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商业街,一幢装修讲究的三层商品楼,便是任小兵的家。
任小兵在卫生院吊了几天盐水,脸上已经消肿。医生又开了些消炎药,嘱咐还需休息几天。
梅珍的突然绝情,令朱亚伟这些天精神恍惚,像被人掏去了魂魄。白天强打精神上课,晚上又强打精神去给任小兵补课。他是答应人家的。
这天晚上,他拎着一网袋水果、麦乳精等礼品,怀着歉疚的心情来到任家。任永昌的商品楼一楼租给别人经营烟酒,他和沈菊媛夫妇住二楼,三楼则住着任小兵和两个姐姐。朱亚伟上了二楼。沈菊媛见了既不那么仇视也没显出热情。
任永昌热情地招呼道:“朱老师,你太客气了。”
“我打了人,理应来看看。小兵呢?”朱亚伟心怀歉意。
“在三楼。你请。”
任永昌领着朱亚伟上了三楼。
任小兵和两个姐姐正在看电视,见爸爸领着朱老师进来,礼貌地起身招呼道:“朱老师。”
“好点了吗?”朱亚伟关心地问。
“好多了。”
朱亚伟仔细瞧了瞧任小兵的左脸,已经消肿了,不过一块青紫斑还清晰可见。愧疚之心又一次涌起:“小兵,安心休息几天,明晚开始,我来为你补课。”
“不用了,朱老师,我自己会赶上的。”
“就这么定了。”
“朱老师,这就不好意思了。”任永昌客气道。
“我晚上也没什么事,‘不好意思’这话应该我说。”
“朱老师认真负责的态度令我感动。说实话,你失手打了我家任小兵,开始我是有些想法,现在看到你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不但消了气,而且愿意交朱老师这个朋友。明晚请朱老师赏光早点过来,我们也不上饭店,就在家中烧几个菜,像一家人一样热热闹闹地喝几杯。”任永昌真诚地邀请道。
“任书记,您千万别客气,您这一来,我就不好意思来了。”
“那好、那好,我先欠着,这顿酒是一定要喝的。”
“那好,待小兵完全好了,我请任书记。”
“你请我买单。”任永昌豪爽地开起了玩笑。
朱亚伟抑郁了几天的坏心情,此刻得到了些许释怀。
任小兵的两个姐姐:大姐任秀梅、二姐任秀英待朱亚伟走了以后,偷偷议论起来。
“大姐,你觉得这个朱老师怎么样呀?”
“我才不关注这个书呆子呢。”
“你不注意,怎知道人家是书呆子?老实说偷看人家几次了?”
“你把姐看成什么人了。莫非你看上人家,在这里贼喊捉贼。”
“我才不会呢。不过,姐,我觉得这个朱老师配你挺合适的,郎才女貌。你看人家又有才,又帅气。”
“就凭他打了咱小弟,我也不会跟他好。”任秀梅不屑地说道。
“美的你,人家是大学生,还不一定瞧得上你呢。”
“瞧不上我,瞧上你行不?”任秀梅显得不高兴。
“行了行了,不嫌羞得慌。”任小兵见两个姐姐围绕着他的班主任议论不休,不耐烦地打断道。
这姐妹二人虽是一娘所生,性格却迥异:老大任秀梅长得小巧玲珑,自小深受父母宠惯,虽然聪明,却读不进书,初中毕业,就待在家里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主生活,且心高气傲,眼里容不得人;老二任秀英长得五大三粗,老实憨厚,读书方面还不如大姐,初中没上完,就辍学回家了。任永昌一气之下,把家里的一切家务活都让她给包揽了。虽然在这个家里受到相对的不平等待遇,却毫无半点怨言。
任永昌到富康面粉厂任厂长兼党支部书记后,便把两个千金安排进了厂:老大任出纳、老二当保管员。厂里因此有人偷偷议论说,这面粉厂现在变成了任永昌私营厂了。说这些话的,尽管没敢当着任永昌的面说,但还是传到任永昌的耳朵里。任永昌自上任后,迅速走马换将,将厂里的中层以上干部几乎都换成了他的人,你说厂里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他任永昌能不知道?任永昌绝对不会容纳反对他的人。原来在西塘大队如此,现在到富康面粉厂也是如此,用他的话说,在一个单位,一把手不树立绝对的权威,那就不能一声喊到底,不能一声喊到底,这个单位就会一盘散沙。没多久,那些背地里提他意见的人统统莫名其妙地离开了厂子。
这边任永昌夫妇的话题也围绕着朱亚伟。
“这个小朱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听吴校长说,还是个名牌的大学生,本来可以留大城市工作的,却为了照顾父母,放弃了,真是个难得的孝子。”
“看上去是挺老实,文质彬彬的,没想到竟动手打起人来。” 沈菊媛虽然不像先前那般气愤,却还有些耿耿于怀。
“看来是遇着什么不顺心的事了。没听他那天说,是由于心情不好才失手打了小兵的吗。明天来得问问,如果真有什么事,我们还得帮帮他。”
“非亲非故的,操什么心?” 沈菊媛不满地对丈夫道。
“你懂个屁!难怪别人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任永昌对老婆发了脾气。他在家里也有绝对的权威,虽然宠惯着儿女,但真的发起脾气来,谁都怕他。
第二天晚饭后,朱亚伟如期来到任家,跟任永昌夫妇打了招呼,便直奔三楼任小兵的房间为他补习功课。补习结束,已经很晚。朱亚伟以为任永昌夫妇早已就寝,便由任小兵领着下了三楼,打算径直回家。谁料到了二楼,见任永昌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便招呼道:
“任书记,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你为我家小兵补课,我怎么好意思休息呢?来,请朱老师坐一会儿。”任永昌关掉了电视机,热情地起身让坐。“抽烟吗?”任永昌拿起沙发茶几上的“红塔山”递到朱亚伟跟前,手指轻轻敲了一下,一支烟屁股从烟盒里冒了出来。
“不会。”朱亚伟客气地摆摆手。
“今天是周末,如果朱老师不急着回去的话,可以聊聊吗?”任永昌把烟屁股叼在自己嘴上,点燃。
“当然可以,我一介书生,刚出校门,社会经验犹如白纸一张,能得任书记教诲,求之不得。”朱亚伟坐到任永昌对面的单人沙发上。
“朱老师太谦虚了,谁不知道你朱老师是通江师范大学的高材生,跟我这个大老粗能学个啥东西。”
“您可是社会大学的高材生呀。”
“哈……”任永昌不由得大笑起来,“哎呀,大学生就是大学生,反应快,讲话风趣。‘社会大学’,说得好,这话我爱听。”
朱亚伟也笑了。
“朱老师,咱们别相互客套了。今天你能来为我家任小兵补习功课,一是表示感谢,二是借此机会,随便聊聊。咱们平时也不容易遇到一块。听说朱老师就是镇上的?”
