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第十一章
啊，莎士比亚！小伙伴们瞪大眼睛瞧着她，他们使劲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她绘声绘色给他们讲着：“瞧！王子，那鬼魂来了……”
怕什么，枪林弹雨都过来了，这点苦难又算什么！
一天章志豪跟梅梅讲：“造反派可能要抄家了，咱家里好多书要尽快烧掉，千万不能因为这些书让造反派抓住把柄，要尽快清理。”
“书他们也要查吗？”梅梅听了十分吃惊。
“是的，听爸爸的话，快烧掉！”
梅梅赶紧把家中收藏的“禁书”悄悄烧掉了。她本以为家里再也没有“禁书”了。直到有一天，当她翻箱子时，意外地从箱子底翻出了一套《莎士比亚剧集》，和用红丝绒布包着的一个小包袱。梅梅打开一看，是一顶旧军帽和一幅梅花图。这让她很好奇，心里琢磨着：这红包里的东西，肯定很珍贵，要不爸爸为什么把它藏在箱子底，肯定有原因。家里的书不是都烧光了吗？为什么还藏着这套莎士比亚剧集呢？好奇心不由得让她饶有兴致地翻了起来，这一翻可吊上了她的胃口，哎呀！太好看了！《哈姆雷特》《第十二夜》……梅梅如饥似渴地看着，她还没看过这么好看的书。
从此，梅梅每天看一段，就往心里记一段，加上她天生的模仿能力，便绘声绘色地给张雅玲和周莉莉还有遇难的那些小伙伴每天讲一段，直让小伙伴们大呼过瘾，都夸梅梅讲得好。在大伙的鼓励下，梅梅一有空就给他们讲莎士比亚戏剧。
“我给你们讲的是王子复仇记，也叫《哈姆雷特》……”她演绎得十分逼真，每次手舞足蹈地演讲，像话剧演员般表演着：
“这个故事说的是丹麦王子哈姆雷特，在德国威登堡大学就读时，突然接到父王的死迅，回国奔丧时遇到叔父即位，叔父和母亲在父亲葬礼后一个月，又匆忙结婚的一连串变化，使哈姆雷特充满了疑惑和不满。紧接着每晚出现鬼魂……”
大伙聚集在一个小屋子里，小伙伴们瞪大眼睛瞧着她，使劲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
周莉莉听到这里，被吓了一跳，叫道：“啊，有鬼！”
“莉莉，我在讲故事呢，别打岔。”梅梅继续有声有色的给他们讲着：
“瞧，那鬼魂来了！”
王子说：“啊！我要对你说话，我要叫你父亲，尊严的丹麦先王，请回答我！告诉我，为什么你的鬼魂从坟墓里出来？你这样全身披挂铠甲出现在月光下，使黑夜变的这样阴森，使我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恐惧，究竟是什么意思啊？说！这是为了什么？你要我们怎么样？”
那鬼魂说：“听我说，孩子，我的时间快要到了，我必须再回到硫黄的烈火里去受煎熬，不要可怜我，你只要留心听着我将要告诉你的话。”
“说吧父王，我在听着。”
“你听了以后，必须替我报仇。我是你父亲的灵魂，因为生前孽障未尽，被判在晚间游行地上，白昼忍受火焰的烧灼，必须经过相当的时期，等生前的过失被火焰净化以后，方可以脱罪。孩子，你必须替我报那个杀身的仇恨。”
“赶快告诉我吧，父王，让我驾驶着翅膀飞去，把仇人杀死。”
那个鬼魂又说：“哈姆雷特，听我说，一般人都以为我在花园里睡觉的时候被一条蛇螫死，这一个虚构的死状，把丹麦全国的人都骗过了。可是你要知道，那毒害你父亲的蛇，头上戴着王冠。我在花园里睡觉的时候，你的叔父趁我不备，悄悄溜了进来，他拿着一个盛着毒草汁的小瓶，把毒药水注入我的耳腔之中。这样，我在睡梦之中，被一个兄弟同时夺去了我的生命、我的王冠和我的皇后。好可怕呀孩子！”
“啊，现在我必须去了！萤火的微光已经开始暗淡下去，清晨快要到来了，再会，再会！哈姆雷特我的孩子，请记住我。”他爸爸的鬼魂走了……
大家听得好入迷，好兴奋：“哎哟，太精彩了！我们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的故事。”小伙伴们欢呼起来。在那文化枯竭，到处都充斥着恐怖气氛的特殊年份，莎士比亚的故事给这些正在受难的孩子们增添了无穷的欢乐。
