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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埂峰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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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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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镇那些事》连载

第二十九章 征收风波

会议一结束,胡岩就骑着摩托车出了大门,往罗坑村冲去。

正如所预料的那样,农户借受灾一事不意愿交税费,甚至连公粮也不想交,尽管胡岩和罗支书等村干部没日没夜上门上户做工作,但收效甚微,除了那些队长和党员,以及少数老实人之外,大多数人都是死活不交,甚至还跟干部闹起来。

胡岩倒是不着急,一来他不是领导,就算完不成任务也没啥,二来他确实站在群众一边,清楚今年地里减产,收入减少,尤其是那些房子被泥石流冲毁的人家,盖房子到处借钱,哪有钱交税费,能交公粮就已经不错了。为此,他和罗支书等村干部都向片长熊副书记建议减免这些农户的税费。然而,熊副书记并没有采纳这个建议,甚至都没跟骆书记提一下。

副片长王宇飞亲自前来罗坑村督战,跟罗支书和吴主任商量了一番,决定来个擒贼先擒王,就是把最钉的钉子户拔掉,好对其他村民起到震慑作用,让他们乖乖把公粮和税费交齐。

于是,当天中午,王宇飞带着胡岩和罗支书等村干部来到了罗冬生住的地方。

这会儿,两口子正面对面坐在厅堂的饭桌前吃饭,见干部来了装着没看见,不理不搭的,自顾自往嘴巴里扒饭菜。

胡岩走上前,客气地打了声招呼,却并没有提收钱收粮的事,似乎纯粹是为了提醒他们夫妻俩,有人上门打扰来了。

罗冬生偏着脸看站在自已面前的干部,知道他们为啥事而来,却故意没好气地问:“你们来干啥呀?”

见罗冬生这态度,王宇飞心里就不舒服,瞪着对方说:“这还用问,当然是收粮收钱的,你家到现在还没交一分钱税费和公粮。”

罗冬生咚地一声顿了下饭碗,粗声粗气地嚷起来:“今年啥个情况,你们会不晓得呀?受了水灾又遭旱灾,地里减产了不说,老屋也给冲倒了,这不还借着我哥家的房子住嘞。你们这些干部,不帮忙也就算了,还天天来找我要粮要钱,还让不让人活,啊?”

“嚷啥嚷呀,这不交公粮不交税费还有理啦?”王宇飞板起脸张,用教训的口气说,“这受灾又不是只你一家,房子也不只是你一家倒了,像你家这种情况的不也有人交了粮交了钱么?”

“那还不是给你们逼得没办法,借钱交的。”罗冬生梗着喉咙嚷道,“就你们这副样子,哪像是干部,跟土匪没啥区别,哼!”

“嘴巴放干净点,哪个是土匪,啊?”王宇飞狠狠瞪眼罗冬生,说道,“别人能借钱交,你也可以这么做。要真没钱,就去借好了。”

“盖房子把亲戚借了个遍,现在哪还好意思找他们借。”罗冬生说,“就算厚着面皮去借,也借不到,那些亲戚没个有钱的。”

“这我也清楚,可你也不能一分钱也不交吧。”罗支书挤出丝笑说,“虽说今年年景不好,遭了大灾,可比你遭损更大的也交了公粮和税费,就算没交清,也多多少少交了些,可你还是空白户嘞。”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家里没钱,拿啥去交,啊?”罗冬生硬着喉咙说,“受了这么大的灾,乡里该免了这些才是。”

“这公粮是国家规定要交的,就算领导想免也免不了。”吴主任说,“至于税费嘛,也是上边要收的。说句心里话,我们也想全免了,这样就用不着来做这遭人怨的事。”

胡岩一脸温和地劝道:“冬生叔,罗书记和吴主任都这么说了,你就交了吧。要是现在手上没钱,就先把公粮交了。”

王宇飞用责备的眼光瞪了眼胡岩,板起脸对罗冬生说:“这公粮和税费现在都得交,没钱就去借,先从仓里装几袋谷把公粮交了。”

“今年大减产,连吃得都不够,哪来谷交公粮?”罗冬生沉着脸说,“要放在往年,这几百斤谷也没啥,可今年就不同了。”

“不够也得交,这皇粮哪个敢不交!”王宇飞强硬地说,“罗冬生,你要不愿意动手,我们来替你装好了。”

