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飞的大雁掠过草原,依依惜别的鸟语,唤醒晨曦的梦。我折一枝深秋的格桑,于清浅的时光粉饰心中的花园、将温馨眷恋。与大雁作别,以霍尔果斯河水对镜梳妆,依着一抹馨香而行。
辫子阿姨用她的紫色长袍,为我裁剪一身裙装;头巾阿姨用她的白色围脖,为我缝制一方头巾。河水清澈见底,一群鱼儿在水草间上串下跳,穿梭在我的倒影里。它们时而爬上我的眉梢;时而跌落于我的嘴唇;时而轻啄我的鼻尖;时而轻吻我的脸颊。合着潺流,迎着碧绿,我看到水中的乐园,也看到清爽干净的自己。
心事,兀自明亮,兀自忧伤,在什么时候蔓延,当然是一个人的时候。它的声音是那么的婉约、柔软,像缓流的溪水,低低诉说、诉说那些琐碎的记忆,从昨天到今天,从春天到夏天,从夏天又到秋凉。
失去亲人的痛,是不会结痂的伤疤。辫子阿姨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把我们几个孩子认做她的儿女。头巾阿姨拥着唯一的儿子金发巴郎子,叫唤我姐姐。两双大手,握着我们几双小手组成一个家、一个新的村落。
“梅朵儿,回家吃饭啰。”
辫子阿姨在叫唤咱们呢。河水的倒影里,我看见古丽娜抱着一捆枯枝,矗立在岸边提醒我。
身为同龄人,我有些不涉世事,大家都在劳动干活,我却在河边遐思奇想,多愁善感。澈净的湖水中我的脸颊绯红,随着一圈一圈溢荡的涟漪,变得扭曲难看。
“好的。”我抱起身边的柴火迎合。
“金发巴郎子呢?”辫子阿姨望着歇马而归的木拉提问。
“看他在遛马,我以为他回来了呢。”木拉提牵着他的白马,驮着几捆干草迎合。
“小马驹,小羊羔呢?巴郎子是不是去放牧了?”头巾阿姨四处找寻,焦急询问。
一阵秋风肆虐。不远处,有星星点点的黑白影子随着草原的波浪起伏着。
“巴郎子,巴郎子......”头巾阿姨挥动着双手边跑边喊。
“咱们分头去寻。”辫子阿姨熄灭灶膛里的柴火,吩咐我们。
草原上,胡杨树下、丘陵旁、小河边、洼地,我们的地盘之内都寻了个遍。头巾阿姨喊破嗓子,晕倒过几次,也没寻到金发巴郎子的影子。
秋风呼呼地吹,吹痛了胡杨树,叶子簌簌凋落,光秃秃的树桠上,露出一个圆圆的鸟窝,宛若巴郎子后脑勺上的两个漩涡。他去了哪里?秋风再劲爆,也吹不走骑马耍鞭的巴郎子吧?我在心里絮啰。
“知道你一直怀恨在心,是不是你?”头巾阿姨愤怒地问木拉提。
“没有,没有,我看见巴郎子在遛马,后来我没在意。”木拉提诧异地解释。
“阿恰(姊妹),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怎会互相伤害呢。相信木拉提,他只是个孩子。别急,我们再去找找,巴郎子不会有事的。”辫子阿姨揽着木拉提,劝慰头巾阿姨。
草原上的牛马羊群很团结,它们成群出行,结对而归,不用操心收圈。我们的小马驹和小羊羔,也在马爸爸马妈妈的带领下,乖乖回家。可金发巴郎子和那匹黑马仍然不见踪影。
暮色有些浓郁,裹挟着忧心,这是大地凝重的图腾。头巾阿姨朝暮相交的煎熬,憔悴了不少。她跪在草毡外叩拜茫茫星空,祈祷金发巴郎子吉多凶少。木拉提梳理着白马的鬓须,想要梳顺这人间的恩恩怨怨、悲欢离合。
月亮被乌云遮蔽,星星准备睡觉了。辫子阿姨点燃火把,带领我们再去河边寻找。循着溪流的方向,在落寞的河床里,我们的呼唤声划过苍穹,喊破黎明,却不知离我们十里开外的村落又复发了一场屠戮。
翌日的阳光钻进柴房,小羊羔扭转脖子“哞哞”叫,唤醒了我们一夜的疲惫。头巾阿姨眼睛红肿,眼神无力,望着草原的空旷寂寥。辫子阿姨手拿木柴叫唤隔壁的木拉提和小伙伴们起床。我和古丽娜同时弹跳起身,掀开草帘眺望。
“黑马,黑马,是巴郎子的黑马。”远远地,一匹黑马驮着一些什么向我们走来。
“回来了,回来了,是金发巴郎子。快看。快看。”我们激动得语无伦次,对着头巾阿姨呼喊。
“是不是受伤了,看马走得那么慢。走,我们去看看。”辫子阿姨丢下手中的锅铲,招呼我们。
打开圈栏,揭开马绳,木拉提骑马扬鞭,驮着古丽娜驶向黑马。不一会儿,黑马驮着昏迷受伤的金发巴郎子回到了家。
“阿帕,我看见了阿塔(爸爸)。他们要阿塔(爸爸)杀了我,还要烧我们残存的毡房。”
金发巴郎子在头巾阿姨怀抱里醒来,断断续续讲述他经历的又一次“秋猎”。
昨日,金发巴郎子遛马时,被一向乖顺的马儿倔强地带回到以前的村庄。他想着还有喜欢的转经筒落下了,便在废墟里翻找。马儿反常嘶鸣地叫,接着就听见众多的马蹄声涌向村庄。
战马如潮,铁马金刀,汹涌奔向浩瀚的草原,涌进村庄。“给我搜,搜,通通烧掉,不留寸草。”听着陌生的咆哮怒吼,金发巴郎子双腿打颤,赶紧收拢旋转的经筒。
“是什么声音,是谁?是谁?买买提,快动手,给我杀,给我烧。”远远地,那个拿着望眼镜的彪悍指着金发巴郎子的小黑影呵斥。
“阿塔”金发巴郎子刚要张口。买买提“嘘”地跨过残墙挡住彪悍的视线。“巴郎子,蹲下,沿着断壁快走,别回头,快,快。”
买买提拿着刀,背对着巴郎子说。
“阿塔(爸爸),我和阿帕(妈妈)在河对岸的村庄。你为什么要跟着坏人伤害好人?为什么?为什么?”
金发巴郎子猫着腰边走边问。
“买买提,还在磨蹭啥?给我杀,给我烧。我要断了你的后路,你的念想。”随着彪悍的话音,一群人围了上来。
“别说话,忘了我,快走,快走。”
买买提望着金发巴郎子移步到拐角,便点燃墙头的草。黑马与买买提的战马碰头后,独自离开嘶叫着,像是在提醒金发巴郎子快快离开。
火光滔天,燃烧着残壁断横“啪啪”作响,眼看火落脚背,一团白影落在黑马的背上,一把薅走蜷缩在墙角的金发巴郎子。
“仙女姐姐呢?她说让我睡一觉就回家。噢,这里还有仙女姐姐塞给我的纸条,还没来得及看呢。”
金发巴郎子摇动转经筒,打开纸条。
“你们保重!我去伊犁了。攻城者挖地道炸毁城墙,攻陷惠远并屠城。伊犁将军明緖带领八旗将士及家眷在被重重包围和断粮断水的情况下,苦战坚守了18个月之后带领全城的旗人集体喝下大烟水自焚身亡了......”
这是1866年,又一场屠戮,又一些亡魂呜咽的年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