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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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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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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晓连载

几天来,田柱子一直听到黄龙山后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接一阵的隆隆声响。这显然不是早春的雷声,因为现在才是二月底,天气还比较寒冷。田柱子爬上了黄龙山顶,遥遥望见黄龙山北边方向硝烟弥漫升起的黑云,他明白了,那儿正在打一场大仗。几天后,到了一九四八年三月一日的下午,轰隆的炮火声终于中止了。一切似乎安宁了。

这天后半夜, 却有几声尖厉的枪声在黄龙山麓下田柱子的村子里响起。田柱子惊醒了。他掀开破被子,一骨碌从土炕上爬起,拎起身边的一把土枪跳下炕。他本是合着衣服睡觉的,半睡半醒。窑里很黑,他不敢点灯,摸索到旧桌子前,摸到一个羊皮小包,很破的小包。包里面装有火药、铁砂和两个苞谷面窝头。他把它斜挎到肩上。

拉开窑门,迎面寒风扑来,好冷,也很硬。

天上没有月亮,黑夜弥漫四野,几颗稀稀落落的星星也黯淡无光。

田柱子的家在村子最北边,三面土围墙,北边是两眼窑洞。窑洞后面就是村外的坡地,坡地连着隐约的一座山头,山头后面是一片黑蒙蒙的大山。田柱子父亲田老二给村西的财东田明轩当长工,平日就住在东家那儿,家里就剩他一个人。因此,小院里贼静,没点声息。

村里的狗,越咬越凶。

田柱子爬上靠墙的柴禾垛上向村南望去,看见村堡南边城门洞处一片火光,隐约还有人声。他心一紧:昨天下午,田玉娴给他报过信,他还半信半疑。现在看来,情况不假。

田玉娴是田明轩的小女儿。田明轩是古正县参议会的参议员,家在村西头。县参议会一年开不了几次会,他平日住在家里,很少去古正县城。因为田柱子的父亲很早就在田家当长工,少年时田玉娴和田柱子就很熟稔。后来,田明轩把田玉娴送到同州中学上学去了,去年回来后在十里外的茶壶山镇小学当了教师。昨天下午,田玉娴急匆匆赶回村来给田柱子报信,说“七寸子”带着民团跟着国民党的军队打回到镇子了,要来抓他。“七寸子”是村里的一个恶霸,住在村东头,他有大名,叫田宏基。田宏基原来是村里的保长,后来又当了联保主任,几年前,他又当了茶壶山镇的民团团总。别看他像个弥勒佛,整日笑呵呵的,做事却阴险狠毒、横行霸道,村里人背地里叫他“七寸子”,意思是他就像条七寸子毒蛇。

狗,咬得更凶了。

打着火把的那十几人已经进了村里,眼看快到了这条巷子头。田柱不再忧虑。他一跃跳过土墙头,脚刚落地,就被那伙人发现了。有团丁在喊:“那兔崽子要跑啦!”随着喊声,“叭,叭”打来两枪。因为天黑,加上田柱子个头小,子弹并没有打中他。他撒腿朝村北跑去。后边,十几个团丁紧跟着追了过来。

虽然天很黑,可是上山的路田柱子很熟悉,闭上眼都不会跑错。他跑过了一畦坡地,爬上一道埝畔,酸枣刺挂烂了他的裤子,也划伤了他的腿。他感到钻心的疼。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群团丁已经乱哄哄地出了村。村口被十几把火把照得明晃晃的。突然,一阵乱枪打来,子弹“嗖嗖”地从他头顶上呼哨掠过。夜很静,枪声在黑夜中四散奔跑。他隐约听见一个团丁大声在问:

“还撵不撵?”

“谁说不撵?你们狗日的是不是一个个都活叵烦了!团总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抓住这兔崽子。抓住了,每人赏两块大洋!”像是一个小头目在骂骂咧咧地回答。

那群人又吆喝地追了过来。田柱子不敢停留,继续向北边坡地拼命跑去。再翻上两道埝畔,就能上山了。黄龙山的阳坡没有树,但到处都长着没膝高的枯草。只要跑到山上,也许就安全了。

田柱子终于跑到山脚下,他开始上山。

山风劲,坡很陡。

田柱子只能拽着野草向上爬。眼看着那些团丁已经追到了山脚的一道埝畔下,他只好隐身藏在半人高的一丛枯草背后,拿起土枪,摸黑装上火药和铁砂,然后抬起了枪口。

似乎有几个团丁爬上埝畔来,他屏住气,顺着声音扣动了土枪的扳机,只听“轰”的一声,一片火光扫了过去,随着“唰”的一片铁砂横扫声,接着就听到几个团丁杀猪似的嚎叫。

他知道,他打中了。

“快把火灭掉!”是那个小头目的声,“都藏在埝畔底下。”