“哪个要敢动我家的谷,我就跟他拼了。”罗冬生勃然大怒,指着面前的干部说,“跟你们直说吧,今年不交粮,明年再补上。”

罗支书劝道:“别瞎说了,冬生,这公粮年年得清,哪能移到明年呀。再说也就五六百年谷,犯不着这么嘛。”

“是不是卖多了给贩子呀?”吴主任笑着问。

“这肥料药水钱总得给人家店里吧,不卖点谷,哪来钱呀。”罗冬生直白地说,“我也想多留点交公粮,可没办法嘞。”

王宇飞听了刷地变了脸色,怒气冲冲地质问道:“有谷卖给贩子,就没谷交公粮,罗冬生,你这是啥意思,啊?”

“刚才不是说了么,还问个啥?”罗冬生斜眼乡领导,干脆利落地说,“你呀,就不要再逼我交公粮交税费了,我是不会交的。”

罗支书看着罗冬生问:“你真不交?”

“不交。”罗冬生断然答道,“别说拿不出来,就算拿得出,也不交,这大灾大难的,该免这些才对,还来逼我们作田人交,过分!”

王宇飞盯着罗冬生问:“你铁了心不交,对吧?”

“对,不交。”罗冬生脱口而出,“今年不交,明年再补上。”

沉吟了一下,王宇飞扫眼胡岩等七八个乡干部,吩咐道:“别愣着,我们帮他到仓里装粮,然后拉到粮站去交公粮。”

其实,胡岩不想这么干,可他是包村干部,所以只好带头往隔壁房间里走去,其他人紧跟其后。

罗冬生见干部推开了搁着谷仓的房门,勃然大怒地喝了一声,顺手抓起根竹扁担,准备冲过去打乡干部。

王宇飞早就料到这一招,见状就一个箭步蹿上前,将罗冬生举着扁担的手拽住,紧跟着罗营长也冲了上去帮忙。与此同时,罗支书和吴主任也喝住罗冬生不要动粗,而孙专干劝起罗冬生的妻子来。

罗冬生给对方死死按住了,想阻止干部们装自家的谷也阻止不了,只能怒气冲冲地破口大骂。他老婆倒是平静了些,先是骂了几句,接下来连骂也懒得骂,只站在一边抹眼泪。

让人没想到的是,罗冬生的老父亲突然从门外走了进来,操起手里的木棍就往王宇飞打过去,嘴里骂句:“打死你们这些土匪。”

只听哎哟一声惨叫,王宇飞晃了两晃,倒在地上晕了过去,后脑有血从头发里渗了出来。

厅堂里一时乱哄哄的,说啥的都有,只有老人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似乎给眼前的景象吓蒙了,不过缓过神后很豪迈地说句:“要真死了,我来顶命!我一个七十多岁的人了,给这个狗官垫背也值。”

罗支书忍不住气地骂了句:“你这个老不死的,这回闯大祸了!”

老人也不回嘴,瞪眼后生,扭头就往外走。

厅堂里的干部也顾不上他,孙专干掏出手帕给王宇飞包扎伤口,吴主任蹲下身掐王宇飞的人中,好让他尽快醒过来,否则就得叫救护车了。好在一会儿后,王宇飞缓缓睁开了眼睛,也就省了这事。

王宇飞在吴主任的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摸了摸后脑,疼得直皱眉头,接着问道:“打我的人在哪儿,你们怎么不抓住他?”

话音刚落,老人就从门外走了进来,扯着嗓门说:“不用抓,我就在这儿。你要送我去派出所就送,我都大把年纪,怕啥嘞!”

王宇飞指着老人的鼻子,气呼呼地说:“你打人还有理啦!”

“打人是没理,可你叫人抢我家的谷就有理了?”老人眼里冒火道,“说你是当官的,可你像个当官的么,骂你狗官都嫌轻了。”

王宇飞不想跟老人对骂,只说句:“看你岁数这么大,我也不骂你,现在去打电话,把派出所的人叫来抓你。”说着往门外走去。

罗支书略微迟疑了一下,就赶紧抬脚追了上去,一边用央求的口气说:“王乡长,你就给我个面子,不要跟罗大爷计较了。”

王宇飞立住脚,指着缠了手帕的头,诘问道:“难不成你要我白挨了一棍子?”

