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项工作完成后,邱副乡长特意召开了一个全乡计生工作会议,让各村的计生专干把自已村里计生措施没到位的育龄妇女报出来,重点在上环和结扎方面,然后便布置工作,村计生专干回去找对象做工作,让她们尽快到乡里来上环结扎,同时乡计生办干部也分成三个小组下村督促,对不听劝的可以采取强制措施,明天就开始下村。总之一句话,一定要按季度完成上边下达的任务,一个指标也不能落后。
这次的工作小组是以片为单位的,也就是说,本片包村干部做一个组,虽说邱副乡长没包村,但她主动负责一个组,其他两个组由曾主任和梅副主任负责。
跟邱副乡长在一个组,胡岩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可王宇飞那张臭脸上又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好像预测到他又要倒霉一样。胡岩倒不担心这个,只是讨厌跟这家伙同在一个组,再次目睹他故伎重演,领导在场就卖力表现,领导不在就躲在后头抽烟不干活。说真的,他最讨厌这种滑头,因为他属于那种领导在不在都一个样的干部。
不过,有邓绮琪与自已并肩作战,胡岩也就不用郁闷了,加上同组的还有徐月凤和邹医生,整体来说还不错。
第二天上班时间一到,邱副乡长就带着本组人马出了大院,沿着车来人往的马路朝不远处的香樟村委会走去。
香樟村人口最多,没有落实计生措施的对象也最多,任务自然就最重了。作为包村干部,胡岩感到自已肩上沉甸甸的,不过他也没有太多的担忧,到时跟着邱副乡长努力干就是了,完得成任务最好,完不成也没办法,要挨骂也只好认了,谁叫自已包到这种钉子村呢。
老实说,现在村干部什么都怕,但最怕做的是计划生育工作,因为村民们会指着他们的鼻子骂害命作孽、断子绝孙、不得好死。虽然他们总是拿政策来应对,但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不安,生怕会遭到报应,毕竟他们协助乡干部抓人流产,把那些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看世界的小小生命结束了,尽管不用负法律责任,但良心上会受到谴责,有时候会觉得自已是刽子手,是杀人犯,心头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然而,当乡领导和干部来了,他们又会满脸堆笑地迎接,即便因工作没做好而受到批评,也多般会不作辩驳地点头接受,然后郑重表态,一定会竭尽全力协助乡里做好计生工作,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需要村干部这个身份和待遇,还有一份协助控制人口的责任心。
正所谓计划生育人人有责,作为村干部理当有这个政治觉悟。
这不,邱副乡长刚进村委会大院,支书、主任和计生专干等一班人马就跑出来笑脸相迎,请她和其他干部进去坐坐。
邱副乡长连客套话都懒得说,直接吩咐村干部跟他们一起上门上户做工作,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任务完成。
黄支书先是点头附和乡领导,态度坚决地说一定照办,接着换了口气抱歉地说句农业局那边有急事,得马上下城去办。说完扭头看向一旁的田主任,交代他带其他村干部好好配合乡里的工作。
田主任先是支支吾吾想找理由推托,见邱副乡长拿眼盯着自已看,像是被那股威严震慑住了,连忙堆起笑脸连连点头称是。
黄支书赶紧与邱副乡长道别,往一旁的摩托车快步走过去,随即跨上摩托车,嘟地一声往门外冲出去,撒下一团黑乎乎的浓烟。
邱副乡长先同计生专干张晓云商量了一下,打算先从相对比较好做工作的对象开始,把难缠的钉子户搁在后头,这样可以加快工作进度,完后问大家有没有意见。大家都觉得这办法不错,就齐声叫好。
过了会儿,邱副乡长朝大家一挥手,敞开大嗓门喊声出发,那模样好像要上战场一样,有股雄纠纠气昂昂的气势。其他干部像被她感染了似的,不约而同地高声应了句,就紧跟着她出了院门。
一行十人沿着条沙石铺成的小巷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边就工作上的事聊个没完没了,大都感叹计划生育工作难做。
邱副乡长见村干部们一个个愁眉苦脸,就提高嗓门鼓起劲来,说只要我们努力去做,再难也能做好。二万五千里长征难不难,不都照样走了过来,何况计划生育都搞了这么多年,还能难倒我们这些干部。
给领导这么一打气 ,干部们就不再唉声叹气了,一个个精神抖擞地表态,一定要排除万难,争取最后的胜利,保证把上边下达的任务完成,说完哈哈笑了起来,显得格外乐观而又自信。
没过多久,他们便来到了一栋两层半新不旧的砖瓦房前,恰巧看到一个身材瘦小、二十几岁的少妇从里面走了出来。
张专干对着少妇叫了声红莲,快步走上前,笑眯眯地请她上环,岂料那女人黑着张脸,冲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句村里又不是就她一个没上环,干嘛老找她,是不是见她人老实好欺负,啊?