好一阵子静,没一点声音,只能听到风吹动草丛发出沙沙的响声。

过了好一阵子,埝畔底下有人大声喊话了:“田柱子── 你投降吧,你跑不了的!这道山坡,东西两边都是深沟,爬上山顶,背后就是深崖。天明后,我们的人会增援上来。看你娃还能飞到天上去!”看来,那群团丁中有人很熟悉这儿的地形。

田柱子只有一条路,得继续向山上爬。

也不晓得过了多长时间,他已爬到了半山坡。山间的潮气开始涌了上来,山坡上有风,让人感到一阵冷意。望见山脚下一片的火把,他晓得那些团丁还守在山下边。他们不敢黑天夜地里上山,就是想要上山来,爬到他这个地方,也需要半个时辰。

夜太冷了,太黑。

田柱子辨不出方向,只能等到天明。天明后,他才能在半山坡上寻到可以逃走的小路。当下,他得找一处避风的地方。他记得山坡上边有道石崖,石崖下有个石窝可以避风,也可以躲雨。在微弱的星光下,他继续悄悄地向上爬去,终于摸索找到了那个石窝。他钻了进去,靠着石窝壁,坐在地上。这儿没风,身子感到暖和了许多。他从肩上卸下羊皮包包,重新给土枪装上火药和铁砂,然后把土枪抱在怀里,啃了两口干硬的窝窝头。他静静地等待着天明。今夜事出紧急,逃跑时不容他多想。此刻静下来,他不由想起一些往事。

田柱子不能忘记,十年前谷雨天的那个早晨,“七寸子”带着两名保丁来到了他们家。父亲慌忙招呼“七寸子”坐下,问有何事。“七寸子”使了个眼色,随行的一名保丁就把一个小袋子丢在桌子上。“七寸子”说,袋子里有二十四块大洋,要买他家村北的八亩地。那时候,这一带一亩地要卖七八块大洋,这不是明抢么!父亲陪着笑脸,说老爷何必看上我家那七八亩薄田。 “七寸子”眯上了眼,摸着他稀落的眉毛没说话。旁边的保丁就厉声威胁起来。 父亲再三回话,说全家就靠这几亩地,卖了地就没法过活。保丁正要发威,“七寸子”笑眯眯地站起来挥挥手说:“算啦,乡里乡亲的,不能强买。”说完,就带着两名保丁走了。没想到,十多天后祸事来了。“七寸子”带着保丁又来了,他诬陷母亲锄地时踩坏了他家地里两行苞谷苗。本来,通向田柱子家的地有一条生产小道,但这条小道却被“七寸子”占有并耕种。这样一来,田柱子家的地就被“七寸子”家的地包围了。母亲去锄地,只得十分小心地从“七寸子”的地里通过。母亲说,她根本就没踩到“七寸子”地里一棵苗。“七寸子”拉父亲去地里看,地里确实倒了两行苞谷苗。父亲明知是对方所为,可苦于拿不出证据,只好答应赔偿,便在“七寸子”拿出的字据上签了字。秋季收苞谷后,父亲粜了些苞谷后,拿着两块大洋去还赔偿钱。谁知“七寸子”眼睛一瞪说不够。父亲上前讲理。“七寸子”拿出字据,说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欠钱月息利翻番,两块大洋欠了四个月,现今得还三十二个大洋,没钱就得拿地顶。父亲气得当场昏倒在地上,母亲知晓后跳了崖。母亲死去的那年,田柱子才十岁出头。他虽然年纪小,但报仇的念头却种在了心田。没了地,家中没了生活来源。为了生计,他父亲田老二只好给田明轩家拉长工。几年前,他也开始了上山打猎的生涯,成了一名最年轻的猎人。去年秋天,田柱子在黄龙山上打猎,遇见正在黄龙山区与国民党军队打仗的解放军的队伍。解放军要打茶壶山镇,请他带路当向导。一听说要打“七寸子”,他主动给解放军带路。那次战斗,“七寸子”一条腿负了伤,带着一群团丁慌慌张张地逃出了镇子,向南一直逃到三十里外的郑家乡。解放军打下茶壶山镇后,又向黄龙山北的宜川运动而去。没想到,这才不到半年功夫,“七寸子”又杀回来了。

田柱子爬到石窝口,向山下望去,山下黑蒙蒙的。山脚下已经烧起了几堆子大火,看来那伙团丁还没有撤走。有团丁不时朝天上放空枪壮胆。

田柱子想:看来“七寸子”是不会放过自己了,自己的家人和没过门的媳妇杏花儿会不会受到自己的连累?这次仓促出逃,连他们都没有见上一面。他思来想去,心中一时忐忑难安!

