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亚伟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中途又换乘半天的中巴车,终于登上了琼州海峡的客轮,将要到达他此行的目的地——特区南海市。第一次看到大海的朱亚伟一下子被大海的神奇和壮观所吸引。蔚蓝的海水带着湿润的咸味,不时拍打着船沿。极目望去,大海碧波万顷,一望无际;海天相连,水天一色;海上船只穿梭,犁银溅玉。客轮将要到达岸边,海岸边一幢幢高楼大厦犹如矗立在海上一般,直插九霄碧云之中,蔚为壮观,仿佛一幅幅美丽的奇观越来越清晰地映入朱亚伟的眼帘。
下了客轮,亚伟踏上了南海的土地,涌入潮水一般的人流,心里一阵亢奋,顿感豪情满怀。离家时的离愁别绪、旅途中的寂寞疲乏立即被码头热闹繁华的景像所取代。南海是个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海岛城市,背靠祖国大陆,近傍香港,遥对台湾。是正在蓬勃兴起的西太平洋环形带上的一颗明珠。岛内气候温和、终年无霜雪。热带作物、海洋水产、地下矿藏、旅游资源均很丰富。这是朱亚伟选择这块热土的原因。
出了人流,亚伟先在新港码头附近的一家新昌旅馆住了下来。这家旅馆很便宜,房钱只有十元每天。亚伟付了房钱另加十元押金,把随身带来的大旅行包寄了柜,便跟随服务员来到房间。狭小的房间竟放置五张床铺,空间只够一人走动。还好,亚伟是上午住进来的,房间尚无他人入住。在旅馆外面的水池边洗了把脸,作了简单的休整后便夹着公文包走出了旅馆,开始求职。
上岸时,已目睹了港区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职业介绍所,门前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广告牌,写满了各种岗位介绍、职业要求。徘徊了一阵,在一家“兴海”职业介绍所的广告牌前停下,认真看了岗位介绍,发现有一职位非常适合自己,便走了进去。介绍所看上去生意不错,屋内不大的空间塞满了求职的。接待朱亚伟的是个年轻小伙子,非常热情,看了简历,即刻夸赞道:“先生,您的简历非常丰富,您的条件非常优越,您的工作肯定一炮就中。不过,如果一次不成,您也不用担心,我们的服务非常人性化,可以继续帮您找工作,直到您找到满意的工作为止。”一席话说得朱亚伟心里暖洋洋的。
“你们是怎么个介绍法呢?”朱亚伟暗自庆幸遇到一家好的职介所。
“是这样的。”小伙子仍然热情地说,“您看中我们广告上的某个职位,我们提供您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以及乘车路线,然后您可以去应聘面试。”
“你们跟招聘单位有联系吗?”
“凡是我们推荐的应聘者,用人单位一般会接待的。请问先生要应聘什么岗位?”
“噢,刚才看到广告牌上有一家‘南海灌头总厂党委办公室秘书’的职位,想去试试。”
“先生真有眼力,这个职位非常适合于您,您知道吗?南海灌头总厂可是南海一家大型国有知名企业,有员工上千人,效益好、待遇高、名气大。您要是进去了,前途无量。到时别忘了请哥们喝茶。”那小伙子神采飞扬地说道。
“那我什么时候去应聘?”
“马上可以去。您先把介绍费交了。”
“介绍费?多少钱?”
“一百元。”
朱亚伟迟疑了一下,还是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刚要递给对方,又缩了回来,问道:“如果应聘失败,这钱还退不退?”
“钱是不退的。”小伙子笑笑说,“不过,刚才说了,我们还会继续为您介绍工作的。”
“哦——”朱亚伟“哦”了一声,终于把那一百元递给了对方。
年轻小伙子收了钱,开了张收据给朱亚伟,然后把灌头总厂的地址、电话及乘车路线告知了朱亚伟,便招呼其他求职者去了。
朱亚伟好不容易找到了灌头总厂的党委办公室。一位漂亮的姑娘接待了他。朱亚伟说明了来意,姑娘面带微笑地引着他来到里间的办公室,指着一位四十开外的中年男人介绍道:“这是我们吴书记。”
朱亚伟朝吴书记礼貌地点点头:“您好,吴书记。”
“坐吧。”吴书记的面孔显得很和谐,客气地指着一旁的沙发说,“是来应聘的?”