罗支书站在王宇飞跟前,赔着笑说:“我晓得你心里有气,可罗大爷岁数这么大,就算派出所抓了他,也会很快放出来的。”

“不能这么便宜这个老家伙!”王宇飞咬着牙说,“我要让林所长关他半个月,这样方能消了我心头这股子气。”

“要真这样,还正中了他老人家的意嘞。”罗支书说道,“反正他也不会做啥,坐哪都一样,坐到派出所去,还给家里省米嘞。”

“说的没错,我就想到派出所去白吃白喝。”老人从一旁走了过来,恰好听到罗支书的话,就沙哑着嗓门说,“反正家里的谷也不多,能省一个是一个。走,我现在就跟你去派出所。”

王宇飞看到老人那副毅然决然的样子,气得把牙根咬得咯咯作响,憋了半天才赌气地说:“想得美,我才不让你称心如意。算了,看在罗书记的面子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听了这话,罗支书松了口气,笑呵呵地夸王副乡长大度,完后又要老人向他道谢。哪知老人把脸一撇,背抄着两手扬长而去。

王宇飞见状气得在心里一口气骂了好几句,表面上却装出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掉过头往门内望去,瞧见胡岩和同事抬着满满一大麻袋谷走了出来,脸上露出满意又欢喜的笑容。

因父亲打了干部,罗冬生不敢再闹了,蹲在厅堂里自顾自抽烟,偶尔扫眼抢自家谷的干部,眼里燃烧着一团怒火,心里忍不住骂声土匪。至于罗冬生的妻子,早就甩手走人了,眼不见心不烦,好落得个清静。

刘会计看到乡干部抬出四大麻袋的谷,在心里估算了下,就对王宇飞说:“差不多够了,王乡长。”

王宇飞绷着张脸问刘会计:“你算准了么?”

“只会多,不会少。”刘会计嘻嘻一笑,“要真少了,就找我要。”

王宇飞看向蹲在地上的罗冬生,没好气地问:“呃,你愣着干嘛,还不去借钱交呀?公粮算是交清了,这税费也得交,听见没有!”

“上哪儿都借不到钱,要不我跟你借,怎么样?”罗冬生气得腾地站了起来,冲着乡干部嚷道,“抢了人家谷,还逼人家借钱交税费,还让人活不活呀?你们这样子,还像为人民服务的干部么?”

“你连公粮税费都赖着不交,还能算人民吗?”王宇飞理直气壮地反驳道,“就你这样子,就是人民的敌人,要放在过去,就得拉出去批斗,还敢在这嚣张,这些年真是惯坏了你们这些人。”

罗支书趁机津津有味地讲起过去那些批斗的事来了,末了感慨句:“这些年就是对老百姓太客气了,才有人敢骂敢打干部,才有人敢跟政府对抗,要放着过去,当官的吱一声,哪个敢放个屁,唉!”

王宇飞见罗冬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压根就没有想办法交钱的意思,不免来气了,吼道:“你要不交钱,我们就拿东西了。”

罗冬生连头都懒得抬,不紧不慢地说:“这不是我的家,里面没我家的东西,你们要拿,我也不拦,不过等我弟弟一家打工回来,到时候肯定会跑去乡里找你们算账。拿吧,想拿啥就拿啥,你们这帮人,就是从深山老林跑出来的土匪,还干部嘞,屁!”

王宇飞气呼呼地指着罗冬生诘问:“你……你敢这么说话?”

“你们都做了,连话都不让人说了,这也太霸道嘞!”罗冬生冲王宇飞翻了个白眼,“要让群众说好话,那就多做好事,多替我们这些受灾的人想想。房子给冲毁了,就补了那几个钱,现在还来逼人家交钱,还要人家说好话,这……这怎么就做得出来,哼!”

