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会儿,杨副乡长便起身朝大家一挥手,下令继续工作。
于是,大家便跟着杨副乡长出了村委会,往右一拐,扑哧扑哧地踏着积雪,说说笑笑地朝王建安家走去。
来到一栋低矮破旧的老屋前,黄支书冲着敞开的大门喊了句:“屋里有人么?”还没等回应,他就抬起两脚跨进了门槛。
等胡岩随同大家进了那间洒满着鸡屎、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的厅堂时,一个穿着旧棉袄、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从隔壁房间里走了出来,扑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打量着一屋子里的人,那神情似乎有些害怕,以至于连口都不敢开。直到村支书问她爸上哪儿,她才喃喃地答句在后院呢,说时举起手往屋后指了指。
话音刚落,罗营长就抬腿往厅堂后面的厨房走去,准备到后院把王建安叫来,可刚跨过旧得发黑的树门槛,就听到吱地一声门响,一个身材中等、头发有些零乱、四十出头的男人走了过来。
罗营长叫了声建安叔,就拉着对方往厅堂走去。
看到满屋子的干部,王建安脸色不由得沉了下去,那表情像是见了仇人似的,只光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因为他清楚这些人是来干嘛的。
见王建安阴沉张脸不吭声,黄支书也把脸一沉说乡里领导和干部来是要清缴税费的,还特意提醒句他家已经拖欠了三年的提留统筹。
面对老钉子户,杨副乡长自是不痛快,可脸上还是浮出丝笑,用柔中带刚的语调问王建安为什么不交钱,末了一直盯着对方的眼神变得威严起来,好像在审讯犯人似的。
沉默了半晌,王建安才简短地答道:“没钱,要有钱早就交了。”
杨副乡长早就料到对方会这么说,因为之前遇到拖欠税费的开口就是这句话。他不想问其中原因,只口气强硬地说:“没钱就借钱交。”
王建安那张黝黑结实的四方脸上腾地升起股怒气来,瞪眼乡领导,蛮横地嚷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拿去就是了。”
黄支书清楚王建安的牛脾气,谁都敢顶撞,怕他对乡领导恶语相向,就赶紧拍拍他的肩膀,笑眯眯地说:“好好说话,有钱就交嘛。”
“没钱!”王建安粗声粗气地对村支书嚷起来,“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家情况,你们这些当官的非但不帮我们家一把,还隔三差五来找我要钱,操!”
杨副乡长早就听黄支书说过了,对王建安家的情况很了解,却一直没有解决他家的困难,因为他家够不上五保户,享受不到政府救助,因此只好缓和口气说:“像你们家这种情况,全乡多得是,哪帮得过来。再说了,人家也一分不少地交了钱,你没理由不交嘛。”
“人家是人家,我是我!”王建安梗着喉咙答句,“没钱,想交也交不了。我也不想跟你们啰嗦,你们也别跟我啰嗦,快出去!”
黄支书立马黑起脸来说:“怎么说话呀你,这可是乡里的领导嘞。”
“啥领导不领导的,就晓得来要钱,老百姓有啥个困难,连手都不伸一下,哼!”王建安气哼哼地说,“这样的领导不见也好,省得心烦。”
杨副乡长气得脸色发青,指着王建安斥道:“三年的税费都没交,还好意思说这种话,王建安,今天你不交也得交。”
王建安冲着乡领导冷哼一声,咬牙吼句:“要钱没有,要命拿去。”
黄支书慌忙插嘴道:“刘老黑家都交清了,你也该跟着来吧。”
“刘老黑家有钱,我哪跟得了他。”王建安愣了一秒钟才说,“再说了,村里没交的又不是我一家,有钱的都还没交,没钱的交个啥。”
“一户一户来嘛,这回一定要清缴完的,一户也不能留。”黄支书依旧带笑地说,“我晓得你家有困难,可这国家规定的税费必须交呀,家里要真没钱,就找别人借去。”
“不借,要借也借不到,谁都怕我没钱还。”王建安挺干脆地说了句,接着又气忿地嚷起来,“啥国家规定的,里面有多少是乡里巧立名目乱收的,当我不晓得呀。前两三年没有的,现在就有了。哪是上边规定的,骗人,操!”