“是的。”朱亚伟在沙发上坐定后,便从小包里取出自己的简历,双手递给吴书记。
吴书记认真地看完了简历,面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从办公桌上取出一张灌头总厂的《员工登记表》让朱亚伟填写。朱亚伟很快用漂亮的正楷填写好,恭敬地递给吴书记。
“我对你的简历很感兴趣,不过,你是否有真才实学,还要考考你,考核前,想问你个问题。”
“您请问吧。”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的招聘信息?”
“是职业介绍所介绍来的。”朱亚伟如实答道。
“那就对不起了,你请回吧。我们的招聘启事刊登在《南海日报》上,连续刊登了三天,跟职介所没有丝毫瓜葛。”
“这有什么区别吗?无论是哪儿来的消息,都不影响你们招贤纳士呀。”朱亚伟感到一阵失望,却又不甘心,据理力争道。
“不,有本质的区别。南海灌头总厂是大型国有企业,我们招聘的这个党委秘书不仅要有一定的文化素养,而且还要有高度的政治责任感。《南海日报》是南海特区改革开放的窗口,你来到南海,不首先买份《南海日报》,却跑到骗子成堆的个人职介所,你说有没有区别?”
朱亚伟一下子语塞了,悻悻地出了吴书记的办公室。一缕苦涩袭上心头。一路上,他无心观赏椰风摇曳的热带风光、品种繁多的丰富物产,感到饥肠辘辘。抬腕看表,早已过了午饭时间。来到一家小饭店,要了一碗南海的炒面,填饱了肚子,出了小饭店,觉得有点困乏,便打道回到下榻的旅馆。
四月的南海,阳光已显出火辣辣的势头。朱亚伟作了休整小憩,又冒着热毒毒的太阳先后去了数家单位,都没有应聘成功。尽管从吴书记口中知道了职业介绍所不可靠,还心存侥幸,结果还是碰了壁。折腾了半天,无功而返,白白扔掉了一百元。回到了旅馆,冲了凉,洗了换下来的衣服,该出去吃晚饭了。
夜晚的南海依然车水马龙、喧闹繁华。七彩霓虹灯如同给这个美丽的城市披上斑斓的盛装,越发生辉。亚伟漫步至一片露天小吃集中点,寻一空桌坐了下来,要了一碗水饺,吃了起来。
一旁的说话声便飘了过来:
“你是怎么出来的?”
“唉,受不了内地那些框框条条的束缚,到南海实现自我来了。你呢?”
“家里离了婚,想到这里苦几年,挣份家业,安个窝来的。”这人的话把好几个人都逗笑了。
还有跟自己同病相邻的,亚伟心里不禁感慨道。他想过去跟那个同病相邻的打声招呼,终于还是没去。去了又能如何?
亚伟后来了解到,这个小吃集中点有“人才角”和“人才摊贩”集中点之戏称。摆摊的都是内地来南海一时找不到工作,只好在此摆摊设点,暂且谋生的。
回到旅馆,已经很晚了,房间里仍只有朱亚伟一人。看来,这家“新昌”旅馆要改为“萧条”旅馆了。收拾床铺,准备就寝,服务员突然开门,带进一个旅客:二十来岁,个头不高,小平头。此人非常热情、健谈,一进来,跟朱亚伟就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天南海北、红黑美丑、没完没了地畅谈起来。亚伟一个人本来就寂寞,见这小平头谈兴很浓,又有一定的见地,也来了兴致。小平头自称是搞销售的,大半个中国都跑过来了。朱亚伟不由肃然起敬,之间的距离也拉近了,有他乡遇知己的感觉。两人一直聊到深更半夜方才熄灯就寝。
朱亚伟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九点,起身一瞧,小平头早已人去床空。朱亚伟暗暗佩服小平头的精力。
他迅速起身,洗漱完毕、收拾停当,挟着公文包朝外走去。他今天准备到南海市人才交流中心碰碰运气。走到服务台前,被服务员叫住了:“你是106的?”
“对呀。”亚伟立住脚步。
“你今天还住吗?”
