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胡岩就把装着标语的袋子挂在摩托车上,然后一踩油门,嘟得一声朝大门方向驶去。其实,他完全可以步行去村委会,之所以骑摩托车,是因为他看到了邓绮琪正站在大门口。
在邓绮琪跟前刹住车,胡岩假装吃惊地问她怎么还没等到车。由于她所包的村在马路旁边,虽有些远,但办公室没安排车,得自已坐班车去。还没等她回答,他连忙问:“要不我捎你去村里吧?”
邓绮琪心里猛地一喜,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却故意客气地说:“这还不得耽搁你的宝贵时间呀。”
“没事,来回一趟还用不了二十分钟,耽搁不了的。”胡岩跨在摩托车上,伸手向后座拍了拍,风趣地笑道,“你要不嫌弃两个轮子的,就快坐上来吧。”
恰巧这时,王宇飞从吉普车窗口探出头来,冲邓绮琪叫声上车。
原以为邓绮琪会坐吉普车,胡岩立马发动了车准备走人,同时心里头生出莫名的失落来,谁知邓绮琪竟跨上了他的车,旋即脸上又绽出开心的笑,扯开嗓门嚷句:“坐好,走喽!”车子一溜烟沿马路往前奔去。
王宇飞看到胡岩捎邓绮琪走了,气得直咬牙切齿骂句王八蛋。
把邓绮琪送到村里,胡岩即刻骑车沿原路往自已村里赶去,快得就像在赛车一样,目的是为了争取时间,因为过下还得接她回乡里。
尽管心里老惦记着邓绮琪,怕她等得发心焦,但胡岩还是同张专干一道认认真真把标语张贴好后,才跨上摩托车飞也似的赶去接她。
冲进院子里,恰好响起了铃声,胡岩在那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下刹住车,同邓绮琪一道随着拖拖拉拉的人群往会议室走去。
其实,昨天已经开过三级干部大会了,而且胡岩等计生办干部也都参加了,现在开会也没什么要说的,就是宣布分组情况。
巧的是胡岩又跟王宇飞在同一个组,说的好听叫有缘,说得难听就叫阴魂不散,尽管胡岩不想跟王宇飞翻脸,但怎么也喜欢不上这家伙。不过,让胡岩感到欣慰的是,邓绮琪也同自已一个组。
很快就散会了,干部们一窝蜂地出了会议室,然后说说笑笑往大门方向走去。由于首战在香樟村,所以不必安排专车,走路去就行了。
不过,大会战总指挥骆乡长还是钻进了自已的吉普车,由专门司机送他上战场。当然,这车还有一个用途,就是把不肯主动配合的计生对象硬塞进来,或带到乡里上环,还送到城里结扎。
当然,那辆快要报废的小货车也跟在后头,其用处就是装那些不肯交罚款的计生对象家东西,比如电视机、缝纫机、家具什么的。
谁都知道香樟村不光钉子户多,而且还相当团结,动哪一家,不仅他的兄弟姐妹跑来帮衬,而且左邻右舍,甚至一个小组的人都跑来助威,哗啦啦上百号人,甚至几百号人,那架式真不负大会战这名声。
这不,冲在前头的乡长专座还没到村口,就给几十个村民堵住了去路,只好靠马路边刹住。
跳下车,骆乡长气呼呼地指着村民骂他们胆大包天,敢堵路拦车。可那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脸上露出不屑的冷笑,像没听见一样不搭话,也不让道,仍旧一个个抱臂扬头并排立在路口,活像一堵墙。
尽管堵路无理,其他村民却理直气壮地为自已的行为辩护,甚至振振有词地指责起乡政府搞大会战的不是,因为他们要抓人、要抢东西,还要扒房子,简直跟过去的土匪没啥两样。
面对眼前的情景,骆乡长气得都快说不出话来,只从牙缝里迸出句:“要是每个人都自觉按照上边的政策做,还用得着这么干么,用得着搞大会战么,我们乡干部又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
村民们,尤其是那些妇女,他们才不管什么政策,只想按自已的愿望生儿育女,因此一个个扯着大嗓门嚷嚷起来,甚至恶语骂人。
就在骆乡长一口难敌百口之际,大队人马赶来,见领导被堵,一个个铆足劲劝村民离开,甚至有人还沉不住气地怒斥起来。村民们也不是吃素的,跟乡干部对抗起来,甚至有人还准备动手。
尽管王宇飞一向喜欢在领导面前表现,不过见村民们一个个凶巴巴的,生怕挨打吃亏,先是挤到骆乡长跟前冲着村民嚷嚷几声,接着就退到一旁去了,他觉得在领导面前有这种表现就足够了。
倒是胡岩傻不拉叽的,一个劲地挤到前头劝起村民来,谁凶就找谁说理去,一不留神就给人拍了一巴掌,好在只是背部,不光免去了剧痛,还免去了尴尬,可以权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作为包村干部,胡岩有理由这么做,可没道理的是村干部居然到现在还没有出现,因此他便拼命挤出人群,沿着通往村委会的小路跑去。武部长还以为他临阵脱逃,气冲冲地喊了句,可惜吵闹声太大了,他压根儿就没听见,只顾加快步伐往前跑,把他气得直开骂。
见胡岩这么无组织无纪律,还目无领导,邓绮琪也有些气恼,却赔着笑向武部长解释,说可能是胡岩没听见,好让他消气气。
王宇飞却从后面走了上来,居心不良地对武部长说句哪是没听见,分明是不把你这个副科放在眼里,搞得领导满脸愠色,他却在心里暗喜不已,料想胡岩这小子又得挨领导骂喽,哈哈!
十分钟过后,胡岩和黄支书、田主任、张专干等一伙村干部风风火火地赶来,随即就投入到紧张激烈的劝说工作中。
黄支书打出生起就一直呆在香樟村,又是多年的老支书,自然了解村里的人,特别是那些爱出头的厉害角色。他略微冷静地观察了一下,就看出谁是领头的狼了,冲着站在一旁抽烟的三十出头的男人大声喊了句刘华民,你给我过来,见对方一动不动,便挤着人群走过去。
刘华民虚眯着眼瞅着支书慢慢吐着烟圈,目光透出几分锐气来,故意慢条斯理地问句有啥事找他。就他这个样子,要放在平时非得挨支书一顿臭骂。也是,堂堂村里的最高领导,哪容下边人怠慢和小觑。
然而,出人意外的是,黄支书居然眯眼笑着对刘华民说:“快把你的人带走,别再在这儿闹了,要不我就找你算账,听见了没有。”
别看刘华民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脑子还挺好使的,听了支书这句话,就明白支书已经猜到是他带头闹的事,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只要他把队伍撤了,就不追究他的责任,权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不过,刘华民出于自身的考量,不想听支书的,狡辩道:“是大家自发来的,跟我没半点关系,黄书记,你可别冤枉我。”
黄支书拍了下刘华民的肩膀,绷紧脸警告句:“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我可饶不了你。再说了,乡干部这么多人,你们阻拦得住么?还有要是骆乡长把派出所的人叫来,你们吃得消么?像这样聚众闹事,可是犯法的,是要蹲号子的,你是头儿,还跑得掉?”
刘华民胆子再大,也不敢以身试法,听支书这么一说,心头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再看到乡干部越来越凶,手下人快要扛不住了,只好向他们一挥手,掉过头就往村里快步走去,像在小跑一样。
那些闹事的人见头儿跑了,一窝蜂跟着跑了,嘴里仍骂骂咧咧。
见村民都跑光了,骆乡长脸上露出得意的笑,仿佛打了个大胜仗。
这时,邓绮琪提醒句胡岩向领导解释一下刚才离开的原因,好让领导消除误会。
也是,干了活还挨领导骂,确实划不来。胡岩这么一想,就走到骆乡长跟前,挠了挠后脑勺嘿嘿一笑,把叫村干部来帮忙一事说了。
骆乡长非但没批评胡岩,还表扬他有头脑,晓得见机行事,不错!
