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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她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为了我爸爸，为了全家，我一定要忍耐。”
她心中有一朵盛开的玫瑰，那玫瑰像血一样鲜红，它温柔地抚摸着梅梅那受伤的心……
1
章志豪在批斗中，因不肯诬陷老同志而惨遭毒打。然而，作为老一辈革命军人，他始终不为威武所屈服，章志豪以身教的方式告诉了梅梅，如何做人、如何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
即使是在挨斗，在横遭毒打的高压之下，章志豪那血肉之躯伤痕累累，但仍坚持真理，保护同志，爱惜人才。在强大的压力下，他用实际行动做出表率，坚定地做一个正直的人。正直，这是一个多么平凡的词语，然而在“文革”这个特殊时期，这个词却时刻考验着人们最底线的东西。
梅梅看到“造反派”们要爸爸诬陷陈天宇的爸爸陈政委和其他老干部，让父亲按照他们编的内容来讲。
章志豪说：“你们说的这些，我确实没听见他们讲过，确实没有！”
“不好好交待问题，是吧，你给我等着。”
于是，造反派拿着一根木棒对章志豪照头就打，还不断地用脚踢来进行逼供。接着又让他跪煤渣，他们恶狠狠地吼道：“不交待，晚上也不准睡觉……”
梅梅的同学周莉莉的父亲，早年是洪湖赤卫队跟着贺龙闹革命的老革命战士，“文革”中被造反派打得晕死过去，人们用担架把他抬回家。梅梅一听到这个消息后，就立刻跑到周莉莉家，一进门看见周莉莉和她妈妈在他爸爸的床边哭。
周莉莉的爸爸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他用微弱的声音安慰着周莉莉的妈妈：“莫哭，莫哭，我死不了的！”
看到这样的场景，梅梅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上前拉着韩阿姨的手喊着：“韩阿姨，韩阿姨，您别哭了，您别哭了……”
周莉莉把梅梅拉到她家的小屋子里，她擦干泪水坚毅地对梅梅讲：“我一定要给爸爸报仇，不能轻饶这帮人！”
“我也恨他们！”梅梅愤怒地说。
她俩决心一定要收拾那几个爱打老干部的造反派！决饶不了他们！于是她们开始商量“复仇计划”。终于，她们发现其中一个特别爱打人的造反派，经常去游泳池玩，但他并不会游泳，总是在泳池中间站着玩水。终于等到了机会，周莉莉叫梅梅先练好潜水，因为梅梅水性好，可以在水中袭击他。她们打算在他玩水时，潜到他身边在他的腿上刺他一小刀，然后梅梅再潜到周莉莉的后面浮出水面。
于是梅梅怀着仇恨开始练习潜泳，她一口气能潜30多米，几乎是鼻尖贴着游泳池底游着。经过刻苦训练，她练好了一身潜泳的本领。可到了实施计划前，梅梅总是有点担心这个复仇计划会不会闹大了，于是就找周莉莉商量：“莉莉，我们这样做会不会闹大？看看是不是想想别的办法。”
周莉莉坚定地说：“梅梅，你想想他是怎样打你爸爸和我爸爸的，想想你就有力量了！”梅梅一想，对呀，仇恨又涌上了心头，那就继续再练吧。她幻想着自己嘴里咬着一把小刀，悄悄地潜到那小子身边，照着他的大腿狠狠地刺下去，还咬了他一口，想到他扑通扑通在水里挣扎，腿上冒着鲜血，池水染红一大片……
就要对那个暴徒开始行动了，她们等了他好几天，但那小子始终没有出现。后来才知道，那小子之所以没来游泳池，是因为他参加武斗去了，最后他还是死在了武斗中。
造反派毒打老干部，激起了这些遇难孩子的仇恨，他们尤其痛恨那几个爱打人的造反派，还有那几个从北京来的红卫兵。这些红卫兵跟学院的造反派混在一块儿，也经常到梅梅家去闹。他们把家里的收音机开得哇哇响，然后坐在饭桌上乱喊乱叫。梅梅默默地站在一边盯着他们，心中充满了愤恨。
2
有一天，梅梅和周莉莉走在小路上，无意中看到一个女红卫兵进了公共厕所，这厕所在竹林子里，所以光线比较暗。这时正刮着风，风吹竹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恐怖得跟鬼嚎似的。梅梅突然心生一计，拍拍周莉莉说：“看，就是那个女的，她常到我家去闹，你在这给我盯住了，我进去吓吓她，如果有人进来你就学猫叫。”周莉莉点点头，立刻躲进竹林里去了。
梅梅悄悄地走进厕所，然后装得像僵尸一样蹦、蹦、蹦地跳着走。第一个坑没有，第二个坑也没有。蹦、蹦、蹦，梅梅继续跳，到了最后一个坑，她看见那个女红卫兵已经蹲在那儿发抖了。梅梅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乎脸对脸地盯着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眨也不眨一下。
那红卫兵带着哭腔说：“你，你要干什么？”
梅梅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对她说：“干什么？哼！以后不准你到我们家去闹。”
见她吓得浑身发抖，梅梅又指了指厕所下面说：“你往下看，这个茅坑有多深，你再到我们家去闹，我就一脚把你踢下去，听见了没有！”
