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假期很快就结束了,干部们怀着轻松愉快的心情重返工作岗位。不过,由于还没分工,再加上这个时候没什么事,所以大家也就是坐在办公室里,或者站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说说笑笑。
看到手下人马这般悠闲自在,李书记心里便有些不痛快了,似乎还在为年前逼他发工资一事耿耿于怀,考虑了一下就马上召开班子会议,研究讨论分工,并在第二天上午全体干部会上宣布了。
果不出所料,胡岩被请出了计生办,尽管有人借机取笑挖苦,但他为自已能够离开计生办而高兴,不过稍微有些郁闷的是,还是没有进他向往的农技推广站,而是去了乡镇企业管理办公室,简称企办。
虽说企办不是他心仪的去处,但比起计生办来好多了,何况还是做统计,尽管算不上什么重要的职位,但有属于自已的正事要干,还是值得高兴。因此散会后,他就脚步轻快地去了企办,跟小孙办交接手续。小孙不是不想做统计,而是攀上高枝了,随夫一同进城了。
交接完成后,小孙先是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然后就深有体会地对胡岩说:“其实做统计的关键不在认真仔细上,而在怎么领会领导的意图,小胡,以后你可得在这方面多下点功夫,要不非骂死不可。”
“孙姐,我可是个门外汉,还请你多多指教哦。”胡岩客气地说。
“小胡,你学历这么高,干这个肯定没问题。”小孙呵呵一笑说,“其实,也没啥好教的,就一句话,领导要啥数字,你照填就是了。”
听了这么话,胡岩有些蹊跷,问道:“不管是工业上的统计,还是农业方面的统计,不都是要实事求是吗?”
小孙晃着蓬松如云的披肩卷发,笑着说:“要真这样,你就是卖力不讨好,到时准得挨领导骂。多的我就不说了,记得我刚才说过的话就行了。”顿了一顿又由衷地说句,“其实,我觉得你这人蛮好的,工作认真负责,为人真诚热情,就是脾气有点怪,有点不合群,还老顶撞领导,搞领导对你不满,同事还笑话你,唉!其实也没啥,你才工作了一年多点,有的是机会改过来,到时领导同样会器重你。”
胡岩明白小孙的意思,只道了声谢,就不再言语了。
过了一会儿,小孙向胡岩挥手说了声拜拜,拎着包往门外走去。
胡岩见小孙走了,便伏在桌上认真看起一份工业报表来,越看就越惊讶。尽管他不怎么了解乡里的企业,但可以肯定报表上的总产值和总利润明显虚高了。要真是这样的话,香樟乡就算没富得流油,至少也不用贷款来发工资,财政哪会像现在这样困难呀。
这时,他耳畔忽然响起小孙说的那句话,领导要啥数字,就填啥数字。领导为了出成绩,自然是上报的数字越大越好啦。这么一想,他也就不再奇怪了,只是觉得这样做是在欺骗上边,很是不妥。他认为应该实事求是地上报,这样出来的统计结果才真实,才有价值。因此,他不打算像小孙那样唯命是从填写假数据,而是据实上报。
出了统计室,胡岩来到了二楼左端的企办大办公室,看到廖主任、黄会计等人都在,就彬彬有礼地向他们问好,显得相当热忱。
然而,这几个同事却不冷不热,似乎不怎么欢迎他来到。身材矮胖、四十好几的出纳许春花还含讥带讽地说句,小胡,你可真是从米窝里跳到糠槽里了。说罢呵呵地笑,其他人也跟着笑,笑得别有意味。
老主任廖接福倒是向胡岩表示热情欢迎,说他的到来为企办增加了新鲜血液,大大提高了企办的文化程度,因为之前最高学历只有小中专,这人就是已经调走了的小孙,其他人都是从职工转干来的,文化程度比较低,年龄也比较大,最年轻的已经四十出头了,最大的快要退休了,他就是老主任。
老主任的话就像冬天里的一缕阳光,让胡岩那颗渐渐掉进冰窟里的心感到了一阵温暖,所以他不仅谦恭地回话,而且打心里感激他。
见连书记都敢顶撞的年轻人如此尊敬自已,老主任不禁心头一热,便打开了话匣子,末了语重心长地说:“小胡,别看现在企办不怎么样,但只要你努力干,一定能出成绩的,因为现在上边重视发展乡镇企业,李书记和骆乡长自然就会重视了。据说,两位领导已经有创办一家企业的想法,一旦找到了好项目,就一定会马上办起厂子来。”
这倒是闻所未闻,胡岩不由得吃了一惊,同时又满心欢喜地说:“要真能这样,这实在是太好了。自打搞分税制以来,乡镇的税源越来越少,而上缴的税不断增加,同时各方面的支出也在不断增加,这就造成了乡镇财政困难,连干部工资都发不出来,更别说奖金补贴了。要是乡里办企业,就能增加收入,解决财政困难这个大问题了。”
老主任连连点头,郑重其事地说:“对,小胡,你说的太对了。要让乡里摆脱财政困难,就得想方设法搞活经济,要搞活经济,就得开厂子办企业。上边看到了乡镇的困难,也明白了问题出在哪个地方,所以才大力鼓励和支持发展乡镇企业。现在机会来了,就看领导能不能把握住了。要是办了家挣大钱的厂子,那我们这些人就活了,不光不用为工资找领导闹,还能拿到奖金补贴嘞,这该有多好啊?”
其他人附和起老主任来,言语和神情里都充满了期待。
“是啊,就我们现在的处境,都快不如作田人了,好歹人家田里有谷,畦里有菜,不用担心温饱了。”胡岩带着丝苦涩的笑说,“我们倒好,说是干部,可一旦两三个月领不到工资,就得借钱过日子,要是借不到钱就要断炊挨饿喽。”
“这几年我们是王老五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刚开始只是发不出奖金,后来连补贴也不发,再后来连工资都发不出啦。”老主任叹口气说,“比起以前来,真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呀,要不是亲眼看见,打死我也不敢相信。我呀,正担心着退休的时候能不能领到退休金嘞。”
“还别说,有的地方连老干部的退休金都拖欠,还一欠就好几个月呢。”猴瘦猴瘦的黄会计笑着说,“我看哪,照这样下去,非得关门不可嘞。”
“偌大的一个乡,哪能没党委政府呀?”大胖子许春花不信地摇着头说,“门是不会关的,就是日子难过些。”
说到眼前的艰难和未来的不可知,在座各位都经不住唉声叹气。
胡岩倒是与众不同,显得格外乐观,笑着说:“困难只是暂时的,一旦找到了财政收入来源,就会变好的,而且是越来越好。就像现在的国企改革,把这道难关迈过去了,以后日子就好过了。”
提到国企改革这事,许春花不免有些紧张,盯着胡岩问:“哎,小胡,你说乡里会不会也像国企那样搞减员呀?”
