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插秧的时节。要放在过去,也就全是作田人的事,但现在不同了,因为第一次推广水稻抛秧技术,这教农户抛秧就成了农技站的事。因此,江站长召集胡岩等人开了会,照之前的分组分片立即下到村里,指导那些搞试点的农户抛秧。
于是,胡岩骑摩托车搭着江站长来到了罗坑村。
别看就是抓着秧苗往水田里抛,再简单也不过,其实还是蛮讲究技巧的,抛的方法不对,不光会影响成活率,还会影响产量。
正因如此,胡岩和江站长分开行动,下到田里精心指导农户抛秧。特别是胡岩,他不光要求严格,还亲自给农户做示范。
自开春以来,雨就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这几天更是这样了。
胡岩冒着雨下地指导,连感冒也顾不上,直到所有村抛秧工作结束,他才上医院打针,没想到感冒那么重,吊了三天针还未痊愈。然而,当得知吴金良家的秧苗迟迟没有竖起来,他不顾病还没好,跨上摩托车就往罗坑村奔去。
胡岩穿着一身雨衣来到田间,先安抚了一番发急的吴金良,然后绾起裤管下到清清凉凉的水里,仔细检查起来。把整个水田看了一遍,他一脸轻松地笑着告诉吴金良没事,再过两天就秧苗就竖起来了,这跟抛秧方面的技术没任何关系,是因为下多了雨。
虚惊一场,吴金良有种喜极而泣的感觉,紧紧握住胡岩的手由衷地致谢。胡岩看到吴金良这个样子,乐得直呵呵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头却疼起来,他明白是下水着凉了,没把这放在心上。跟吴金良道过别,他沿着湿滑的田畻往前走,打算把所有的抛秧试点田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啥问题。
应该说,检查结果令人满意,就算有些秧苗还没有竖起来,也不存在死亡的风险,原因在春雨连绵这个方面。
秧苗没问题了,可胡岩的身体却出状况了,头痛欲裂,浑身泛力,但他对谁也没说,强打起精神骑着摩托车冒雨回乡里去了。
原以为只是轻度感冒,谁知因受凉和拖延转成了肺炎,不得不进了县医院治疗,一个礼拜才出了院。刚出院胡岩就想回乡里工作,却给蒋老师拦住了,说工作重要,身体更重要。他体会到妻子对自已的关爱,也就不好再任性了,便呆家里好好休息起来。
就在他休息的三天里,乡里人事发生了重大变动,因为经历了差不多半年的换届结束了。李书记并没有像之前所议论的那样去县委或县政府任副书记或副县长,而是去了发改委当主任,尽管表面上没露出什么异样的情绪,但谁都知道他心里很是失落。与之相反,骆乡长倒是春风满面,因为他代替了李书记,成为香樟乡的当家人。
当然,最得意的应该是王宇飞和邓绮琪吧,他们夫妻俩居然都提拔了。王宇飞就地提拔为负责工业的副乡长,而邓绮琪被调离香樟乡,去离县城最近的乌桕镇担任副镇长。其实,这对她来说再好也不过了,可以有时间照顾出生不久的宝贝女儿了。
尽管胡岩跟邓绮琪关系淡如水,但在她离开的时候还是跟着同事们一起欢送她。而邓绮琪也在上车的那一瞬间回头看了看胡岩,那眼神有些复杂,好像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像打翻了五味瓶,啥滋味都有。不过,胡岩倒没啥感觉,因为现在他心里只有蒋老师。
经过这回乡镇换届,乡里班子成员除了骆乡长、熊副乡长和王宇飞外,其他都是陌生面孔,变动确实太大了。
然而,胡岩却没有任何变化,分工后他仍旧包罗坑村,仍旧在农技站负责水稻抛秧工作,稍有不同的是,这回不是受领导打压,而是因为他在罗坑村干得不错,骆书记让他继续干,力争把落后村变成先进村。正因如此,他内心的动力就更足了。
尽管骆书记不是很喜欢胡岩,却也不像前任李书记那样一味打压他,因为他比较看重他的能力和积极肯干。不过,让胡岩难以理解的是,明知自已跟王宇飞不和,偏偏让他担任罗坑村所在片的副片长,尽管是副的,可还是让他心里不舒服,因为他预料到这个得志小人会想方设法刁难他,报复他,不过他并不害怕他。
这不,在片上开会的时候,等正片长熊副书记讲完话后,副片长王宇飞一脸严肃地叮嘱胡岩要更加认真工作,事无大小都得向熊书记和他汇报。这确实有些莫名其妙,连熊副书记都摇头笑了笑。
胡岩倒是毫不在意,故作郑重地点头称是,以满足王宇飞的权欲和虚荣心。不过,在心里他狠狠鄙薄了这小人一回。
不知不觉就进入了六月,往年这个时候都是防汛关键期,今年就更不用说了,自入春以来雨就下个不停,整个五月差不多都泡在雨水里,而且雨下得还比往年大,这样一来不少水库提前到了溢洪阶段,要是再不停地下大雨,甚至是暴雨,防汛形势就会非常严峻。
谁都盼望天天都晴空万里无云,阳光灿烂,可老天就是不让人称心,晴不了几天就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下,而且整整下了一个晚上,直到早上雨势才略微减弱了些。
根据气象局发布的预报,未来十天都将是这样的大雨暴雨天气,防汛形势极其严峻,相关防汛部门已经将级别升至最高级。
为此,乡里也再次召开了乡村两级干部大会,安排部属了防汛工作,对防汛物质还没完全到位的村,必须在今明两天内备齐,否则就严惩不贷。也是,这防汛工作关系到群众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切不可出任何纰漏,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至于包村干部,必须二十四小时同村干部一起在村里值守,有水库的必须日夜轮流监测水位,巡察堤坝和溢洪情况,发现险情务必及时汇报;对于山区的村,得密切注视山上的情况,以防山体滑坡和泥石流,一旦出现险情要及时疏散靠山近的群众,并及时汇报。
散会后,胡岩便穿上雨衣,带好换洗衣服,骑着摩托车冒雨往罗坑村奔去,罗支书和吴主任各自骑着摩托车紧跟其后。
由于罗坑村没有水库,只有一条小溪沿着山脚下流去,以前是清水潺潺而流,如今是浊浪翻涌,哗哗哗地往前奔去,响声震耳。尽管如此,也可以省了不少事,只须注意周边山体的情况了,这倒让胡岩和村干部们轻松了不少。
在汛期,这路边的山体坍塌会偶尔发生,不过山体滑坡倒是很少见,至于泥石流嘛,村里最年长的大爷都摇头直说从没见过。
不过,今年天气异常,雨水特别多,山上的泥土早就湿透了,植被差的已经出现小范围的坍塌和滑坡,加上现在正没日没夜的下大雨,还时不时夹着一阵时间够长的暴雨,形势就更严峻了。
为此,胡岩隔不了几个小时就要到村里附近的山上仔细察看一番,特别是靠近房屋的那些山。
包村的乡干部都这样,作为村干部不上山就不好意思,可罗支书和吴主任都觉得不会有啥事,认为大可不必如此,也就找借口不陪胡岩去,只吩咐罗营长和刘会计轮着陪他上山。
胡岩意识到罗支书吴主任他们思想上不够重视,便旁敲侧击地提醒他们不要麻痹大意,这防地质灾害可是关乎到群众的生命与财产安全,万一来了个山体大滑坡,甚至是泥石流,造成了生命的损失,到时谁负得起这个责呀。
罗支书他们只嗯嗯地用鼻子应,其实压根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孙红梅倒是当回事了,可她是个女的,这防汛的事没安排她,就算她想冒雨出去,胡岩也不让。至于罗营长和刘会计嘛,他们想陪他去就一块去,不想去也不勉强,他就一个人去。