罗支书了解罗冬生家的情况,除了先前把谷放在弟弟家,家里所有的东西都随同破旧的老屋给泥石流埋了,盖房子时把所有亲戚朋友借了个遍,现在确实借不到钱。他想了想,就对王宇飞说:“王乡长,缓缓吧,也好让冬生再想办法借借看。”

罗冬生心里感激支书替自已说话,却皱着眉头直截了当说:“罗书记,不是我不想借,是实在借不到钱,我的情况你也了解。”

尽管王宇飞很生罗冬生的气,可面对这种情形也拿他没办法,再说公粮算是交清了,可以适当放他一马,默然半晌才说:“行,那就缓你三天,到时你要再不交,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罗冬生啥也不说,只拿眼瞪乡领导,那眼神几乎可以用仇恨来形容,因此在心里已经决定死扛到底,实在是借不到钱哪。

王宇飞也以牙还牙地瞪眼罗冬生,然后冲手下一挥手说句走,掉头就往门外走去。

于是,一行十余人沿着小巷说说笑笑朝下一家走去。

尽管动了最钉的钉子户,但杀一儆百的效果不是很好,这倒不是农户故意要跟政府对抗,而是他们实在拿不出钱来交税费。忙了一个礼拜,还没完成一半任务,公粮方面还好,基本上交清了,可税费这个大头却差了一大截,因而王宇飞又急又气,一咬牙要来硬的。不过,罗支书不大赞成,照现在的情形,就算来硬的也没用,反而会激化干群矛盾,闹不好要出事。

事实也确实是这样,由于今年遭受水旱两方面的重灾,农民收入减少,而且税费方面不减反增了,负担着实很重。

胡岩一向喜欢站在群众一边,凡事总爱替群众着想,因此很反感王宇飞这种不顾群众死活只管完成任务捞政绩的作派,但一直没有当面指责他,此时见罗支书表示反对,他也就表达了自已的看法。

王宇飞自然不高兴,那张脸阴沉得就像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天空,他想发飚,却又碍于老支书的面子而不敢发作,最后只质问胡岩:“你是包村干部,这任务完不成,该怎么去向骆书记交代,啊?”

胡岩用厌恶的眼神瞥了眼王宇飞,平静地说:“该怎么交代就怎么交代,再说了没完成任务的又不是我们一个村。”

“说的也是,别说今年受灾,往年也难完成任务。”罗支书声援胡岩,“王乡长,麻烦你向骆书记反映一下村里的实际情况,推迟到明年再交钱,当然能减免就再好也不过了。”

“减免?想得倒好。”王宇飞冷哼了一声又说,“今年南方遭受百年难遇的水灾,花了那么多钱救灾,上边正缺钱嘞,不收额外的就够意思了,还想减免,真不晓得怎么想的,哼!”

“上边的估计是少不了,不过乡里那部分能不能少收点。”罗支书满是肥肉的脸上堆起笑,“王乡长,你也清楚税费年年都在加,农民的负担越来越重了,他们最反感的就是乡里加的那些钱。”

“这是党委的决定,没啥好说的。”王宇飞一本正经地说,“你是村里的支部书记,我是乡里的班子成员,我们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和支持,并且努力把这项工作做好,所以这事就不要再说了。”

正当罗支书不晓得说啥好时,胡岩插了句:“就算是党委的决定,只要有不妥的地方就应该纠正过来。本来农民的负担就重,现在还以乡里的名义来立名目收费用,这就不对了,应该纠正过来。”

“你算老几,这妥不妥对不对,是你说了算?”王宇飞不屑地瞥眼胡岩,“摆好你的位置,你就是个一般干部,没资格说这种话。”

“别说我还是个干部,就算是群众,也有资格说这种话。”胡岩理直气壮地说,“每个公民都监督政府的权利,政府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谁都可以批评。正因为这样,你没资格剥夺我的权利。”

王宇飞晓得胡岩嘴巴子厉害,加上理在他那边,再辨下去恐怕要自取其辱,因此便激将道:“别耍嘴皮子,你要有本事,就找骆书记说去,哼!”