终于,东方渐渐露出了鱼肚色,启明星也亮起了眼睛。山下村里,不知谁家的公鸡先叫了起来,引得四处公鸡此起彼伏地打鸣。田柱子爬在石窝口,东方微弱的光亮照在他消瘦的脸庞上。他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眼睛瞪得大大的,两条浓黑的眉毛几乎连生在一起,头发毛茬茬的像团起来的刺猬。

天亮了。太阳从东方地平线上跳了出来,是一个圆圆红球,红得那样迷人,但不耀眼。红色像墨水一样染红了半个天空,一层比一层逐渐淡下去,直到变成了灰白色。此刻,天空中漂浮着柔和清凉却又潮乎乎的云气。田柱子望了一眼山下自己的村庄。在早上的太阳照耀下,村中家家户户的东墙反射这一片片金光。不时隐隐传来一阵“哞哞”的牛叫声,一些屋顶烟囱飘着袅袅的炊烟。太阳照不到的东西两条沟道里窜流着白蒙蒙晨雾。山坡上,一丛丛干枯的蒿草还在阵阵的寒风中轻轻抖动。沟洼里秋天的败叶正在腐烂,但枯草下新的嫩芽已经顶出地面,有的开始探出头来。春天,已经悄悄地来了。

看到这一切,田柱子鼻子不由一酸,眼泪差点流下来。

这时分,村里又一阵喧闹。接着,从村子口又涌出一群拿枪的人,有二十多名,还有两条狗。狗对着山坡狂吠不停。看来这些人是前来增援的民团团丁。他们排成一队,一路小跑来到山脚下和夜间追赶的团丁汇合在一起,然后“一”字线散开,“砰、砰”乱放着枪,缓慢地向山坡上搜索过来。山坡下那两只狗冲在前面,后边三十多个团丁慢慢地跟了上来。团丁小头目的吆喝声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仔细地搜,抓不住活的,就打死这个兔崽子!”

田柱子浓眉竖起,心里想看来今天得豁出命了,就是死,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他用土枪对着跑在最前边的那两只狗和牵狗的两个团丁放了一枪。听到几声惨叫,狗和人都滚了下去,其余的团丁“哗”的一下全卧倒在地上。土枪虽然射程短,威力却不小,铁砂出去能扫一大片。好一阵子,他再没听到动静。他又装上第二枪的火药,同时偷偷向下眊了一眼。那些团丁已经爬了起来,悄悄向他围了过来。他又放了一枪。借着团丁伏地不动的当儿,他快速跑出藏身的石窝,他已经没有机会在半山坡去寻找下山的路了,便没命地向山顶上跑去。

终于到山顶了。

田柱子绝望了。

山顶后是几十丈高的悬崖,东西两条大沟在崖下汇合成小山谷,崖底的山谷连着北边更高的山。没有可逃走的路。回头看,山坡上那些团丁虽然爬得很慢,但是都在向山顶逼近。田柱子抄起土枪,这才发现刚才逃得仓皇,他将羊皮包丢在了半山坡的石窝里了。 羊皮包里装着火药和铁砂呐。

半山坡上,那群团丁一个个猫着腰向山顶围了上来。都能够听见他们的乱喊声了:

“跑不了啦!”

“抓活的呀!”

“兔崽子,看你向啥地方跑?”

……

田柱子慢慢走到崖边,把土枪扔下了崖。他在跳崖前,回头不舍地又望了几眼山下自己的村子……

田柱子的村子叫田卓堡,位于黄龙山下。

渭北高原北部的黄龙山,东西蜿蜒百余公里,是关中和陕北的分界线。

在黄龙山南麓这一带,有“九卓十八洼”二十七个村子。卓,顾名思义,就像桌子,是高地的村子。洼,当然是低洼地的村子了。

田卓堡,背倚着黄龙山,这个地方,极好。村东和村西各有条沟道,村子就建在两条沟道间的一里多宽的小塬上,村南有三四里长的塬地。虽然号称堡子,却只有村子南边一道连接东西沟道的土城墙。据说这道土城墙是清朝同治年间修的。土城墙的正中开有城门,是村子唯一的进出口。城门的大门是用三寸厚的柏木板打造而成,上面箍着一十八道铁条,每道铁条上都钉着一排核桃大的圆头铁钉,因此坚固无比。村堡是按户轮流派丁守护城门。城门日出开启,日落关闭。进了城门不足百步,端对的是村里的祠堂。民国十年以后村里没有了族长,保公所干脆就扎在祠堂里。出了城门,有一条东西的大道。向东,翻过村东的沟道,十五里远就是茶壶山镇,它扼守着渭北高原通向黄龙山区的大路。向西,翻过村西的沟道,走上十里路就到了仓圣庙,那是创造文字仓颉大圣人的庙宇。黄龙山上自古土匪多。百年来,山上的土匪抢劫过山下的好多村子,唯有田卓堡幸免。加上这道小塬土地肥沃,地下水不深,又受黄龙山小气候的影响,午后常常三天的云两天的雨,倒也是多年风调雨顺。田家堡也由当初几十户人发展成百十来户人家的大村子了。