这两年乡里因财政困难,确实增加了几个收费项目,这个黄支书心里清楚得很。其实,他也颇多微词,可上级的命令得服从,乡里的任务得完成,也就只好站在乡政府这边说话了。
“这事你就不要再说了,之前我也跟你解释过,还有乡领导和干部也解释过了。”黄支书拍拍王建安的肩说,“大家都一样,多说也不管用,还是想办法把钱交了,这公粮都一两不欠,干嘛要欠税费嘞!”
“有粮我会交,没钱叫我拿啥交?”王建安冲村支书嚷句,“我还有事要做,没空陪你们这些吃皇粮的。”说完就往大门口走去。
胡岩想拽住这个死不交钱的钉子户,却给身旁的洪子健偷偷拉住了,生怕他再次受到欺辱,而领导又不替他作主,让人笑话。
见杨副乡长往干部队里扫,王宇飞领悟到领导的意图,赶忙冲上前一把拽住王建安,干笑一声说:“交了钱再去干活。”
王建安甩了下胳膊,见王宇飞主动松开了手,也就不打算对他怎么样,只大吼一声:“等有钱了再交!”
杨副乡长被钉子户的粗暴态度激怒了,正准备上前教训他一顿,却给支书叫住了,并凑到领导耳边嘀咕了句。
这个主意还真不错,杨副乡长也就不再怕钉子户逃之夭夭了,而是站在厅堂中央看着他迈出门槛。
过了会儿,黄支书带着大家进了厨房,往后院的猪栏走去。
来到猪栏前,杨副乡长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臭味,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可看见支书举手往猪栏里指,还是忍住条件反射凑近去看。
用泥墙筑成的猪栏里,有两头猪,一头是窜来窜去的猪仔,一头是两百来斤的大肥猪,估计赶着过年出栏,或者是自家宰了卖肉换钱。
尽管拿这两头猪换的钱也抵不了所欠的税费,但杨副乡还是决定抓猪逼王建安交钱,他要不就范,就拉到屠宰场去换钱抵扣税费。
与此同时,洪子健附在胡岩耳边交代句:“捉猪的时候你别冲锋陷阵,到时躲在后面装装样子就行了,没准猪的主人要发飚打人呢。”
“不会吧,刚才王建安也说了,等有钱的时候再交。”胡岩有些不敢相信,“再说了,这头猪大是蛮大的,可也抵不了三年的欠账呀。”
“这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震慑。”洪子健煞有介事地小声说,“刚才装了刘老黑家的谷,还逼他交清了钱,现在又捉王建安家的猪抵债,村里人见这两家钉子户都给拔掉,还敢不老老实实交钱交粮。”
胡岩恍然明白过来,点点头,怀着同情地说:“可王建安家确实有困难,他老婆身患大病,非但不能干活挣钱,还得花大把大把的钱看病,把整个家拖穷了。这种情况确实应该酌情考虑缓缓,甚至免掉。”
“领导可不这么想,对他们来说,完成任务最重要。”洪子健看到罗营长打开了栏门,“猜得没错吧,马上就要动手喽。”
话音刚落,只见罗营长、田主任,还有几个身强力壮的乡干部冲进了猪栏,随即就响起了一阵猪的嚎叫声。
胡岩愣了一下,见洪子健往猪栏方向走去,便快步跟了上去。
刚来到猪栏门前,就瞧见田主任和民兵营长一人抓住只猪耳朵,王宇飞提着猪尾巴,另外两位干部用手推猪的臀部,一齐发力拖着猪往脏兮兮的栏外走,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笑。