“别说,还真有这种可能,毕竟现在有人在批我们乡镇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加上现在普遍财政困难。”胡岩若有所思地说,“不过,这也只是猜猜,到底会不会这样,谁也说不准。”
“就算现在唱,也得过几年,别说现在上边还没说这事,就不用瞎操心了。”老主任蛮有把握地说,“不管怎样,我是可以正常退休的。”
“现在啥都不想,就想能正常退休,要不就白转正了,白干了这这么年。”许春花照实说,“来乡里拿这几个工资,现在还老拖欠,图个啥嘞,不就想退休后能安稳养老么?”
这话说到大家的心坎里去了,一个个都点头应和着。
过了会儿,胡岩正经八百地说句:“其实,裁减人员不是个好的办法,最好的办法是想办法搞活经济增加收入。别的不说,就拿我们乡来说吧,要是能办成几家企业,那就有了税源,就能收到一大笔可观的税,也就能解决了眼前的困难,我们自然就能每月领到工资了,甚至能领到更多的补贴和奖金,日子自然就好过了。”
“嗯,你这才叫说到点子上了,要是乡里没啥税源,没啥收入,就算再怎么减人,也没啥用。再说乡里事这么多,得收钱收粮,搞计划生育,总不能全靠那几个班子成员吧。”老主任瞅着胡岩眯眼笑道,“小胡,我觉得你蛮有头脑的,说出来的话在理,不像别人说的那样。”
“那还不是因为得罪了领导,领导不喜欢哪个,那些人就跟着不喜欢,领导说哪个的不是,那些人就跟着说不是,这院子里就这样。”许春花挺仗义地说,“可我觉得小胡挺不错的,礼貌,热情,又实在,工作也挺积极肯干,认真负责,文化高,大学生呢。”
“有句话说的好,行不行看领导,领导说行,不行也行,领导说不行,行也不行。”老主任直白地说,“说实在的,小胡,你会让人说三道四,不是你人不好,工作不积极,关键是你得罪了领导。你要想让大家说你好,就得跟领导混好,特别是书记和乡长啊。”
“在这方面,小王还真是厉害哪。”黄会计插嘴道,“别看他平时工作吊儿郎当,不怎么认真负责,可老受领导表扬,还年年评上先进,没啥,就因为他会巴结讨好领导。这个王宇飞呀,真是个角色嘞。”
许春花看向胡岩,半开玩笑地说:“要不小胡,你去跟小王取取经,你要能说到他那本事,肯定能比他更受害嘞,呵呵!”
“老实说,许姐,就算我想学也学不来呀。”胡岩笑着说,“我这人天生就不会讨好人,更不会巴结领导,打死也干不了那种事。”
“啥天生不天生的,学学不就会来,连那么好的大学都考得上,还会学不来这个,脸皮厚点就行了。”许春花指导起胡岩来,“现成的就在眼面前,你好好跟他学就没问题了。在这方面,小王还真是榜样。”
此言一出,其他人都笑了起来,颇具意味。
胡岩也跟着笑了笑,心里不打算接受大姐的教导,嘴上却客气地说:“我晓得你是真心为我好,谢了,许姐。”
许春花喝了口白开水,笑眯眯看着年轻人说:“谢就不用了,等你提拔当领导了,拿一只眼照顾我一下就好了,呵呵!”
“要真能这样,我肯定会照许姐你说的做。”胡岩轻轻一敲桌子,摇头笑道,“不过,没这个机会了,只好让许姐你失望了。”
“千万别这么说,小胡,你还这么年轻,又是大学生,肯定有机会呀。”许春花一本正经地说,“当然,你得把我刚才说的话听进去,想办法跟领导搞好关系,这样就有戏了。”
“工作上要积极肯干,认真负责,同时也要多接触领导,多跟领导套近乎,把关系搞好,这样不想提拔都难。”老主任语重心长地说,“小胡,别把企办当糠槽,只要你努力干,就一定能出成绩,不会比计生办差。要是乡里真办起厂子来,到时我推荐你负责,这样更容易出成绩。一旦有了成绩,再加上跟领导关系不错,提拔也就不难了。”
说实话,胡岩早就听腻了邓绮琪说此类话,现在根本就不想听,却又不好打断对方,毕竟人家是为自已好嘛,再说这种地方说这种话也很正常,就像公司里谈得最多的是生意,这机关谈得最多的自然是升官发财之类的。倘若不爱谈不爱听,那就另类了。在计生办里,他已经另类过了,遭到了孤立,现在换了个地方,得尽量避免重蹈覆辙。因此,尽管没什么兴致,他还是逼着自已陪大家聊。
聊着聊着,下班的时间就到了,大家起身准备去食堂共进午餐。
老主任还是蛮有人情味的,冲胡岩一挥手说:“走,小胡,我们一起下馆子喝几口,算是热烈欢迎你的到来。”
胡岩有些受宠若惊,在被几乎所有人孤立和轻视的情况下,居然有老主任如此善待自已,便由衷地感激起他来。
其他人听说有馆子吃了,一个个高兴得跟在老主任屁股后下楼去。
与计生办相比,企办就安静多了,总共只有六个人,而且只有许春花一个女人,想唱戏也没搭档,何况她只早上来,没事就回去了,因为家里离乡里还没三百米,来去方便。至于事嘛,也少得多,就算做统计也没多少表格要填,而且一个月只做一次报表上报。
也就因为这样,胡岩觉得轻松了许多,同时也自由了许多,因为分管领导没事几乎不来办公室,而且老主任不爱管人。这样一来,胡岩就可以利用闲暇时间做自已想做的事了,比如看他喜欢的哲学书和小说,或者是研习书法,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完全没有了在计生办时的压抑、烦躁与无聊,整天都过得轻松而又充实。
除了搞集体行动,企办的干部几乎用不着下村,另多也就是去企业看看。可乡里总共只有两家企业,一家是属于集体性质的酒厂,另一家是私人办的粮食加工厂,规模都不大,效益也一般般。
尽管如此,胡岩还是跟着老主任黄会计他们下企业了解情况。他可不像别人一样转转圈就走人,而是向负责人,甚至是普通员工了解企业的生产和销售情况,拿本子记下产值、利润、收入和支出等方面的数据,到时候就可以用来填写统计报表,这样就真实可靠了。
不过,等把工业统计报表拿给骆乡长审核时,胡岩才发现自已白干了,因为数据填小了,领导看了很不满意。
