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田岸的头像

田岸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12/15
分享
《拂晓》连载

第二章

昨夜,杏花也听到枪声了。

天一明,她要开门出去看看,她娘不同意。杏花的父亲去世得早,她娘就她这一个女儿。她娘说,北山上打枪了,民团的人在村巷里乱窜,太乱,说什么也不让她出门。一直等到村中的民团撤了,经不住杏花软磨硬泡,杏花娘这才点了头。

杏花今年十八岁,是村里最好看的一个女子。虽然,她穿着一身灰色的破棉衣,可人长得俊俏,额前留着一排刘海儿,扎着两条长辫子,辫梢绑着大红绒线头绳,特别那双大眼睛水汪汪的,见人一笑,嘴巴两边就会旋出两个小酒窝来。

杏花稍早要出门,她是想找田柱子。今天早晨,她右眼皮子一直在跳。俗语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她想该不是柱子哥出啥事了?她一出门,就向村北田柱子家跑去。跑到田柱子家门前,见破烂的木门在里面关着。她用力敲了半天,院内还没有个动静。于是,她大声喊:“柱子哥,柱子哥!”还是没人应答。

这时,邻居的院门“吖”的一声开了,从里走出一位老汉来。这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他身上穿着一件露着破棉絮的黑粗布棉袄,裤管像水桶一样大,腰间斜插一支吊着红布烟袋的旱烟管,稍走动,烟袋就晃来晃去,十分惹人注目。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两只深陷的眼睛,倒看上去很有神。杏花认出来了,这是何老汉。

何老汉一家是外来户,也是田卓堡最穷的人家之一。田卓堡的人并不欺生,只是何老汉一家人来到此地时,塬上已经没有了地,他家只好靠租种田宏基的六亩地过活,一年打下千斤来粮食,租子就得交一半。何家的院子有两孔破窑,连院子的大门都是荆条编的,因为人穷,村里人都不喊他大名,见面就叫“何老汉”。日子长,人们就渐渐地忘记了他的名字。

何老汉看见杏花十分着急,就说:“女子,柱子夜晚(昨晚)跑了,民团的人逮他哩。”

“逮住么?”杏花着急地问。

何老汉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不过何老汉说道,后山上枪响得紧,说不准跑上了后山。

这时,院子里又走出来一对青年男女,是何老汉的女儿春儿和儿子何大林。

春儿走上来拉住杏花的手,说:“妹子,没事!夜晚(昨晚)上我听见了,柱子跳墙跑了,好像是上了山。”

何大林说:“那我上山去看看。”

春儿说:“要小心!”

何大林说:“姐,我晓得。”

何大林和田柱子年纪相仿,二人关系又极好,两家又是邻居。但这时山上情况不明,他自告奋勇去山上找人,是有一定风险的。

何老汉点下头,算是同意了,不过他还是叮咛到:“多长个心眼,如果瞅见还有民团的人,就赶紧回来!”

杏花一急,辫子一甩,说:“我也跟你去!”

何大林开始不同意杏花跟他上山,但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

他们一起朝着后山方向跑去。在山脚下看到了血迹,杏花心顿时怦怦直跳。他们开始向山上爬,在半山腰看到了两具尸体。杏花捂着嘴,心里十分害怕,缓慢地挪着脚步,一时不敢走近。何大林走上前辨认一番,都不是田柱子。这时,杏花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他们又向上爬,爬到那道石崖下的石窝口,发现了一个羊皮包包,杏花认出那是田柱子的。她把那个包包捡起,翻开看到里面有火药和铁砂,于是就把包包斜挎在自己肩上,又继续向上爬。看看离山顶只有几十丈了,他们看到了一个恐怖的场面:七八个人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地面上、草丛里到处是黑红色的血迹,一滩又一滩,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腥味。杏花的心不由得又紧缩起来,站着不敢动。何大林小心翼翼走到这些尸体前仔细地进行辨认,把一些趴在地上的尸体的头一个个翻过来看。所有的尸体辨认完了,他还是没有发现田柱子。何大林对杏花摇摇头,表示都不是。

他们登上了山顶,山顶上空空如也。放眼三面的沟道和北边更高的山坡,也没发现一个人影。杏花用双手鞠成喇叭状放在嘴前,对着三面的山沟大声喊:“柱子哥──,柱子哥,你在哪里──”

没人应答,只有空谷回荡着阵阵的回声……

他们失神地下了山。

回到村里,杏花还是放心不下田柱子,于是就踅摸到村西田明轩的宅院大门前。赵翼站在门道里,看见杏花站在门口外,就走出来问:“杏花儿,你找谁?”