清末和民国初期,田卓堡出了两户有钱的人家:一户是村子最西头的田明轩,另一户是村东头的田宏基。

村西头的田明轩的父亲在清朝末年中了武举,这在黄龙山麓一带是一件轰动四社的事情。因为,在人们记忆中,“九卓十八洼”从来就没有出过举人,更何况还是武举呢!自然,田武举就成了田卓堡村的族长。一次,黄龙山上的一股土匪抢劫了山下的茶壶山镇,镇子里的一些乡绅请田武举出面带几十名乡丁上山去灭这股土匪。这股土匪被打散后,在土匪窝里起出了好多财宝。田武举得了一笔横财,于是他置办了百亩良田,并且在村子最西头盖起了一座大宅院。这座大宅院占地约五亩,北高南低,依地势而建,整个围墙十分高大。宅院分正院和侧院。正院又分前后两个院子。前院子是座四合院,最前面是倒座房,供奉着祖先的牌位。两边厢房,东边是三间客房,西边是伙房、餐厅和佣人住的地方。倒座房和西厢房接壤处有间砖厕。宅院的大门则开在倒座房的东边。大门外边是砖雕的门楼,门楼的两边刻有“紫气东来”“竹苞松茂”的抱柱砖联。院落大门外有上马石、拴马桩。迎着大门是东厢房的山墙,山墙作为大门的照壁,照壁上刻有精美细致的砖雕图案神龛,供奉着一尊土地爷神位。倒座房对面是正房。正房外两边各有十余级青砖台阶路可通往后院。后院子比头前院地面高出六尺,一律律的青砖墁地,院中有个小花园,院子靠西墙有座不大的砖厕。后院没有房子,最后面是四孔青砖砌的大窑洞。当年的田武举认为,窑洞冬暖夏凉,要比房子好。现在这四孔窑洞,两孔由田明轩夫妇住着,另外两孔分别是田明轩的大儿子田玉堂和小女儿田玉娴的住所。虽然这兄妹二人并不在家,但住所仍然保留着。正院的西边是侧院,侧院里有几间瓦房,分别是仓库、牲口圈棚和长工的住房。侧院子是土地面,只有一条铺砖的道路与正院有小门相通。虽说侧院有个后门,但平时上着锁,只有大车和牲口要出入时才会打开。

民国初,关中大乱。各地兴起了大大小小的民军。田明轩在同州中学毕业后,父亲田武举通过关系,把他送到一支民军队伍里当了文书官。民国六年,护法运动爆发后,渭北各县的民军组成靖国军开展了驱逐北洋军阀陕西督军的运动。靖国军和北洋军打了三年仗,最后被各个军阀收买和整编了。田明轩只好弃戎回家。回家的第二年,田武举去世了,田明轩就早早地接管了这个家。

一天,有位名叫王茂盛的人来看田明轩,这让他喜出望外。王茂盛不但是他在同州中学最要好的同学,而且也是本县人。毕业后他们好几年都再没见上个面。一番亲热之后,王茂盛问:“田兄,你难道真的乐于赋闲在家?”田明轩说:“不想,又能怎么样?”于是,王茂盛就将此行的目的告诉了田明轩。别看王茂盛年轻,但很有眼光。他见各地军阀混战,地方通商中断,觉得是做生意的好机会。同州地处关中平原,没有煤和瓷器,而渭北又短缺棉花、大枣和花生等。两头贩卖都是近对半的利。这次王茂盛就是前来动员田明轩出资做生意的。田明轩听后,细细盘算了一阵,发现做生意要被种粮赚钱多,就觉得此主意不错。于是田明轩把家中积攒的银元拿出来又卖了七十亩地,凑了近六百块银元的本钱,和王茂盛二人在古正县城开了一个名叫“同盛兴”的商行,购置了两大车,雇了几个伙计,做起生意来。几年下来,赚了不少的钱。可是田明轩的钱来得快,也流得快。民国十八年,陕西大年馑,他在家乡周围的几个村子开设义粥救济乡里的灾民,三年下来把赚的钱竟然撒了个精光。一九三七年八月,八路军开赴山西抗日前线时,途经古正县。县城各界代表举行欢迎大会,会上各界人士为八路军捐款捐粮,田明轩带头捐出一千块大洋。抗日战争快胜利的头一年,田明轩当选为古正县参议会参议员。不久,他一场大病便从县城回到田卓堡家中养病,将生意完全放手让王茂盛去做。他住家中,只等着王茂盛定期骑着个毛驴把白花花的银元送到家里来。