那女红卫兵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点着头，见她惊恐不已的样子，梅梅这才转过身蹦蹦跳跳地走了，一溜烟地跑到竹林里藏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看见那女红卫兵惊魂未定地走出来，左看看、右看看，然后逃命似的撒腿就跑。
从此以后，那个女红卫兵就再也不敢闹了。当那些造反派在家哇哇乱叫时，梅梅就靠在门槛边，她看见那女红卫兵眼睛不时地朝自己张望，意思好像说：我可没闹，是他们来闹和我没关系，你别再装鬼吓我了，我可受不了。
梅梅家旁边有一座小山，那帮造反派经常从小路上走到她家，所以他们必须经过那个小山包。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恨，梅梅在小山上挖了一个坑，就像狙击手一样趴在那个坑里面，她头上戴着头圈，上面插满了树叶，看着那些造反派来了就往下扔小石头，然后赶快躲进小坑子里。
“谁在上面？谁丢石头啊！”他们大喊着，看来造反派们也有害怕的时候。
在那些特殊岁月里，这些受难子女，也只有潜伏在暗处进行反抗，自作聪明地采取一点小办法来报复。
打倒章志豪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就连大路上也用扫把刷的石灰写着“打倒章志豪”。此时不但老干部挨斗，连他们的子女也连带挨欺负，“黑狗崽子”“黑帮子女”成了她们的代名词。
每当听到这样的辱骂，梅梅心中就会升起无数的委屈和愤怒，但她不断告诫自己：为了我爸、为了我妈，我就是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委屈都要忍耐！她几乎天天告诫着自己，她的忍耐性不断地被锤炼着。其实，梅梅原本是一个性格张扬的孩子，但现在她要强压怒火，天天忍着……
因为章志豪被批斗，工资发得很少，只够给家里买点米和煤，却买不起菜油，家里只能买羊油来炒菜，因为羊油很便宜。
谢婆婆走后，梅梅在她种的菜地基础上继续种菜，靠这点菜来维持生活。菜地里种有韭菜、包菜、小白菜，看看周围的阿姨种什么她就种什么，当拿着铁锹翻地时，她就幻想着：自己站在一块热气腾腾的大肥肉上，她每铲一锹，大肥肉就流着油，那味道好香啊！想着想着她就不觉得累了。梅梅就是靠种的这些菜，帮助一家人苦苦熬过了那动荡不安的岁月。
沉重的负担让她时常感到，心好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她整天身心俱疲，没有笑声，有时一天都不说一句话，只有在自己的心灵中对话。
每天高音喇叭对着她家高喊：
打倒一切反动派！打倒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把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还有那刺耳的歌：
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要是革命就跟毛主席，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
那个噪音刺激着梅梅，让她浑身发颤。她每天都对自己说：我爸爸是好人，我爸爸总有一天会解放的，我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倒霉。她天天在心里念叨着，不断地鼓励自己，她心中有一朵盛开的玫瑰，那玫瑰像血一样鲜红，它温柔地抚摸着梅梅受伤的心……
3
梅梅把家里的军用粮票全部放在一个蜂蜜瓶子里面，然后，悄悄在韭菜地里，刨一个坑把瓶子埋在里面。章志豪每次挨斗后，梅梅就用粮票换来鸡蛋包饺子给爸爸调养身体，她想方设法让爸爸心里好受一点。每次她都故意装成在韭菜地里除草，看看周围没人时，就悄悄地把瓶子刨出来，抽一张军用粮票然后迅速地埋了回去。然后她背地里偷偷地跟罗钢芬去换鸡蛋。她俩定好地点时间，罗钢芬总是多给她一些鸡蛋。当时家里买不起菜油，就用羊油在锅里热化一下，再慢慢调包饺子的馅儿。
每次她看见爸爸挨斗后，面色苍白地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家，梅梅真想抱着父亲痛哭一场，但是她使劲克制着自己，因为梅梅知道，爸爸心里本来就挺难受的，如果自己再哭他会更难受，所以她只能在心里哭泣。
这时，章梅梅第一次体会到原来人还能在心里哭泣，因为见到大人想哭又不敢哭，只能在心里哭泣，她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在哭，那哭声震天动地，那哭声痛彻心扉……但梅梅脸上还得装着在微笑，她不想让爸爸看见她在流泪。
章志豪是一个爱干净整洁的人。造反派每次闹过后，家里被他们打砸得一片狼藉，等他们一走，梅梅就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就是想让爸爸一回来，能感觉到舒服一点儿。每次打听到父亲可以回来，她就抓紧把饺子包好，等爸爸一回来，梅梅就下锅煮饺子。虽然是韭菜鸡蛋馅，但这时能吃到热腾腾的饺子，已让爸爸的心里温暖了许多，她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在非常时期，梅梅把全家的责任都承担起来，自己用背篼背煤，以前家里是有人送煤，现在没有了。