一连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几乎就没怎么停过。山上的水直往小溪里灌,小溪里的水满了就漫到田地里去了,正在抽穗的稻子成片成片给淹了,其主人看了心里别说有多难过,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胡岩也想过发动群众排涝救灾,可怎么也找不到对策,末了只好放弃。再说庄稼淹了,等水退去,多少还会有收成,要是人出事了,那就没有活过来的机会,因此保护群众的生命才最重要。正因为这样,他更加频繁地巡山,密切注意山体的状况。
随着不断地下大雨暴雨,从山顶上冲下来的雨挟带的泥石越来越多了,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轻度的坍塌,靠近房屋的那带山植被很差,几乎可以用光山来形容,因此发生地质灾害的可能性很大。
胡岩先是向乡里临时设立的防汛指挥部打电话,见迟迟没有回音,就直接给骆书记打电话汇报情况,请示转移依山而居的群众。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分钟,才重新响起了骆书记有些沙哑的声音,批准他的建议,并命令他和村干部即时转移相关人员。
搁下电话,胡岩来到罗支书的办公室,神情有些严肃地向他传达了骆书记的指示,并建议罗支书马上召集靠山各队的队长前来开会,具体安排转移工作。
随着雨势的加大,以及持续下了一个礼拜,再加上山体出现了情况,罗支书吴主任他们一改先前的麻痹大意,开始认真对待起来了。再说这转移群众是骆书记亲自下达的命令,就算他们不想执行也不行,何况他们都已经意识到了转移的必要性。因此上,罗支书略微沉吟了一下,就吩咐罗营长到广播室下通知。
半个钟头过后,几个队长一边议论着正在下的暴雨,一边走进会议室。
罗支书端坐在首席上,表情严肃地扫了眼与会人员,先是传达了乡里领导的指示,接着就安排起转移工作来,总之一句话,必须在掌灯时分将山脚下那些人家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胡岩考虑过后又将需要转移的范围往前推移了一百米,建议离山脚下一百米的群众都要转移,这样方可万无一失。
尽管这会加重转移工作的难度,但罗支书寻思了一番后还是接受了。也是,万一出了人命,他这个支书就别想再干了,甚至要受到严厉的惩罚,因此不得不谨慎起来,力争做到万无一失。
这几个都是老队长,思想觉悟高,乐意配合乡里的防汛工作,只是一个个把两道眉毛拧到一块去了,正愁着怎么安置这么多人,毕竟他们不是挤到一块站站,而是要睡觉要吃饭哪。
这确实是个难题,胡岩不能不替队长们解决这个实际问题。考虑了一番之后,他提出四点建议,一是尽量让转移对象投亲靠友,二是所有村干部和队长家必须安置转移群众,三是村委会腾出所有房间用来安置转移人员,四是如果这些措施还不能转移完所有人员,就向乡里救助。总之一句话,无论如何都要妥善安置转移群众,在既定的转移范围内不能留下一个人。
对胡岩的建议,罗支书吴主任等所有与会人员都表示赞同。
既然没意见,那就立马执行,因此很快罗支书就宣布散会。
按会上的部署,每个村干部都包了个点,孙专干也不例外。出了会议室,胡岩跟罗支书说了几句,就跟着自已所包的点的队长下去做转移群众工作了。与此同时,其他村干部也行动起来了。
尽管持续不断地下了这么长时间的大雨,山上的黄泥水直往下冲,小溪也暴涨得淹了不少庄稼,但不少群众对干部提示的山体滑坡泥石流等风险嗤之以鼻,说罗坑村有史以来都没发生过这种事,现在也不会出现,因此对转移便有了抵触情绪。
胡岩只好耐心地做这些人的思想工作,劝他们暂时到亲朋好友家住段时间,或者是到有交情的同村人家,再不行就到村委会去。
村民们见干部说得这么好,加上大雨下个没完没了,不免有些担忧,便纷纷出了家门,各自寻找安身之处去了。
这样一来不到天黑,胡岩包的点就彻底完成转移任务了。据他了解,其它点也进展得比较顺利,尽管遇到少数不肯转移的村民,但经过一番劝说后还是离开了家。
然而,来到孙红梅那个点时,胡岩不禁吃了一惊,居然有个七十多岁的大爷赖在破旧的老屋里死活也不肯走。像孙红梅这么态度温和又能说会道的人都劝不动,足见这个老人有多执拗。
胡岩打量了下漏雨的厅堂,笑着问:“大爷,屋里都在漏雨,地上都积水了,还住在这儿呀。”
老人坐在门边的竹椅上,抬头斜了眼身边的乡干部,没好气地答句:“这是我的屋子,我不住这住哪呀?”
胡岩自然不会计较老人的态度,仍旧面带笑容地说:“大爷,下了这么久的雨,山上的泥都湿透了,有些地方还塌了呢。你这屋子靠山近,危险着嘞,所以才请你暂时上别处去住,等危险过去了再回来。刚才孙专干也说过了,你就听我们的吧,这也是为你好。”
“有啥怕的,我都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了,别说没见过你们说的泥石流,就算真来了,我也不怕。”老人满不在乎地说,“一个七十多岁的人啦,还会怕死?跟你们说吧,当年打仗的时候,我都没怕过死。生死由命,阎王要画勾,想躲也躲不了。”
“大爷,明晓得有危险,就得离开,对吧?”胡岩说。
“啥危险,不就雨大了点,天又没踏下来,就算天塌下来了,也没啥好怕的。”老人视死如归般说,“我都这把岁数了,真给泥石流埋了也没啥要紧的。这人嘛总得死,哪个也躲不了。”
老人这话让人觉得他看破了死生,挺超脱的,可对胡岩等干部来说,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要真出了人命,到时候谁也负不起这个责。因此,胡岩只能继续好言相劝,说道:“大爷,就算年纪再大,也得珍惜生命,毕竟活着是件好事嘛。”
“啥好事呀,你看我天天一个人住在这破屋子里,啥事都得自己做,有个病也没人管,这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嘞。”老人那张皱巴巴的脸上露出忧伤的神情,略带气忿地说,“别说了,再说我都得发火了。就一句话,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屋子里呆着。”
胡岩知道老人长期一个人住在这屋子里,儿子一家都在外面打工,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还有就是,老人脾气古怪,平时很少跟人接触,像个自闭症病人一样孤独寂寞。
孙红梅清楚自己的话没啥用,可瞧见胡岩说得口干舌燥,也就重复刚才说过的话来劝老人。
老人见两个后生说来说去,好像给唠叨烦了似的,索性不说话了,从腰间取出根竹烟杆,装上一小撮黄烟,划火柴点着根草纸卷儿,再点着烟窝里的烟丝,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瞧见老人一脸厌烦的样子,胡岩也就打住了话,从孙红梅手上接过半新不旧的饭碗,低着头喝起水来,好好润了润发干的咽喉。
吸了一袋子烟,老人才抬起那双浑浊而又凹陷的眼睛,来回打量了下仍旧坐在跟前的干部,沉着声问道:“怎么还不回去呀?”