尽管胡岩向武部长解释自已没听见他的叫喊,但武部长还是一脸寒霜,不打算原谅他。然而,胡岩也不会低声下气地求他,反正自已该解释都解释过了,加上又没有错,领导爱干嘛就干嘛去。
过了会儿,骆乡长朝手下人马一挥手,命令他们进村。
邱副乡长见骆乡长要上车,赶紧问先从哪户计生对象开始。骆乡长不假思索地答句从最钉的钉子户下手,说完就钻进了车里。
这正合了邱副乡长的意,乐呵呵地向骆乡长点头称好,看了眼朝村里驶去的吉普车,就侧过头看着身边的村支书问:“老黄,你觉得先找哪个开刀好?”
黄支书想了想说:“就先从刘华民家下手吧,这家伙是纯女户,还是村里挂得上号的角色,数一数二的钉子户,交钱交粮是这样,计划生育就更是这样了。别看这家伙年轻,满脑子香火思想,再怎么开导都没用,现在只能来硬的,把他老婆抓到城里去结扎。”
邱副乡长早就想动刘华民妻子李玉兰了,见黄支书这么一说,就连忙说句就这么办,然后朝大家挥手喊声快走。
胡岩加上句快跑,搞得邱副乡长只拿眼瞪他,引得大家哈哈笑了起来。他却一脸认真地对领导说:“刘华民有可能会逃跑,得抓紧点。”
这话倒提醒了村支书和张专干,他俩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对邱副乡长说句:“别说,邱乡长,还真有这种可能。”
邱副乡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冲大家嚷句快跑。于是,除了几个班子成员,其他人都跑了起来。邱副乡长总喜欢做表率作用,尽管穿了高跟鞋,年纪大又胖,但还是跟着大家跑,只是跑得比较慢。
胡岩几乎是在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自然就跑在最前面了,他可不是为了在领导面前表现,而是打心里不想让计生对象逃之夭夭。他是包村干部,明白自已肩上的责任有多重。
然而,当看到大门紧锁时,胡岩失望得直抱着头蹲在地上叹气,因为他清楚刘华民夫妇已经逃跑了,要抓到李玉兰结扎恐怕很难。
不多时,骆乡长领着大部队来了,见两片木板门上的铁环被一把大铜锁套住了,气得直骂了句操他娘的,接着指示村干部去找人。
黄支书向来鬼点子多,这不小眼珠骨碌一转,就计上心头了,嘿嘿一笑,对骆乡长说:“不用去找人,只要动他家的房子就行了。刘华民爱财如命,听说乡干部扒他家房子,肯定会跑出来拼命。”
田主任附和着支书说:“是呀,听说扒房子,就算李玉兰不出来,刘华生肯定会出来。只要抓住了刘华生,就有办法让李玉兰出来。”
“这倒是个好办法,不妨试试看。”张专干皱着眉头说,“村子这么大,哪都好藏身,还有可以骑摩托车躲到别的地方去,要找够难的。”
见骆乡长一时间没吭声,只顾大口大口地抽烟,黄支书就笑嘻嘻地说:“这大会战扒房子是常事,要是不扒房子反倒显得没力度了,计生对象就不会当回事,工作就难做了,任务就难完成了。现在刘华民两口子跑了,正好扒房子逼他们出来,还可以让别人看了害怕,乖乖去上环结扎交罚款嘞。骆乡长,我觉得嘛,就该这么干。”
邱副乡长属于强硬派,自然赞成村支书的主张,见骆乡长还没表态,就表情严肃地说句:“这香樟村可是钉子村,不来硬的肯定不行。”
其实,骆乡长也明白这一点,只是对用温和的手段达到目的抱有一丝希望,同时也怕硬来会激化干群矛盾,甚至出现难以收拾的情况。可他也清楚,香樟村不来硬的肯定不行,加上他对刘华民夫妻逃挺恼怒的,沉吟了好一会儿,他最终还是采纳了黄支书的提议。
一声令下,作为包村干部,胡岩责无旁贷地打头阵,从洪子健手上接过铁锹,走上前,对着那把锁哐当哐当地砸了起来。现在他有经验了,三下二除一就把锁砸开了,一把推开门。
见大门吱地一声开了,骆乡长吩咐男干部统统进去操家伙扒房子,女干部就留在门外,准备做刘家人的工作。
很快就从屋子里传来咚咚咚的声响,而且越来越大,看来干部们砸墙捅瓦搞得挺欢的,压根就没意识到这是在损害他人财产。
外面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见干部们扒房子,自然是义愤填膺地指责起乡干部的土匪行径来,还有几个胆大的想冲进屋里阻止,却被外面的干部挡住了,并且借机进行计划生育政策的宣传,说要是人人都能按政策做,该上环的上环,该结扎的结扎,乡干部就不用这么做。
动静这么大,很快全村人都晓得了,不少人赶来围观,并且吵吵闹闹地指责干部的不是,甚至有人开骂,而且还骂得特难听。
忽然,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哭喊着跑了过来,先是破口大骂,接着又求乡干部不要再扒自家的房子,她家就只有这栋老房子,要是扒塌了,晚上就没地方睡觉了。说着说着,老人就蹲在地上痛哭起来。
见老人哭得这么伤心,邓绮琪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好言好语劝起老人来,说只要他儿子媳妇出来,再让乡里的车送去城里结扎,就不会再扒好家房子了。接着,其他人也跟着做起老人的工作来。
邱副乡长见老人只一个劲地哭,不搭干部们的话,似乎根本就没有让媳妇去结扎的意思,换句话说是用哭声来抵制计划生育。为此,她不由得着恼了,口气生硬地问她是不是阻拦媳妇去结扎。
老人见女领导把责任都推到自已头上来,有些吃不住气,抬起噙满泪水的老眼,哽咽着说老刘家三代单传,华民又偏偏只生了两个女儿,要是结扎了,不就断了老刘家的香火,到时怎么去见华民他爸,怎么对得起列祖死宗呀,就算她点头了,华民也不会点头的。
听老人这么一说,邱副乡长就明白过来了,原来刘华民也是老脑瓜子,不生儿子就没有传后人,就断了香火,所以才不肯让妻子去做结扎手术。看来问题出在刘华民身上,就算老人回心转意也没用。
邓绮琪就拿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会后人等道理来开导老人,要她把媳妇叫出来结扎,这样就可以免去扒房子的惩罚了。
老人皱着两道稀疏的眉毛,重重地叹口气说句,儿大不由娘呀,就算我去叫也叫不来,更别说结扎的事了,你们就别为难我这个老太婆啦。别的就不说了,我只求你们这些干部不要再扒我家的房子啦。说着老人抬头往老屋看去,又气又伤心地嚷句,瓦都给揭了呀,天啊,这叫我怎么活嘞。说着就拍着两腿嚎啕痛哭起来。
正站在窗口的胡岩听到了老人有些嘶哑的哭声,不禁愣了一愣,仿佛给这饱含悲痛和无奈的哭音打动了,不再挥动着手里的锤子砸墙了,还向旁边的同事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停下来。
其实,并不是肯听胡岩的指示,而是他们也觉得这样扒房子有些过分,甚至是不对的,干着干着就不想干下去了。老实说,谁也不想干这种事,只是当了乡干部吃了这碗饭,不按领导说的做不行哪。
武部长见胡岩几个人光站着不干活,就板起面孔呵斥起来。王宇飞趁机向领导举报,说是胡岩带的头,说时脸上浮出丝阴险的笑。
武部长便指着胡岩怒斥起来,说他是包村干部,理应带头积极扒房子才对,反倒带头磨洋工不干活,这算哪会事,批他两句还算便宜,要再这样下去到时准得挨处分。
胡岩站在窗边,指着坐在地上痛哭流涕的老人家,怀着同情地说:“老人家都哭成这样了,确实有点于心不忍,再说骆乡长他们在做工作,让老人家把儿子媳妇叫出来,我们可不可以缓一缓嘞?”
