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难道这是心灵感应吗？此时一个声音从他的心底冒出……

1

朝鲜的夜是深沉的，薄雾笼罩着半残的月亮时隐时现，惨白的月光照在废墟上，屋倒墙塌，浓烟四起，显得格外凄凉。

夜深了，章志豪还在床上辗转反侧，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怎么也无法入睡。他想起与蔺子峰相处的日子，他们曾一同谈论志向，一同研讨学习，在一些不同的观点上，两人争得面红耳赤。那个不拘小节、能说会道、外向活泼、有着鲜明个性的热血青年，曾经是他情同手足的兄弟啊！

他反复想着蔺子峰参加过那么多次战役，多少次大难不死，这次怎么会牺牲了呢？他刚刚来朝鲜不久，前段时间还与自己通过电话，那腔调、那口气依然还在耳边回旋……

突然，章志豪又想起了蔺子峰的妻子李香凝，她现在正怀着身孕，怎么能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呢？唉！这个可怜的孩子还未出生，就失去了父亲……

他想起蔺子峰的委托，决定要亲自把遗物交给李香凝，但他转念一想：她一定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应该怎么跟她说呢？我该怎么办？一股强大的责任感在他心中升腾。李香凝一定很需要自己的帮助，我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助她。

这章志豪身材高大魁梧，全身肌肉雄浑强健，寸头下浓眉大眼显得炯炯有神。他脸上被太阳晒得像涂上了一层板栗色，更显得英姿勃发，豪气干云。

章志豪原是北京房山人，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他是家里的长子，生来为人忠厚，不苟言笑，但他心灵手巧，是一个粗中带细并很有主见的人。由于家乡离卢沟桥很近，当年日本侵略者的战火烧到这里，激起了他的满腔怒火。1937年，当时他刚初中毕业，就果断地投入到了抗日革命队伍中，第二年章志豪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在抗日初期，章志豪毅然奔赴前线，先后参加了黄土岭战斗、百团大战、秋季反扫荡等大小战役。随着解放战争的推进，他参加了解放张家口、解放北平、解放太原等战役，经历了南征北战的严峻考验，年轻有为的他在战场上屡立战功。

自从来到朝鲜战场后，章志豪主要负责朝鲜前线的通讯工作，跟随在志愿军司令部的首长左右，并经常跟随首长回国向党中央领导汇报战情。

2

一个月后，章志豪跟随首长回国向党中央汇报战情。完成任务后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天津。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他终于见到了李香凝。李香凝正挺着个大肚子在艰难行走。章志豪怀着沉重的心情向李香凝问好。心中有千言万语不知怎么对香凝说。

章志豪是个耐心细致的人，也是一个善于做思想工作的人，此刻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仔细观察着李香凝的脸色，慢慢地与李香凝聊着家常，尽量说些轻松的话题。聊着聊着，章志豪沉默了。

李香凝看到章志豪表情沉重，说话越来越费劲，几次话到嘴边又欲言而止，她感觉事情不好，脱口问道：“志豪 ，你有没有见到过子峰？”

“这……”章志豪被这一问，知道是再也瞒不住了，他沉重地对李香凝说:“听我说，香凝，你要坚强啊，子峰他……”

章志豪这才婉转地将蔺子峰牺牲的消息告诉了李香凝。

“不，不会的，这不可能！他答应过我会平安归来的……”

这突然袭来的噩耗，让李香凝简直不能相信、不敢接受。当章志豪将蔺子峰的军帽和信件以及志愿军核发的烈士光荣证一并交给她时，李香凝已泣不成声。她大声哭喊着：“子峰，子峰……”

李香凝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一层层地撕裂着，剥落着，下沉着。她一阵晕厥，顺着座椅瘫了下来。章志豪见势不妙，马上把李香凝送到天津总医院。

李香凝真是多灾多难，除了蔺子峰牺牲的噩耗，现在又胎位不正随时危及着她与孩子的生命。章志豪赶紧给部队的首长打电话，讲述了烈士的遗孀遇到难产，急需救助！首长非常重视，亲自打了电话，迅速找到天津最好的妇产科专家赶赴天津总医院。