“大爷,现在就只剩下你一户没转移了,我们得把你的思想做通呀。”胡岩温和地笑道,“只要你不出这个屋,我们也就不走了。”
“嗬,你这是在逼我啊!”老人冷哼了声说,“我说胡干部,你连一个老人都逼,是不是缺德了点?”
孙红梅觉得老人这话说重了,连忙说道:“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呀,火财大爷,胡干部这么劝你,是实心实意为你好嘞。”
“不管大爷怎么看我,甚至是骂我,这工作我得做下去。”胡岩脸上挂着笑说,“险情面前一个都不能丢下,必须全部转移到安全地方。就因为这个,大爷不离开,我就坚决不走,陪着你好了。”
老人直愣愣盯着乡干部看了半天,提高嗓门问:“真要这样?”
“说到做到。”胡岩斩钉截铁地答道,“大爷,你不走,我也不走,我就在这陪着你。”
“哎,你们搞计划生育的时候不是到处抓人么,现在怎么不把我抓走嘞?”老人一边把烟杆撇在腰带里,一边说,“我一个老头子,手上没啥力气,你要硬拽的话,肯定能把我拽出屋子。”
“不拽,大爷,你年纪这么大,我不敢这么做。”胡岩笑着说,“这是防汛防灾,不是搞计划生育,不需要这么做。”
“看来你还蛮尊重我们老人家的,好哇。”老人核桃似的黑瘦脸上掠过丝淡淡的笑,默然片刻又说,“可我就是不想离开这个老家呀,就算这老屋真会给泥水冲倒了,我也要跟它一块完蛋。跟你说吧,这可是我爷手上盖的,打出生就在这儿住,打仗的时候都没离开过嘞。下这么点雨水,就不陪它啦,我对得住它么?”
“大爷,你对老屋的感情我能解理,不过还是请你暂时离开段时间,等雨停住了,没事了,你就可以回来继续住。”胡岩劝道。
老人摇摇头,声音低沉地说:“我不想到别人家去住,就在这儿陪着老屋,守着祖宗的牌位,还有走了十多年的老伴。”说时伸手指了指搁在神龛上的祖宗牌位和亡妻的遗像。
“大爷,你要不愿意到人家去住,那就来村委会跟我同住。”胡岩热情邀请老人,“我那张床大,挤得下我们两个人。”
“现在的年轻人都怕跟老人同睡一张床,我那孙子上了初中就不跟我睡了,嫌我脚臭,还嫌我打呼噜嘞。”老人看着年轻人说,“你一个乡干部,还会不嫌弃?”
“不会,大爷,我上高中还跟我爷爷睡嘞。”胡岩笑着说,“我这人哪不挑剔,跟谁都能拼床睡,真的,我没骗你。”
“好哇,这么大还愿意跟老人睡,蛮有孝心嘞。”老人缓和脸色,笑眯眯地说,“看得出你这后生真不赖,我喜欢。”
孙红梅趁机劝道:“火财大爷,你都说喜欢胡干部,那就答应他吧。要是你不转移,胡干部就没完成任务,到时得挨批嘞。”
“要像你这么说,那我不是害了胡干部么?”老人兀自摇摇头,沉吟了一下说,“可我……可我真不想离开这老屋呀。”
“大爷,你要真不想离开,那我就留下来陪你。”胡岩声音不大却很坚决,“要有险情了,我也好带你逃跑。”
老人转了转布满血丝的眼珠子,诡诡一笑道:“胡干部,我可没饭供你吃哦,等下把中午留的那碗饭泡了吃,没你分儿。”
“没事。”胡岩笑道,“红梅姐会送饭给我吃的,你不用操心。”
“这么说,你还真要赖在我家不走了?”老人皱着眉头说。
“是,大爷,你不走,我就不走。”胡岩十分肯定地说,“再说了,我没完成任务,也不敢去村委会,到时领导来了会狠狠骂我哪。”
“这么说,倒是我为难你喽。”老人嘿嘿笑了笑,“原以为是你为难我,没想到倒了个,这……”
“别说,火财大爷,你还真为难了胡干部。”孙红梅瞅着老人笑眯眯地说,“胡干部一心为你着想,你倒为难,这是不是……”
“不识好歹了,对吧?”老人顺着孙红梅的话说了句,想了想又说,“别说,还真有这么个意思。可我这人一辈子都是恩怨分明的,从没干不识好歹的混账事嘞。”
“这我晓得。”孙红梅激将似的说,“火财大爷,胡干部劝你离开老屋可是真心为你好,你要不这么做,就……就真不识好歹啦。”
“你……”老人给将了军,一时不知说啥好,只拿眼瞪孙红梅。
胡岩怕老人生气,赶紧赔着笑说:“没有没有,大爷,没这意思。大爷不想离开老屋,是因为对老屋有感情,这我能理解,所以我决定留下来陪大爷。”
老人盯着胡岩看了好半天,忽然感慨地说:“难得呀,难得有你这么好的干部,真是全心全意为群众着想啊。我要再不离开老屋,就真不是人了,白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好,走,我走!”说着老人就从竹椅里站了起来,转过身朝隔壁正房走去。
不一会儿,老人便拎着个袋子,朝胡岩挥挥手,很干脆地说句:“胡干部,我不为难你,更不想落人骂我不识好歹。走,走喽!”
胡岩心头一喜,跟着老人迈出门槛,一边笑呵呵地说:“大爷,晚上有你作伴,我也就不孤单了。好,这真是太好了。”
“你可是乡干部嘞,哪敢跟你睡一张床呀。再说人老了觉也少,半夜醒来打搅你怪不好意思的,也就不上你那儿了。”老人撑着雨伞边走边说,“我呀,去找老伙计搭个铺,他也一个人,闷得慌嘞。”
“行,大爷有老伙计倍着,我也就放心了。”胡岩也不勉强,笑道,“呃,对了,大爷,你那位老伙计住哪呀?”
“就在村委会后头。”老人答道,“怎样,这回安全不?”
