄虚作假,不再受任何人胁迫,做不该做的事。我要干实事,力所能及地替群众办实事,办好事。”
“这倒是跟你脾性相符合,我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也非常乐意这么去做。”洪子健瞅着胡岩笑道,“现在像我一样包村了,要做的实事也就多了,何况你包的还是罗坑村,事自然就更多了。不过,多是收粮收钱搞计划生育,这好像不能算是替群众办好事吧。”
“这公粮嘛,是国家规定的,当然属于实事,其实群众也乐意交的,只要地里没受灾就行了。至于计划生育嘛,是基本政策,少生优生,可以减轻家庭负担,增加收入,富裕起来,过上好日子,只要不使用暴力不侵权,应该是替群众办好事。还有就是收钱,除去那些私自增加的税费项目,我觉得也是替群众办实事,因为向国家交税,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听起倒是蛮有道理的,可老百姓并不这么想,不管是收粮收钱,还是搞计划生育,都会让他们不满意。”
“大多数人还是没啥意见的,只是少数人而已,要不这工作就没法做了。”胡岩照实说,“一人难满千人意,不管怎么做都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只要多数人说好,就算是为群众办了实事好事。”
“说的也有道理。”洪子健点头道,“好,那你就努力吧。”
“必须的。”胡岩正经八百地说,“不光我,你也要这么干。”
“我?”洪子健摇摇头,“我身子可没你这股子干劲,你就别抬举我了。我呀,一切行动听指示,领导叫我做啥就做啥,做得好做不好,就另当别论了。不过,不管做啥事,我都会尽力而为。”
“能做到这一点就很不错了。”胡岩拍拍洪子健的肩膀,笑着说,“你我属于同类人,不用多说,心照不宣就行了。”
正说着,张秘书小跑似的走了过来,对胡岩说:“小胡,罗书记打电话来了,说有村民在闹事,你快去村里处理。”
洪子健朝胡岩挤挤眼,半开玩笑道:“刚开张就来了生意,运气还真不赖。”
“去你的!”胡岩斜眼洪子健,“得了,我没时间跟你斗嘴。”刚说完又问张海明,“张秘书,袁乡长会不会去?”
“袁乡长说有事,叫你先去看看,能处理就处理好,处理不好再打电话来。”张秘书答道,“小胡,快去吧,罗书记正等着呢。”
洪子健故作郑重其事地拍了拍胡岩的肩膀,说道:“小胡同志,考验你的时候到了。”说完又嘻嘻一笑。
“不用担心,应该没问题,我能处理好的。”胡岩看着洪子健,假装一本正经地说,“这张秘书的指示,我哪能不好好执行,走了。”
见一向桀骜不驯的胡岩亲口说要执行自已的指示,张秘书乐得嘴巴快歪得耳朵边了,尽管他知道这只是玩笑话。人嘛,就喜欢听个奉承话,官场中人更是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