胡岩不想照领导的意图虚报,只想真实上报,听领导说完后,就一脸认真地说:“骆乡长,我这些数字都是经过认真调查的,真实可信。我们乡里的工业总产值确实只有这些,各家企业的产值、营业额、利润确实也只有这些,没你说的这么多。”
“这些我心里清楚得很,可上边年初就定了任务,下达了指标,要是不按规定的来填报,我们乡就完不成任务,到时得挨批。”骆乡长喝了口茶,尽量温和地对年轻干部说,“小胡,我晓得你的意思,也想这么实事求是向上边报告我们乡的真实情况,可一旦把你现在这份报表送上去,排名肯定会落在最后,到时别说我挨批,就连李书记也要挨批。所以说嘛,你不能拿这份报表上报,得修改好了才行。”
“骆乡长,按你给的数字去填报,这就是虚报。”胡岩说,“虚报不仅仅只是数字,还要付出真金白银的,因为上边定税是按我们报的利润来定的,利润报得越高,这税就收得越多,而实际上我们乡里并没有收到这么多钱,到时候只好掏自已的口袋倒贴了。”
“哪个愿意倒贴呀,不是没办法么?”骆乡长皱着眉头吸了口烟,然后一边吐着烟圈,一边说道,“县里给我们制定了目标,我们只能按这个目标来上报,要不我跟李书记就没法向县领导交差。你不是领导,自然不明白其中的原委和难处,只晓得要实事求是。实事求是这几个字容易写,一挥而就,可要真做到就难了。有时候就算想做,也做不了,因为身不由己,总会受到掣肘和阻挡。”
“虽说我来乡里时间不长,做统计也是第一次,可我多少也了解些情况。”胡岩若有所思地说,“骆乡长,我晓得你的难处,可我总觉得这样虚报数字,这样弄虚作假是不行的,违背了……”
骆乡长朝下属做了个打断的手势,有些不耐烦地说:“跟你说吧,小胡,全县每个乡镇都是这样,每个统计员都是按制定的目标套数字上报,你就不要与众不同了。我晓得你的脾气,就不多说啥了,可你也要晓得这是工作,就得按领导的意思办。”
胡岩不想弄虚作假,只想实报,因此还想争取:“骆乡长,我……”
“不要再说了,就这么办。”骆乡长把脸一沉,盯着下属说,“小胡,我还是比较容忍你这种性格,要是换了李书记,早就把你骂了个狗血喷头。退一步说,就算我没意见,李书记也不会同意的。”
“骆乡长,要不你把字签了,我再给李书记看。”胡岩固执地说。
“你……你叫我怎么说你好,哼!”骆乡长气恼地嚷道,“得了,我啥也不跟你说,你照我说的改过来,明天这个时候拿来签字。”
“骆乡长,你虚报……”胡岩为难地说。
“虚报你个头呀,大家不都这么干,你怕他个球!”骆乡长粗着嗓门骂起来,“你要不敢干,不想干,就卷铺盖走人。去,出去!”
见领导动怒赶自已走,胡岩只好一声不吭地站起身,从桌上抓起那份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报表,神情沮丧地往办公室门外走去。
来到企办,胡岩瞧见老主任正靠在椅背上,戴着副老花镜看报纸,便放松脚步走了过去,像是怕打扰他一样。不过,静寂的办公室上空,还是响起了皮鞋敲击水泥地的声音,引得老主任猛地抬头张望。见是胡岩,他便开玩笑地说:“我还以为你也跟着大伙赶集去了呢,好一个人呆着安安静静地看会儿报纸。”说罢呵呵笑了两声。
胡岩抱歉地说:“这么说来,廖主任,我打扰你了啦。”
老主任摆摆手,笑眯眯地说:“开玩笑嘞,小胡,我还巴不得你来呢,这样也有个伴说说话。哎,对了,你刚才上哪了?”
“这不快到交报表了,我把做好的报表拿给骆乡长审核签字。”胡岩叹口气说,“结果骆乡长不签字,还骂了我一顿,叫我重新做过。”
“怎么会呢,这数字不都是上边定好的,你按月做就是了。”老主任那对绿豆般大小的眼睛里满是诧异,“以前小孙做统计的时候,还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事。你可是大学生呢,怎么会算错了?”
“问题不在这,廖主任,是我按从企业问来的数字填写,比上边的目标任务少了不少,所以才没通过。”胡岩边说边把报表递给老主任。
老主任搁下手里的报纸,接过报表看了起来,完后责备似的说:“傻呀,小胡,你拿这个数字给骆乡长看,他能不骂你么?”
“可这是真实数字呀,是我从企业负责人那儿调查出来的。”
“啥真实不真实呀,领导要的不是真实数字,是按上边的要求来完成任务,甚至是超额完成任务,这样乡里的排名就靠前了,就出成绩了。就你这个报上去,还不得排倒数第一呀,到时骆乡长和李书记都得挨批。你要让他俩挨批,还不先骂你个狗血喷头呀?”
“其实,我也晓得这个,可总觉得弄虚作假不好,所以就没按乡企局派下来的数字填写。廖主任,你说我这样做有错吗?”
“没错,实事求是啥时候都没错,问题是领导不允许你这么做。”
“别的虚高点也没啥要紧,可这工业利润涉及到税收,报高了就得多交税,可企业交到我们乡里的税就那么多,到时还不得乡里贴。”
“说的没错呀,这几年就是这样嘛。”老主任平静地说,“跟你说吧,每年贴的税够发我们全乡干部的补贴和奖金了。”
“换句话说,要是不虚报,就可以拿这笔钱来发我们干部的补贴和奖金了。”胡岩沉吟着说,“这么看来,乡里财政困难,不仅仅是税源减少,支出增加,还有这种弄虚作假所造成的后果。”
“是呀,这是个原因,领导都心知肚明,可还是照样做。”
“我真不明白,他们为啥要这样?”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呀?”老主任透过厚厚的镜片斜眼坐在旁边的年轻人,诡秘似的一笑,“其实,我晓得你是明白的,只是不敢直说。行,那我就替说了吧,这是因为领导要捞政绩,要得到上级的认可和表扬,要步步高升。虽说关系重要,但政绩也不能少。”
就是这个理,胡岩也清楚,只是很反感领导这么做。为了所谓的政绩而弄虚作假,损害了别人利益且不说,还败坏了风气。当然,这不只是香樟乡,也不只是本县,整个社会都存在这种现象。其实高层已经看到了这一点,因此大张旗鼓地反对,但下边还在这么做。
“明白了。”胡岩点头说,“可电视报纸都在批弄虚作假这股歪风邪气,为啥领导还要这么干呢?”