“住的。”朱亚伟答道。
“该交今天的房钱了。”服务员提醒道。
亚伟也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噢,是的。”他拉开公文包的拉链,一下子傻眼了。姐姐给他的三千元现金除去路费以及到南海的部分花销,还剩两千三百余元已不剩一文。他再次翻遍了包里的旮旮旯旯,依然没有。他像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全身被一股寒流浸透,大脑一阵发昏,有天旋地转之感。
“师傅,我的钱被盗了,我要报案。”朱亚伟挣扎着让自己保持镇静,然后急切地对服务台的人说。
“你以为耍这种小聪明就能让你白住店?交钱吧,没钱走人!”服务台的人冷冷地说。
“师傅,真的,我的钱真的被盗了。”朱亚伟满脸涨红,心道,肯定是那个小平头。
旅馆一位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大概听到外面的吵闹声,从服务台里间的屋子出来:“嚷嚷什么?”
“老板,这人真有意思,没钱住店,硬说钱被偷了,还说在我们旅馆里被偷的”那个服务员说。
络腮胡子走出服务台,来到朱亚伟跟前,上下左右打量一番,拖着怪腔说道:“瞧你人模人样的,竟做起这等泼皮无赖的事情。你说你的钱在我们旅馆里被偷的?”
朱亚伟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不慌不忙地说:“是的。昨天晚上休息前,钱还在包里,后来进来一个青年人,我们谈了一晚上的话,可能睡得沉,早上醒来,青年人已经不见了。本来还不知道钱已被盗,是这位师傅让我交房钱,才发现包里的钱没了。老板,我要报案。”
“嘿嘿。”络腮胡子一声冷笑,眼露凶光:“你他妈的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厌了!”他指了指墙上悬挂着的“治安合格单位”的牌子,又指了指服务台里边墙壁上的“贵重物品及钱钞请寄柜”的一行红字后,继续对朱亚伟说,“你识字吗?认识这几个字吗?认识这牌子吗?”
亚伟看着那行红字和牌子,愣住了,纵有千万条理由也无法说清楚,满脸涨红。没钱的恐惧又袭上心头。
“把他轰出去!”络腮胡子一声令下,就有几个手下人你推他搡地把朱亚伟往外推搡。
亚伟被推搡得跌跌撞撞。
“我的旅行包还在服务台呢,还有十块钱押金没退还给我。”朱亚伟挣脱了推搡,感到这是他有生以来受到的最大的羞辱。
服务员还算客气,把他的那只旅行包及十块钱押金一齐还给了他。
朱亚伟提着旅行包,揣上了比金子还要贵重的十块钱,出了这家令他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新昌旅馆”。
此时的朱亚伟像是在茫茫的大森林里迷失了方向,随时都有被豺狼虎豹吞噬的恐惧。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仅剩的十块钱只够两顿饭钱。怎么办?怎么办??他不断地问这个连他自己都无法回答的问题,提着旅行包像个没头的苍蝇在南海的新港码头东转西转,有种绝望的恐惧。他真想把这十块钱变成一百块甚至一千块钱,可是,这十块钱始终是十块钱,不可能变成一百块或一千块。
在码头转悠到中午,又渴又饿,手里紧紧攥着那十元钞票,就是不敢花一分钱。
不是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吗?肚哥哥哎,对不起了,非常时期只能委屈你了,先饿两顿吧。
码头依然是人来人往。望着如蜂一般、蚂蚁一样涌动的人群,朱亚伟感觉带给他的已不是生之活跃的观感,而是绝望的搏命、疲惫的喘息。他们都是为了衣食温饱:或是为了晚餐桌上的基围虾、或是为了孩子的读书费、妻子的一件羊绒大衣而日复一日地填充着城市的日日夜夜。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朱亚伟不禁感叹道。不管怎么说,在这冰冷的城市里,有家可归的便是最幸福的。浩荡乾坤、茫茫人寰,朱亚伟此时却不知归巢何处,栖身何方,再也没了刚踏上这片热土时的振奋和豪情了。
“笛——”一声汽笛鸣过,一艘货轮靠岸了。从岸边的工棚里立刻涌出一群衣衫不整的民工,上了货轮,把一箱箱、一袋袋、一包包的货物从船上背下来。朱亚伟目睹这般场景,突然来了灵感,自己也有力气啊,也可以成为这群人当中的一分子呀。生存的欲望使他饥不择食,只要不是沿街乞讨,干什么都是光荣的。先把肚哥哥填饱再说吧。
像在黑暗的迷宫中突然觅到了一缕阳光,顺着这缕阳光,就能找到洞口,就能获得生的希望。他立即找到民工负责人,请求入伙。那个长着一头长发的民工负责人怪里怪气地朝他瞅瞅,见他虽然高大壮实,却白白净净、穿着体面、模样俊逸,不像个干体力、做苦力的人,便没好气地说:“没事一边去,别拿大爷寻乐子。”
“大哥,你不信?我是认真的,你就收下我吧,你看我有的是力气。”朱亚伟一边央求着。一边脱下白衬衫,胳膊一屈,胸肌臂肌圆鼓鼓地凸显出来。
长发负责人看了看朱亚伟的认真劲儿,又不像是跟他逗乐子寻开心,还是半信半疑地道:“你真能干这苦力活?我们这儿可是阎王爷开饭店,鬼不来的地方?”