“还真给说中了,我是要找骆书记说说这事。”胡岩把头一昂,扬声道,“只要有利于群众的事,我就要去做。”

“你……”王宇飞气恼地瞥眼胡岩,顿了一顿又用嘲弄的口气说,“死猪不怕滚水烫,反正你给领导骂厚了脸皮,也不差这一回。”

“为了群众的利益,就算给活活骂死了也值。”胡岩一脸认真地说,“这巧立名目乱收费就是侵害了群众的利益,以前我说过,现在就更要说了。这大灾年还这么做,确实是太过分了。”

听了这句话,罗支书不禁对胡岩油然而生敬意,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不管结果怎么样,小胡,我都会替村里人对你说声谢谢。”

“不用了,罗书记,这是我应该做。”胡岩郑重地说,“我晓得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会尽力而为。”

“好,小胡,我相信的。”罗支书点头道,“就算啥也没变,村里人晓得了肯定会感谢你的,因为你替他们办了事。其实,自打来罗坑村那天起,你就真心真意替群众着想,替群众办实事。”

“我是包村干部,理当这么做。”胡岩说,“只是能力有限,没替群众办成啥大事,现在想想,挺惭愧的,觉得对不住全村人了。”

“别这么说,小胡,你已经做得够好的嘞。”罗支书照实说,“也就因为这样,村里人对你印象很好,总是说你的好话。”

这番话好像刺激了王宇飞,不免心生妒忌,同时又腾地升起股无名火,想发作又觉得不妥,末了看着罗支书说句:“好了,罗书记,今天就到这,我们回去了。”说完就动身走人。

由于乡里的车还没来,王宇飞只好搭小刘的摩托车回乡里。

胡岩跨上摩托车,载了两位同事出了村委会,沿着不大平坦的小路,朝村口方向驶去。

第二天晨会上,骆书记要各位包村干部汇报收缴公粮税费的情况。从下片第一个村开始,逐一汇报,会议室里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由于罗坑村排在最后,因此胡岩有时间听别人汇报,还时不时瞅瞅坐在台上的领导,因汇报情况不尽人意,骆书记脸色阴沉难看。

轮到胡岩汇报时,王宇飞特意看了他一眼,那意思好像是要他多报点,好让骆书记别发火,因为罗坑村的情况太糟糕了。

胡岩当然不会照王宇飞的意思做,因为他一向实事求是,完成了多少任务就报多少,这样一来自然就垫底了。尽管他挨了骆书记一顿好批,但心里还是蛮踏实的,因为他没有弄虚作假。

就汇报的情况,骆书记做了个简短的总结,分析了全乡税费收缴工作如此之差的原因,最后强调不管困难有多大,也要竭尽全力完成全年的任务。看他的表情和口气,完全是一副下死命令的模样。

散会后,胡岩不顾王宇飞的劝阻来到了骆书记的办公室。

骆书记还以为胡岩是来向他做检讨的,哪知胡岩开口就指出今年遭受特大洪灾和旱灾,应该把乡里额外收的那些费用免了,这使他感到很惊讶,同时也很生气,劈头盖脸地骂了起来。

胡岩料到领导会这样做,同时早就习惯了领导爆粗,所以显得泰然自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等领导骂完后,他平静地说:“骆书记,农民的负担已经很重很重了,乡里再收那些费用,无形中又加重了农民的负担,所以你应该多考虑考虑农民的承受力。”

“啥承受力,哪个不在承受这种压力?”骆书记缓缓啜了口茶,情绪也随之慢慢平复了些,“你也清楚自打搞分税制后,乡里的税源就在减少,可各方面的开支却在不断增加,不想办法收钱,怎么补窟窿,怎么正常运转?群众不理解也就算了,你作为乡里的干部,竟然说出这种话来,不骂你,我他妈就会活活憋死,哼!”

“就算你把我骂死,我还是要这么说。”胡岩坚持道,“首先乡里这样乱收费是不对的,是违规,甚至是违法的,其次今年我们乡里遭受了洪灾旱灾,特别是罗坑村还遭受了泥石流,填了那么多田,还冲倒了那么多房子,这些群众遭受了巨大的损失。别的不说,就因为这一点,乡里也应该少收他们的钱。”

“这灾又不是我们一个乡,也不是我们一个县,整个南方都这样。再说了上边又没有下文,上缴的任务还是那些,我怎么敢减免?”骆书记瞪眼胡岩,“到时上边来追查责任,你能帮我顶么?”

“没有正式文件通知,是不能私自减免税费,但可以把乡里收的那些钱免掉。”胡岩兀自笑了笑,“这些钱也不少,群众晓得了也会很高兴的,没准就想办法找钱交了,这样任务就完成了。”

“就算完成了上边的又有啥用,我们乡里没钱花,这台机器怎么能够正常运转呀?”骆书记瞪眼胡岩,“你就晓得替群众考虑,可你替乡里考虑了没有,替我这个当家人考虑了没有!”