“说归说,做归做嘛。”老主任重新拿起那份报纸,指着一篇文章说,“你看批得多严厉呀,可下边还不是照样做。其实,李书记和骆乡长也不愿意这么做,可上边把任务压了下来,把数字派了下来,而我们乡的企业根本就没那么多产值和利润,也就只能虚报了。”
“这些我都明白,可我真的不想这么干。”
“不干不行呀,小胡,只要你还在吃这碗饭,那就只能服从领导了。再说大家都这么干,你也用不着较真,更用不着怕啥。”
“我不是怕啥,只是觉得这样做不对,不符合我的性格。”
“你的脾气我了解,可你必须这么做,要不真就在这混不下去了。其实,就算在别的地方也一样,除非你不吃机关这碗饭。”
胡岩突然不说话,微微仰起头,两眼对着窗外那片一动不动的灰色的云看,内心在做着激烈的斗争。
过了会儿,老主任劝道:“别较真了,小胡,就按上边的数字做报表好了。这样你也没事,领导也高兴。”
“我不想做这个统计,这样就不用弄虚作假了。”胡岩突然从牙缝里蹦出句,“说实话,做这种事让我很难受。”
“不做了,领导肯定会骂你,甚至要处分你,因为你不服从组织的安排嘛。再说了,做别的事不都差不多,干的有几件是实事,是好事?”老主任劝道,“再说你也只是按上边派下的数字填,算啥个弄虚作假嘞。要说弄虚作假,那也是上边的人,跟你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别说最后这句话让胡岩茅塞顿开,豁然开朗,最后作出了妥协,决定按上边的要求做报表,不过他并没有把这个决定说出来。
见胡岩不吭声,老主任又说句:“别一根筋了,这样只会吃亏。说句不好听的,领导对你的印象已经不怎么好了,你要再顶下去,恐怕难在这儿呆了。就算能继续呆下去,也不会有啥前途的。小胡,你这么年轻,应该替自已的前途着想,借这个机会尽量改变自已在领导心目中的形象,至于其它的事,你就用不着过分较真了。”
见老主任说得这么直率中肯,知道他是真心对待自已,便坦诚地说:“廖主任,你说的对,我听你的,这报表我就照领导的意思做。”
“这就对了。”老主任欣慰地笑了笑,说道,“小胡,你现在就去改吧,完了赶紧拿给骆乡长去签字,好让领导改变对你的看法。”
胡岩心里头泛起股涩涩的滋味,想说又不好张开嘴,未了只那么笑了笑,显出几分无奈来,甚至还有几许自嘲的意味。
当天下午,胡岩见乡长办公室的门开了,就拿着修改好的报表下了楼,然后往对面的办公楼走去。
骆乡长靠在沙发椅上,一边不停地吞云吐雾,一边认真地审核起报表来。由于那些数据牢牢得烙在他的脑袋里,所以根本用不着拿出那份文件来核实。看过之后,他满意地笑了笑,接着抓起笔签字。
见领导签完字,胡岩就起身欲走,因为他没什么要说的了。
然而,这时骆乡长却开口了:“小胡,你做得不错,再接再厉。”
应该说,骆乡长的表扬是真心的,可胡岩听了觉得有点刺耳,好像在批评他似的,甚至比批评他更难受。一时间他竟然说不上话来,只看着领导微微一笑,那笑看上去有点怪怪的。其实,此刻他整个人都处在怪怪的状态中了。
骆乡长不介意下属不搭理自已,因为他知道这家伙比较木,不会讨领导欢心。喝了口茶,他带笑着问:“小胡,你在企办干了一段时间,觉得怎么样?”
“还行吧。”胡岩简短地答句,“比起计生办来,轻松了些。”
“你身上确实没多少优点,不过爱说实话,这倒是不错。”骆乡长照实说,“在这儿要听到几句实话,确实挺难的,所以我并不讨厌你,有时候还觉得你这人还不错,至少不像别人那么虚伪。”
“感谢领导不讨厌我。”胡岩笑得有点僵硬,好像被强迫似的。
“小胡,你要能管好自已的嘴巴,能不那么桀骜不驯,还真是个人才。”骆乡长看着胡岩说,“至于往后怎么做,你自已去琢磨好了。”
胡岩不想说客套话,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吸了口烟,骆乡长又问道:“小胡,你现在是企办了,应该会对办企业这事上心吧?”
“听说现在上边重视发展乡镇企业,想必骆乡长也一定会高度重视。”胡岩眼里闪出丝兴奋,“骆乡长这么问,应该是想办家企业吧?”
“别人都说你木,现在看来你挺会揣摸别人的心思,蛮机灵的。”骆乡长淡淡一笑说,“说是倡议,其实就是任务,就算不想办,也得办家企业,要不到时没法向上边交差。再说了,我们乡税源匮乏,财政困难,确实需要靠办企业来搞活经济,增加收入,解决困难。”
“对,骆乡长,你说的太多了。”胡岩心头一喜,直截了当地问道,“骆乡长,你打算办啥企业?”
“这事我已经跟李书记提过了,李书记也有这个想法,由乡里出钱办厂这事基本上定了下来。”骆乡长抽了口烟说,“至于上啥项目,现在还没有确定。哎,小胡,你有啥想法没有?”
“没啥想法,骆乡长,现在我在企办,到时候安排我干啥就干啥。”胡岩答道,“说真的,我对办厂子搞企业还是蛮有兴趣的。”
“这话我信,看得出你是个想干事的人。”骆乡长啜了口茶又问,“小胡,你觉得办啥厂好?”
骆乡长犯难似的挠了挠头皮,笑着说:“这……这我就不好说了。”
“没啥不好说的,反正屋子里就我们两个人,你爱啥说就说啥。”骆乡长温和地说,“老实说吧,小胡,我对你没啥看法,尽管你也顶撞过我几次,但我并不计较你,你不用担心啥。”
“谢谢领导宽宏大量。”胡岩由衷地致谢,沉吟了一下又说,“骆乡长,我有一个想法,就是不晓得好不好。”
“管它好不好,你说就是了。”骆乡长笑了笑,“好就采用,不好就当啥也没说,这总行了吧。”
“那我就说了。”胡岩犹豫了一下说,“我的想法就是,办个竹席加工厂。骆乡长,你觉得怎么样?”
“竹席加工厂?”骆乡长沉思着问,“理由呢?”