“谁叫你缓一缓,你是领导还是我是领导?”武部长气呼呼地朝胡岩吼句,“我没有叫你歇,骆乡长更没有,你不扒房子,就是违反命令。这大会战就是打仗,军令如山,谁不服从命令,谁就得挨处分,扯蛋!”
见胡岩挨批,王宇飞像得到领导表扬似的满心欢喜,还没等武部长把眼光移向他,就赶紧举起长长的竹竿往屋顶上的瓦捅起来。当的一声,几片就掉在楼板上,把旁边的人吓得直叫起来,一边往后退。
胡岩倒是镇定自若,见领导停止向自已发炮了,便问句:“武部长,你不觉得这样做是在侵害他人财产,是在违法吗?”
“啥违法不违法的!要说违法,也是刘华民他们,违反了计划生育。再说了不这么干,能完成任务吗?”武部长瞪着胡岩吼句,“你以为只有你懂法呀,别瞎说了,快干活,要不别怪我对你不客气,操!”
胡岩还想把自已的看法说出来,好好跟武部长理论理论,却给洪子健制止住了,无奈地叹了口气,跟着大伙一块干了起来。
等武部长往另一头走去,洪子健压低声音提醒胡岩以后不要在领导面前说违法这话,跟你说吧,这是领导最忌讳最反感的,记住!
胡岩下意识地点点头,尽管他的法治意识相当强,可也理解领导的做法,就像武部长刚才说的,不这么做,就做不好计划生育工作,就完不成上边下达的任务。不是不懂法,是实在没办法啊。
房子都扒得没剩下几片瓦了,可目标还没有出现,难不成这计策失败了?骆乡长在心里问了句自已,同时把眼光移向旁边的村支书。
黄支书也是一脸的懵懂,原以为十拿九稳,不料到现在也没把目标引出来,见领导眼光看向自已,不由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在心里骂句,这个狗操的,等出来非揍死你不可,老子操你娘!
就在这时,围观的人群中忽然发出阵尖叫声,充满了惊惶。
黄支书抬头望去,只见刘华民举着刀杀奔而来,吓得舌头打卷地叫起来:“骆……骆乡长,刘华民拿……刀冲过来了,这……”
见刘华民持刀冲了过来,骆乡长脸色条件反射般刷地变了,禁不住露出惊惶之色,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先是吩咐黄支书给派出所打电话,接着提醒在场的干部注意个人安全,最后仰头冲正在楼上扒房子的男干部扯着脖子喊:“刘华民拿刀来了,统统给我下来,快,赶快!”
胡岩提着铁锤第一个从到处漏光的厅堂里跑了出来,见刘华民挥手着刀冲骆乡长和邱副乡长耍横,那些女干部吓得退到一旁不敢吭声。一股无所畏惧的豪气腾地席卷了全身,他冲刘华民大喝一声把刀放下,就举着铁锤迎了上去,准备与对方血战到底。
这时,王宇飞等人来到了屋前的院子里,看到胡岩跟刘华民斗,竟然没有上去助阵,只一边吆喝刘华民放下刀,一边津津有味地观看,活像在看一部实现版的武侠片。王宇飞还不怀好意地提醒句胡岩:“你是乡干部,不能拿凶器跟群众打架,这铁锤也是凶器嘞。”
几乎与此同时,骆乡长大喝一声:“你俩……你俩都把凶器放下。”
胡岩似乎想起了刚才武部长说的过话,军令如山,就哐当一声把铁锤扔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指着对方喝句:“快把刀放下。”对方却没有像他那样服从命令,非但没放下刀,还趁机举起柴刀朝他砍去。
邓绮琪吓得直尖叫起来:“注意,胡岩!”旋即闭上眼不敢看。
胡岩反应十分敏捷,见闪着寒光的刀口朝自已头上奔来,疾速往左一闪,不仅躲开了刀,还顺势猿臂舒展,将对方持刀的手死死拽住,有力一掐,只听哎哟一声,那把砍柴刀当啷一声就掉在地上。
顿时,院子上空响起了一阵掌声,连骆乡长也替胡岩鼓掌喝彩。
胡岩环顾了圈场上的同事和领导,双眉扬了扬,颇有几分得意,看到邓绮琪朝自已竖起大拇指,高兴得朗声哈哈一笑。
笑声刚落,三名制服就挤过人群走到刘华民跟前,其中一位掏出锃亮的手铐将他铐了,见对方在挣扎叫嚷,其他两名民警就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往后一反推着往人群外走去。
老母瞧见心肝宝贝一样的儿子被警察抓了,伤心得捶胸痛哭,求他们放过自已的儿子,说儿子不敢拿刀砍人,只是气得吓唬人。见警察压根就不理睬自已,她又走到骆乡长跟前,不顾老脸苦苦哀求。
对骆乡长来说,派出所怎么惩罚刘华民没多大意义,最重要的是把刘华民的老婆扎了,把这个最钉的钉子拔掉,好迎来大会战开门红。因此,考虑了一会儿,他对老泪纵横的老人说:“老人家,你儿子拿刀冲干部吼就不对,拿刀砍干部就更不对,不过我们干部宰相肚里能撑船,也就不计较了,不过得把你媳妇叫出来结扎。”
老人家年纪大了些,可并不糊涂,一听乡领导这话就明白过来了,原来是要做交易。沉吟了会儿,她苦着脸对乡领导说:“乡长,我不晓得媳妇在哪儿。”然后就一个劲地求对方放过自已儿子。
骆乡长把一板,对民警说句:“麻烦你们把这个持刀行凶的家伙带走,依法严惩不贷,也好杀一儆百。”
老人家见儿子重新被民警推着往前走,愣了一愣,就大声嚷句:“华民,快说玉兰在哪儿,娘这就去把她叫出来,让干部带去结扎。”
刘华民扭头冲老母悲怆地叫了声:“娘,这样的话,我们老刘家就断了香火啊。就算你忍心,我也不能,要不怎么有脸见列祖列宗啊!”
老母悲伤地哭出声来,过了下又抽泣着说:“管不了啦,现在救你要紧。快说出来,我这就去把玉兰叫来,就是求也要把她求来。”
一旁的张专干趁机做起工作来,说道:“纯女户又不是只有你一家,村里有,乡里有,县里有,全国都有,多了去了。啥香火不香火的,女儿也是传后人。都啥年代了,思想还这么老旧,得开放开放了。”
邱副乡长等一班女干部也做起他的思想工作来,劝他赶紧把妻子藏身的地方说出来,好让他母亲去叫来结扎,这样就没事了。
听干部们这么一说,老人家也就跟着劝儿子,含着泪说:“是呀,村里也有那么多纯女户,不差我们一家。再说事情都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嘞?娘也想开了,没孙子就没孙子呗,断了香火就断了呗。娘比你先走,到时候你爸你爷爷奶奶怪罪起来,娘来替你顶,你放心好了。”
“娘——”刘华民悲痛地叫了声,“不能这样,娘!”