“其实,我这样说也是替你考虑。”胡岩脸上仍旧挂着笑,“要是不少收钱,农户就死活不交钱,这样连上缴的任务也完不成,这样不是更麻烦了?”

“就算少收钱,那些不肯交钱的照样不会交,这又有啥个用?”骆书记吐了口烟说,“还有,一旦今年少收了,那明年要加上来就更难了,这不等于少收了钱还增加了以后的工作难度?”

“骆书记,你说的情况就算存在,也只是极个别的,大多数人还是会因少交钱而主动交钱的。”胡岩说,“要不试试看,怎么样?”

“这是工作,不是儿戏,哪能试试看?”骆书记刷地变了脸,沉着声说,“这事不要再说了,就按会上布置的做。胡岩,你们罗坑村垫底,赶紧想办法把钱收上来,要完不成任务,我就拿你试问。”

“如果不实行减免措施,就算我天天上门求,也完不成任务。”胡岩很干脆地说,“骆书记,你爱怎么处分就怎么处分,我接受。”

“你……你这是啥态度,啊?”骆书记怒斥道,“胡岩,你这是要罢工,还是在向我示威呀?”

“骆书记,我不敢向你示威,也没有罢工的意思,尽管已经两个月没领到工资了。”胡岩镇定自若地答道,“我呢,是在说实话,就罗坑村现在的情况,就算你亲自带队下去,也收不到几个钱,更别说完成任务了。你看王副乡长挨打了,结果不也没收到钱嘛。”

“少废话,我不管这些,收不到也得收。”骆书记指着胡岩的鼻子,严厉地说,“胡岩,你要完不成任务,我一定会狠狠处分你。”

“我也不多说了,骆书记,工作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去做,但任务是肯定完不成。”胡岩直说句,“至于你要怎么处分我,那是你的事,不过你要做得公平合理,要不我会找你闹。”

“啥意思你?”骆书记怒容满面,瞪着胡岩质问道,“威胁我?”

“哪敢呀,我只是照实说。”胡岩平静地说,“我晓得你接下来会冲着我吼一句滚出去,所以现在我自已走好了。”说完起身往门口走去。

尽管如此,骆书记仍怒气冲冲地对着下属的背影吼了句:“滚!”

王宇飞知道了胡岩在骆书记那儿碰了一鼻子灰,心头暗喜不已,同时想利用这个机会整他一把,就故意让他一个人负责罗坑村的收缴工作,自已带着片上的干部去了其他村。

这倒给了胡岩一个宽松的环境,因为他原本就不想用粗暴的方式逼村民交钱,只想好好做他们的工作,能收到多少就算多少。

罗支书也觉得乡里有些过分了,村民受了这么大的灾,非但没有减免那些本就不该收的钱,还要逼他们交这么多钱,加上胡岩站到了群众这一边,因此也就不打算照片长王宇飞的吩咐来做了,其他村干部也乐于这样。不过,罗支书还是召开了一个会,先和胡岩一起统一了思想,然后再布置工作,一句话就是动嘴皮劝说村民。

由于胡岩和罗支书等干部上门做工作都是和风细雨,好言相劝,干群之间也就没有发生激烈的对抗了,整个村子显得相当平静。至于成绩嘛,并不比硬来差,甚至还超出了预期,因为那些有能力交钱的村民被胡岩他们的温和与诚恳打动了,最后掏出钱来交,虽说没交清,但交一分钱也比不交好,至于实在找不到钱交的,也表示等有钱了就交。可以这么说,换了个工作方式,效果还真出奇迹了。

这不,再次开征收税费调度会时,罗坑村居然从先前的垫底跃到了中间位置。不过,骆书记并没有表扬胡岩,但也没有批评他。

时间过得赶快,转眼就到了年底了,不过全乡的财税征收没有达到预期,也就是没有完成上边下达的任务。

骆书记当然恼火,王乡长也气得在会上骂人,可同时都意识到,不管怎么逼干部去收钱也没有用,今年就只能这样关门了。

大雪纷飞,离春节也只有十天了,现在院子里已经没几个人把心思放在工作上了,其实也没什么要干的,特别是包村干部,他们真正关心的是能不能领到工资,能不能有钱过年。

是呀,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谁不渴望能够领清工资过年呢?说实话,他们大都家境不怎么好,也没有外来收入,一年到头就靠这点微薄的收入过日子。这么长时间不发工资,搞得有些干部有病都不去医院看,家里有个事还得厚着脸皮找亲朋好友借,遇到不理解的,或者是刻薄的,还得遭受嘲讽,甚至是羞辱,末了只好哀叹句,这个干部当的,唉!