“现在正流行竹席,就是一个子一个子串起来的那种竹席,听说销量蛮好,还有就是我们乡有大面积的竹林,如果办了竹席加工厂,就可以就地取材,帮村民销售竹子,增加他们的收入。”胡岩谦恭地说,“骆乡长,可能我的想法不成熟,还请领导别当真哪。”
考虑了一阵后,骆乡长笑着说:“小胡,我倒是觉得你这个想法不错,可以跟李书记商量商量,要是李书记同意了,就可以拿到班子会上讨论研究。”
见领导采纳了自已的建议,胡岩不禁心里一喜,却什么也不说。
骆乡长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年轻干部,夸道:“不愧是大学生哪,就是有想法,而且想法也不错。”顿了顿又直言句,“小胡,你这脾气得改改,要不会毁掉自已的前程,害了自已一辈子。”
胡岩当然明白骆乡长话里的意思,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那么笑了笑,末了才道了声谢完事。
骆乡长摆摆手,笑道:“好了,小胡,就说到这吧。”
胡岩便从桌上拿起那份审核过关的报表,起身朝门外走去。
几天后,在班子会上研究通过了办竹席加工厂的决定,并由骆乡长亲自抓这项工作,企办全体干部协助。
不过,没有人知道是胡岩出的主意,因为骆乡长守口如瓶。
胡岩倒也不介意,因为他明白领导这么做的用意,再说他也不是个喜欢邀功请赏的人,只是觉得有点好笑,就一笑了之了。
虽说企办只是协助,但具体的事都落到企办干部头上,而老主任黄会计他们都上了年纪,一个个口称精力不济,还说年轻人需要锻炼,理所当然般把事推到最年轻的胡岩身上,自已好落得个轻松。
胡岩原本就不爱在工作上斤斤计较,加上自已也确实喜欢干实事,也就欣然接受了,别说分管领导熊副乡长,就是老主任吱一声,他二话不说就干,而且一定要全力以赴,把所负责的工作做好。
胡岩先把办竹席加工厂所需要的设备摸清楚,写了张清单交给黄会计做预算,好让他向骆乡长汇报,然后跟着熊副乡长办理相关手续。
与此同时,李书记和骆乡长也找黄支书谈地的事。由于香樟村离乡政府近,加上马路旁边恰好有一块自留地,因此李书记便决定在这儿建厂,便带着骆乡长一块村委会谈这事。
黄支书是个精明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地可以给,但乡里除了给这块地的户主补偿外,还要向村里交管理费。
征了农户的地予以补偿,这还说得过去,可向村委会交管理费,这就有些莫名其妙了,因此骆乡长听了直摇头,质问起村支书来了。
虽说黄书记初中没毕业,但说得头头是道,合情合理合法,搞得骆乡长哭笑不得,最后只好强硬地说句乡里不能给管理费。
黄支书见李书记还没表态,抱着一线希望强调句,乡里不愿给管理费,那就到别个村建厂房去,然后再次把刚才列举的理由重复了遍。
骆乡长气得不想再跟黄支书废话了,只管点上支烟抽了起来,一边微微低垂着蓄着大背头的脑袋听李书记说话。
见黄支书态度比较强硬,李书记便来了个折中的办法,就是管理费不按固定的来支付,而是按利润来提成,至于比例多少,等厂子开业再来定。这就叫风险同担,应该说是很合理的。
可黄支书就想坐享其成,拿固定的管理费很稳妥,因此还是不大乐意,又跟李书记重复起刚才说的那番话。
李书记有些忍无可忍了,话不由得说重了许多,甚至给村支书扣上不支持发展乡镇企业搞活经济的大帽子,弄得对方面露尴尬之色。
骆乡长见李书记端起杯子喝茶,就脸上浮出笑好言劝起村支书来。
黄支书是个机灵鬼,知道骆乡长是在给自已台阶下,默然会儿终于松口了,接受了李书记的提议,只是笑容里透出几分无奈来。
这事算是谈妥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跟农户谈补偿了。
李书记当下就吩咐黄支书把那几户人家叫到村委会来谈,这样集中办事效率高,争取午饭前把这事搞定。
恰在这时,张专干从门外走了进来。
见张专干向两位领导问完好,黄支书就吩咐她去叫那几户农户。张专干为人勤快,资历又最浅,不管谁吱一声,她都是笑盈盈地领命去了。这不,刚应了声好,就一扭腰朝门外走去。
约莫一刻钟过后,三个五十出头的庄稼汉来到了会议室。
黄支书脸上堆起笑,热情地招呼他们,然后把原由简单地说了遍。
现在地里刨不出金子,何况还是自留地,自打分田那会儿起,就只种菜不栽禾,听到有钱补,他们三位自然是满心欢喜。不过,等骆乡长把补偿标准报了出来,他们失望得直嚷起来,要求翻倍。
翻倍,这是不可能的,就算是公家的钱,骆乡长也不想当凯子,因此坚决不同意。然而,对方没被官吓倒,也是死活不答应。
一头是乡领导,另一头是自已村的人,黄支书夹在中间真不好说啥,可双方又揪着他不放,不说两句过不了关。考虑了半晌,他便来了个折中的法子,在刚才的基础上再加百分之五十。
见李书记只顾抽烟喝茶,迟迟不开口定调,骆乡长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也就不再冲锋陷阵了,只看着李书记,眼神意味深长。
三位农户突然不说话,只彼此拿眼神交流,末了其中那位年长的伸出两根长满老茧的手指,示意再加百分之二十,其他两位立马附和。
李书记见骆乡长低着头吞云吐雾,看上去不想说什么,更不敢越权拍板,脸上露出丝满意的笑,故意沉默了两分钟,才掷地有声地说句,各退一步,加百分之四十,你们同意现在就签协议,不同意我们也不勉强,找别的地方建厂去。
紧接着,骆乡长也表了态。
三位农户见乡领导态度这么坚决,不免犹豫起来了。
黄支书趁机做起他们的工作来,刚柔相济地劝说他们接受。
他们三人打了眼色,接着就一起朝门外走去,准备统一一下意见。
不到五分钟,他们又回到了会议室,一致同意了李书记的建议。
于是,李书记便叫罗会计写协议。
这事简单,很快罗会计就把需要的协议都写好了,笑眯眯地搁在桌上请三位农户签字。
签完字后,三位农户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这时刚好到了吃饭的时候,黄支书热忱地邀请两位领导上馆子去。
事情顺利地办妥了,李书记心情不错,就接受了黄支书的邀请,一道起身朝门外走去,还笑呵呵地说要多喝两杯庆祝庆祝一下。
高兴过后,李书记和骆乡长都不由得皱起眉头发愁了,因为乡里账上的钱支付完补偿款就没剩下几个,现在得想办法找钱来盖厂房购设备了。其实也没什么好想的,就两条路,一是去信用社贷款,二是去上边跑钱。由于县里财政并不宽裕,就算厚着脸皮去要,估计也要不了几个,最终还是要向信用社救助。
正因如此,骆乡长主张去信用社贷款,尽管乡里欠了一大笔钱,但他还是有信心借到所需资金,因为现在上边正鼓励发展乡镇企业搞活乡镇经济,作为本地信用社理应责无旁贷地支持。