“安全,村委会在村子中间,安全着呢。”胡岩连忙说,“大爷,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走了。天黑了,你见走路啵?”
“这路走了多少年啦,就算闭着眼睛也没事,何况我眼睛还好着呢。”老人颇为自得地说,“别看我岁数大了,猴瘦猴瘦的,身体还硬朗着呢,这眼睛也不花,连针都能穿进去嘞。”
“大爷身体好呀。”胡岩笑道,“这身体好,啥都好嘞。”
一路上说说笑笑,没过多久就来到了村委会。
老人跟胡岩道了个别,抄一旁的小路走了。胡岩和孙红梅一起进了亮着灯光的村委会。
转移工作总算圆满结束了,胡岩松了口气,吃过晚饭跟轮到值班的吴主任和罗支书聊了阵,然后就进自已房间看书去了。
外面依然下着雨,有时候沙沙地下着小雨,有时候哗哗地倾盆而下,让人不由得生起担忧来,想睡也睡不着。
胡岩总觉得要发生什么,心里有点儿忐忑不安,尽管浑身感到倦乏,可就是迟迟不能入睡,直到凌晨也没睡着。
就在迷迷糊糊要入睡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隐隐的轰隆声。不好!他在心里叫了声,赶紧从床上跳了下来,穿好衣服就往门外冲去,来到吴主任房间前咚咚地敲门,一边叫喊着。这时隔壁的罗营长也给吵醒了,扯着嗓门含含糊糊地问有啥事。
等吴主任和罗营长出了房间,胡岩指着对面罩在黑暗中的山,说道:“山体滑坡了,声音越来越大,很可能是泥石流。”
吴主任和罗营长不约而同地屏息静听,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异口同声地叫起来了:“不好了,真有泥石滚动的声音。”
“走,吴主任,罗营长,我们快去看看。”胡岩边说边顺着灯光昏暗的楼梯往楼下跑去,“虽说我们已经转移了群众,可不晓得情况怎么样,万一真是泥石流,估计还得继续转移。”
吴主任和罗营长跟着胡岩出了村委会,然后打着手电筒,冒雨抄小路朝声音越来越响亮的对面走过去。
快到时,胡岩瞧见旁边有手电筒的光在晃动,猜想是罗支书他们,便敞开喉咙叫了声,或许是山体滑坡的动静过大,虽隔得不算远,但连叫了好几声也没听到回音,只好加快脚步朝对方走过去。
果然是罗支书、刘会计和孙专干,这样一来全体干部算是会合了。他们密切注视着动静,一边讨论着情况的严重性以及如何应对。
由于四周一片漆黑,凭手电筒的光是根本看不到五十米开外的山上的情形,只能靠听来作出判断。
仔细聆听了半晌,罗支书认为只是山体滑坡,而且情况也不怎么严重,顶多也就填了山脚下的那些田地,不会波及房屋的。再说靠山百米内的房子都空无一人,就算泥石冲倒房屋也出不了大事。
听罗支书这么一说,吴主任也就放心了,指着对面的山笑道:“没事,小胡,下了这么久的雨,倒个山坡再正常也不过了。等天亮了,我们再来看看,要是填了田地,就让前进登记一下,到时往上报灾情,现在我们就回去吧,还能睡个三四钟头嘞。”
虽说这时候泥石滚动的声音小了些,但胡岩还是有些不放心,注视着笼罩在夜色中的山,谨慎地说:“还有动静呢,我们再等等。”
罗支书也谨慎起来,点点头说:“来都来了,那就等等吧。”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山上的动静小了许多,似乎没啥事,别说其他人,就连胡岩也放松了警惕,认为不会有大问题,算是虚惊了一场,便跟着罗支书他们转身往回走。
然而,就在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迸裂声,紧接着就是泥石由上而下滚动时发出来的巨响,像海浪在呼啸一般。
此刻,所有人都惊呆了,好像遭遇到了难以想象的巨变。
胡岩很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即刻叫喊起来:“泥石流,快跑!”
其他人见胡岩往前跑,拔腿就跑,连头也不敢回一下。
一口气跑出了百米,到了绝对安全地带,他们才立住脚,面面相觑着直喘气。
胡岩心里十分着急,因为无法看到对面山上的情况,不清楚泥石流到底有多严重,现在只能凭声响来判断远近了。
声响越来越大,而且越来越近,完全有超出百米之远的可能,也就是说,泥石流可能会冲出之前转移的范围,威胁到现在仍在酣然大睡的村民。因此,胡岩脑海里立即闪出个念头,当机立断地对罗支书说:“罗书记,泥石流来势汹汹,可能要冲出百米之远,所以我们得马上转移群众,至少后撤一百米。情况紧急,现在就行动。”
罗支书听到不断靠近的巨响,不免心惊肉跳,立马赞同道:“好,小胡,就照你说的做。这泥石流挺厉害的,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其他人也没意见,即刻分头行动,把周围一百米内的村民叫醒转移到安全地带。
其实,不少人都被巨大的响动惊醒了,有人已经做好了离家的准备,因此胡岩和村干部一到,他们就带着惊惶跑出家门,冒雨往村委会方向撤离。一时间人声鼎沸,呼喊声,尖叫声不绝于耳。
然而,令胡岩吃惊的是,有一对老夫妇呆在亮着灯光的厅堂里不走。他赶紧劝他们,可老两口就是不走,说是要替儿子儿媳守住房子,这新盖的小洋房可是他们一家辛辛苦苦在外打工攒下来的,要是给泥石冲倒了,到时候怎么向儿子儿媳交代呀。
说实话,照现在的情形来看,这种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因此这栋小洋房离山脚下只有一百一十来米。不过,胡岩不敢这么说,只不停地安抚二位老人,说这钢筋水泥倒的房子结实,不会给泥石冲倒的。谁知大爷立马反驳,既然房子没事,那干嘛还要跑呀。
这话让胡岩一时语塞,末了解释句:“以防万一,大爷。”
老人咬着牙说:“那还是在这儿守着,万一房子倒了,我也就去了,到时候儿子儿媳也就怪不了啦。”
这想法真是够特别的,搞得胡岩都不晓得怎么说才好。
正在这时,响声越来越近了,好像已经冲倒了不少房子,就要抵达这栋小洋房了。
情况紧急,胡岩没时间再做老人的工作了,迟疑片刻就一手拽住一个老人,用力拉着往门外跑去。二位老人也似乎被巨大的响声震醒了,一边跟着乡干部趔趔趄趄冒雨往前跑,一边哭叫起来。
终于来到了安全地带,胡岩脸上露出了笑,见二位老人全身湿漉漉的,便问屋子里的人有没有衣裳,好让老人去换,省得着凉。
房东是个热心肠的中年妇女,她从衣橱里拿出两套衣裳给二位老人换。都是同村的,用不着客气,二位老人便进屋换去了。
