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按规定新年初七就得上班,可照这儿的习惯过了月半才正式开工,因此这段时间院子里稀稀拉拉没见几个人影,就连那些被评为优秀党员、先进工作者的干部也很少能看见,倒是胡岩自觉地遵守放假制度,初七一大早就骑着摩托车冲进了大院。
尽管不用点卯开会,也没有活要干,但胡岩还是坚持按时上下班,以至于家住乡政府旁边的前辈老冯都忍不住提醒他一句,月半前可以不用来上班,领导不会管的,趁这个机会痛痛快快地玩几天。
其实,胡岩根本就没有借机表现的意思,只是出于天生的自律才这么做。也是,连领导都有一茬没一茬来乡里,想表现也没人看。
原以为一向在领导面前积极表现的先进工作者王宇飞会按规定天天来上班,谁知直到月半前最后一个工作日也没见他的人影,这不禁让胡岩嗤之以鼻,心想这小子就晓得在领导面前表现。
邓绮琪倒是来过两三回,礼拜五下午还搭了胡岩的摩托车下城。
毫无疑问,院子里就邓绮琪跟胡岩关系最好,话说得最多,而且都是心里话,谁也不戏耍谁,称得上是坦诚相待的好朋友。因此,一路上他们俩说说笑笑,偶尔迎着落日余晖放声歌唱,彼此心情挺舒畅。
快到城里时,邓绮琪突然问起过年期间有没有去过领导家,特别是李书记家。胡岩不假思索地反问句为啥要去领导家,过年只串亲访友,领导既非亲也非友,自然就不必去了。
邓绮琪恼得用力拍了下胡岩宽阔的肩背,骂他是猪脑袋,不通人情世故,想得到领导的赏识和器重,这逢年过节哪能不拎东西上领导家拜访,何况年前还因补工资的事得罪了一把手。要是机灵的话,肯定会借过年这个契机去李书记家一趟,好弥补这道裂痕。
一听说给领导送礼这事,胡岩忍俊不禁似的哈哈笑了起来,坦白地说:“打死我也不会干这事,不仅现在,就是将来,就是一辈子也不会给领导送礼,因为我最讨厌这么做,这不是我的性格。”
邓绮琪不劝也不逼,只是微微蹙起眉头说:“就你这性格,别说仕途前程,恐怕连呆都难呆下去,我呀真替你担心呢。”
“没啥好担心的,我向你保证不做违法乱纪的事,这样就算领导再怎么讨厌我,也找不到理由来开除我。”胡岩倒是若无其事,笑嘻嘻地说,“至于当官嘛,说真的,我压根就没想过,原因有二,一是我没这方面的爱好和志向,二是我父母都是作田人,祖宗十八代都没人当过官,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就算想当官也当不到。”
“你倒是说得直白,把你的率真发挥得淋漓尽致。”邓绮琪笑着说,“不过,就算没关系没靠山,你也不能这样没上进心,不能这样轻易放弃。没靠山可以找靠山,没关系可以经营关系,再加上拼命工作,你会获得提拔的机会,甚至是青云平步,前程远大。”
“多谢指教,可我天生就不会搞关系,这平步青云就免了吧。”
“要真是这样,你来机关干啥?在这种地方不想提拔当官,就是混吃等死,一点出息都没有。哎,胡岩,你在跟我开玩笑是吧?”
“谁跟你开玩笑,我说的可是真的。本来我就不想来乡里,而是想到农业局去,最好是农科院,这样就可以专心搞农业技术,学以致用,可偏偏就分到乡里,唉!”
“看上去你挺失望的,对吧?”
“当然。这不是我想来的地方,也不能发挥我的特长,成天做些与专业无关的工作,你说我能不失望吗?”
“实话实说吧,以你的学历至少应该去局里,却不幸来了乡里,原因就是你没关系嘛。要是有关系,肯定能分到很好的单位。”
“你算说到点子上了,我那位大学同学就因为爹地当了局长,进了市里的农科院,过年的时候特意搞了个同学聚会好好炫耀了回。”
“呃,分配的时候你干嘛不去找这位同学帮忙,他爸可是局长嘞。要是肯帮你忙,你就不用来香樟乡喽。”
“跟你说吧,我跟这位同学从高中到大学关系都不错,算得上是铁哥们,而且也见过他爹地,叫过他好多次叔呢,可我就是不想求人家帮忙。这倒跟拉不拉得下脸没关系,是我根本就不屑这么做。”
“有关系都不晓得用,真是脑子进水啦。”邓绮琪伸手又重重拍了下胡岩的脑袋骂句,“你来乡里,真是活该!”