骆乡长心头微微一动,似乎动了点恻隐之心,可放了计生对象必定会在群众造成极坏的影响,计划生育工作就没法做了,这大会战也可以鸣金收兵了。因此,他只好重新铁起心肠,对刘华民吼句:“要是再不说,就让民警带走。刘华民,你到底说不说,啊?”
黄支书走到刘华民跟前,不温不火地说:“通缉犯都能抓到,何况你老婆,还能跑到哪儿去?你是个聪明人,别再做傻事了,说吧!”
对刘华民来说,就算进监狱蹲号子也不怕,至于干部们的话更不当回事,然而看到母亲老泪满面的恳求自已,他的心都碎。这心一碎,自然也就软了下来,最后含着悲愤地骂了句干部,把妻子的藏身之处说了出来。
老母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嚎啕痛哭了几声,求了句领导等她带媳妇来,拔腿就往院子外走去,一边抹着眼泪哭个没完没了。
半个小时过后,老人家才带着媳妇走了进来,不好意思似的向领导解释句,说自已劝了好半天,媳妇才愿意跟她来。
李玉兰看到自家的房子被扒得实在不像样,气得直破口大骂,赌气不去结扎,转身就往门外快步走去。
老人家急了,冲媳妇沙哑着喉咙喊:“玉兰,你不能不管华民哪。”
李玉兰不由得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戴了手铐被民警抓住的丈夫,心一软,脚就抬不动了。
这会儿,邱副乡长朝女干部一挥手,邓绮琪、徐月凤、张专干等女干部就一起走过去,一把抓住李玉兰,生怕她跑了似的。
不想看到丈夫被关进号子,也不想让婆婆怪罪自已,李玉兰终于横下心结扎,可看到干部们拽住自已,气就不打一处来,猛地使劲一甩手,近乎歇斯底里地吼句:“我去行不行么,拽啥拽呀,你们这些不得好死的。”说完一扭头就往门外走去,一副怒气冲天的样子。
邱副乡长松了口气,带着邓绮琪张专干等几个女干部跟着李玉兰,往停在马路边的吉普车走去。见李玉兰钻进了车里,邱副乡长便吩咐梅婷婷和邓绮琪负责结扎一事,于是她俩也跟着坐到车里。
看到车子沿着马路朝县城方向驶去,邱副乡长心头不由得涌出阵欢快来,把最难搞的计生对象搞定了,接下来的工作就会好做些。她笑着对身边的干部一挥手,高声说道:“走,我们跟大部队会合去。”
虽然费了一番大功夫,但最终还是取得了大会战的首胜,不光骆乡长等领导满意,乡干部们也高兴,毕竟得到了领导的夸奖,还完成了重要任务。不过,胡岩显得比较平静,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其实也没什么好想的,既然来到乡政府,那就一切行动听指挥,再说自已也只是个一般干部,就算天塌下来了,也有领导顶着。这么一想,胡岩也就释然了,跟着队伍往下一家说说笑笑地走去。
不一会儿,黄支书领着骆乡长的部队,来到了一栋八成新的两层小洋房前,说户主叫付建中,生了两个女儿后又躲到外面生了个儿子,他老婆倒是主动结了扎,就是不肯交罚款,拖了三年,成老钉子户喽。
骆乡长仰起头打量了一下房子,说看上去条件不错嘛,怎么就老不交罚款呢?
张专干笑着说:“这钱揣在荷包里多好,谁舍得给人家呀。我们上门做了好多回工作,连邱乡长也到过几次,可他就是不肯交罚款。”
邱副乡长想起以前碰壁的事,气就不打一处来,黑着脸咬着牙说:“这回一定要把罚款拿到,还有加罚百分之二十,哼!”
骆乡长瞅着气哼哼的邱副乡长,带笑着说:“这加罚就算了,他能按规定交罚款就拉倒,罚钱不是目的,关键是别超生。”
听骆乡长这么一说,尽管有些不痛快,但邱副乡长还是点头同意了,接着朝空无人影的厅堂里大声叫了句有人吗,好像在发泄什么。
见屋里没人应,张专干就走了进去,一连叫了几声建中,才从后院走来一个女人,她就是付建中的妻子,叫连水英。
连水英已经听说过刘华民家的事了,也晓得乡里大搞计划生育,看到门外那么多乡干部,就知晓是来要罚款的,心里头自是不高兴,那张黑瘦的三角脸上却堆起笑容,还装模作样地请他们进来坐。
邱副乡长直来直去地说:“不用客气了,麻烦你把罚款交了,都拖欠三年了,这回一定得交,要不就别怪我们扒你家房子。”
连水英听说要扒房子,心口扑通跳了几跳,脸上掠起丝慌乱,默然几秒钟又挤出丝笑说:“不是不交罚款,是实在拿不出钱来交,要不请领导宽限些时日,等有钱了,我让建中上乡里把钱交了。”
骆乡长又打量了下面前的小洋房,板起面孔说:“都盖得起这样好的房子,还会交不起那点罚款,我看你们两口子是故意不交吧。”
“没……没有,乡长,就是盖了这房子欠了一屁股债,才拿不出钱来交罚款嘞。”连水英连忙解释起来,“我和我家建中都不是赖账的人,同意了罚款,也就认了这账,只是现在家里没钱,等有钱了就交。”
“都三年了,还要等到啥时候?”骆乡长铁着口气说,“跟你说吧,这回我们不再宽容了,要真没钱,赶紧去借,我们给你半个小时,快去!”
就在女人进退两难的时候,一个中等个儿、三十好几的男人走了过来,见一伙乡干部或坐或站聚在家门口,心头也不免咯噔了一下,转身想走,却给黄支书一把拉住,笑呵呵地说句:“建中,既然来了,就把问题解决掉。”
“啥问题,我又不是不罚款,是没钱交不起,等有钱了,我就交。”付建中瞪着村支书说,“你把乡里人带到我家来,啥意思呀你?”
“建中,这事我都说破了嘴皮,这会儿就不跟你多说了,就一句话赶紧把罚款交了。”黄支书也不介意,仍旧笑着说,“你要不交,就跟骆乡长说去,跟邱乡长说去,看看领导会怎么说好了。”
“没啥好说的,都拖欠了三年,你要还不交,就扒房子。”邱副乡长盯着计生对象,绷着脸生硬地说,“多的不说,你自已看着办吧。”
一听扒房子,付建中就气呼呼地嚷起来:“就这点罚款,还敢扒我家房子,哪个要敢动手,我就跟哪个拼命。操,我才不怕你们这些人嘞。”
黄支书瞧见骆乡长变了脸色,就立马黑起脸呵斥付建中:“瞎说个啥,拼啥个命,吓唬哪个呀!刘华民厉害吧,还拿刀呢,结果怎么样?要不是骆乡长宽宏大量,这会儿蹲在派出所抽闷烟嘞。听我一句劝,老老实实把罚款交了,要不你就得吃大亏。”
“没钱!”付建中梗着喉咙嚷句,“没钱,你叫我拿啥交呀?”
连水英夫唱妇随,苦着张脸说:“我们家真的没钱,等有钱了再交,算我们两口子求你们大家好不好。”
“箱子里要真没钱,就去借呗。”黄支书有点不耐烦地说,“都三年了,拖欠的时间也确实长了些,现在骆乡长亲自来了,你们再不交钱就说不过去了。我呀,再苦口婆心劝你们一句,快交钱吧,要不会吃亏的。”
连水英看看丈夫,见他没那意思,也就不敢说什么,只低头不语。
邱副乡长气恼地瞥眼付建中,又扭头对骆乡长说:“看他这样子,就是不想交罚款,多说也只是浪费口水,还是动手扒房子好了。”
不交罚款还耍横,这让骆乡长挺着恼的,但仍对和平方式解决问题抱有一丝希望,就表情严肃地问句计生对象:“到底想不想交钱?”