外面依然响动着巨大的滚动声和呼呼的风雨声,不过约莫一刻钟过后便淡淡地溺了下来,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泥石的滚动声就消失了,同时大雨也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到这个时候胡岩总算松了口气,因为泥石流已经过去了,估计损失肯定是很大的,但没有出人命,这便尽职尽责了。
没过多久,天渐渐地亮了起来,雨也停住了。
大家争相从各自的屋子里跑了出来,抬头朝山那边看去。天啊,那座山从顶上一直塌到山脚下,一百多米内的房屋几乎都给冲毁了,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只有那几栋三层的小洋房还耸立着,两百米内全塞满了黄泥、石头和积水,谁看了都心寒。
那些自家房屋被毁掉的村民捶胸顿足,女人们忍不住内心的悲痛大哭起来,男人们也是满脸悲伤地唉声叹气,甚至有人无声地落泪。那些房屋安然无恙的村民便满怀同情地安慰起他们来,好让他们尽快从痛苦中走出来。干部们也安慰起乡亲们来了,并答应尽量为他们争取到最多的救灾款。这样一来,哭声和叹息声逐渐稀少了。
面对此情此景,胡岩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但脸上依旧挤出笑容,想以此来鼓励受灾的群众,好让他们心里好受些,同时打起精神来自救。上边当然会有救灾款下来,但只是杯水车薪,关键得靠自已。
天大亮了,乌云也渐渐地散去,看上去好像要终止这漫长的雨季。不过,据气象部门预计,未来三天还有大雨,甚至是特大暴雨。
胡岩把罗坑村遭受泥石流的情况再次向领导作了详细汇报,在电话那头骆书记指示他和村干部组织和动员全村群众清理淤泥,因为这么严重的泥石流过去了,肯定不会再发生。
挂了电话,胡岩便召集罗支书吴主任等村干部开会,传达了骆书记的指示,然后商议如何动员群众清理淤泥,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正常。罗支书当即决定召开全体队长和党员会议,先把他们动员起来,再充分调动群众的积极性,这样一来清理工作就会进展顺利。吴主任对罗支书的想法表示支持,其他干部也跟着举手表决。
胡岩也认为罗支书的工作方法行之有效,就提议马上下通知请队长和党员前来村委会开会。
不等罗支书吩咐,罗营长就起身去广播室下通知了。
不到半个钟头,队长和党员们就来到了会议室,与往常不同的是,他们神情凝重,就算平日爱嬉皮笑脸的,这会儿也笑不出来了。也是,村里刚刚受了不曾见过的大灾,谁心里都难受啊。
罗支书见大家都到齐了,好像给他们的情绪感染了似的,声音有些低沉地来了几句开场白,然后就有关清理淤泥工作部署起来。
作为队长和党员,在大灾面前,他们肯定要身先士卒,所以没有任何异议,一致同意当家人的安排。不过,他们对于群众,特别是那些没有受灾的村民,要他们做义务工,就没有绝对的把握了,因此提议给工钱,这样大家才会来干活。
其实,罗支书也想这么做,可村里穷,哪拿得出这么多钱来发工钱呀。可他没有立即表态,而是看向一旁的包村干部。
胡岩明白罗支书的意思,但在电话里没有得到骆书记的指示,也就不敢在大家面前作这方面的承诺了。可他也清楚,要是不给工钱,确实很难调动群众的积极性,这项工作就难以完成,再说干活给钱,这也是天经地义的。考虑了一下,他便起身去给领导打电话。
这会儿,骆书记正在水库上督促防洪,好像没心情谈这事,只说了句工钱应该给,到时候由乡里和村里出,就挂了电话。
虽说只是一句话,却非常重要,对召集群众清理淤泥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因此胡岩满心欢喜地重新回到了会议室,并向大家传达了骆书记的指示。这样一来,队长们就心里有底了。
然而,罗支书倒是犯起嘀咕来了,因为骆书记没有具体说村里应该出多少钱,要是超出了支付能力,到时候不又得借钱呀。
胡岩看出了罗支书的心事,便笑着说:“放心吧,罗书记,乡里肯定不会让村里出大头的。”
罗支书神色凝重地看着胡岩,犹豫着说:“小胡,村里的情况你是了解的,确实没有钱,这工钱最好让乡里全出呀。”
“乡里全出是不太现实的,毕竟村里有提留嘛,得用在这事上。”胡岩说,“至于出多少,到时候领导会酌情考虑,你就不用担心了。”
“应该会有这方面的救灾款下来吧,到时候就可以弥补一些了。”吴主任喝了口茶说,“小胡,到时候你可得替我们村争取嘞。”
“我是包村干部,胳膊肯定往里拐,到时候一定会尽力争取。”胡岩一脸认真地说,“我想这事就先说到这,还是继续开会吧。”
“要说的都说了,这会就开到这吧。”罗支书扫了圈在座各位,再次叮嘱句,“你们回去后就上门上户叫人准备清淤泥,每户都必须出一个劳力,当然越多越好,跟他们说有工钱。”
“哎,书记,你还没说多少钱一天嘞。”吴金良看着罗支书说,“要不定个数,我怕别人不乐意干。”
“这还用问,不都有行情在么?”罗支书吐了口烟说,“你们跟大伙说,工钱照行情来,不会让大伙吃亏,干活可得卖力。”
“行,书记,散会了我就去找大伙说。”吴金良胸有成竹地说,“我可以向你保证,向胡干部保证,我这个队不会拖后腿。”
其他人也跟着表态,一个个对完成任务充满了信心。
胡岩很满意,客气地说:“好,那就拜托各位了。”
过了会儿,罗书记就宣布散会。
出了会议室,胡岩跟着大家下楼,因为他准备上门做工作。
罗支书和吴主任没这个打算,半个晚上没得睡,想回家好好补一觉,可看见包村干部要上门上户,他们也就不好意思不行动。于是,罗支书朝手下一挥手说:“走,我们大家都去做工作。”
别看平时大家各干各的,各顾各的,心有些散,可在这百年难遇的大灾面前,全村人的心都凝聚在一起了,再说有工钱拿,因此纷纷登记报名。到中午吃饭时,任务就完成了,而且超出想象。
天公也作美,竟然从云层间漏出久违的阳光来。
大家都想抓紧这有利的天气尽量多清理淤泥,因此吃过午饭略事休息,便一个个手提畚箕,肩扛铁铲,走出家门,朝受灾点走去。
胡岩也跟大家一起劳动,同时叮嘱大家要注意安全。
大家好像被胡岩带动了,干劲特别足,到处都是一片热火朝天。
由于工程车不能开进来,只能靠人挑着淤泥往停在马路边的车子装了。这确实费时费力,却也没办法,只能这样了。
谁都希望不要再下雨了,这样不仅好干活,而且还不用担心灾难再次来临。可老天偏偏不遂人意,第二天上午又哗啦哗啦下起雨来。然而,为了尽快清理完淤泥,大伙儿穿上雨衣冒着大雨继续干。
胡岩想一直跟着大家干,直到把所有的淤泥清理完毕,可两天后接到了通知,被临时抽调到水库上防洪抢险。
来到了全乡最大的水库上,胡岩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只见浑浊的洪水疾速地打着转儿,漫过堤坝哗哗直往下奔去,撞击在十几米深的潭里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令人不寒而栗。