“我家离涧河大闸不远。过去的老涧河大队,现在一分为三:涧北、涧西、涧南,我们家属于涧西。”
“噢。你父亲叫什么名子?”
“家父朱国政。”
“朱国政?瓦匠?”
“是的。”
“我和你父亲认识。嗯,好象有四五年了。”任永昌略一沉吟,“那时我还在大队里当支书,你父亲在我们大队造过塘河桥,接触过几次,是个忠厚人。”
“我们兄弟姐妹多,父亲儿多命苦,抚养我们挺不容易的。”提到父亲,朱亚伟少许激动起来。
“现在好了,你父母终于熬出了头。听吴校长说,你本来可以留省城工作的,就是为了照顾父母,才选择了回乡,是个孝子啊。要是所有的子女都能向你这么做就好了。”
“人非草木,谁能无情?自然界的那些老禽老兽们为了抚养小禽小兽们,费尽辛苦,等到了这些小禽小兽们能独立起飞觅食时,便各奔前程。父母子女的关系便立即断绝,即使以后相逢,也互不相识。可人毕竟不同于禽兽,人是有情有感的高等动物。古人之所以创出一个‘孝’子,就是让一代代的父母们不至于灰心。尽管儿女们不一定都能尽孝道,但为父为母的总以为他们必有尽孝的可能,因而心中总是存着希望,吃辛受苦地担负起养育子女的责任。任书记是做父亲的,一定也存着这样的希望。”
“朱老师不愧为高等学府的大学生,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可惜,我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上边两个已不成气候。唯一的儿子就拜托朱老师帮我好好调教调教。要说希望的话,就希望这个儿子能象朱老师一样,读书上大学,将来就指望他光宗耀祖了。”
“在学校混张文凭也许是件容易的事,但在社会上混口饭吃,却很难。读书上大学,光宗耀祖当然是好事,但不能读大学的未必就不能风风光光地活着。像您任书记虽然未读过大学,但涧河镇能找出几个?”
“朱老师太抬举了,我算什么呀,大老粗,瞎胡闹,最终还是个农民。”
“任书记不能这么说。国外有句俗语叫‘天助糊涂人’,这‘糊涂人’就是您所说的‘大老粗’。其实这些‘大老粗’都是‘聪明人’。您说自己是农民,农民怎么啦?别人看不起我们农民,我们可不能看不起自己。中国第一村的吴仁宝不就是个地道的农民吗?”
“不管怎么说,这有文化和没文化的就是不同。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文化人。”向来自负、高傲的任书记今天被朱亚伟的话噎住了,半晌才涨红着脸说。
“文化和农民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说。”朱亚伟似乎不给任大书记的面子。
“朱老师,谈文化我在你面前是门外汉。我想谈谈你个人的事情”任永昌很有涵养地说,“朱老师在大学里肯定谈女朋友了吧?”
任永昌这一问,朱亚伟的心上即刻笼上了阴云。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随便应付道:“我是个贫家之弟,况且读书期间,前途没定,哪有心思谈及儿女情长。”
任永昌心里一阵高兴:“象朱老师这么出众的人,不知将来想谈什么条件的女孩子?”
“没想过。”朱亚伟实在不想谈这样的话题。
“应该考虑了。今年二十几啦?”
“二十三了。”朱亚伟有点心不在焉地答道,“任书记,已经很晚了,我该告辞了。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朱亚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那好,咱们以后再聊。”
任永昌能从心里真正佩服一个人很是难得。通过今天和朱亚伟的一席交谈,真的对朱亚伟肃然起敬,敬佩有加,认为朱亚伟谈吐不凡,大气,是个人才。
朱亚伟对这个任永昌了解得并不多,两天前在校长室里的初次见面,已看出这个人有点来头,但感觉并不是太好。今天,从交谈中,更证明了自己的感觉。这个任永昌不过是一方的“小军阀”、“山大王”。所以,任永昌拉着他谈心,他只是信口胡诌,随便应付,说话毫无顾忌。没想到,任永昌竟谈到他的感情问题上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朱亚伟脆弱的神经又一次被触动了,心里那还没愈合的伤疤又一次被捅痛了,梅珍的影子又在他眼前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