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老胡杨树兜下,被风沙卷起一个大溶洞,刚好放得下头巾阿姨的灵柩。这是金发巴郎子日常站桩打坐发现的,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吧。辫子阿姨此生不容易,没过几天舒心日子就撒手人寰了。我想,辫子阿姨定是带着遗憾走了。她如此善良纯净,怎承载得了丈夫的罪孽深重?她是一棵柔弱的小草,经不起风吹雨打。
看着一层层沙尘将头巾阿姨的灵柩掩埋,只剩下一个鼓鼓的土包时,一股悲痛盈满心怀,我的眼泪又哗啦啦地流淌。
“人生如梦,生死如幻。自性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生即是死,死又是再生。”金发巴郎子风平浪静地叨念、劝慰。
胡杨林里满树葱绿,也没挡住一片叶子的飘落。金发巴郎子拾起叶子,继续禅言:
“世上有无数众人,就会有无数种人生。每种人生都会走一段或长或短的路程,但是生命的终点都是一样。一片落叶的凋零正在酝酿着另一片绿叶的诞生,一片复一片,东风与北风。”
辫子阿姨抹干眼泪起身,一一谢别那些送葬的乡邻们。
“暂不阐述你的佛经禅意,几天不见,村子的变化怎如此之大?”我好奇寻问金发巴郎子。
金发巴郎子望着远走的乡邻,指着草原撒欢、吃草的牛羊群说:
“你发现了哪些变化?有消失的亲人,也有新增的乡邻,还有那些点缀草原的小可爱吗?清军把阿古柏的几个小将收复了,现在几个村子合并在一起,牛羊分给村民们自发放牧。”
“你们两个女娃,怎么被退货了?”辫子阿姨回过神,问我们。
“他们发现我们的女娃身份,被赶回来啦!哎!女儿确实不如男。”古丽娜唉声叹气,讲述我们当时的窘境,为头巾阿姨堆积着最后一捧黄土。
“不要就不要,没有你们冲锋陷阵,舞刀弄剑,不也和平了吗?从此,草原宁静,自由放牧,勤劳耕种,过安逸的日子。只可惜哟,我可怜的头巾妹子哟......”
辫子阿姨说着说着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金发巴郎子扶起辫子阿姨,牵着马,呼唤我们回家。
天空,纯净、湛蓝,水洗一般。云朵白的没有一点瑕疵,悠悠地飘着。草原,一碧千里。小马驹疲累地看着我,双蹄微颤,似有千言万语。
“你们先回吧,我遛遛小马驹。”
我说完,细看小马驹,才发现它真的老了。都好几个崽的妈妈了,能不老吗?它驮了我十多年,从小姑娘驮成大姑娘,是够辛苦的。
我牵着小马驹找到一丛嫩绿的草,丢下缰绳让它啃吃。小马驹闻了闻青草“啾啾,啾啾”地叫。“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吗?”我绕着小马驹轻拍细看。“啾啾,啾啾,啾啾”小马驹痛苦的哀鸣,倏地睡卧在地。“咋啦?咋啦?”我跟着蹲在地上看,小马驹的身子颤抖,紧贴腹部在地面来回蹭,接着一股鲜血从屁股里流出来。
“辫子阿姨,快来看,快来看,小马驹流血啦。”我吓得惊呼不远处的辫子阿姨。
众人匆匆围拢过来。
“不好了,不好了,小马驹胎死腹中,只怕凶多吉少。你们看,腹中线分开的毛已挤在脐后这么长了,小马驹已有三四个月的身孕。看症状,是流产了。”
辫子阿姨无奈地说。
小马驹的身体颤抖的越来越厉害,血越流越多,“啾啾,啾啾”的声音从嘶鸣慢慢变得虚无。
“这可怎么办?辫子阿姨,乡亲们,一定要救救小马驹,救救小马驹。”我一会儿揪住辫子阿姨,一会儿揪住乡亲们,手忙脚乱,呼天抢地。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金发巴郎子在人群里高声念叨。
辫子阿姨揉着小马驹的肚子,众人无措,傻愣愣看着。小马驹不再大声喊叫,喘着粗气,虚弱地呻吟。
“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金发巴郎子继续为小马驹念往生咒。
渐渐地,小马驹不再呻吟,慢慢地闭上双眼,屁股里流出暗红色,黄色的液体。
“金发巴郎子,你不能帮我念活吗?”我仰天长问。
“苍生万物,都有因果,都有命数,都有轮回。没有人能够更改别人的因果。瓜熟蒂落,我们只能顺应自然,顺应天道。这马儿,这草儿,这人儿,都逃不过因果的循环。你放心,小马驹走得很安详!”金发巴郎子慢吞吞地说。
朗朗晴天,我心里却下着倾盆大雨,雷声一阵一阵。小马驹是我的亲人,是苍天留给我的宝贝,如今苍天收回了。是我没能好好珍惜,是我没能好好照顾。我跪在小马驹面前,忏悔曾经的疏忽大意。
“让小马驹去头巾阿姨那里,让她们做个伴吧。”辫子阿姨看着奄奄一息的小马驹提醒我。
众人帮忙,把小马驹抬到胡杨树下、头巾阿姨的坟茔旁边。我拼命地刨坑,想把小马驹放在坑底,不能让老鹰啄它外露的躯体。
“它的肉身没有知觉了,老鹰吃了又何妨?”有人看着我的疯狂举动,不解地追问。
我没有气力回答,我只想为小马驹做最后一次善后。我要掩藏它的肉身,不让任何动物侵害,如若金发巴郎子所说,苍生有轮回,那就让小马驹体面的轮回。
“流血啦,流血啦,不疼吗?”辫子阿姨捉住我的双手,心疼地直摇头。
“帮她挖,帮她挖吧!”古丽娜向众人祈求。
“不要,不要,我可以的,我可以的。”我疯一般推搡伸出双手要帮忙的人,跌倒在坑里,伸出血肉模糊双手,继续用力挖,用尽全力挖。一股热血上头,一个踉跄,我晕睡过去。
我沉睡过几日,自然不知。睁开眼看见金发巴郎子惊喜的眼神,我猜想有些时日了。他如此淡然处世,是很少看得见喜忧的。原来,他是来向我道别的。他要出家,去福寿山寺庙。
我虚弱起身,想要送别金发巴郎子。
“施主,请留步!尘归尘,土归土。愿施主放下执念,放过自己,万般随缘。南无阿弥陀佛。”
金发巴郎子双手合十,念叨着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