可猪一边大声嚎叫着,一边拼命往后退,不想被人强行带走。于是,猪与人之间便展开了一场较量,最后猪寡不敌众,只好挣扎着离开自已的窝,一怒之后竟趁机往后踢了一脚,恰好踢到了王宇飞的膝盖上,疼得他只咧嘴叫了起来,却没有松开手。
杨副乡长当众夸了回王宇飞,旋即又瞥眼旁边的胡岩,满是责备。
胡岩脸上火辣辣的,觉得自已不积极,就赶紧挤过去,伸手撑在猪背上用力推,谁知那猪顺势往一旁闪,他往前一趔趄差点摔倒,逗得大家哄堂大笑,他也跟着笑,只是笑意里多了份尴尬。
正在这时,王建安大吼大叫地冲了过来,一副找人拼命的凶狠相。就在他准备顺手拿棍子的时候,黄支书冲上去一把拽住他,紧接着其他干部也跑了过去一齐将他制服,不给他打人的机会。
王建安一边挣扎着,一边恶声恶气地叫骂,别看他是个爷们,骂起人来不逊色于泼妇,以至于在场的干部们都觉得刺耳,有人忍不住喝斥他几句,却激发了他骂人的斗志,骂得更难听难带劲了。
杨副乡长倒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群众一般见识,只顾按自已的计划行事,走到王建安面前,不温不火地说:“交钱就不拉猪了。”
王建安瞪着乡领导气呼呼地嚷起来,“这哪是拉猪,这是大白天的明抢,还有没有王法呀?还干部呢,就是一群土匪,操他娘的!”
“哟嗬,你还晓得王法呀!”杨副乡长用嘲弄的口气说,“既然你懂法,那就赶紧把拖欠的钱交了,因为这上了国家的法。”
“要有钱就交了,家里没钱,要不你们进屋里去搜,搜到了钱就拿去。”王建安扯着嗓门又补上句,“刚才我也说了,有些钱不是上边规定的,是你们乡里乱收的。”
杨副乡长不想跟对方扯这个,只沉声问道:“到底拿不拿钱交?”
王建安确实拿不出钱,也晓得找人借不到钱,只好无奈地答句,“我不是不愿意交钱,是实在拿不出钱交。”
杨副乡长气恼地瞪眼王建安,不再废话,扭头朝捉猪的干部大喝一声:“把猪拉走,装上车,直接去屠宰场。”
王建安见干部拖着猪往路口走,急得大喊起来:“这猪过年宰了换钱给我老婆抓药治病。”一边拼命地挣扎着,却给干部们死死拽住。
这会儿,小姑娘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你们抢了我家的猪,我就没钱交学费,没学上啦。呜呜,求求你们,别拉走我家的猪,呜呜……”
见小姑娘哭得这么伤心,胡岩走上去劝道:“小妹妹,别哭了,到时你爸爸会拿钱给你交学费,你有学上的。”
小姑娘一边拿手背擦眼泪,一边摇着头哽咽着说,“不……不会的,我家里没钱,就只有这头猪,给你们抢走了,我爸就没钱给我交学费了。我姐就因为没钱交学费,没得学上了。我……我想上学,求你们不要抢我家的猪好不好,呜呜呜……”
看到小姑娘为辍学而伤心哭泣,胡岩不免生出恻隐之心,想了想就走到杨副乡长跟前,有些冲动地说:“把猪放了,杨乡长,这钱我来替他家交好了。我看他家真的是有困难拿不出钱,不是故意不交。”
杨副乡长先是吃了一惊,接着瞅着胡岩冷笑了声说:“小胡,你倒是挺会做好人的,也行,你把村里拖欠的税费和公粮都交了,这样我大家也犯不着来做工作了,你看怎么样?”
听了这话,旁边的干部们都扑哧笑了起来,满脸都是讥讽的意味。
“这……”胡岩面有难色,低声说,“我可没有这么多钱,我……”
“那就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了,不要做好人了。”杨副乡长拉长脸说,“你帮他家交钱,那其他钉子户会怎么说,他们的工作怎么做,你想过了没有?”