村东头的田宏基,其父亲在清末本是村里的一位小财东,外号“田啬皮”。田家原有三十来亩好地,论理该是中等富裕户。“田啬皮”靠抠抠掐掐竟然把家操持成一个小财东。那时村里就传有童谣:“村子东头住一家,顿顿吃饭把门插。蝇子从窗偷了一粒米,他大赶了四十里,他娃跟上送盘缠,他妈在屋里哭黄天。” “田啬皮”除了整天想着如何发家以外,而且还暗暗和村西头田武举家叫劲。田武举家盖了大宅院以后,“田啬皮”气得吐了一口血,从此一病不起,临终前他把儿子田宏基叫到跟前,让儿子发誓以后也要盖一座和田武举一样的宅院。田宏基含泪点头以后,“田啬皮”才咽下最后一口气。田宏基的父亲走后不久,他母亲也撒手归去,家中剩他孤独一人。

年轻的田宏基和父亲的秉性截然相反。他认为,靠节俭是不能发大富财的,要发财必须心狠手辣,这样才能成大事。他先用自己的部分家产买了个村里的保长。民国十三年,田宏基强弄回来个女人,第二年就生下个儿子,起名田广财。想想他给儿子起的名字就知道他对儿子所寄托的希望。民国十八年,陕西大旱,千里赤地,遍野饿殍。田明轩在村里、茶壶山镇和仓颉庙开设了义粥,接济当地的灾民。田宏基却正好相反,趁机放贷起粮食来。他放贷粮食必须用土地典押,而且利是驴打滚的利,一个月就能翻一番。好多人家因为还不起借贷,逼迫失去了典押的土地。因为田宏基的歹毒,在村里他才有了 “七寸子”的绰号。田宏基的女人多病,家里受尽了丈夫白眼来、白眼去,心情自然长期不好。她也知道丈夫的乡行不好,终于郁郁寡欢因病而亡。年谨过后,他做的头一件事就是了盖了一座与田明轩宅子一模一样的大院子。大院盖好后,田宏基专门叫来戏班子唱戏并设宴庆贺。他请了联保和乡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来赴宴,当然也请田明轩了,但田明轩没有去。从那以后,二人虽然同属一村人,但极少往来。民国二十二年,田宏基又当了联保主任,通过连抢带占,他家的土地已经扩展到四百多亩了。抗战胜利后,田宏基当上了茶壶山镇民团的团总。他又在镇子里盖了个大院,村里的宅院倒是很少住。田宏基原想让在县城中学毕业的独生儿子田广财回家主持家业,可儿子死犟,说什么不愿受累赘,偏要到茶壶山镇小学当一名教师。这样,田宏基在村里的这个家,平日就剩下几个长工看守着宅院。

一夜的枪声,惊得田明轩没睡好。虽说这年头山上山下经常响枪,但白天女儿田玉娴急匆匆地回来、又急匆匆而去,他似乎感觉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他问过女儿,女儿却什么也不愿说。鸡叫头遍,田明轩就下了炕,穿了一件灰色洋布蓝袍,身上套了件短皮袄,拉开窑门,刚要出去。这时,夫人王氏睡在炕上问:

“他大,今儿咋这早出门?”

“没事,你好好睡。”田明轩回头答了一句,走出窑门,回身将门扇轻轻地带上。

拂晓的天空,虽然东方已经有了鱼肚色,但西边天上的星星还没退尽。天地一片朦胧色。院子里有个人佝偻着腰在扫地。不看身影,田明轩知道那是田老二。田老二是他家的长工。虽说他家现在只有三十亩地,但终得要有人伺弄。在收和种的农忙季节,田明轩有时还会雇佣两三个短工,但长年住这个院落里干农活的人也就是田老二一个人。在每天这时辰,也就是鸡叫头遍时,田老二就开始在后院扫地。负责前院打扫的是赵翼和他的女人腊梅,这两口是四年前逃难到这里的。当年,田明轩有病在家,刚好家里需要佣人,见赵翼三十多岁,高大壮实,人也很忠厚,就收留了他两口,一位当看门人,一位做了厨娘。

田老二在朦胧中看见了田明轩清瘦的身影,抬起腰小声问道:“老爷,你起来了!”