“不信,你就让我试试?”朱亚伟一脸真诚地说。
朱亚伟成了民工队伍中的一员。干了几天,弄清楚了这支民工队伍纯粹是一帮乌合之众。他们无组织无纪律,来去自由、吃住分散,当天干活挣来的钱除向长发负责人交些管理费,余下的当场分掉。长发负责人叫王树贵,四川人,在码头干了七年,人眼熟,干活麻利,行事果断,为人仗义豪爽,许多货主都愿意找他。朱亚伟也很喜欢他,并产生了要改造这帮人的念头。这天中午,利用歇晌时间,对长发负责人说:“王大哥,问你一个问题。”
“啥子问题,问吧。”王树贵爽快地说。他也对这个高大槐梧、英俊白净的兄弟产生了好感。
“想不想当大老板?”
“废话!谁不想当大老板?可咱家祖坟没葬好,这辈子没那个命,下辈子再说吧。”
“不要等下辈子,这辈子就能让你当上大老板,就看你有没有这个信心。”朱亚伟自信地为王树贵打气道。
王树贵一下子来了兴趣:“你能让我当成大老板?”
“那要看你愿不愿意听我的。”
“只要能当上大老板,你让我下海滚油锅都中。”王树贵久在码头,平时接触过许多大老板,瞧他们一个个神气劲儿:开着轿车,前呼后拥;吃香的、喝辣的,让人羡慕眼馋得要死。
“没到那种要你跳海下油锅的地步。你只要把咱们的这支队伍好好整顿整顿,然后成立一个搬运公司,制定章程,也就是纪律制度,今后一切按章办事。你这总经理不就当起来了吗?而且我敢肯定,这个搬运公司前景一定很好。”
一席话说得王树贵高兴地跳起来:“兄弟,我早看出来,你不是一般的主儿,你脑子活,点子多,肚子里肯定有不少墨水。”
朱亚伟笑了笑:“你先别忙着乐,这成立公司也不是说说就能成立的,得做大量的工作。例如,重新选择场地,需要到工商部门登记注册。对现有人员进行必要的培训,培训后,先考核,后上岗,不能什么人都往公司里塞。”朱亚伟对这个搬运公司的运作程序似乎深思熟虑,“我已经考虑好了,按区域及类型把搬运公司分为两个搬运队:码头为第一搬运队;市区为第二搬运队。将来公司发展了壮大了,这两个队可以组建为分公司。还可以朝物流公司方向发展。”
接着,朱亚伟将公司内部如何管理,如何建立绩效考核以及如何创出一个品牌等详细说给了王树贵,说得王树贵心里犹如点了盏明灯,霎时亮堂起来:“兄弟啊,你是诸葛孔明转世,哥哥我今生能结识你,真是我修来的福分啦。这个公司由你来指挥,我为你冲锋陷阵。”
“大哥,千万别这么说,我只是帮你出出主意,公司成立后,你就是老总了,一定要注意个人形像,你看你这头发,也该剪剪了。我不爱听你说‘冲锋陷阵’的话,以后,你的主要精力不是‘冲锋陷阵’,而要花在如何管理公司上,要为公司这一大家子的生存发展多动脑筋。”
“兄弟,你放心,咱要就不干,要干就干出个样子出来。”王树贵摩拳擦掌,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