胡岩支吾着说:“能帮的我就帮,帮不了的就……”
杨副乡长厉声打断道:“这是工作,得考虑全局,懂吗?”
洪子健怕胡岩不知天高地厚地顶撞领导,赶紧给他使了个制止的眼色,接着又赔笑道:“小胡刚来,考虑不周,还请您见谅。”
杨副乡长瞪眼洪子健:“没好气地说,用得着你来替他说话,要认错也是他,你尽管把人给我拽住好了!”
洪子健尴尬地笑了笑,又向胡岩使了个眼色,暗示他向领导认错。
帮助人哪来错呀?根本就没错嘛!胡岩在心里说了句,却不敢开口与领导辩驳,末了低着头说:“杨乡长,是我考虑不周,请原谅。”
杨副乡长绷紧的脸松了些,用教训的口气说:“小胡,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工作不能这么做,念你是刚来的,也就不批评你了。”
胡岩艰难地挤出丝笑,道了声谢,却在心里骂了句自已浑蛋,然后转过身朝嘤嘤啜泣的小姑娘走去,一边安慰她,一边掏出所有的钱塞到她手上,说是送给她交学费,这样她就有学上,不用再哭鼻子啦。
小姑娘摇摇头,噙着泪说声大哥哥真好,却不肯收下。
这时,王建安冲着胡岩骂道:“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你们这些干部都不是啥好人。把你的臭钱拿回去,就算穷死了,也不会要!”
胡岩确实是出于一片好心,没料到会得到这等回报,心里不免有些难受,却也不作计较,因为明白对方心情不好。
小姑娘连忙对父亲说:“大哥哥是好人,爸,你不可以骂大哥哥。”
听到小姑娘这句话,胡岩深感欣慰,再次把钱递到她手上,含笑着说:“收下吧,小妹妹,这是大哥哥的一点心意,真的。”
小姑娘还是不接,眼巴巴地看着父亲,似乎在等待父亲的命令。
想到刚才主动替自已交钱,现在又给女儿钱,王建安意识到自已错怪了这个乡干部,脸上不由得显出愧色来。其实,他想对他说声对不起,却碍于面子迟迟开不了口,末了叮嘱女儿数好钱,等家里有钱了再还给大哥哥。
听父亲这么一说,小姑娘才把钱收下,甜甜地笑着向大哥道谢,然后一张接一张认真数起来,数完后扬起拿着钱的小手向父亲报数,笑靥如花,满心欢喜,因为她有钱交学费,有学上了。
这时候,小姑娘似乎把家里那头大肥猪给忘了,不像刚才那样在乎它了。而事实上,就算在乎也没有用,因为那头猪已经被干部们拖走了,嗷嗷的叫声逐渐弱了下去,最后听不到了,估计该上车了。
杨副乡长预计猪已经装上车,很快就要拉到屠宰场,就算王建安再怎么拼命追,也是无济于事的,所以朝部下人马一挥手,示意把他放了,同时示意大家做好迎战的准备。
然而,出人意外的是,王建安居然没有怒气冲天地找干部打架消气,也没有拔腿往马路方向跑去,而是猛地蹲下身抱头痛哭。
瞧见父亲呜呜地哭,小姑娘就抚摸着父亲的头安慰起来,说着说着眼泪便哗哗地往下淌,却拼命克制住不哭出声来。
杨副乡长才不管老百姓的疾苦,只要完成任务就行,末了指着王建安警告句:“这头猪不够抵扣,你得准备钱,过几天我们会来找你。”说完转身朝部下一挥手,不紧不慢地另一家钉子户走去。
胡岩朝看向自已的小姑娘挥了挥手,脸上绽出笑,可眼里满是同情,随即转过身加快脚步追了上去,准备做下一户人家的工作,心想又会发生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