这不,大喇叭一伙人站在办公楼前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谈论着发工资一事,有人满有把握地说应该会发清工资,至于奖金嘛,那就别想了,可更多的人很悲观,认为顶多发一个月的工资,没准一分钱也不分,让大家两手空空回家过年,理由是没完成全年的财税任务。也就因为这个,场上响起了一片唉声叹气,接着他们又发起牢骚来了,而且一浪高过一浪,目的就是要让楼上的让领导听见。

其实,骆书记和王乡长已经料到一般干部会说什么做什么,所以听到这些牢骚话后反倒踏实了,商量一番后决定开个会。

在会上,王乡长先将全乡财税完成情况说了一通,然后把上边拿干部工资抵扣任务一事如实告诉了大家,顿了顿才一脸无奈地说:“我晓得大家都盼着领清工资回家过年,可乡里账上没钱,唉!”

话音未落,会议室里就响起了一片嗡嗡声,大家带着激愤的情绪谈论起这事来,甚至有人敲桌子骂娘了。

可以理解,平时三个月不发工资,就已经是难以接受的事,现在快过春节了还是这样,更是让人忍无可忍了,尤其是那些从希望到失望的人,此刻他们比谁都更气愤更难受。

骆书记吸了口烟,扫了圈台下的干部们,板起面孔训斥道:“吵啥吵,嚷啥嚷,领不到工资,又不是我和王乡长有钱故意不发,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们自已不努力工作,没有完成上边的任务,才让财政局拿工资抵扣财税了。怪哪个嘞,要怪就怪你们自已,哼!”

这话无异于是火上浇油,因为今年连最吊儿郎当的人也表现得相当积极,干了不少工作,特别是防洪抢险方面,洪子健还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为此大家都愤愤不平起来,甚至指责领导的不是。

这不,大喇叭霍地站起身,看着台上的领导说:“骆书记,你可不能这样说我们这些一般干部呀,今年哪个不是累死累活地干,防洪那阵子,别说一个多月没休一天假,好几个晚上都没合过眼,小洪还丢掉了性命嘞。下半年抗旱,也把大家累得快趴下了,老冯还中暑打吊针嘞,身子还没复原,就又下村抗旱去了。不表扬,不发奖金,也就拉倒,还说这种话,哪能不让人心寒呀?唉!”

话音刚落,大家就附和起大喇叭来,情绪越发激愤了。

这也是事实,骆书记不好矢口否认,同时又拉不下脸来承认自已刚才说的不对,只好端起保温杯缓缓啜饮,以掩饰自已的尴尬。

王乡长见状,赶紧打起圆场来,脸上带着笑说:“大家的辛苦,我们当领导的心里都清楚,都感谢你们对我们的支持。至于工资嘛,我们也想发,可现在账上没钱哪。”

“贷款呀。”大喇叭梗着喉咙说,“以前不也是这样过来的,现在干嘛就不到信用社借钱发工资嘞?”

“去过了,可信用社就是不贷款。”王乡长叹口气说,“不怕你们笑话,我呀就差没跪地求人家了,可人家还是不借,实在没办法。”

胡岩直截了当地指出原因,平静地说:“这还不是因为乡里借了那么多钱办竹席加工厂嘛,办这个厂原本是为了赚钱的,哪知一年过后就开始亏损,只好借钱堵窟窿了。其实,就厂子现在这种情况,还不如关掉好,这样也可以及时止损,不亏钱哪。”

这话直指相关领导,搞得他们快挂不住脸了,特别是兼任厂长的王宇飞,气得只拿眼瞪胡岩,在心里暗暗骂了他几句。

“其实,这做竹席还是蛮赚钱的,我一个同学在外面办这种厂就发了。”何志鸣照实说,“所以说,办厂本身没问题,问题就出在经营和管理上,要是换个人当厂长,肯定能大把大把赚钱。”说着伸手拍了拍身边的胡岩,“可惜呀,没派上用场,要不现在厂子赚大钱了,我们也就能领到工资,甚至还有加班费和奖金嘞。”