胡岩回头瞧眼邓绮琪,笑嘻嘻地说:“话也不能这么说,要是去了局里,或者是农科院,哪能认识你这位貌若天仙的漂亮姑娘呀。”
“去你的,别在我面前油嘴滑舌,好好骑你的车!”邓绮琪瞪眼胡岩,笑嗔句,“告诉你吧,别玩清高了,这会毁掉你的前途。有关系,你就得厚着脸皮去求人,该请吃就请吃,该送礼就送礼,明白不?”
“明白,可我做不到。”胡岩一边小心骑车,一边说,“我的事说到这,现在来说说你吧。哎,你爸是公安局的科长,大小也是个官儿,怎么没把你安在城里,却来乡里啦?”
“学历低了,就一个小中专,再说我想到乡下来锻炼。”邓绮琪照实说,“我爸说了,乡里比较容易提拔,有了这个台阶,以后就好一步步往上爬了,这进城嘛,迟早的事。”
“哦,明白了,原来你爸给你安排的是从农村到城市,把乡镇当成平步青云的跳板。”胡岩明白过来,“这么说来,你挺想当官,对吧?”
“不是想,是一定要当到,一定要现实我的人生目标。”邓绮琪坦率地答道,“当然,我也希望你跟我的志向一样。”
胡岩摇摇头说:“这肯定会让你失望的,因为我根本没这个想法。直说吧,我的理想不在官场,再说性格也不适合在官场上混。”
“那你的理想在哪儿?”
“分配之前是想搞农业,以自已所学来为发展现代化农业尽一份绵薄之力,现在呆这乡里,好像没资格谈理想,那就认认真真把工作做好了。当然,这在你眼里应该算是没志气,说的难听点,混吃等死。”
“要真这样,还真是没志气,浑浑噩噩混日子,让我看不起。”
“你要看不起,我也没办法,因为我现在只能这么做。”
“谁说你只能这么做呀?”邓绮琪忽然提高嗓门一本正经地说,“胡岩,你不要这么消沉,只要你听我的话,就一定能得到重用的机会,一定能跻身官场,一定会平步青云,前程远大的。”
“抱歉,我实在无意官场,也无法学会那一套,就算你再怎么教我也没用,因为我的性格不会允许我那么做。”
“性格是可以改变的,晓得吗?”
“没错,性格是可以改变的,可骨子里的东西是难以改变。再说了我也不想改,因为我觉得自已这样挺好的。”
“好你个头!”邓绮琪没好气地骂句,“胡岩,你这样会毁掉自已的前途,会毁掉自已一辈子,到时候你一定会后悔的。”
“不会,我从来都不会后悔自已所做的选择,或者说决定。”胡岩郑重地说,“要说后悔,也只会后悔那些不是我想干的事却干了。”
“你这人真是死脑筋,比驴还要倔。”邓绮琪气得直骂,“好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再也不管了。好心劝你,到头来一句话也听不进去,真是气死人啦!”