在产房里，李香凝几次昏过去，又醒了过来，她不能接受蔺子峰牺牲的事实，那一幕幕与蔺子峰相爱的画面深深刺激着她，让她放声痛哭，让她悲痛欲绝。

医生和护士们不停地安慰她说：“香凝同志，你不能这样，你现在要保持体力，保住孩子最重要。”

护士长上前劝导她：“领导对你很重视，专门请了专家来，她是我们天津最好的妇产科专家，跟林巧稚是同班同学，你忍耐一下……”李香凝强忍着痛苦等待着。专家及时赶来了，经过顺转胎位，终于引出了胎儿。随着一声婴儿啼哭，护士长开心的对李香凝说：

“香凝同志，是个女儿，你看！”

李香凝看了一眼这个白白胖胖的丫头，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由于过度疲惫，她便昏昏睡去了。

看到李香凝母女平安，章志豪长长松了一口气，心想：她们母女平安了，我也算是替子峰兄弟尽了一份责任，对牺牲的子峰也是莫大的安慰。

不知睡了多久，李香凝终于醒了，她一睁开眼睛就看见章志豪坐在自己的床边，正微笑地看着自己和孩子。

章志豪微笑着说：“香凝，你终于醒了，这一觉你可睡的不短啊，放心吧，你和孩子都脱离危险了。”

“这次真的多亏你了……”李香凝想说些感谢的话。

“跟我客气什么，应该的。”章志豪打断了她的话，关切地说：“现在你要好好休息，养好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经过几天休息，李香凝的情绪稳定了，精神也好多了。

一天，章志豪关切地对李香凝说：“快给孩子取个名字吧，医院等着办手续呢！”

李香凝想了想，不无忧伤地说：“子峰生前就喜欢梅花，他说‘梅花志高洁’，历来是文人墨客咏颂的对象，就叫梅梅吧！”

“好，梅梅这个名字很好啊，挺有性格的！”章志豪连声说。

“子峰祖上姓赵，蔺是他地下工作时用的姓” 李香凝接着说。

“就叫赵梅梅吧！”两人的眼光对视了一下点了点头。

很快，章志豪回朝的日子逼近了，他特地来探望李香凝：“香凝，我回前线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不能再陪你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和孩子，临走前我会再来看望你们，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跟这里的领导说，我都安排好了。”

李香凝深受感动地说：“志豪，谢谢你，多亏了你操心，又请来了专家，让我们母女得以平安，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啊！”

“千万别见外，香凝，这是我为子峰兄弟应尽的责任！”

两人说着说着，夕阳带着灿烂的笑容落下了山端……

3

因为章志豪安排得非常周到，这些日子，李香凝和孩子住在医院里享受着春天般的温暖，有了孩子的陪伴，李香凝便一心一意的照顾孩子。

章志豪心里总在惦记着李香凝母女俩，这段时间的相处，让他感到与李香凝很亲近。早在延安时期，当他第一次看到李香凝在舞台上表演时，就被她美丽的芳姿与甜美的歌声所吸引，那是他最早的暗恋。为此，真让他思念了许久。当在上海偶遇，知道李香凝和蔺子峰的关系后，他心中为他们送上了祝福。

如今，蔺子峰牺牲了，一份烈士的嘱托交给了自己，自己决不能辜负子峰的嘱托，应该勇敢地承担起来，把纯真的战友情传递给李香凝，让她能够坚强地生活下去……

医院的走廊上响起了蹬蹬的脚步声，渐渐走近李香凝的病房，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的面前。

“你来了？”李香凝惊喜地说。

“是的，走之前我抽空再来看看你们。香凝，这些天过得还好吗？孩子怎么样？”

李香凝急忙侧身坐起，抱歉地说：“让你受累了，真不知该怎样感谢你。”“我和孩子都挺好的，多亏你的照料！”李香凝接着说。

“香凝，我就要回朝鲜前线了，暂时不能照顾你们了，这条旧军毯给你留下，或许还能给孩子遮蔽点风寒。”章志豪边说边让警卫员进来，把旧军毯放在李香凝的病床边。李香凝看到，这是一条叠得方正略有褪色的军毯。