由于连降大雨,水位骤升,溢洪道来不及泄洪,洪水便往堤坝上飞流直下。倘若不采取措施阻止的话,洪水极有可能冲毁堤坝,到时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因此,骆书记王乡长等领导商量了一番,就给周边的村支书打电话,叫他们马上调集所有民兵赶到水库上防洪抢险。
不到半个小时,百多名民兵和几十名乡干部一起奋战在堤坝上,有的装沙袋,有的扛沙袋,有的搬着沙袋往水流湍急的堤坝上筑防洪堤,人头攒动,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由于水势凶猛,好几次把沙袋冲走,好在及时填补才化险为夷。直到天黑才将洪水堵住,大家才松了口气。
这时,雨势也减弱了不少,形势正朝好的方向发展。
骆书记和王乡长视察了一遍坚固的防洪堤,加上雨已经停住,认为险情已经过去,至少这段时间不会有危险。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大家已经苦战了整整一个下午,到现在又累又饿,便吩咐他们就地休息。很快负责后勤的女干部送来饭菜,大家便狼吞虎咽起来。
说实话,每个人都巴望不要再下雨,特别是大雨和暴雨,这样防洪就可以结束,就可以回去好好休息了。
然而,晚上十点钟左右,突然乌云密布,雷电交加,下起了倾盆大雨。挤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的民兵和干部们像受到了惊吓似的,一个个手忙脚乱地穿起雨衣,往棚子外冲出去,自发地准备战斗。
这时,躺在车子里打盹的王乡长也穿着雨衣随同几位班子成员,打着手电筒往堤坝走了过来。他见大家已经站在堤坝边上,满是雨水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操着有些沙哑的嗓门先说了句大家辛苦了,然后就表情严肃地敦促大家做好战斗准备。
由于雨下得特别大,水库里的水位很快就升至用沙袋筑成的防洪堤上,有的地方已经在往外溢洪,再不加高就有被冲垮的危险,因此王乡长当机立断,命令所有人打沙袋筑防洪堤,同时再三叮嘱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话音刚落,大家便打起精神忙碌起来。
尽管堤坝旁边安装了两台探照灯,把堤坝周围照得亮如白昼,但由于人员众多,免不了磕磕碰碰,同时堤坝上也会时不时出现阴暗的地方,比起白天来还是差了些,因此大家都特别小心谨慎。
然而,正当大家干得热火朝天时,突然传来一声充满万般惊恐的尖叫声,只见一个扛着沙袋的人影身子往外一歪,直往水流湍急的悬崖坠下去。所有人都惊呆了,默然两秒钟后又爆发出呼喊声。
王乡长从人群中挤过来,急切地连声问是谁是谁。
胡岩默然一会儿,突然因控制不住内心的悲痛而哭喊起子健来。
洪子健,是洪子健遭遇了不幸!
顿时,堤坝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静静地站在大雨中,看着发出雷鸣般水声的悬崖,有些人实在克制不住内心的悲伤,轻轻抽泣起来,因为他们失去了一位好同事,失去了一位好战友。
王乡长先给留守在乡里的骆书记打了个电话,然后用悲伤的声音声调宣布向洪子健同志鞠躬致哀。
谁都清楚掉下了洪水急湍的深潭里,是不会有任何生还的机会,因此怀着悲痛的心情悼念不幸遇难的同事和战友。
尽管胡岩努力控制自已的情绪,但还是忍不住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刚才还在跟自已说笑,转眼前就意外去世,这打击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洪子健,他不仅仅是他的同事,还是他的兄弟啊。
然而,当王乡长一声命令,胡岩便收起了悲伤,跟着大家一起继续奋战,他想,只有战胜了洪魔,才对得起被洪水冲走的兄弟。
约莫一个钟头后,骆书记来到了堤坝上,他跟王乡长商量了一下,决定派胡岩、何志鸣和本村营长李国华去寻找洪子健。尽管生还无望,甚至连尸体都难找到,但必须这么做,否则到时候无法向家属交代。至于通知家属一事,由于还在下大雨,加上已是深夜,两位领导一致同意天亮后再通知。
胡岩、何志鸣和李国华三人打着手电筒下了堤坝,沿着又湿又滑的山坡往下慢慢走着,彼此谁也不说话,时不时叹一声气,好让内心的伤痛略微减轻一点。然而,事实上胡岩已经是悲不自胜了。
下了山,他们沿着溪流慢慢往前走,一边拿着手电筒照着身边的田地和沟渠。假若洪子健没有被洪水直接冲走的话,就应该在溪边的田地或者是水沟里。
尽管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但胡岩仍幻想着洪子健还活着,从田间小路上走过来,带着那种大难不死的狂喜冲着自已高声叫喊。
然而,直到快到溪流的尽头,也就是衔接小河的地段,也没看到好友的影子。恐怕真的给洪水带到了不远处那条河里,带到了远方去了,甚至是他热爱的大海。
别提有多沮丧,有多痛苦,胡岩蹲在田间小路旁,在心里呼喊着好友的名字,眼泪一次次夺眶而出。
可就在这时,何志鸣突然惊叫起来,因为他在身边的水沟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尽管尸体面部朝下,无法辨认,但他相信就是洪子健,因此他冲着蹲在一旁唉声叹气的朋友悲声喊了起来。
胡岩赶紧站起身冲过去,先是对着塞在水沟里的尸体愣愣看了半晌,然后不顾一切地跳到水沟里翻动尸体,认出了是自已的兄弟,抱起它失声痛哭起来。
尽管何志鸣跟洪子健的交情不及胡岩,但早就把他当自已的朋友,加上胡岩哭得那么悲伤,他也就忍不住痛哭起来。
李国华也很难过,但还是努力克制自已的情绪,劝起胡岩和何志鸣来,等他俩情绪稳定了些,就同他俩一起把尸体从沟里抬了出来,放在旁边的草地上。
看到好友浑身都是污泥和草屑,胡岩脱下汗衫当抹布浸在水里。他慢慢地擦拭遗体,眼泪忍不住簌簌地往下流,整颗心都碎了。
由于没有担架,他们无法将尸体抬走,只好让李国华去求助了。
半个钟头过后,李国华和两名本村民兵扛着副担架来了。
胡岩感觉浑身乏力,像生了场大病似的,但还是同大家一起把好友的遗体搁到担架上,然后抬着往对面的马路上走去。
这时,雨突然停住了。
来到马路上,胡岩抬头一望,看见一辆三轮车停在狭窄的马路旁边,他明白是用来拉遗体回乡里的。
李国华带着两位民兵抄小路朝水库走去,胡岩和何志鸣上了车,护送好友的遗体回乡里去了。