这之后，梅梅在家中那个小库房里，废寝忘食地看着《莎士比亚剧集》，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她的记忆力超强，只要把剧中先后出场的人物名字记下来，就能很精彩地进行演讲，因此她看一集，每天就给大伙讲一集。小伙伴们听完后个个都来神地说：“太好了，梅梅，你一定要回去再看看，给我们继续讲。”
因此，听梅梅讲故事，就成了这些小伙伴们茶余饭后唯一的消遣了。这些遇难的孩子们，他们每天都在盼望着梅梅的到来，每天都迫不及待地来这里聚会听莎剧。在那个痛苦纷扰的时期，也算是一点小小的精神娱乐吧！
2
有几个调皮的男孩，偷偷地跑到俱乐部里面找唱片。他们偷了一些唱片，然后在周莉莉家的留声机放。哇，第一次听小提琴曲《梁祝》，孩子们被音乐的旋律所打动，感到令人陶醉的一脉脉来自中国古典的声波，在他们的心灵深处渗透着、浇灌着。
梅梅感慨地说：“这曲子太优美了！”
周莉莉闭着眼睛陶醉地说:“哇，怎么这么好听啊，人好像都要飘起来了。”
那些小男孩们也跟着说：“真好听，太好听了！”
梅梅的妹妹雯雯和晶晶趴在桌边随着乐曲，不停地摇晃着头……
张雅玲对她们不屑一顾地说：“你们这小屁孩懂什么，你们能听懂吗？你们都会听吗？瞎凑热闹！”
她们立刻噘着嘴巴抗议：“别小看人啊，我们什么都懂！”这些落难子女们，就是这样在悠扬的旋律中寻求那一丝丝的宽慰。
随着“文革”的深入，章志豪被关起来了，梅梅只好给爸爸洗衣服、送饭。那些造反派让他扫操场，院长竟成了清洁工。然而，这些造反派给予的惩罚，倒合了章志豪的意，只要不让他去揭发别人，他情愿扫操场。再说章志豪是个干事特别认真的人，他为了扫好操场，专门做了一个耙子，先把草地上的树叶耙一耙，然后再扫，把操场打扫得就连造反派都不耐烦地说：“行啦行啦，别再扫了……”
部队的老干部不论怎么受打击，不管怎么被逼供都不会乱咬人。他们经过战争的洗礼，经过党的考验，有着很强的做人原则与底线，因此对什么也不畏惧！他们常常说：“怕什么，枪林弹雨都过来了，这点苦难又算什么！”
他们被戴着很高的纸帽子游街，章志豪脖子上挂着黑司令的大牌子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他的部下——所谓的保皇狗，他们每人拿着一个锣边走边敲：“铛！我是保皇狗！铛！我是保皇狗！”他们面无表情地喊着，引得周围的人都跑过来围观。
晚上，这些挨斗游街的老干部们，不约而同悄悄跑到章志豪家聚会。章志豪把牛皮纸刷黑，然后粘在窗户上，这样就一点儿也看不到里面的灯光了。他们坐在一起谈挨斗游街的体会，梅梅在门前面故意装着拔草，给他们放哨。“
“他妈的，第一次戴高帽子的时候，娘的，我心里有点害怕，第二次呢，我就好多了，第三次，老子我根本就无所谓啦！”
周莉莉的爸爸是湖北人，他用湖北普通话介绍他挨斗时的体会：“老子第一次嘛，还是有点怕的，第二次，老子心里就好一点，可以往两边看了，第三次嘛，老子就完全不在乎了！老子枪林弹雨都过来了，还怕他们这帮小娃娃，老子根本都不把他们当回事！”
“其实啊，那个游街也没什么可怕的，奶奶的，自己心里没鬼，怕什么啊？”
“他们不是爱揪头发嘛？你们都把头发剪得短短的，让他们抓不住！大伙看看，就像我这样。”章志豪边讲边指着自己的短发说。一时间老干部们讨论得异常热烈。
在那些挨批斗的日子里，老干部们互相鼓励，彼此间非常团结，无形中加深了大院家属之间的感情，就连孩子们都团结在一块儿，大家互相帮助。如果谁家挨打了，大伙都去看望安慰，谁家有什么困难，大家都尽力想办法共同解决，真叫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老干部之间经常通过孩子们传递信息，纸条上面写着：“下定决心，坚持到底！”他们中间基本上是用毛主席语录互相鼓励，把一家一家的都凝聚在一块，大人和小孩们都空前团结，大家心连心。