然而,李书记主张先到上边跑资金,跑多少算多少,这样也可以减轻乡里的财政压力,还不够的话,再找信用社贷款。
骆乡长了解李书记,知道他是想利用自已跟县委书记的关系,为乡里争取到一笔资金,既减轻了乡里的财政压力,同时也向别人展示他的能力。既然不用自已出马,那又何乐而不为呢?这么一想,骆乡长也就点头称好,还顺带说了几句客套话。
这事算是定了下来,李书记先给县委书记打了通电话,笑呵呵地说自已要当面向领导汇报香樟乡创办企业的进展情况,听说领导现在就在办公室等自已来汇报,就不无激动地连声称谢,然后搁下电话走出办公室,冲着正好迎面走来的张秘书吩咐句叫司机开车。张秘书点头应了声,就立马转过身往楼下跑去。
乡里有乡里的困难,县里也有县里的难处,尽管支持发展乡镇企业是义不容辞的,但全县乡镇这么多,而财政又并不宽绰,只能意思意思一下喽。尽管香樟乡只得到了十万块的支持,但李书记还是蛮高兴的,因为相比之下已经不算少了,县委书记确实够意思。
不过,十万块确实少了,顶多就够买设备,至于盖厂房所需要的钱只能向信用社借了。
这一回骆乡长必须代表政府出马了,因此等与李书记商量妥当后,他便带着熊副乡长一块去了信用社。
骆乡长开口就五十万,吓得王主任直摇头,连连说难为他了。这支持本地办企业发展经济是义不容辞的,但也不能无原则,乡里已经借了那些多钱,而且至今一分钱利息还没付,按规定是一分钱也不能贷,只因是政府,才网开一面,同意贷二十万。
骆乡长把办厂所需要的资金向王主任详细地说了遍,说这二十万顶多够盖厂房,其它资金就没着落了,再三请求王主任多借二十万。
王主任鬼着呢,小眼珠子骨碌一转,笑眯眯地答应了乡领导的请求,却附带了一个条件,就是从所贷款项中拿出十万还利息。
骆乡长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可最后还是答应了,毕竟多十万就总比少十万要好。双方谈妥了,他便代表政府在贷款担保单上签字画押。
第二天下午,熊副乡长受书记乡长的委托,在企办召开了一个临时会议,先是把创办企业的进展情况简单地说了一遍,然后宣布负责这项工作的成员。除了熊副乡长、廖主任、黄会计之外,还加上了胡岩,这倒是让他觉得有些意外,不过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算是骆乡长对他的一点补偿吧。他暗自发誓,一定要好好干,好让别人看看他办实事的能力。
厂房就由本乡的基建队承建,而且一切材料也由基建队采购。也正因为这样,监工就显得尤为重要。虽说熊副乡长是这个工作小组的组长,直接负责人,但由于手上的事多难以分身,很少去工地,便委托老主任负责。
可老主任与基建队老板钱光明是同村,熟得不能再熟了,就算监工也只是走走过场,不好说什么,再说了这厂房也就上下两层,出不了啥事儿。当然,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钱光明一见老主任,就请他打牌喝酒,老主任也好这个,就把正事抛在脑后了。
虽说胡岩初次跟钱光明打交道,却已经知道此人不厚道,偷工减料肯定难免,甚至很有可能使用劣质材料,特别是在钢筋水泥方面,因此认为现场监督非常重要。他见老主任跟钱光明打得火热,没有很好地履行自已的职责,即便偶尔去工地上一趟,也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一下就走了,为此他委婉地提醒过老主任,还不此一次。
见胡岩这么较真,老主任便索性把监工一事全权交给他,反正他跟他一起负责这项工作。胡岩倒不是不想一个人干,而是觉得这事得两个人一起在场才行,却又不好对老主任说什么,末了只好点点头。
负责工程监工,也就意味着身上责任重大,一旦出了事,到时候得追究他的责任。别说胡岩一向认真负责,就算工作马马虎虎的,也会变得认真起来。因此,他每天准时去工地,仔细检查使用的钢筋水泥等材料,以防以次充好,偷工减料。为了懂行,他还特意向做石匠的姑父学习,好不让监督对象蒙混过关。
起初还没什么,慢慢地钱光明就有些不自在了,先半开玩笑地说胡岩不用这么辛苦,大热天的坐办公室里吹凉风多舒服,见他依旧天天来,接着就开始琢磨起他的用意来了,便拉他跟老主任一块搓麻将,一起下馆子喝酒,可不管怎么邀请,他就是不答应,寸步不离工地。
有一天中午,钱光明把胡岩请到自已办公室,聊了几句就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递给胡岩,故作诚恳地说句一点小意思,请务必收下。
既然钱光明拿钱来收买自已,那就表明他想在材料上动手脚,想从中牟取暴利,就胡岩的性格是绝对不会让他得逞的,因此他毫不犹豫地把将着钱的信封推了过去,说句:“钱老板,你的好意我谢了。”
钱光明心头不悦,却挤着笑说:“没别的意思,看你这段时间这么辛苦,请你吃饭也不来,只好拿这个慰劳你一下,收下吧。”
“用不着慰劳,这是我应该做的。”胡岩挡住对方递过来的钱,一脸严肃地说,“钱老板,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也应该清楚我的为人,彼此心照不宣好了。别的就不说了,你必须完全履行合同,确保厂房的质量过关,一旦出现了啥问题,到时候你会因小失大的。”
见对方态度这么坚决,钱光明只好把钱重新放回了抽屉里,干笑一声道:“放心吧,胡干部,一定不会出任何问题。”
“这就好,钱老板,我相信你。”胡岩客气句,顿了顿又说,“当然,我也会天天来工地上看的,这是我的工作,希望钱老板别不高兴。”
“怎么会呢,欢喜都还来不及呢。”钱光明脸上饰着层笑,假惺惺地说,“胡干部,你啥时候来都欢迎,我们需要你的监工,有啥地方做得不好,你尽管对做事的人说,好让他们改过来。我跟你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把厂房盖得最结实最好。”
“有钱老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胡岩多少有些不相信钱光明,但还是这么说了句,稍微停顿了一下又郑重其事地说,“别看只是厂房,但质量跟楼房一样重要,因为开业了里面会有上百号员工,甚至更多,所以必须质量必须绝对过关,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问题。”
“必须的,必须的,胡干部,你尽管放心好了,不会有任何问题。”钱光明一本正经地说,“我也是香樟乡的人,肯定确保父老乡亲们的安全,不让他们骂我。宁可少赚钱,也得让父老乡亲夸我几句,嗬嗬!”