天终于亮了,天空一片晴朗,雨终于下完了,险情也过去了。
这本来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却因为一位年轻干部的离去,大家心情特别沉重,特别悲伤。
然而,还没等大家把这种情绪调整好,墙上的电铃就了响起来。
在会上,骆书记先对洪子健的意外去世表示悼念,并对他这些年的表现给予了积极的评价,接着就安排起预防家属闹事的工作来。
会刚散不久,家属乘坐一辆小型面包车进了大院。
一下车,一片哭声便在晴朗的天空下骤然响了起来,哭的女人是洪子健的妻子、母亲和姐姐,特别年过半百的母亲,哭得都快要昏倒过去,而两鬓斑白的父亲也在不停的抹眼泪。也是,突然丧子,哪有不悲痛欲绝的。其他亲属开始叫嚷起来,要向领导讨个说法。
按照事先的部署,武装部赵部长带着二十来个男干部前来维持秩序,以防家属做出不理智的暴力举动,而女干部们在熊副书记的率领下发挥三寸不烂之舌,做起家属的工作来,劝他们不要过度悲伤,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同时也要冷静下来才好处理事情。
洪子健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再加上悲痛至极,压根就没精神大吵大闹,只坐在儿子遗体旁捶胸顿足地嚎啕痛哭。他妻子也因悲伤过度而不想管其他事,只伏在丈夫的遗体上一个劲地哭。
不过,洪雪芹哭过一阵后就渐渐稳定了情绪,决定同丈夫一道找领导商谈补偿的事。人死不能复生,多争取些补偿金,也是对父母的一种安慰。其他亲属早就在讨论补偿,见洪雪芹夫妇从停尸房里出来了,就一个个劝他们找领导谈去。
赵部长见家属一窝蜂里往楼梯口涌,就赶紧带着干部过去劝阻。
亲属见干部前来阻拦,情绪便上来了,怒气冲冲地跟他们争执起来,骂他们不通人情,指责领导到现在也不出来见他们。
其实,这会儿领导正在会议室里开紧急会议,商讨补偿一事。
就在双方争执不下的时候,王乡长突然从会议室里走了出来,往吵吵闹闹的楼下瞟了眼,犹豫了一下便顺着洒满阳光的走廊,朝楼梯口走过来。
来到家属面前,王乡长怀着悲痛的心情向家属表示慰问,然后提议家属派代表上楼谈。
家属考虑了一阵子才接受了,最后洪雪芹夫妇以及她叔叔和大舅作为家属代表跟着王乡长上楼,其他人便退到院子一旁讨论这事。
骆书记见家属来了,脸上立马显出悲伤的神色,先客气地招呼他们在沙发上坐,然后向他们表示慰问,其他几位领导也跟着慰问。
洪雪芹代表家属向领导表示感谢,然后就补偿一事问起李书记来,她希望能够得到应有的补偿和抚慰,好让逝者安息,生者释然。
骆书记郑重地点了点头,从茶几上拿起那份有关因公殉职的文件,对家属说:“请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按照规定予以补偿,现在请你们看看文件。”说着把文件递给洪雪芹。
洪雪芹接过文件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因为补偿标准比她预计的低了不少。轻轻叹了声后,她把文件替给坐在身边的丈夫看,自已黯然神伤地对着门外看,双眼泛起泪光来。
刘建利看过文件后,抬眼对骆书记说:“钱太少了,我们无法接受。子健才刚满三十,上有老,下有小,就这点钱,你叫他们怎么活命?再说了,子健也是正式的国家干部,怎就只值这点钱?”
洪雪芹噙着泪水,哽咽着说:“要只给这么点钱,我弟弟的命也就太不值钱了。要不是到水库上防洪,我弟弟现在还好好的,还会像以前一样亲亲热热地叫我姐嘞。哪知就这么走了,我可怜的弟弟呀。”说着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接着她叔叔和舅舅也跟骆书记王乡长等领导理论起来,很坚决地表示他们无法接受这个补偿,乡里不多加钱,他们就到县里闹,县里不行,他们就到市里省里去闹。
骆书记苦着张脸说:“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们乡里也想多给些,好让你们爽快地接受,可上边有规定,我们不能违规呀。”
刘建利上过高中,算是有文化,平时爱看报和电视新闻,对这类事也有所了解,便带着气愤地质问骆书记:“这个规定是上边定的,钱也是上边给的,也就是说,你们乡里分文都没给。”
不等李书记作答,叔叔跟着忿忿地嚷道:“子健是你们乡里的干部,现在给你们乡里防洪连命都丢掉,你们却一分钱不给,这是人干的事么?骆书记,王乡长,你们这也太没人情了!”
骆书记和王乡长对视了一眼,然后王乡长开口说:“丧葬费,还有一些其他的费用由我们乡里出,这不能说我们乡里没给钱吧。”
“这话也说得出来,这是你们应该给的。”叔叔气呼呼地说,“为你们乡里干了这么多年,现在连命都干没了,就值这个丧葬费,这也太让人寒心了。领导,你们根本就没把子健当人看哪。”
听了这话,洪雪芹悲从中来,边哭边数落起乡领导的不是来,说着说着就上火了,起身要跟跟他们闹。
刘建利是个讲道理的人,清楚闹是闹不出个结果来,必须通过正当的途径来解决这件事,因此他便劝起妻子来。
洪雪芹给丈夫和叔叔舅舅一劝,也就不闹了,只抽泣着说:“骆书记,王乡长,我弟弟不能就这么白白送了命,你们乡里得出钱。”
“还有就是,子健是因防洪抢险牺牲的,你们得给他上报烈士。”刘建利看着面前的领导说,“我在新闻里看过,别的地方有干部防洪抢险牺牲了,不光评了烈士,还开隆重的追悼会,还受表彰。”
骆书记若有所思地吸了口烟,一边吐着烟雾,一边说道:“有关评烈士的事,我可以答应你们,马上就准备材料上报,至于能不能评上,我不能向你们打包票。”
刘建利盯着骆书记,气忿地质问句:“同样的情况,别人能评上,子健为啥就评不上?”
“我也没说一定评不上,只是没有绝对的把握。”笞书记答道,“放心吧,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去做的。其实,我们也希望洪子健同志能评上烈士,能够在电视和报纸上宣传他的先进事迹。”
听了这话,家属的心情好转了些,不再像刚才那样气愤了。洪雪芹还客气了句:“骆书记,请你帮我们家这个忙。”
“不用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骆书记谦和地说,“同时也希望你们能理解我,理解我们这些当领导的。”
“我们当然会理解你们这些领导,但乡里也得给予一定的补偿,好让我们家属心里好受些。”刘建利柔中带刚地说,“子健是你们乡的干部,这些年也为乡里干了不少事,现在又因防洪抢险丢掉性命,乡里要是不给补偿,子健怎么能瞑目呢?”