作为包村干部,胡岩理当积极做工作,见上环对象态度不好,不肯配合工作,立马走过去劝说起来。虽说是新手,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掏出那套计生政策来说事,还说得头头是道,颇具说服力,连站在一旁的邱副乡长也不由得有些欣赏他了。
王宇飞善于察言观色,发觉领导脸上露出赞赏的神色,生怕功劳给胡岩争了去,赶紧冲过去做少妇的工作。紧跟着,邓绮琪、徐月凤等干部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起上环对象来。
经干部们这么一说叨,刚才还叽哩呱啦叫个没完的少妇突然就闭嘴了,眼珠子骨碌转了几下,拿女儿还没断奶来搪塞。张专干了解情况,当即反驳起来,说孩子都快满周岁了,上环根本就没影响,再次劝她赶紧去上环,免得惹出麻烦来。
见计生对象无动于衷,邱副乡长即刻把脸一板,先是指责她超过了规定的上环时间,接着又威胁说要是今天不去乡里上环,到时就得交罚款,现在是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别不识好歹。
张专干顺着邱副乡长的话再次劝起红莲来,面带笑容,口气温和,与乡领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相信,刚柔相济更有利于做好工作。
这一刚一柔还真把计生对象给镇住了,可还是不想去上环,因为她已经跟丈夫商量好了,准备到外地打工躲生个儿子。她皱了皱眉头又生出一计来,假装不好意思地说自已来那个了。
这个事够隐私的,除了夫妻俩晓得,其他人就很难知晓了,因此张专干一下子就蒙住了,不知道说啥好,转眼笑望着邱副乡长。
邱副乡长从事计生工作十多年,啥样的人没遇过,经验特别丰富,看人也一看一个准,所以盯着计生对象看了眼,就清楚她在撒谎,越发疑心她心里有鬼,今天非把她的环给上了不可。沉默了一下,她神色严肃地说句,先到乡里让医生检查,要真来了那个就推迟上环。
这个也能检查得出来?少妇在心里倒抽了口冷气,将信将疑,可为保险起见,她还是不想去乡里做检查,却一时半会又找不理由来搪塞,只好迈开脚步往前走,刚走两步就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
想逃跑?胡岩猛地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把拽住少妇的胳膊,劝她老老实实去乡里检查,没那个事就上环,想逃是逃不了的。
少妇先是一怔,接着就急中生智,诬赖胡岩非礼自已,还故意扯开喉咙骂乡干部不要脸,光天化日之下拉女人。话音刚落,几个妇女就从屋子里跑了出来看热闹,还指指点点地说乡干部的不是,甚至是骂话,末了又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搞得胡岩很尴尬,放又怕对象跑了挨领导批,不放又怕遭到人身攻击。正在左右为难之际,邓绮琪走了过来,一把拽住对象。他趁机松了手,感激地冲她笑了笑,然后扭头往后看,发现王宇飞站在最后面,脸上露出丝阴笑,毫无疑问又在幸灾乐祸,可他并不介意。
这时,耳边响起了难听的骂语,胡岩赶紧掉过头去,瞧见对象指着邓绮琪乱骂,那些脏话把她臊得满面通红,还一边使劲挣扎。眼看要挣脱逃走了,胡岩也就不再顾忌非礼不非礼了,伸手要抓住她另一条胳膊,却被张专干抢了个先,接着徐月凤也上前来帮忙。
少妇见自已没法逃脱,也就只好放弃抵抗了,在干部们一番劝说之下竟然同意去乡里做检查,还硬着嘴说自已真来那个了。
邱副乡长生怕这个刁钻的对象中途逃跑,便吩咐邓绮琪和徐月凤押送她去乡里,完事后就赶回来。于是,她们俩便拽着少妇抄小路往乡里走去,路程挺短的,也就五六分钟的时间吧。