这话一石二鸟,不仅批了王宇飞无能,还暗指骆书记不会用人,因此他俩脸色都挺难看的。末了,王宇飞赌气地说:“何志鸣,你有能耐,你来干好了。”

“之前占着茅坑不拉屎,现在让别人替你擦屁股,让别人替你收拾烂摊子,想得美你!”何志鸣用嘲弄的口气说,“有句话说得好,没这金刚钻,就不揽瓷器活,你要早明白这个道理,就不至于这样。”

不少干部附和起何志鸣来,把矛头对准了一向在一般干部面前趾高气扬、颐指气使的王宇飞副乡长来。

王宇飞想替自已辩护,却被骆书记用眼神制止住了,因为这很可能会引起众怒,毕竟加工厂是在他手上败了的。

“好了,大家不要再说这事了,至于加工厂何去何从,年后会研究决定,现在不讨论这个事。”骆书记一脸严肃地说,“至于工资问题,刚才王乡长也解释过了,不是我们故意不发给你们,是实在借不到钱来发,所以请大家理解理解,不要再为这事吵了。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你们吵翻了天也没用。”说完皱着眉头吸了口烟。

听了这话,大家心里透凉透凉的,就算心里有火,也发不出来。因此,会议室里突然就静了下来,只听得见几声叹息。

老冯深深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说:“哎,这个年又过不好了。”

“没钱怎么过年呀?”大喇叭气恼地说,“我们这些干部呀,真是王老五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以前是盼着过年,现在是怕过年了。没奖金,没加班费,没补助,也就算了,现在连工资都没了。你说这干部当的,唉!”说完摇了摇头,点着根烟抽了起来。

“是呀,确实混得快不成人样了。”老冯唉声叹气地说,“难怪现在乡干部连老婆都难讨到,甚至有人说,就是嫁给叫花子,也不找乡干部。以前还响响当当的,这才几年了就成这样子,唉!。”

“说真的,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子。”大喇叭吐了个浓浓的烟圈儿,“唉,还以为转个正过上好日子,没想到才过了三年就成这样子,命苦啊!”

两人一唱一和,把所有一般干部的愁绪都唱了出来,一个个忧愁满面,诉说着当乡干部的种种苦楚,种种无奈,一片唉声叹气。

骆书记吸了口烟,不轻不重地说:“就算没工资发,还挂在账上,等有钱了会发,你们用不着担心个啥。真正要担心的,是自已的饭碗哪。想必你们也听说过,乡镇也要像国企一样搞改革,要裁一部分人呢。当然,这事还没定下来,可无风不起浪嘛。”

没错,近段时间确实有这方面的动静,起初只是小道消息,这几天已经上报纸了,风声似乎越来越紧了,有些干部已经在担心自已的饭碗和命运了。听一把手这么一说,就越发忧心忡忡了。

事关自已饭碗和命运的事,谁都会特别关心。这不,骆书记话音刚落,大家就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自然而然就转移了话题。

骆书记喝了口茶,清了清嗓门,继续说道:“既然上边有这个想法,肯定会这么搞,只是迟早的问题,所以大家要做好心理准备,早做打算,免得到时承受不了。至于怎么搞机构改革,现在还没有具体方案,但不外乎编制方面,年龄方面,以及工作能力和表现,最后这一点是最重要的,大家务必要高度重视。”

最后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最主要的是要服从领导,要不到时候就把他裁了。正因如此,会议室里没人再提工资的事了。

散了会后,大喇叭也不像以前那样同胡岩商量找领导闹工资的事,而是像别人一样往自已的宿舍,或办公室走去。至于其他人,更是这样了。也是,相比较工资而言,保住饭碗更重要。

面对这种情况,胡岩也没啥好说,完全可以理解,至于他自已嘛,对不可避免的机构改革并不过于担忧,因为他对这份形同鸡肋的工作并不十分在意,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真正在乎的是公平合理。

这样一来,院子里就无风起浪了,没工资领也不吭声,只是在心里生闷气,甚至是骂领导,可见了领导,一个个比平时都更恭敬,甚至还增添了几分讨好,只有胡岩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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