“其实,我们并不是要争这点钱,只是觉得乡里不这样做,实在是不把我弟弟当人看,让我们无法接受,无法咽下这口气。”洪雪芹再次哽咽着说,“刚才我叔叔和舅舅也说了,你们乡里要是不给钱,我们就到上边去闹。我们也不想这么做,没办法了,就只能这样了。”说着抹了把湿漉漉的眼睛,轻轻抽泣起来。
骆书记心里也明白,乡里不作出一定的补偿是不合乎情理的,只要家属到上边闹,上边肯定会派人来过问这事,到时候不仅得给钱,还会对香樟乡的形象造成不良影响,甚至自已还得挨批评。这样一来,确实是划不来,因此考虑了一下,他转眼看向王乡长。
王乡长明白骆书记的意思,再说刚才会上也讨论了这事,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答应家属所提出的要求,不要让他们到上边去闹,以免造成不良的影响,其实县领导接到汇报后也作了这方面的指示。因此,他略微寻思了一下就轻轻点了点头。
骆书记缓缓啜了口茶,对家属们说:“尽管我们乡里财政困难,但为了表示对洪子健同志的尊重,以及对你们家属的关怀,决定拿出五万来进行补偿,还请你们接受哇。”
“五万?”脾气有些暴躁的舅舅气得直敲桌子,瞪大眼嚷起来,“就五万块,你把我们当叫花子打发呀!”
“是呀,骆书记,这也太少了吧。”叔叔也火了,但还是尽量克制地说,“子健这么年轻,上有老,下有小,就补这点钱说不过去,至少也得十万块。”
“十万块,这……”骆书记面有难事地说,“乡里现在也困难,要拿出这么多钱来,确实难哪,所以希望你们能理解。”
“这么大的一个乡再困难,也不差这十万块。”刘建利气忿地说,“骆书记,你这分明是没有诚意,是不把子健当人看哪。”
“要不各让一步,七万怎么样?”王乡长打起圆场来。
“不行,就十万,一分钱也不能少。”刘建利斩钉截铁地答句,接着叔叔和舅舅也寸步不让。
见双方争执起来,洪雪芹不禁悲从中来,哭着说:“我家子健活着的时候都不愿意跟人吵架,现在躺在那儿了,还让叔叔舅舅来找人吵,要是在天有灵肯定会难过的。骆书记,王乡长,各位领导,你们就看在我弟弟为乡里的事丢掉性命的分上,答应这事吧。”
王乡长似乎被女人的悲悲泣泣打动了,不再说什么,只看向骆书记。其他班子成员也看向当家的,眼光里充满了征询的意味。
可骆书记没有立马开口答复家属,而是点着根烟抽了起来,虚眯着双眼看向窗外,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舅舅实在是按捺不住了,霍地站起身,瞪着骆书记说:“行,你们不答应,那就没啥好谈的,这人就搁在这儿,我们现在就去县里,等办妥了这事,我们再把子健带回去安葬。”
刘建利和叔叔也表达了同意的意思,在领导们看来就是一种威胁,但事实上是他们没有办法,毕竟刀把握在领导手里。
骆书记并不在乎洪子健的遗体长时间搁在乡里,但他害怕上边追究责任,甚至影响到以后的晋升,毕竟洪子健是因防洪而丢掉性命,是因公殉职,乡里不出钱抚恤家属,确实不占理。
考虑了好半天,骆书记才开口说:“我看这样吧,如果洪子健同志没评上烈士,我们乡里就出十万,要是评上了就给五万,你们看怎么样?”
“不行,绝对不行。”舅舅不容商量地说,“不管评没评上烈士,你们乡里都得出十万,这是对子健父母和老婆孩子的补偿。”
“骆书记,这十万真的不算多,你就不要再这样了。”刘建利神情悲伤地说,“子健突然走了,我们心里都很悲痛,哪用心情跟你们这些领导讨价还价,现在这样实在是没办法。”
“你们这样争来吵去的,我都不晓得该说啥好。”洪雪芹抽泣着说,“我弟弟人这么好,怎就命这么苦嘞,呜呜……”
叔叔见侄女哭得这么伤心,心里又难过又气愤,拍了下茶几嚷道:“这事不用再说了,不给十万,我们现在就到上边闹去,走!”
舅舅也跟着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说:“你们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别欺负我们是作田人没能耐,把天掀翻了让你们后悔,哼!”
刘建利也是一脸怒气,瞪着骆书记说:“你们这些领导压根就没把自已手下当人看,欺负我们乡下人,我们也不会服这口气。”
见一个个气得要到上边去闹,洪雪芹抹了把红红的眼睛,起身跟着大家要走。其实,她不想闹事,可现在逼得没办法。
骆书记跟王乡长嘀咕了几句,然后抬头看向家属,挤出丝笑说:“别这样,别这样,坐下来再商量商量。”
舅舅粗声粗气地说:“没啥要商量的,不给十万,我们就去闹。”
“这事你们刚提出来,我们还没来得及商量,所以请你们给我们一点时间好不好?”骆书记沉吟了一下又说,“要不这样吧,你们先到外面等等,我召集班子成员开个短会研究讨论一番,再做决定。放心吧,时间不会很长,吃中午饭前一定能给你一个答复。”
刘建利见叔叔和舅舅没有吭声,料定他们也同意了,说道:“行,骆书记,我们这就走,等你们商量好了再叫我们。”
骆书记点点头,等家属出去后,就吩咐张秘书把刚来不久的赵部长和其他两位班子成员叫来开会。张秘书应了声,转身走向门口。
其实,班子成员也认为应该给予家属这个补偿,毕竟洪子健是因为防洪抢险而遇难,所以见骆书记和王乡长都有这个意思,也就纷纷表示赞成,至于为洪子健申请烈士一事,大家也都赞同。
这样一来,家属提出的要求就顺利解决了。
于是,作完会议记录的张秘书便下楼去叫家属代表来签协议。
签完协议后,洪子健的妻子和洪雪芹便跟着财政所的出纳去对面的信用社办转账。
一切办妥后,家属们便哭哭啼啼地将洪子健的遗体抬了出来,装进事先雇来的面包车里。
胡岩与洪子健情深义重,主动要求送他的遗体回家,并替他守夜,送他上山。骆书记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并派何志鸣和大喇叭随同赵部长一道去洪子健老家协助家属处理后事。
五天后,胡岩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到了乡里,神情依然是那么悲伤,那么痛苦。是呀,好友突然离世,他哪能不这样呢?
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房间里的时候,他总会想起洪子健,想起与他在一起的那些时光,脑海里便会浮出他的音容笑貌,耳边会回荡起他曾经说过的那些话,有时候像是被逗乐了似的绽出丝笑,可更多的时候会因悲伤而泫然欲泣,甚至是潸然泪下。
思念如风,无影无踪,却又时刻缠绕着他。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都无法从思念的忧伤中解脱出来。不过,令他感到欣慰的是,洪子健最终被评上了烈士,并且事迹在电视和报纸进行了宣传。
逝者安息,生者释然,一切将回归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