“哎,我说你大小也是个乡长,怎么就像个老太婆一样啰嗦呢?”付建中皱起眉头不耐烦地说,“都不晓得说了多少遍,等有钱了再交,现在要说的还是这句话,你就是问一千遍一万遍,我还是这么说。”
见乡长刷地变了脸色,黄支书斥句付建中:“怎么说话,吃豹子胆了!要痛痛快快把钱交了,哪个愿意多跟你多说一句话?”
付建中瞪眼村支书,梗着喉咙回击句:“老子还不乐意跟你们废话嘞。”说着背挑起两手,朝厅堂里走进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骆乡长冲手下一挥手,大声下句命令扒房子。
邱副乡长脸上掠过丝欢喜,紧跟着乡长冲大家喊声扒房子喽。
武部长便扫了眼面前的男干部,高声叫句:“动手,别愣着。”
王宇飞第一个响应,手握把铁锹,紧跟着武部长往厅堂走进去,其他男干部鱼贯而入。胡岩犹豫了一下,才拎着铁锤跟了进去。
瞧见乡干部要动真格的,付建中先是一愣,接着就冲着武部长他们大吼大叫起来,还挥舞着拳头要打人。
武部长哪容得别人在自已面前张狂,吼了几句就用娴熟的擒拿动作将对方擒住,紧接着王宇飞也出手相助,把对方死死摁住了。
连水英见状,生怕乡干部会打自已丈夫,带着哭腔求他们别动手。
黄支书冷着声说:“打人有啥意思,扒房子才有意思,交不交钱,你们自已看着办吧。再说一句,就是扒了房子,罚款还是赖不了。”
张专干劝起连水英来:“把钱交了,这么好的房子给扒了,可惜还不说,到时还得花大钱修嘞。再说都拖了三年,再不交说不过去嘞。”
付建中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大声嚷嚷:“不交,就是不交,哪个扒房子,我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他,不信就走着瞧。”
连水英晓得丈夫的心思,有钱也不想交,就是要把罚款赖掉。其实,她也有这个想法,所以之前不管是村干部还是乡干部来催罚款,都找各种理由推托不交,可现在眼看房子要给人扒了,她便改变了想法,不过瞧见丈夫这态度,又有些犹豫不决了。
武部长给付建中的话激怒了,从胡岩手里拿过铁锤就往墙上砸去,一边赌气似的说:“付建中,我看你这辈子怎么不放过我,操!”
眼见好端端的房子就要给砸烂,连水英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做人墙,一边脱口而出:“别砸别砸,我给钱,我交罚款。”
骆乡长冲武部长摆摆手说:“给他们一个机会,不交再扒房子。”说着又绷起脸吩咐女人,“快去拿钱交罚款,要哄我们的话,我们就把你家房子扒掉,把顶掀掉。三年不交罚款,也太没觉悟了,哼!”
连水英吓得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一边喃喃自语般说:“别砸房子,这可是辛辛苦苦盖起来的,我……我现在就拿钱去。”一边往楼梯口走去。
看到女人这个样子,胡岩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酸涩,脑海里浮现出电视剧里恶霸逼债的情形,在心里说句,怎么可以这样?直到武部长把铁锤塞到手上,并带着几分责备地说:“扒房子得积极点,你可是包村干部呀!”他才回过神啊了句,然后讪讪地笑了笑,似乎自已做错了什么,或者说刚才脑子里的思想有问题,不是个乡干部该有的。
没过多久,连水英便下了楼,一脸不情愿地把厚厚一沓钱,塞到负责收罚款的徐月凤手上,眼睛看向仍旧被几个年轻力壮的干部拽住的丈夫,流露出无奈与苦涩的表情。
徐月凤仔细数了遍,一分也不少,就伏在靠神龛搁着的饭桌上打了罚款单,然后起身递给连水英,习惯性地叮嘱句好好保存别丢了。
事办妥了,骆乡长便朝那几个年轻干部挥了挥手,示意把人放了。
罚款悉数给了,还遭到犯人一般的待遇,付建中内心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憋屈、辛酸与愤懑,忍不住冲离去的干部大骂不止,什么话难听就骂什么,这样才能把恶气发泄出来,心里好受点。
然而,不管是领导,还是一般干部,面对刺耳的骂语几乎都表现出了泰然自若地神情,好像没听到一样。也是,这种情况经常遇到,也就习以为常了。再说了,大个干部没必要跟群众一般见识嘛。
然而,胡岩心里还是有点不痛快,不管怎么说,自已大小也是个干部,凭什么老让人骂呀,骂自已还不打紧,有时候连祖宗十八代都给人骂了。就为了每个月领那几个铜板,这样值得吗?
别说,还就是为了这几个工资,为了混口饭吃,才忍着让人骂,要不谁会服这口气,早就冲过去对骂,甚至是大打出手了。
没办法,要怪就怪自已来错了地方。不,准确地说,要怪就怪自已没关系,给发配到乡政府来受罪了。
这时,洪子健从一旁伸手拍了下胡岩,笑嘻嘻问:“在想什么呀?”
胡岩扭头瞅着洪子健反问道:“挨骂的感觉怎么样?”声音小得如同耳语,好像怕别人听到一样。
洪子健似乎觉得胡岩这个问题很可笑,忍俊不禁般哈哈笑了几声,然后说道:“早就习惯了,已经没有感觉了,哪个爱骂就让他骂去吧。”
看到洪子健如此洒脱,胡岩倒是有几分佩服,嘴上却依然说句:“虽说干部不能跟群众一般见识,可这脏话骂话毕竟伤人自尊哪。”
“就算是这样又能怎么样,在农村工作就这样,再说要钱要粮要命,别人哪会笑脸相迎,感恩戴德呀?恶语相向算是阿弥陀佛了,就算是刀剑相见,也没什么好埋怨的,理解理解也就释然了。”
“你倒是想得开嘞。”胡岩轻声说,“其实我也明白这个,可就是听了心里有点有舒服,怎么说我也是干部,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呀。”
“刚来时我也有这种感觉,慢慢也就习惯了。”洪子健嘴角边浮出丝无奈而又洒脱的笑意,“为了有饭吃,挨骂也得干哪。要怪就怪自已没考上好大学,又没关系没背景,给发配到乡政府这种地方来锻炼了。”说完轻轻叹了口气,接着又拍拍胡岩的肩,“既来之则安之,就这样吧。”
胡岩没说什么,只那么笑了一笑,流露出些许苦涩与无奈。
聊着聊着,他们就来到了另一位计生对象家。
屋里只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看到这么多人来自已家里,那双像野葡萄一样乌黑澄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惶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立在墙角边不敢吭声。
胡岩生怕邱副乡长扯着大嗓门冲着小姑娘大喊大叫,赶紧走过去,蹲下身温和地问:“小姑娘,你爸妈在哪儿,能不能把他们叫来?”