“这样就好,你不用担心承担事故责任,我也不用担心失职,进厂做事的员工也不用提心吊胆,这样对大家都好。”胡岩边说边起身,“好,钱老板,要是没啥事,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钱光明心里巴不得胡岩早滚蛋,好眼不见心不烦,却故意装出副热忱留客的样子,见对方执意要走才呵呵一笑说:“那就不耽搁你了。”
尽管外面烈日炎炎,而且又是午休时间,胡岩还是沿着热气腾腾的马路朝工地走去,因为他意识到这个时候最容易动手脚,对方会认为他正在宿舍房间里吹凉风睡午觉呢。
来到工地上放眼一望,他瞧见几个基建队的员工正在扎钢筋,心想这会儿怎么就来干活了呢,与此同时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闪现,拔腿就冲了过去。
那个眼尖的员工见监工跑了过来,眼里闪出丝慌乱,赶紧吩咐一声旁边的人,那几个人慌忙抱起切好的钢筋就往人把高的墙后走去。
看到眼前这副情景,胡岩越发觉得蹊跷,就边喊边跑了过去。
那几个家伙见跑不掉就索性哗地一声把钢筋扔在了地上,转身就走了,脚步快的就像在小跑,好像怕监工拽住自已不放。
胡岩拿起根钢筋仔细看了看,发现与之前用的钢筋有所不同,就赶紧扭头冲那几个家伙喊起来,见他们仍在走,便飞快地跑了上去。
钱光明的叔叔钱建设生怕引起监工的怀疑,就喝住同伙不要走,然后转过身冲胡岩咧嘴一笑,沙哑着嗓门问:“胡干部,有啥事呀?”
胡岩站在钱建设面前,直截了当地说:“老钱,你们用的这批钢筋跟之前的不一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都是从一家厂里运来的,哪会不一样呀?”钱建设心口扑通跳了一跳,却假装镇定自若地说,“胡干部,是不是你看花了眼啦?”
胡岩也不跟对方多废话,拽起他就往上午扎的钢筋框架走过去,然后把手里那根钢筋跟它们比较起来,再三叮嘱钱建设仔细看。
没料到一个年轻的乡干部会对钢筋有这么强的辨别力,简直称得上是行家,钱建设想狡辩也狡辩不了,只好闭口不说了。
其他人见工头不说话,自然不敢多嘴,或低头抽烟,或撇过脸看别处,脸上的神情都有点儿怪怪的。
“没话说了吧!”胡岩扫眼面前的员工,然后目光严厉地盯着钱建设,沉着声问,“老钱,你们是不是趁我不在搞小动作呀?”
“啥小动作呀,胡干部?”钱建设支吾着说,“我……我不明白你说啥?”
“别装糊涂了,你心知肚明。”胡岩指着那些钢筋,厉声质问道,“老钱,我问你,这些钢筋是不是偷偷拉来的次品?”
“次……品,怎么会呢?”钱建设目光游移地说,“胡干部,这只是颜色有点不同,品质应该是一样的。”
“欺我是外行,对吧?”胡岩气呼呼地说,“好,老钱,我不冤枉你,现在你就跟我一起下城找行家来鉴定。要是劣质产品,可就没现在这么好说话了。走,我们现在就坐班车下城去。”
钱建设心里有鬼,自然不敢去,眼睛骨碌一转,干笑一声说:“要不让人把我家光明叫来,你看怎么样?”
“行,我不逼你,毕竟你只是工头,就算是叔叔,也作不了这个主。”胡岩缓和口气说,“老钱,你现在就去叫钱老板来。”
钱建设不打算自已去叫侄子,而是让那个长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去。那男子应了声好,拔腿就往朝马路走去。
约莫一刻钟过后,络腮胡便领着钱老板来到了乡干部面前。
钱光明满脸堆笑,掏出包好烟塞给乡干部,却给对方谢绝了。
胡岩指着地上那堆钢筋,表情严肃地质问:“这是怎么回事?”
钱光明装模作样地仔细察看了通,眯眼瞅着乡干部,故作不解地问:“都是一批货,没啥不一样呀?”
“欺我不懂行,对吧?”胡岩黑着张脸说,“告诉你钱老板,我跟我姑父学过,他也是搞你这一行的。刚才我仔细辨认过了,这些钢筋跟那些不一样,实打实的次品。”
“次品,怎么会呢?”钱光明绷起脸说,“小胡,你可别瞎说哟。”
“我也不跟你多废话了,钱老板,你要不承认,我们现在就拿根钢筋下城检验。”胡岩一边从那堆钢筋里抽出根,一边一字一顿地说,“不过,我要提醒的是,质检部门一旦确定这些是劣质产品,一定会来查封并作出处罚。其实不用我说,你也清楚,老本行嘛。”
听乡干部这么一说,钱光明心头不免有些紧张,默然会儿堆起笑,说道:“我看下城检验就算了吧,我晓得你忙,就不麻烦你了。”
“别说现在没啥事,就算有也要去,没啥比这个更要紧,毕竟这关系到厂房的质量和安全。”胡岩不动声色地说,“钱老板,你要是忙就算了,我一个人去就行,反正到时质检部门会拿着检验单来找你。”
看到乡干部转身要走,钱光明赶忙伸手一把拽住他,赔着笑说:“好说好说,胡干部,犯不着这样嘛。”
胡岩也不想把这事闹大,毕竟钱光明跟李书记关系很好,见他有回心转意的意思,便打算给他一个主动认错的机会,目光严厉地盯着他问:“钱老板,你想怎么处理这事?”