胡岩刹住车,扭头冲邓绮琪嘿嘿笑了笑,抱歉地说:“实在对不起,惹你生气了。我晓得你是真心为我好,可我没把握做到你要我做的,所以就不敢向你承诺了。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一直把我当朋友。”
“说实话,我可不想跟一个没有上进心的人做朋友。”邓绮琪瞅着胡岩,绷着脸说,“胡岩,你想跟我做朋友,就必须要不断进步。”
胡岩明白邓绮琪的意思,却无法向她承诺,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邓绮琪也不想再说什么,就挥手向胡岩说了声拜拜,转身朝通往自家楼房那条小巷。
胡岩注视着邓绮琪渐渐离去的苗条轻盈的身姿,像被什么吸引了似的发起痴来,心中涌起阵莫名的爱慕之情,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拐角处,他才缓过神来把车发动,沿着另一条林荫小道,一溜烟朝自家所在的郊区村庄奔去。
元宵过后,所有乡干部都来上班了,彼此见面说声新年好,看上去蛮亲热的,却让胡岩觉得有些言不由衷,就像工作检查一样走过场。因此,他不想主动向同事打这种招呼,除了几个玩得好的,要是别人主动向他道新年好,也就只好堆起笑应付下,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
李书记看上去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似乎特意要给大家一种新年新气象的感觉,当天上午召开了班子成员会,下午又开了全体干部会,把新鲜出炉的分工当众宣布了一通,有人欢喜有人愁。
自从计划生育作为一项基本国策写入宪法以后,计划生育工作就成了各级政府的重点工作,作为基层乡镇更是如此,一年到头都围绕着计划生育工作这个中心转,全力以赴完成上级下达的人口控制指标,以避免一票否决所带来的灾难,并力争取得好名次好成绩。
正因如此,乡党委政府一直都非常重视计划生育工作,专门成立了计划生育工作领导小组,并由党委书记挂帅,由乡长和分管计划生育工作的副乡长,以及数名班子成员组成。
作为计划生育工作的中心,乡计生办自然在各个部门当中独占鳌头,同时也成了干部们争相进来的最火部门,因为这里不光能领到特殊补贴,而且在评优评先进方面有绝对优势,当然更重要的是提拔更容易,因此年轻干部大都想进计生办,甚至有人还托关系送礼呢。
也就因为这样,当计生组名单里出现了胡岩这两个字时,几乎所有干部都把眼光齐刷刷地对准了他,满眼都是惊诧、困惑、难以置信的复杂神情,因为谁都知道年前他跟李书记扛了回,把领导惹恼了。现在居然进了人人都向往的计生办,惟一的解释就是,这家伙趁过年这个机会去了李书记家,并把道歉和大礼一并捎上。
这不,坐在旁边的洪子健把头探了过来,附在胡岩耳边嘀咕了句,见他摇头否认,就嘻嘻笑了笑,又摇了摇头表示不相信。
邓绮琪也觉得奇怪,一时半会想不通为何会这样,想问胡岩,可隔着好几个位置,只能作罢,等散了会再问问,好把脑子的问号删掉。
别说其他人,就连胡岩自已也琢磨不出领导的意图,按理李书记应该把他发配到最差劲的部门去,就算包村也是最差的,怎么会让他进最好最重要的部门呢?难不成他真的抛弃前嫌任人唯才啦?惹论才,这乡里还真没谁超得过他,因为他是这院子里惟一的本科生。不过,对此他并不怎么有信心,反倒猜测是邓绮琪暗中帮了他一把。于是,他把眼光移向她,见她冲自已诡秘一笑,更相信起自已的猜测来。
坐在后排的王宇飞见胡岩和邓绮琪眉来眼去,不禁来了醋劲,阴阳怪气地冲胡岩嘀咕句:“不就进个计生办,又啥了不起的,犯得着得意老半天嘛,还向女同事递眼色抖威风,浅薄,操!”
胡岩扭过头看向王宇飞,回敬句:“说的应该是自已吧,我可没这意思。跟你说吧,我压根就不想进计生办,没意思。”
这会儿正好是李书记讲话,王宇飞要争取好好表现,所以就不回胡岩的话,立马直起腰竖起耳朵,摆出副聚精会神恭听的模样。
瞧见王宇飞那副装模作样的奴才相,胡岩忍不住扑哧笑了声,然后想自已的事。一句话,就是怎么想方设法离开计生办,去自已喜欢的农技推广站,一门心思做农业技术推广,好不负自已的专业。
挨了好长时间,李书记总算结束了陈词滥调又拖沓冗长的讲话,故意提高嗓门,神色庄重地宣布散会。
出了会议室,邓绮琪就笑盈盈地唤了声胡岩,还特意向他招了招手,意思再明显也不过了,就是想找个地方单独跟他聊聊。
胡岩生怕李书记钻进自已的坐骑跑了,便抱歉地告诉邓绮琪,他要找李书记说事。邓绮琪以为是李书记之前交代过的,也就不好耽误他,便催他赶紧去,末了神秘兮兮小声叮嘱句好好表现。
一看邓绮琪那表情,胡岩就明白了过来,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然后朝对面的楼梯口走去,快得就像小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