这少妇在村里算得上是个厉害的角色,能说会道,能骂会打,左邻右舍大都要让她三分。现在竟然给干部制服了,被押送乡里上环,这自然对其他对象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因此,接下的工作就相对比较顺利了,所遇到的上环对象给干部们做了通工作,就乐呵呵地去乡里上环了。也是,现在上了环,到了领生育证的时候又可以取环生儿子,犯不着跟乡干部对着干嘛。
除了遇到几个像红莲一样想躲生的对象费了番力气押去乡里上环,其他对象也就是费了些口舌便完事了。
一天时间就完成了村里的上环任务,胡岩终于松了口气,不过他心里也清楚困难在后头,因为结扎工作最难做,特别是纯女户。
第二天早上,胡岩随同邱副乡长等人来到了香樟村委会。
由于意识到结扎工作难度相当大,邱副乡长特意召集全体村干部开会,专门讨论研下一步行动方案和对策。其实工作方法也挺简单的,不是从相对好办的结扎对象开始,就是从最钉的钉子户着手,前者可以加快工作进度,后者可以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开会的时候,作为菜鸟级别的胡岩一般是不插嘴的,因为他觉得自已资格还不够,只有聆听领导讲话的分儿,然后照领导的指示做。
然而,这会儿不知怎么回事,他突然开口插嘴说:“邱乡长,黄书记,我认为我们应该像昨天一样从易到难,这样可以减轻压力。”
黄支书看向胡岩,开句玩笑:“小胡,虽说我们配合的时间短,不过还是蛮默契的。”言外之意就是,他赞同这位包村干部的主张。
村干部明白支书的意思,都点头表示同意,乡干部当中也有人赞成。当然,王宇飞没有表态,因为他见邱副乡长不动声色,一时间猜不出她打的到底是啥主意,只能保持谨慎,以免惹领导不高兴。
哪知邱副乡长别出心裁,要来个与众不同,沉默几秒钟后开口说:“擒贼先擒王,拔钉子要先拔最硬的,这样就可震慑其他结扎对象,让他们不敢跟干部对抗,乖乖去乡里结扎,任务也就能顺利完成了。”
话音刚落,王宇飞就赶紧点头称好,还一脸谄媚地夸邱副乡长英明。其他人听了便一改方才的主张,一个个附和起邱副乡长来。
黄支书抬眼看了看对面的王宇飞,拍了拍坐在身边的胡岩,颇有意味地开句玩笑:“你看小王多会来事,得向他学习。”说罢呵呵一笑。
胡岩明白黄支书的弦外之音,摇头嘿嘿一笑,却啥也不说,不过在心里狠狠地鄙薄了王宇飞一回,自然就不会向他学小人伎俩了。
邱副乡长见大家没意见,心头一喜,立马起身向在座各位一挥手,高声叫句出发,一扭水桶般粗的腰肢,大踏步朝会议室门外走去,其他人紧跟其后。
香樟村最硬最尖的钉子户叫何小红,刚三十出头,头上生了两个女儿,是不折不扣的纯女户,因此一门心思想生个儿子,好为老陈家延续香火,因为她丈夫陈国华是独苗苗,且老陈家三代单传。本来也想学别人到外头打工躲生,可丈夫在本地承包了座砖厂,想走也走不了,她也就只好一次又一次地跟干部对抗,到现在也没做结扎手术。
之前干部们不想对何小红来硬的,一是她上了环没有怀孕的风险,二是她这人着实泼辣,像藏獒一样凶,别说村干部怕她,就连乡干部也得让她三分,可现在不同了,县上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对纯女户实施结扎措施,哪个乡镇没完成任务,年终考评就一票否决,所以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扎了。
穿过一条又脏又乱的小巷,绕过一座破旧的老屋,来到了一栋崭新的小洋楼前。
张专干对着大门方向叫了一声小红,却迟迟不见回音,就提高嗓门连叫了三声。
过了几秒钟,一个大个子女人才从里屋走了出来,见了干部不由得皱起两道一字眉,看上还算漂亮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厌嫌而又尖利的光。毫无疑问,她讨厌见到这些搞计划生育的干部。也是,哪个计生对象不把计生干部当仇人呢,甚至有人恨不得把他们杀掉。
看到何小红黑着个脸,张专干仍旧笑着打趣句:“哟,大姑娘呀,千声万声才把你喊出来啦。”说着就往厅堂里走,一副亲热的样子。
哪知何小红一把挡住张专干,没好气说句不欢迎。
黄支书指着邱副乡长,带笑地问何小红一句:“乡里领导来了,也不请进屋里吃口水?”