“这怎么可以呢，给我留下你盖什么？”李香凝挺直了身子推辞着。

“香凝，你听我说，我回前线还有，东西虽旧，还挺实用，你们用得着的，这也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章志豪满怀诚意地解释着，脸上不由地红了起来。

“那好吧，多谢你想得周到，我就收下啦！”李香凝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军毯。

章志豪犹豫了片刻，又从上衣口袋抽出他的钢笔说：“香凝啊，我回到朝鲜前线，一时半会儿也见不上你们母女，这支钢笔是首长送我的，给你留下吧，有什么困难就给我写信，这是我的地址，好吗？”

李香凝看着一脸诚挚的章志豪，她突然特别感动。自从子峰牺牲后，她的心里一直那么凄凉，而此刻，她真的感到有一种温暖从心底升起，她的眼圈骤然红了起来。

她接过钢笔哽咽地说：“志豪，让你见笑了，子峰这一走真让我心痛不已，他有你这样的好兄长真是褔气，我理解你的心意，你生怕我们母女受罪，千方百计为我们想办法，你的心意我领了，这支钢笔我一定好好保管。”

章志豪生怕李香凝拒绝，心里一直咚咚打鼓，看到李香凝爽快地答应下来，不免感到一阵轻松，他直了直背说：“香凝，那让我看看梅梅好吗？”李香凝赶忙把孩子抱过来交给章志豪。

“你别说，梅梅这孩子长得白白胖胖的，还真是讨人喜欢！”章志豪把孩子抱在怀里深情地看着，洒下了万般慈爱……

章志豪走后，病房里刚才还热闹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夜幕悄然降临，看着熟睡中的孩子，李香凝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她索性坐了起来，任由思绪在翻滚……

李香凝眼前浮现出蔺子峰英俊的面容，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曾经那么甜蜜美好，如今已是天人两隔，不由心中一阵阵绞痛。她精神恍惚地摸下了床，踉踉跄跄走到墙边，使劲地用头抵着墙，两手不住地拍打着墙面，直到情绪慢慢冷静下来。

李香凝开始缓缓地在屋中踱步，她使劲地梳理着头绪：子峰为什么战场托孤给志豪？可见志豪人品很好，是个细致沉稳的人。这么多天的一举一动都让她看在眼里，让她心里暖洋洋的。作为战友的重托，志豪做到了；但留下钢笔和军毯，无疑是在传递一种爱的信号……

李香凝重新回到床上，冷静地沉思着。严酷的现实告诉她，子峰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只有孩子是他们共同的结晶，也是她的精神支柱，为了继承子峰的遗愿，自己一定要让孩子幸福地生活，决不能让梅梅缺失父爱，要趁梅梅还未懂事前，给孩子一个健全的家庭，为了孩子，只有尽快地再嫁人，才能对得起子峰。想到这里，她再一次流泪了。再嫁，这是个多么艰难的选择，但她不能不这样决定，为了孩子，此时的李香凝已不再把爱情放在第一位了。

回朝的列车喘着粗气鸣着响笛缓缓开动了，章志豪坐在车厢里休息。恍惚间，看到李香凝抱着孩子的身影，章志豪定了定神想道：他爱香凝也很喜欢这孩子，打从见到这孩子的第一眼起，就仿佛跟这孩子有缘似的，为什么一听到孩子的哭声他会心痛？为什么一看见孩子笑他就会从心底快乐呢？难道这是心灵感应吗？此时一个声音从他的心底冒出：从今往后梅梅就是我的孩子。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晃两年过去了。章志豪在前方作战，仍不间断地与李香凝书信往来，渐渐打开了两人的心扉，李香凝也在感情的慢慢过渡中，逐渐接受了章志豪深深的爱，她盼望着章志豪的归来。

1954年初夏，梅梅已经两岁了。章志豪在首长批准下，回国与李香凝正式举办了婚礼。意料之外的是，结婚当晚，志豪郑重地送给李香凝一件宝贵的礼物，就是两年来他精心写下的一个日记本，上面记载着对她无穷无尽的思念。李香凝抚摸着这本青线装订黄皮纸做封面的日记本，看到那里面流淌着一颗热烈挚爱的心，她感动得涌出了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