田明轩走上去,见田老二穿得有点单薄,关切地说:“他叔,你穿暖和些,天明前还冷。”

“没事。”田老二说,“我身子硬朗着呢!倒是老爷你是五十好几的人了,该当事身子。”

这时,田明轩小下声问:“他叔,晚上你没听见有啥动静?”

田老二抬头望了望村后的北山:“山上不停点地响枪。”

“开始的枪声,好像是在咱们村里,也没见守城门的人报信。” 田明轩忧心重重。

田老二说:“好像是村里,但我倒没留神。”

“我前院去看看!”田明轩说完,向前院走去。

田明轩走到前院,看见赵翼抱着一杆中正步枪守在天井中。他问过赵翼,也没问到多余的情况。赵翼听到第一声枪响,就起了身,拉了家中藏的一杆中正步枪走出厢房。他先检查了大门,见大门在里面关得严严实实。又在前院和后院巡查了一遍。后来,听见枪声渐渐向后山去了,他才放下心来。但是,他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就提着枪守在前院的天井中。

天,渐渐亮了。

田明轩让赵翼打开院子大门。他走到门外向村巷里看了看,只听得有人家的驴“呃──啊──呃”地叫,但却看不见一个人影。一定是夜间的枪声吓得村人都不敢出门了。见村里没有什么动静,田明轩走回院子,回头对赵翼说:“看好大门,留点神!回头问问保长苟才,夜晚(昨晚)到底是咋回事?”

田明轩洗漱完毕,去了正房。正房是四开间的大房。正中两间是客厅,东边一间是书房,西边一间是卧室。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幅临摹孙中山手书的“天下为公”的条幅。每天早饭前,田明轩都要在书房里坐上一阵子,看一会儿书。他在书房刚坐定。腊梅就把用安化砖茶熬好的一壶茶水提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田明轩轻轻地摆摆手,腊梅就出去了。他将热气腾腾的酽茶倒入桌上的宜兴茶碗后,端起茶碗“噗噗”吹几口气,试探地品咂上一口,然后闭上眼睛慢慢地体会着一种余味深长的茶香。几口热茶提神后,他这才戴起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看起桌案上的那本清代的小说《镜花缘》来。

田明轩看书正在入神,村北的山上又响起了枪声。他眉头一皱,拿起书卷走出正房来到天井。正在做饭的腊梅也匆匆忙忙从厨房走出来,吃惊地向北山望去。

田明轩担心夫人,就对腊梅说:“你去后院照看一下夫人,嫑惊了她。今天的早晌饭可以晚点。”

腊梅把湿手在自己围裙上擦了两下,点点头急急去了后院。

田明轩正要返回书房时,赵翼从大门外小跑了进来:“老爷,田团总来了,还带着七八个兵。”

田明轩听说“七寸子”田宏基来了,有点诧异,随后蹙了下眉头便说:“就说我不在……”

“参议员是不想见为弟了!”说话间,只见田宏基头戴礼帽、满脸挂笑,挪着胖胖的身子已经走进院子里来。田宏基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人个子瘦小低矮,秃子头、板板脸,山羊胡子一点点,一把驳壳枪斜背在肩上。田明轩认得那人是保长苟才。苟才本不是田卓堡人,他原是茶壶山镇里的一个小混混。不知何缘故,在田宏基当联保主任时苟才就投靠过来。田宏基当了民团团总后,就把苟才封了个田卓堡保长,还挂了个民团副官的衔。

“田团总,何事屈尊前来寒舍?”田明轩不热不冷地问。

田宏基眯眼嘿嘿一笑。他的眼睛太小,一笑便变成一条缝了。他摸了摸稀落的眉毛说:“为弟有要事和参议员商议。”

“商议?商议还带着人马?”

田宏基眼睛眯得更细了:“参议员误会了,我让他们都在外边候着呢!” 田宏基只带着苟才进来,把其他团丁都留在了门外,倒不是他怕田明轩这个县参议员,他知道那是一钱不值的虚职。他忌惮地是,田明轩的大儿子田玉堂是国军整编九十师的一个团长。去年十月,整编九十师在黄龙山一带被解放军歼灭了三千多人,田玉堂的团溃退到二百余华里以外的同州。后来整编九十师转战到洛川,田玉堂的团被留在当地休整补充,改编为第八行政督察区新编第二团。前不久,新二团接到命令开进黄龙山南麓。他就是跟着田玉堂的新二团回来的。

“有啥事?说吧!”田明轩不快地问。

田宏基见田明轩不请自己进客厅,脸上一堆笑说:“难道一杯水都舍不得赏脸么?”