许多年以后，那些一起挨过批斗的阿姨叔叔们，一提起“文革”往事，还会激动得两眼放光，因为那是他们一生难忘的岁月啊！
3
章志豪很担心李香凝那里，他让女儿去看看。梅梅到了妈妈单位，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情景。以前，梅梅很喜欢妈妈这个圈子，可是在“文革”中却让她看到了另一面。
她看见有一个姓黄的叔叔，在批斗时造反派叫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
“我交代，我是台湾特务，我被派到台湾去，经过了几个月的训练，他们把我培养成特务，又把我派回来了。”
大家都不相信，心里纳闷还私下议论道：“不对呀！我跟他是同学，又在一起工作，我天天和他在一起，他什么时候到台湾去了？什么时候当了台湾特务？不可能啊！”
“这是咋回事呀？还派到台湾去了，又被派回来啦？搞情报？当特务？开玩笑！”
大家都觉得不对头，他自己揭发自己，他抱的态度是：反正不挨打就行了，造反派叫他交代什么，他就交代，你要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
结果，到了“文革”后期，他又全部推翻了，他说：“我没有那回事，都是他们逼我说的。”
那个时候除了自我揭发，瞎编一套外，有的人还要相互揭发，就连打扫卫生的态度都不一样。老干部这边是高高兴兴地打扫卫生，无论环境多么残酷，始终保持着乐观主义。而那边是流着眼泪叹着气打扫卫生，有些人不堪屈辱还有自杀的，无奇不有。
不久，李香凝也被隔离了，她对梅梅说：“你赶快走吧！到你爸爸身边去，家里还有两个妹妹也需要你照顾，你是家里的老大，一定要多担当。”
看来父母亲都挨斗了，谁也照顾不了谁，家里只有依靠梅梅来打理。梅梅回到家后，正赶上造反派要把谢婆婆也赶走，他们说：“她是国民党的老婆子，你们不能用她。”
谢婆婆的丈夫是被当年拉壮丁当了国民党的士兵的。听说还参加过台儿庄战役、长沙会战，是炮兵。丈夫虽然是个普通士兵，但谢婆婆还是不想惹祸上身，也就准备辞行了。
这位朴实善良的谢婆婆，临走时犹犹豫豫地对章志豪说：“章院长，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梅梅看见爸爸温和地回应：“阿姨，你有什么就说什么吧。”谢婆婆欲言又止，她知道，当时周围中学的老师、校长有很多人自杀，有上吊自杀的，割腕自杀的。谢婆婆四处听风，一会儿听说某某老师自杀了，一会儿听说某某中学校长自杀了，死人的消息经常传来，让谢婆婆为院长担心不已，毕竟在这个家里待了多年，感情很深了，她对院长和这一家人相当敬重，尤其怕院长出现意外。
谢婆婆说：“院长，我晓得你是好人，将来一定会平反的。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呀，为了这三个娃儿，院长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千万千万不要想不开喽！”她的意思是说不要自杀，但是她没直白地说。
章志豪应允道：“阿姨你走吧，你放心吧，我不会的，我不会想不通的，我会好好地活着。”
“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这样谢婆婆才放心地告别。
梅梅和雯雯、晶晶抱着谢婆婆用四川话说：“婆婆，你啥子时候回来嘛？我们想你朗格办？”
谢婆婆爽快地说：“等你们老汉前脚解放，我后脚就回来！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们，这不是没得办法嘛！”
一家人目送着谢婆婆的背影消失。她走了，梅梅心想：我们谢婆婆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