小姑娘看到大哥哥这么和善友好,慢慢就不再紧张害怕了,摇摇头,用很好听的嗓音小声答句:“爸爸到外面打工去了,妈妈带着弟弟不晓得去哪了。妈妈走的时候,没有跟我说,我不晓得。”
听见小姑娘说的话,邱副乡长立马就来气了,扯开嗓门说句:“躲了,见我们在行动就跑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把这房子给扒了。”
小姑娘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瘦弱的肩膀不由得抖索了下,活像一只受到了惊吓的小鸟,让人顿生爱怜之心。
于是,胡岩赶紧拿话安慰小姑娘,说没人会伤害她,用不着害怕。等小姑娘不再哭泣了,他站起身对领导说:“罗小莲不会躲的,更不会逃跑,因为她女儿在家里,有可能是出去借钱交罚款,等等再说吧。”
邱副乡长觉得胡岩自以为是,没好气地说:“要是罗小莲跑了,你就来负这个责。要是不敢担这个责,现在你就拿铁锤砸墙。”
说实话,胡岩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可瞧见小姑娘仰着头,用含泪的央求的眼光看着自已,内心深处似乎被什么触动了,不假思索地答句:“邱乡长,这个责我来担。罗小莲真跑了,我来替她交罚款。”
“哟,耍大爷呀!”身旁的王宇飞怪声怪气地说,“你这么有钱,就把村里的罚款都交了吧,省得我们找人收,多好啊,哈哈!”
有几个干部也跟着起哄,甚至开起那种诨玩笑来。
胡岩装着没听见,只转眼看向骆乡长,等着他的决定。
尽管骆乡长不赞成胡岩这样做,但还是决定等等看,半个小时过后再动手,毕竟扒房子不是最好的工作方式嘛。
小姑娘听说不扒她家房子,不用担心没房子住,漂亮的小脸蛋上露出甜甜的笑,对帮她家的大哥哥说了声谢。看到小姑娘高兴的样子,胡岩脸上也露出了笑,内心也感到了一阵轻松,毕竟做了件好事嘛。
正在这时,田主任急急忙忙从外面走了进来,劈口就向骆乡长汇报杨副乡长那组遇到了麻烦,叫他来请示领导该怎么做。
原来那家叫陈应亮的钉子户是县里某位副县长的亲戚,要是扒了他家房子,一旦给这位副县长知道了,怕是会不高兴的。官场上嘛,怕的就是得罪人,更何况还是有一定实权的副县长呢,因此骆乡长不免犹豫起来,一时间沉默不语。
邱副乡长倒是不担心什么,说这次纯女户都得结扎,不肯结扎的就扒房子,要不就没法向群众交代,没法把大会战开展下去,没去完成上边交给的任务。邱副乡长之所以不怕得罪副县长,是因为她已经没有提拔的希望,可以无所顾忌地干要干的事了。
从邱副乡长的言语和神情里,骆乡长明白她在暗暗指责自已,当然他确实没道理责备她,因为群众工作讲究的是一碗水端平,既然相同情况的计生对象家给扒了房子,那就不能因为他家跟县领导有关系就不扒了,要不肯定会有人借机闹事,到时候工作就难做了。
然而,要真因这事而惹怒了这位副县长,从而给自已的仕途前程带来障碍,甚至是从此徘徊不前,那实在是亏大了,不值得。进退维谷之际,把难题抛给别人是最明智的,何况他只是二把手,得由一把手作决断才是。因此,考虑了一下,他对邱副乡长说句,还是请示下李书记吧。尽管邱副乡长腹诽了骆乡长一句,却也找不到理由来反驳,毕竟二把手向一把手请示是完全符合组织程序的,只好点头苦笑了笑。
好在离村委会还不到一百米远,骆乡长便独自沿着条又脏又乱的小巷,快步朝村委会走去,准备打电话向李书记汇报和请示。
李书记也是条老泥鳅,遇到这种情况自然是含糊其辞,不会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这使得骆乡长生闷气,在心里说句这算啥回事,跟不请示有啥两样,算是白跑了一趟。撂下电话,就闷闷不乐地出了村委会。恰巧这时田主任走了过来,两人便一道去杨副乡长那儿。
皱着眉头抽闷烟的杨副乡长见了骆乡长就像见了救星一样,笑呵呵地敬上一根烟,还特意给他上火,却只字不提扒房子的事。也是,田主任已经汇报了,骆乡长自然心知肚明,杨副乡长只管等指示就是。
骆乡长皱起眉头深深吸了口烟,又缓缓吐出个浓浓的烟圈儿,看着一脸轻松的杨副乡长问:“你的意见呢?”
“乡长,你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你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没意见,一丁点意见都没有。”说完,杨副乡长呵呵一笑,细长的眼睛里闪出一丝狡黠来。官场就是锻炼人,一个个比泥鳅还滑嘞。
骆乡长听了好气又好笑,想说对方几句又忍住了,抽了口烟看向围观的群众,似乎向从他们那儿得到启发,然后再做出正确的决定。
恰巧人群中有人愤愤不平地指责起来:“当官的就只敢欺负平头百姓,碰到有背景的人家就不敢动了,来了快半个小时,也不敢敲一块砖,捅一片瓦,哼,啥个玩意儿,扯他妈蛋!”
这句话就像一块石头扔在平静的水池里,即刻就响起了巨大的回音。不少人附和起来,忿忿地指责乡干部做事不公,甚至开骂了。
骆乡长明白要不动陈应亮家的房子,就没法平息群众的激愤了,一定会给大会战带来麻烦,除非能把陈应亮的老婆抓来结扎。从了解的情况来看,陈应亮夫妇两天前就逃跑了,想抓现在也抓不到,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扒房子,好平息民愤。
寻思了半晌,骆乡长最终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当众扒房子,但不要扒得太狠,点到为止就可以了,这样既可以堵住群众的嘴,又可以不惹怒那位副县长,可保自已青云平步,前程似锦。
于是,他把杨副乡长叫到一旁,附在他耳朵边嘀咕了几句。
杨副乡长脸上露出个怪怪的笑,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走上前点了几个男干部,先小声叮嘱了他们几句,接着大声嚷句动手扒房子。
围观的群众见乡干部真动手了,先是不敢相信似的睁大眼睛看,接着又觉得没意思,或是怕给砖头瓦块砸到自已,就纷纷走开了。
骆乡长觉得自已在场有点不明智,就赶紧掉过头走了。
等骆乡长回到自已的阵地时,罗小莲突然出现了,一手抱着两三岁大的儿子,一手把钱塞到徐月凤的手里,带着哭腔说:“你们也太狠了,不交罚款就扒房子,我是怕你们扒了我家房子没住的,就硬着头皮找人借,这利息高得吓人,要给我男人晓得,非骂死不可!”说完一泡泪水就从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滚了出来,接着呜呜哭了起来。
小姑娘赶紧跑过去劝母亲别哭,可自已也是眼泪汪汪的,只是强忍着没哭出声来。母亲见女儿哭就忍着不哭,还含着泪冲女儿笑了笑。
看到眼前的情况,胡岩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啥味儿都有,却又不清楚到底是啥味儿,只用同情的眼光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出了厅堂。
这时,头顶上那轮白花花的太阳高高地悬挂在天中央,阳光晒在身上热烘烘的,动不动就直冒汗。