“啥领导,是来要命的恶人!”何小红瞥眼邱副乡长,恶声恶气地说,“你们这些乡干部,就只晓得要钱要粮要命,真是比阎王还恶!”
胡岩觉得这女人太过分了,赶紧制止:“怎么说话呀你!”
何小红把两只眼睛瞪得牛大,指着胡岩的鼻子,凶巴巴地嚷起来:“我就这么说话,怎么着,不爱听就滚蛋!昨天拽女人的胳膊,太不要脸了。你要敢碰我一下,我就去派出所告你耍流氓,跟你没完,哼!”
王宇飞见女人揭冤家对头的伤疤,忍不住扭过头去扑哧笑了声。
听了女人的话,胡岩不免有些着恼,大着嗓门警告句:“你再这么说话,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哪知那女人借机撒起泼来,一边用极难听的脏话大声骂人,一边挥舞着双臂冲胡岩吼起来:“啥不客气嘞,不就是想打人么,打呀,打呀,你有量就打死我,没量就赶紧滚蛋!”说着朝前跨了两大步,扬起手要打人。瞧她那样子,像是要给在场干部一个下马威。
邓绮琪生怕胡岩跟结扎对象打起来,赶紧伸手把他拉开,带笑着好言劝起她来,谁知她竟然破口大骂,吐出的骂话难听死了。
黄支书平时怕招惹何小红,这会儿见她这般泼辣蛮横,也就沉不住气了,板着脸教训她起来,说她胆大妄为,不去结扎还骂干部。
见支书唱黑脸,张专干就唱起红脸来,笑眯眯地做起何小红的工作来,说计划生育是国家政策,每个人都要按政策规定的做,她已经生了两个女儿,那就得结扎,还说现在纯女户结扎多了去了,她没道理不结扎,还说男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后人,思想要解放起来。
其他干部也做起何小红的工作来,好话说了一箩筐,可她一句话也听不进去,执拗着不去乡里做结扎手术,还大骂起干部们来。
邱副乡长本来就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见结扎对象这般胡搅蛮缠,这般撒泼骂人,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冲上去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要拉她走,却被她用力一甩挣脱开了,反倒让她推了一把,好在邓绮琪在后扶住,才没有摔倒在地上。
邱副乡长恼羞成怒,冲手下一挥手,大喝一声把她抓起来,不走拖也要把她拖到乡里去,今天非要把她扎了不可,要不我们这些干部就颜面扫地,威风尽失,以后还怎么做工作。快,快把她给我抓起来!
王宇飞觉得现在是表现的最好时机,因此不顾非礼一说,冲上去就一把拽住女人的胳膊,以为凭自已的力气,就可以将她制服,谁知女人力气也不小,挣开那只手,啪地一巴掌打在对方的面颊上,骂句不要脸的臭流氓。王宇飞顿觉左边面颊火辣辣的生疼,同时胸间腾地蹿起股怒火来,再次拽住她的胳膊扭打起来。
邱副乡长见状冲了上去,紧接着徐月凤、张小云、邓绮琪等干部也帮忙制服结扎对象。就算何小红再厉害,也斗不过这么多干部,最后喘着粗气不再动弹了,只愤怒地吼句干部打人,你们快来看呀。
其实,早就有一群人围着看热闹了,有人愤慨干部行为有些粗暴,当然大多数人还是在心里骂何小红罪有应得,脸上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因为何小红平日相当霸道,得罪了不少人。
邱副乡长也不再多说,黑着张脸吩咐胡岩、邹医生同村干部一道押送何小红到乡里实施结扎手术。
女人被干部们死死拽住,想挣脱也挣脱不了,只好随着他们沿着两旁爬满了青草的小路往前走,一路上骂骂咧咧,甚是气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