一出门梅梅就受到别人的冷眼、谩骂和围攻。有的女同学对她狠狠地说：“章梅梅，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啊，你当公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梅梅一声不吭。
她们拿泥巴块往章梅梅头上砸并大喊：“章梅梅的爸爸是黑帮，章梅梅是黑帮子女！是黑狗崽子！”梅梅咬着牙忍耐着。
班上有些男同学对欺负梅梅的女同学说：“你们这样要不得，不能这样欺负别个，看到别个老汉挨斗了，你们就翻脸了，这样要不得！都是同学嘛，何必那样无情！”那些男同学护着章梅梅，多次给她解围，让梅梅感到一点点温暖，她心存感激。
就这样，梅梅反复告诫自己，天天对自己说：“我爸爸是好人，我爸爸一定会解放的。我相信自己不会永远这样，一定会有重新见天日的一天。”她对前程充满了希望。
别人骂她，梅梅都当耳边风，她背着煤走着，他们用脏兮兮的泥巴，把她砸得蓬头垢面，她想起爸爸，忍住了。也许在“文革”的时候，锻炼了她忍耐的性格，而这个性格的形成是一个多么刚性、多么痛苦的内练过程啊。
梅梅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为了我爸爸，为了全家，我一切都要忍耐。”这种忍耐力也为她今后的人生之路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她的自控能力、忍耐力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磨炼、沉淀的。忍耐就是要忍受别人不能忍受的事，吃别人吃不了的苦。
多少年以后，在章梅梅的办公室里，依然挂着父亲给她写的《孟子.告子下》的牌匾：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这些激励人的字句，每每让她想起当年那些痛苦的磨难……
在梅梅心中还有个愿望：妈妈原来说，要是能考上大学就给她买手表。可现在学校都停课了，她想上大学，但是大学在哪里呢？她感到前途迷茫黯淡，这时她想起了钱老师。钱老师说过，要做一个有用的人。怎样才能做一个有用的人呢？她真不愿意把时间浪费掉。突然有一天在她的脑海里，闪现出两个字：“自学”。她立刻想到了陈天宇：对了，我要自学！我要去找陈天宇，让他引导我继续学习。因为他就像大哥哥一样，常常安慰我，鼓励我，他对我的要求很少拒绝。在他的面前我可以又撒娇又赖皮，只有陈天宇才能帮我，他也一定能帮我！梅梅想到做到，立即跑到隔壁陈天宇家去找他。
陈天宇此时已成长成一个英气逼人的青年：他身材修长挺拔，光洁白皙的脸上，长着浓浓的剑眉，一双清澈的黑眼睛透着光亮，笔直挺拔的鼻梁，棱角分明丰满润泽的双唇，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英气。
梅梅一走进陈天宇家的院子，就看见了他。
此刻，只见陈天宇穿了套宽松的月白色衣服在练剑，他时而腾空跃起，长剑只指苍穹，瞬息之间，剑式如雨，骤如闪电，惊若游龙；时而轻盈如燕，于周身挽出无数个美丽的剑花，但见整个院中银光乍现，嘶嘶风鸣……
梅梅看到陈天宇飒爽的舞剑英姿，情不自禁地一边拍手一边大喊起来 ：“啊，太好了，太棒了……”
梅梅这一惊呼一拍手，陈天宇才发现原来是梅梅站在院子里，他迅速收了剑式，微笑着小跑过来，亲切地对她说：“梅梅，你来啦，怎么不打招呼呢，走，到我家喝水去。”
陈天宇给梅梅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水，他一边递水给梅梅，一边笑着问：“你有什么好事儿来找我啊？”
“天宇哥哥，我想自学初中课程，想借你的初中课本，还要请你指导，你看行吗？”
陈天宇笑了，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说：“没想到你这个疯丫头长大了，想学习啦，长出息了。”
“你到底教还是不教嘛？”
“好，教，教，教，只要你有决心学习。”
“那我们就从明天开始吧。”
“行，好的！”
陈天宇是初三毕业的学生，当梅梅的小老师那是绰绰有余。因此，他非常认真地给梅梅讲课，批改作业。看到梅梅的数学作业做得很马虎，而且很多都做错了，他皱起了眉头。
“这道题做得不对，这里也写错了。”他抬起头瞪大眼睛对梅梅喊道：“重写！”弄得梅梅直挠头皮。
于是，梅梅在陈天宇面前又开始耍赖皮了：“人家费了这么大功夫写的，哪儿错了？”她伸着懒腰，闭着眼睛喊着：“我没错！没错！就是没错！”
看见她那赖皮的样子，陈天宇哭笑不得。他强忍住笑，抬起头认真地望着梅梅，诚恳、严肃而真挚地说：“你要不要学了？如果要，就好好学，就拿出好态度来！不然，我真不想教你这个小赖皮了！”梅梅一见陈天宇来真的了，也只好乖乖地老实起来。
陈天宇每当给梅梅上课就一脸严肃，梅梅也没办法，谁让他是自己的小老师呢。完成作业后，天宇又像大哥哥一样教她吹口琴，有时候他一高兴了，还会表演一套拳脚给梅梅看，看得梅梅直喝彩。院长的女儿和政委的儿子，这一对难兄难妹，他们同病相怜，相互鼓励，在那特殊的年代里，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