田明轩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二人便进了客厅,在堂桌两边椅子上分左右坐下。田明轩说了声“看茶”,赵翼就进书房里去,把腊梅熬好的那壶茶水提了出来。他给茶壶续了些热水,摆上两个干净的茶碗,斟上茶水,这才轻轻退了出去。田宏基见状,也打了个手势,苟才哈腰点头退到客厅门外。

“田参议,咱村的田柱子通匪。”田宏基这才将五个月前田柱子带领解放军攻打镇子的事说了一遍,同时拍拍自己的左腿,“我这条腿就是那次打仗被打伤的。”

“真有这事吗?”

“真真的。”

“你们该不是来抓田柱子的吧!”田明轩问。

田宏基正容道:“是,不过那小子跑了!放心,他跑不了。他让我的人围到北边山上了。”

“那你跑到我这里干啥?”田明轩拧着浓眉又问。

“为弟难道不能前来拜访老兄么?” 田宏基咯咯直笑,好像谁搔了他痒痒的。随后,他眼珠子转了一圈,把头伸过来小声说:“老兄,田柱子他大田老二不是在贵府里当长工么,我得把他带走,好好地审问审问,看他是不是也有通匪的嫌疑。俗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生下个老鼠能打洞。儿子通匪,老子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说是么?”

田明轩严肃地道:“你说的是没有证据的事儿,田老二是我的人。你不能带走他。再说,他也没在,夜天(昨日)我打发他到县城商行找王茂盛掌柜去了。”

田宏基嘿嘿一笑,不相信地摇摇头:“田参议,可否让兄弟我去侧院瞧瞧?”

田明轩沉下脸:“田团总是要搜查我的宅院?”

“不敢,不敢!”田宏基还是堆着笑脸,“职责所在呀!”

“一个乡里的民团就敢搜查县参议员的家。” 田明轩一脸鄙视,伸出一只手说,“拿来!”

“拿来什么?”田宏基一头雾水。

“县长的搜查手令。”

“这……”田宏基笑不出来了。一句话呛得田宏基脸色发白。放在别人家,他早就下令让手下人搜查院子了。可是对于田明轩,他还不敢。

田宏基很快恢复了笑容,对外招了招手,苟才立马进来。田宏基说:“传我的命令,让咱们的人守好大门和后门!今天,除了田参议以外,谁都不准走出这个院子!”苟才弯腰应了声“是”,就小跑出去传命令去了。一会儿,苟才又小跑进来报告说,弟兄们已经守好了大门和后门,一只雀儿都飞不出去。田宏基摆摆手,苟才退出去守在天井里。田宏基这才一只手反复摸着他的眉毛,另一只手端起茶碗品着茶水说:“本团总就在这里等着田老二从县城回来。”

田明轩气得无方,碰见这个无赖,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正在田明轩发愁时,大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赵翼进来,喜气洋洋地对田明轩说:“老爷,老爷,少爷回来啦,还带着卫队呢!”

还没见到人,就听到大门外有人大声吼:“谁吃豹子胆了,敢围老子的家!”

田宏基一听田玉堂回来了,而且还带着卫队,不由一惊。他从客厅里看见魁梧的田玉堂一身黄呢子军装、脚蹬黑皮马靴,手提着一根黑色的马鞭大踏步地走了进来。后边跟着一位卫兵,卫兵手里提着一网兜大盒小盒的东西。

苟才显然并不认识来人,出手就拦。田玉堂挥鞭子就抽到苟才身上。

田玉堂瞪眼问:“外边是你的人?”

“是,是的。”

“狗日的,你敢围老子的家!”

苟才忙分辨:“弟兄们是为了抓共匪……”

没等苟才话,他脸上又挨了一下鞭子。田玉堂大声质问:“抓共匪,你抓到我家来了?”

这时,田宏基慌忙走出客厅,堆着笑脸小声叫:“贤侄,贤侄!误会,误会!”转身他踢了苟才一脚,说,“你这狗奴才,有眼不识泰山,这是国军田团长呀!”

“团长好,团长好!小的是本村的保长,也是保安团的团副。”苟才这才灵醒过来,他听过田玉堂的大名,但没见过本人。他忙堆出一副笑脸,一笑,嘴巴就露出一对大金牙。他边摸着自己被打疼的脸,一边弯腰必恭必敬地问候起来。

田玉堂转过身,面对着田宏基看了两眼。虽然按辈份和年纪,田玉堂把田宏基该叫叔,但他一点也不给这位团总的脸面,厉声说:“带上你的人滚!”

田宏基收敛起笑容,再也不敢说些什么,诺诺地退出到大门外,脸色阴沉地挥了下手,那七八个团丁灰溜溜地就跟着他离去了。

这时,赵翼说:“少爷,老爷在客厅呢!”