男干部倒不怎么在乎,拿手背擦把汗就没事,可女干部不光要拿手帕擦汗,还得撑开伞遮阳,生怕把脸晒黑了,影响自已的颜值,对女孩子来说,还有可能影响自已的择偶嘞,所以得特别注意。
吃午饭的时候到了,村委会顿时就热闹起来,四个小组的成员都在摆着六张饭桌的大厅堂里会合,说说笑笑地等着出菜上酒。
黄支书扫了眼厅堂和五六十位等着喝酒吃饭的乡干部,皱头不由得皱起来,要这样连吃几天,村里恐怕得举债度日了,所以祈祷那些计生对象赶紧乖乖去上环结扎交罚款,这样既省事又省钱。
正在这时,骆乡长、邱副乡长等领导走了过来,瞧见黄支书愁容满面的样子,还以为是在为计生工作而发愁呢,劝他吃完饭再说。
哪知黄支书长叹一声说:“我的乡长,照这样吃下去,村里得关门喽。”说完摇了摇头,显出无奈而又苦涩的神情。
听到这一声沉重的叹息,骆乡长寻思了一下说:“要不这样吧,这大会战的伙食从罚款中扣除,不用你们村里出钱。”
黄支书听了高兴得直叫了起来:“乡长,你太够意思了,过下好好敬你几杯,你说怎么喝就怎么喝,喝醉了……”
骆乡长拍拍黄支书肉乎乎的肩膀,带笑地提醒句:“可不能喝醉,下午还得继续打仗嘞,你们香樟村的钉子户不光多,而且厉害,我们得集中精力来对付他们,所以这酒嘛……点到为止,不可多喝。”
“行行行,一切听乡长的。”黄支书随机应变,看见张专干端着热气腾腾的菜往隔壁小间里走去,就笑眯眯地请骆乡长等领导进餐,还学着店小二的样子做了个请的手势,逗得大家哈哈笑了起来。
吃过午饭,大家休息起来。也是累了一上午,得养精蓄锐,以备下午的战斗。也许还有晚上呢,这大会战打通宵也不稀奇。
等骆乡长从乡里养足精神归队后,所有小组按事先的部署继续战斗。尽管外面蛮热的,可谁也不敢躲在办公室里吹凉风。
或许是因为上午扒了几家钉子户的房子,结扎的结扎了,罚款的也交了,下午找的那些计生对象,大都老老实实去上环结扎交罚款,只有少数几个计生对象跟干部吵闹,可狠狠吵了番后还是该上环的去乡里上环,该结扎的被专车送到城里去结扎,该交罚款的就算自家没钱,也想方设法借来交,因为他们都不想自家房子给扒掉。
毫无疑问,这工作方法还真是行之有效,尽管粗暴了些,甚至有违法的嫌疑。为此,胡岩也开始怀疑自已之前的想法有问题,或者像杨副乡长说的那样太书卷气了,太不接地气了,与农村现状不相符。
尽管大会战进展得还算顺利,但由于香樟村很大计生对象多,足足干了四天才到了收尾阶段,但并没有结束,因为还有三个计生对象没有搞定,其中两个在外省打工,鞭长莫及,只能暂时搁置,必要的时候再想办法抓他们来结扎罚款,剩下的就是副县长的亲戚陈应亮家。
谁都清楚陈应亮两口子是暂时躲起来的,想利用副县长亲戚这个特殊身份来逃过此劫,然后再偷偷生第三胎,因为他们属于纯女户。按理说,一年前姚月容就要结扎,可因为每次乡里搞计划生育,她都有办法成为漏网之鱼,所以直到现在还只是上了环。
这一回,邱副乡长发誓要把姚月容扎了,所以打算继续在香樟村战斗。然而,大会战总指挥骆乡长不想因为这一个计生对象而影响全局,因此决定翌日转战他村。
邱副乡长很不解,暗自认为骆乡长是因那位副县长而故意放陈应亮一马,直到骆乡长向她解释过后,才知道原来骆乡长是在设圈套,等着陈应亮两口子往里面钻,因而心头一喜,竖起大拇指夸领导英明。
果然,两天后的黄昏时分,陈应亮夫妇就大摇大摆进了村,以为乡干部到别村搞大会战,不会再注意自已,又可以做一回漏网之鱼了。
当时有人就向村支书透露陈应亮两口子回来的消息,黄支书生怕回笼的鸟儿一不留神就飞走了,立马给骆乡长打电话报告此事。
接到这个意外的电话,骆乡长兴奋得直敲桌子叫好,叮嘱句看紧点,别让鸟儿飞了,就挂了电话,然后起身往隔壁书记办公室走去。
刚吃过晚饭的李书记正拎起公文包准备回家一趟,因为家中老母亲突然生病住院了,他得去尽一份孝心。不过,听完骆乡长的汇报后,他决定暂不回家,要坐镇指挥抓漏网之鱼。
两位当家的商量了一番,决定八点半召开全体干部会议,布置抓捕行动。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把这颗钉子拔掉,给香樟村的夏季大会战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也为其他村的大会战带个好头。
邱副乡长得知这个消息后欣喜不已,当即就把自已的人马召集到计生办,一是向他们宣布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二是趁机检查一下有没有违反规定私自跑回家的,结果令她相当满意,除了梅婷婷和邓绮琪两位在县妇女保健站负责本乡结扎对象一事,其他人全都在嘞。
尽管邱副乡长没提,但胡岩还是主动问领导,他要不要先到村里去布置村干部把守路口,好不让抓捕对象再次跑了。
应该说,这是一个包村干部的积极表现,理应得到认可和表扬,谁知邱副乡长却嗤之以鼻,笑胡岩想法愚蠢,说现在村干部采取行动,就是打草惊蛇,就算他到村里去,黄支书他们也不会听他的。
胡岩仔细一想,也觉得邱副乡长说的有几分道理,非但不再坚持,反倒不好意思地向领导承认自已考虑不周。
邱副乡长见一向心高气傲的手下向自已认错,脸上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笑,用教训的口吻说句:“这经验是磨出来的,你呀就好好学吧。”
正在胡岩点头称是之际,王宇飞冷不丁来句:“啥都不懂,以后就别自作主张了,只管照领导吩咐的做就是了。”说完还故意重重地冷哼了三两声,满脸都是嘲弄的意味。
瞧见王宇飞那副样子,胡岩心里自然不痛快,却也不想跟他较劲,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往自已的位置上走过去,然后在椅子上坐下,拉开抽屉拿出本行书字帖看了起来。
要交代的都交代完了,邱副乡长便跟手下说笑起来,一边等着开会。别看她工作的时候老绷着个脸训人,扯起闲天来倒显得温和诙谐,中间还会插科打诨,甚至讲诨段子,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然而,胡岩不怎么喜欢邱副乡长这种风格,觉得她俗不可耐,甚至还有几分下流,不像个当领导的,因而不搭她的话,也不跟着大家笑,只顾埋头看自已的字帖,好沉浸在书法艺术特有的美和情趣之中。
当然,连高中文化都不具备的邱副乡长也看不惯胡岩老抱着本书看的模样,不光眼里时不时流露出鄙夷的神色,还当面背地笑他书呆子,至于他那种特立独行的气质,更让她不痛快,甚至指责他高傲。
相比之下,王宇飞就很符合邱副乡长的标准了,善于察言观色,溜须拍马,喜欢顺着领导的话说,哪怕是不堪入耳的诨段子,也要跟着讲,还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甚至是添油加醋,使之越发不堪入耳,好讨得领导欢心。这不,听完领导的段子,他带头哈哈笑了起来,还夸领导讲得好,口才好,把溜须拍马的本领发挥得淋漓尽致。
胡岩实在忍受不了,觉得自已再呆下去就会掉进茅坑里去,便赶紧把字帖塞进抽屉里,起身大踏步朝门外走去,像在逃一样。
王宇飞冲着胡岩离去的背影阴阳怪气地说句又在耍清高了,说完转眼看向靠在藤椅里的邱副乡长,颇有意味地笑了笑。这笑似乎刺激了邱副乡长,她瞥眼胡岩的背影,冷哼声说:“不就读了四年本科,有啥神气的,这里要的不是文凭,是工作能力,是有关系背景,哼!”