钱光明鬼精鬼精的,自然不想当面认错担责,便把责任推给供货商,笑嘻嘻地说:“这钢筋有问题,还真跟我没关系,肯定是发货时出问题了,等会儿我打电话跟赵老板说说,让他把这些钢筋换了。”
这是给彼此找台阶下,胡岩已经决定放钱光明一马,自然也就不深究了,故意默然半晌才说:“看在第一次的分上,我也就不为难你了,不过这钢筋一定不能以次充好。不光钢筋,还有水泥,还有其它材料,都必须按合同上规定的来,不能以次充好。下次再碰到这种情况,那就别怪我认真了。顺便提醒你一句,我现在越来越懂行了。”
尽管心里头恨得牙痒痒的,可钱光明脸上还是堆满了笑,连连点头称是,末了又煞有介事地吩咐手下人说:“别动这些钢筋,换过批钢筋,以后要特别注意,看到不对劲的跟我说一声,我找赵老板去。”
手下人面面相觑,却都点头称好,然后走向另一堆钢筋准备干活。
钱光明撇过脸看向乡干部,讨好似的说:“外面够热的,胡干部,请到我公司都喝杯冰水凉快凉快,走吧。”
胡岩露出丝笑,把握在手里的半瓶矿泉水朝钱光明举了举,说道:“有水呢,钱老板,谢谢你的好意。现在是上班时间,我得坚守岗位。”
钱光明明白胡岩的意思,也就不好再勉强了,嘿嘿一笑,言不由衷地夸句:“胡干部,你可真是认真负责呀。”
“应该的,这厂房关系到生命安全,千万马虎不得呀。”胡岩郑重其事地说,“我是这样,钱老板也应该是这样。”
听了这句话,钱光明心里就不舒服,饰着笑点了点头,转身就走了。还没走几步,就朝地上使劲呸了声,以此泄愤。
胡岩认真履行职责,即使工地上像个蒸笼,他也没有离开,直到太阳下山做的人都走了,他才拖着有些疲惫的身子往乡里走去。
自打接了这桩差事,胡岩就吃住在乡里,连休息日都不回家。
宿舍在顶楼,只有一台老旧的电风扇,里面挺闷热的。因此,吃过晚饭,他拿着本书蹲在香樟树下看了起来,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不知何时从身后传来一阵高跟鞋敲打水泥地面的声响,胡岩扭过头往后张望,见邓绮琪走了过来,眼里不由得闪出欣喜,招呼她一声。
邓绮琪瞅着胡岩莞尔一笑,关心似的说,“外面光线不怎么好,别弄坏了眼睛。读书没近视,上班倒近视,这可就划不来了。”
“看到别人戴眼镜蛮潇洒的,我还真想戴眼镜呢。”胡岩合上书,直起身打趣了句,呵呵笑了笑。
“开啥玩笑,戴眼镜有啥好看。”邓绮琪打量下胡岩,半开玩笑地说,“你要戴眼镜,别说有多难看,我都会懒得看你了。”
“听你这么一说,那我得好好保护这双亮晶晶的大眼睛。”胡岩诙谐地说了句,又正经八百地打包票,“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近视的。别的不说,为了你,我也得好好保护眼睛。”
邓绮琪看着胡岩的眼神有些复杂,过了会儿换个话题问道:“这段时间挺辛苦的吧?”
“相对而言,是累了些,不过心里挺充实的,甚至还一些些高兴。”胡岩笑道,“你呢,这段时间看上去也挺忙的,对吧?”
“这不马上要搞秋季大会战嘛,计生办的人自然先忙了起来。”
“这大会战是固定节目,不管是夏季,还是秋季,总少不了搞一回。”胡岩笑着说,“从现在来看,这回我估计可以免了。有人笑我从米窝里跳到糠槽里,现在看来我是从糠槽里跳到了米窝里嘞,哈哈!”
“看到你这副高兴的样子,我就晓得你很满意现在的工作。”
“那是,毕竟现在干的是实事,是好事,再苦再累也打心里高兴,何况并不怎么累,就是天天按时到工地上看看,顺便晒晒太阳。”
“说得倒是轻巧,虽说已经立秋了,可外面还是热得要命,当心中暑哟。”尽管邓绮琪说得轻巧,但还是流露出关心。
“放心吧,就我这体质,再热也不会中暑。”胡岩拍拍自已宽阔结实的胸膛,笑着说,“不过,谢谢你的关心。”
“跟我还客气啥,是不是因为不在同一个办公室呀?”邓绮琪颇有意味地说句,脸上露出丝极淡极淡的红晕。
“怎么会呢?”胡岩照实说,“别说还在同一单位,就算各奔东西了,我们也还是朋友。”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就放心了。”邓绮琪故作若无其事地说了句,甜甜一笑又说,“现在领导改变了对你的看法,说你积极肯干。”
“啥呀,我不都一直这样嘛?比起在计生办,我现在算轻松了不少。”胡岩嘴角边挂着丝讥笑,“领导要真这么说,不是因为我工作积极肯干,是因为我没跟他们顶嘴。”
“明白这一点就好。”邓绮琪一脸认真地说,“胡岩,在这工作态度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服从领导,不能顶撞领导,明白吗?”
“当然明白。”胡岩答道,“不过,我还是坚持该服从就服从,该辩解就得辩解。我不是训练师手下的海豚,绝对服从是做不到的。”
“你……”邓绮琪欲言又止,末了无奈似的说,“你这脾气,我都不晓得该说啥了,来乡里都快两年了还是这样,唉!”
“别说两年,就是二十年,也还会是这样。”胡岩理直气壮地说,“我天生就这性格,改不了,也不想改。跟你说吧,我觉得这样挺好。”
“挺好,你是故意气我的,哼!”邓绮琪刷地变了脸色,一扭头就往计生办走去,那儿亮着灯,因为全体计生办干部在加班。
胡岩看着邓绮琪匆匆离去的背影,想跑过去找她解释,却迟迟没有移动脚步。其实他心里也明白,解释是苍白无力的,因为他不会改变自已,而她却一直希望他照自已说的去做,最好变成王宇飞这种人。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天生就耿直率真,不会虚伪,不会阿谀奉承。
既然解释没必要,那就不必追邓绮琪了,何况她已经进了计生办。自打离开计生办后,他就没有去过,因为觉得再进宫没意思。
于是,胡岩便拎着书,往自已宿舍走去。
练了一通字,胡岩觉得有些闷,便想到外面去走去,于是起身朝门外走去。
出了大院,胡岩往右一拐,沿着灯光昏暗的马路往前走。虽说才刚过九点,但马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影,间或有一辆摩托车,或小轿车呼地驶过。两旁的房间里漏出些光,时不时传出阵说笑声,让人觉得有了几分生气和活力。
不知不觉,胡岩便来到了工地上,四周一片漆黑,别说人影,连声音也听不到,只偶尔传出几声蛐蛐的鸣叫。
由于这儿地势比较空旷,夜风从笼罩在黑暗中的田野上徐徐吹来,让人感觉得凉爽与惬意。
胡岩迎着清凉的夜风站在工地门旁,仰头看着夜空中闪烁的星星。尽管没有月,也没有月光,但他还是觉得很美,很心旷神怡。
忽然,嗖地一声,一块石头在黑暗中划出道弧线,不偏不倚正好砸在胡岩的脑子左侧,疼得直哎哟叫了声,扭头一望,只见一个模糊的黑影从面前一闪而过,赶紧张口喊句谁,抬脚要追,却不知黑影的去向,只好作罢。他伸手摸了把火辣辣生疼的伤口,感觉手心粘乎乎的,即刻意识到出血了,便把那只手移到眼前一看,果然是血,而且一股子腥味儿钻进鼻子里。
起初还以为只是一点点血,没想到往伤口上摸了几回不见血干,同时感觉头有点儿晕,就知道伤口蛮深的,便一边拿手按住,一边转过身沿着黑乎乎的马路往卫生院走去。
谁知来到卫生院大门前一看,里面漆黑一团,医生都回家了。没办法,胡岩只好继续忍受疼痛往乡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