田玉堂好似没听见,却问老夫人呢。老夫人是田玉堂的母亲。

“在后院。”

“我见我妈去!”说完,田玉堂大步向后院走了去。

客厅中,田明轩见儿子不愿理会自己,不由摇摇头,叹了口气。

田玉堂并不是田明轩亲生的,他是田明轩堂弟的儿子。那是民国六年,田明轩刚参加靖国军时,这位堂弟竟然勾结山上的土匪干起了绑票的买卖。一次竟然在仓圣庙外绑架了本村一位上庙会的妇女。那家人没钱赎人,被土匪撕了票。这件事激怒了田卓堡村的所有人。兔子都不吃窝边草呢,绑票竟然敢绑到本村人身上?田武举是族长,因这件事羞愧得吐血病倒。田明轩知道了这件事,专门回来约了自己的堂弟,到西沟见面时就一枪击毙了他。那时,堂弟媳妇还怀着孕,后来难产,保住了孩子却没能保住大人。田武举就让田明轩两口收养了这个娃,取名田玉堂。田明轩在家中一贯威严,儿子从小就很怕他,父子二人交流也甚少。田明轩击毙田玉堂父亲这件事,在田卓堡村一直是件秘密,但难免会有一些风语流言传出。田玉堂十六岁时曾听到过这种传闻,但问过村里好多人,人人都矢口否认。田玉堂心里总有解不开的疙瘩,一气之下跑出家门当了兵,多年不回家来。后来偶尔回家,他不太理会父亲,对田明轩也不喊大,但对老夫人却很孝顺。他从小就将老夫人当作自己的亲娘。还有,他也疼爱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妹子田玉娴。这次,他奉命带领部队开到黄龙山下,夺回了茶壶山镇,可是黄龙山以北宜川战事正酣,世事难料,自己的部队哪一天还不知道会撤退到何处?因此,他到茶壶山镇第一件事就是回家探望母亲。

田玉堂刚走进后院,就见腊梅扶着王氏从窑洞里走了出来。原来赵翼将少爷回来的消息早告诉了夫人。“妈──”田玉堂把马鞭递给身后的卫兵,大步迎了上去。王氏拉着田玉堂的手,流下了眼泪:“娃呀,你可回来了。”

母子两人进了窑洞。田玉堂让卫兵将带来的东西都堆在桌子上,挥下手让卫兵出去。田玉堂一一指着桌子上的东西说:“这是省城德懋功的水晶饼,那两大盒子是同州的带把肘子,都是你老爱吃的。对了,还有两截绸料,一截给你老做件衣服,另一截给玉娴妹子做件旗袍。”

王氏说:“回来了就行了,还买啥东西?家里啥也不缺。”

这时,北山上“轰隆”传来一声爆炸,紧接着又听到一阵密集的枪声。王氏脸吓白了。田玉堂说:“妈,别怕,离咱村远着呢!”

“什么时候能不打仗?整天让人担惊受怕的。”王氏喃喃地道。

田玉堂说:“妈,咱不说世道了。说说你最近身子咋样?”

“好,好着哩!”王氏的喜悦全挂在脸上。

母子俩拉着闲话正高兴,忽然卫兵闯进窑洞里报告说:“团长,北山上发现共军!”

“别大惊小怪!”田玉堂回头对卫兵训斥道。

“民团的人全从北山上逃了下来!”卫兵说。

“就真有共军,听枪声也不过是三五个人而已。” 田玉堂轻蔑地哼了下,“民团那些人,一有风吹草动,个个比兔子跑得还快。”

过一会儿,又有一个当兵的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田玉堂一看,是团部的传令兵。传令兵飞骑十多里送来第八行政督察区保安司令部的命令。田玉堂接过一看,惊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呆着半天没有言语。

王氏在旁看见,着急问:“堂娃,你咋啦?”

“没事,没事!”田玉堂回过神来说。其实,他此刻心急如火。原来命令上通报,国军整编二十九军军部及整编九十师、二十七师在宜川瓦子街被围歼,军长、师长皆已殉职,说国军即将反攻黄龙山区,命令他坚守茶壶山镇,守卫好渭北通往黄龙山的大路。看到电报,田玉堂心中不由泛起了叽咕:北山上的枪声有捷克式机枪声,难道小股共军已经到了黄龙山上?想到这儿,他喊卫兵进来,又从卫兵手中要过马鞭,回头说:“妈,我得走了!”

王氏着急了:“吃了早晌饭再走嘛!”

田玉堂说:“党国为难之际,儿子效忠党国,忠孝不能两全。您老保重!”说完,他大踏步走出窑门。在通过前院正房时,他头也不回,大声对书房中的田明轩说了一句:“把玉娴接回来!要打仗了,太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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