本来是不想理会的,可听到背景关系这四个字,胡岩就忍不住扭头看了眼一脸嘲讽的邱副乡长,反唇相讥地说句:“说的没错,邱乡长,不过靠背景关系上位,算不上有能耐。”说完掉头就出了办公室。
邱副乡长刷地变了脸色,想开骂却又忍住了,毕竟对方没有指名道姓,自已要是怒气冲冲地骂他,反倒不打自招了,不过在心里狠狠骂了句书呆子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王宇飞看到邱副乡长那副恨之入骨的样子,不禁心花怒放,因为从这几个月来看,尽管胡岩积极肯干,工作认真负责,但始终没有得到邱副乡长的认可,反倒是越来越招她厌嫌,被踢出计生办只是时间问题,最迟也就是明年分工的时候。他确实是希望胡岩尽早滚出计生办,因为讨厌看到他与邓绮琪说说笑笑的情景。
不知是心情大好,还是有意讨好邱副乡长,王宇飞主动编起诨段子来,逗得她哈哈直笑,其他人也跟着说笑,欢快的气氛又重新回来了。他便趁机说句:“少了那个人,我们大家自在又开心,多好啊。”
邱副乡长忽地把脸一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个人没多长时间在这儿,明年分工的时候一定让他滚蛋。”说完又兀自笑了笑,像什么事也没有似的,找个话题跟手下聊了起来。
聊着聊着,突然就传来了一阵铃声,原来开会的时间到了。
铃声过后,干部们从亮着灯光的办公室和宿舍里走了出来,说说笑笑地朝灯火通明的会议室走去。表面上看他们都挺乐意加班打突击,其实不然,干了这么多年,他们早就烦透了,只是端人家饭碗得服人家管,领导有令不干不行哪。所以说,他们只是苦中作乐,只是用笑声掩盖内心的郁闷罢了。
胡岩倒是个例外,因为他打心里就愿意参加这次突击行动,不光因为他是香樟村的计划生育包村干部,还因为计生对象是副县长的亲戚,把她结了扎可以让群众不再说三道四,同时他心里也会很舒坦。既然平头百姓要搞计划生育,那领导的亲戚就更应该搞,这样才公平。有句话说的好,不要赢,只要平,其他方面要公平,计划生育就更要公平了。只有公平了,矛盾才会减少,才会慢慢化解掉。
在会上,大会战总指挥骆乡长宣布了参与突击行动的成员,前头部队由他率领,成员由年富力强的班子成员和一般干部组成,总共有三十人,包括邱副乡长等七八个女干部;其他干部留在院子里待命,做好随时增援的准备,行动时间凌晨一点,因为这个时候村民都进入甜蜜的梦乡,不仅有利于行动,而且成功的机率极大。
最后李书记做最后讲话,言简意赅,只强调句大家要服从骆乡长的命令,齐心协力抓住计生对象,顺利完成此次的突击任务。当然,在抓捕的过程中尽量少用暴力,毕竟对方是县领导的亲戚。
散会后,干部们当中想休息的就回自已宿舍,想闲聊的就站在光线昏暗的办公楼前,或者去办公室,当然还有人邀伴打扑克打发时间。
胡岩不喜欢闲聊,也不想睡觉,只想到宿舍里安安静静地看书,一边等着出发时间到来。可刚到楼梯口,洪子健和何志鸣就笑嘻嘻地邀他打扑克,说三缺一,他要不接受邀请,他们就得枯坐干等。
胡岩觉得打牌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所以一向不做这种无益无聊的事儿。为此,尽管洪子健缠着他不放,但还是继续拒绝。
何志鸣就有些不高兴了,斜眼胡岩,没好气地说:“你也就一个农大出来的,凭啥瞧不起我们这些中专生呀。再怎么说,我们也比你先来乡里,称得上你的前辈,就这样绷着张脸拒绝前辈呀,还懂不懂一点规矩?难怪大家都说你这人自命清高不合群,看来还真是这样。”
洪子健怕伤了彼此的和气,赶紧打个圆场:“胡岩没这个意思,只是不喜欢打牌而已,别人那么说,是不了解胡岩,我们俩可是胡岩的好朋友,自然不会这么认为了。得了,胡岩不打牌,我们另找别人。”
何志鸣也觉得自已刚才说的话有些过火了,不是朋友应该说的,就抱歉地笑了笑,接着又语重心长的说:“不是我说你,胡岩,你得改改了,再这样下去会招来更多闲话,会让更多的人孤立你。其实,你这人性格蛮外向,也蛮喜欢说话,怎么就让人觉得不合群呢?”
“可能是我的思想与众不同,难以融入到大家当中去吧,所以让人觉得我怪,觉得我特立独行不合群。别说你们,有时候连我自已也感到困惑不解,其实我这人喜欢与人交往,怎么就偏偏跟同事和领导合不来呢?”胡岩无奈似的笑了笑又说,“当然,我会尝试着改变自已,不过信心不是很足,可我会努力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你的性格估计够难的。”洪子健宽容地笑了笑,“不过,我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也不错,让人觉得你刚正不阿,桀骜不驯,心系百姓,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与院子里大多数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别人怎么说你,我心里清楚,不过我倒是蛮欣赏你的个性,不,准确地说是喜欢。真的,我说的是心里话。”
胡岩欣慰地笑了笑,又伸手拍拍洪子健的肩膀,用玩笑的腔调说:“知我者,子健也。好,就凭这一点,我得陪你玩回牌。”
“得了得了,我可不想为难你哦。”洪子健呵呵一笑,“我晓得你不好这一口,还是去看你的哲学,练你的字吧,将来要能成为书法家,哲学家,作为你的朋友我脸上也有光啊。志鸣,你说是不是呀?”
“这还用说,肯定是喽。”何志鸣拍了下胡岩,笑着说,“算了,以后这事就不再找你,省得为难你了。顿了顿又挠着头皮嘿嘿一笑,刚才的话确实说重些了,你就别放在心上,不过我确实是为你好的。”
“这我晓得,谢了。”胡岩哈哈一笑,风趣地说,“既然你俩开了我,那我也就不苦苦相求了,免得扫了你们的兴,还掉了我的面子。”
彼此相视哈哈笑了两声,然后胡岩往楼上爬去,准备到自已的房间里看《存在与虚无》,这本书挺艰涩难懂,但他就是喜欢看。
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胡岩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困,完全被书本里的思想迷住了,时而小声朗诵起来,时而陷入到一种冥想之中。
忽然,一阵铃铃铃的电铃声划破了静寂的夜空。
很快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院子里也响起了说话声。
胡岩跟着大家一起来到了灯光昏暗的办公楼前集合点名,完毕就随同部队往大门口走去。
出了大门,部队往右一拐,沿着黑乎乎的马路朝村里走去。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连手电筒都不用,也不说话,静悄悄地摸黑往目的地疾步走去,好像怕目标突然就插翅飞了一样。
胡岩手里拎着装了骨头的袋子,紧跟在骆乡长后面,不多时就钻进了一条漆黑的小巷。他忽然一个箭步窜到最前头,是想替领导探路,以免一不小心踩到坑里崴到脚,或者是磕到路边乱堆的东西上。谁知却给邱副乡长拽住了,声音低沉地警告句,领队的是骆乡长。胡岩立马明白过来,就放慢了脚步,让身后的骆乡长走在最前头,心想自已怎么做啥都不对呢,好心办坏事,又让领导暗批了回。
快到陈应亮家时,突然一条老狗从一旁蹿了出来,吓着了胆小的女干部倒不打紧,还汪汪汪地叫了起来,像是要给抓捕对象通风报信。
好在经验丰富的邱副乡长提前做好了准备,把晚餐剩下的骨头打了包让胡岩带在身边。狗刚叫第一声,邱副乡长就拍了拍胡岩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