杏花把一只辫子拉到胸前,摸着辫梢低着头小声问:“叔,我伯在么?”

“柱子大?”

杏花点点头。

赵翼走上前左右看看,没有人,就压低声说:“在哩,在侧院,老爷不让说。对外人说是人上县里去了。”

“我想见,行么?”杏花问。

“行,行!”赵翼答应后又叮咛了一句,“别惊动了老爷。”

杏花点点头,就进了院子。她从前院轻轻走过,在正房的书房外听到田明轩小声念书的声音。她没敢发出声息,蹑手蹑脚来到侧门,进了侧院,看见田老二正在喂牲口。田老二用搅料棍把牲口槽里的草料和麸子搅拌均匀,不时还把搅料棍在食槽沿边上“咣咣”地掸个响。

杏花走上前说:“伯,我找你打听个事。”

听到有人叫自己,田老二回过头来。这是一张憨厚老实的黄脸,皱巴巴的像柞树皮,七横八岔,满是沟坎。田老二见是杏花,小声问:“杏花儿,你来了?”

“伯,”杏花问,“‘七寸子’是来逮柱子哥的么?”

田老二叹口气,点点头。

“逮住了么?”杏花又问。

田老二一脸愁容没有回答。

“那柱子哥现在哪达?”

“大概还在山上吧,反正他是不敢回村了。”

“山上没有啊,我和大林哥上山去过了,发现七八个死人,就是没见柱子哥。”

“这就奇了怪了?”田老二疑惑起来。

杏花着急了:“会不会柱子哥已经被民团抓到镇里了?”

田老二忧虑了片刻,道:“这……我就不好说了。”

“我这就去镇里打听。”

听说杏花要去镇里打听,田老二说:“女子,你能打听出个啥么?老爷让赵翼后晌去镇里接玉娴回来,你搭赵翼的大车去。见了玉娴,让她打听一下。”

“我为啥要找她打听?”杏花努起嘴巴有点不太愿意,她讨厌田玉娴也把田柱子叫哥。

“他哥是国军团长么,”田老二解释道,“她从他哥那儿能问到实在的音信。”

“那我给赵翼叔说去。”说完,杏花扭头就跑了。

中午过后,赵翼早早就赶着一辆大车来到杏花家门口。杏花家在村东,距田宏基的大院并不远。杏花早已收拾齐当,倚着院门等候在那儿。杏花娘拉着女儿的手,千叮咛万叮咛要小心。

赵翼说:“嫂子,放心,有我哩。”

杏花娘说:“听说镇子上到处都是兵,乱着哩!”

赵翼说:“咱少爷是团长,怕谁?”

赵翼的话,使杏花娘稍稍地宽下心来。

杏花上了大车,赵翼向辕上一坐,鞭子一摔,“驾”地吆喝了一声,驾辕的大黑骡子就小跑起来。大车出了村,翻过了东边的沟,径直向东,朝茶壶山镇方向而去。

约大半个时辰,他们来到了茶壶山镇。

茶壶山镇是个大镇子,丈二高的土城墙把镇子围得严严实实,东、南、西、北各开着四个城门。渭北高原有两条大路通到这里在镇子西门外汇合,然后再向北上了黄龙山。镇子刚好扼守在三岔路口,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茶壶山镇也是渭北高原和黄龙山交界的旱码头。镇子中有数百商户和店面,居住着好几千人口。黄龙山上的商贩经常把山上的苞谷、土豆、山货和皮货运到镇子里来和南来的客商交换棉花、食盐、油料和瓷器等。

今天,茶壶山镇的气氛明显和往日不一样。镇子的土城墙上,可以看见在一些士兵的看押下,许多民工在用沙袋堆工事。镇子的西门外设了一排拒马和铁丝网,只留有一个小小的放行口子。拒马后排列着一些站岗的士兵,个个持枪荷弹,严格盘查和检查着出入的行人。赵翼的马车来到西门前,七八位士兵的枪口立即对准了他。一位走上来士兵厉声问:

“干什么的?”

赵翼跳下马车,不慌不忙地回答:“接我家小姐回家。”

“你家小姐是干什么的?”

赵翼说:“是镇上的教书先生。”

“那女的,下来!”当兵的指着坐在车上的杏花。

杏花跳下车。当兵的淫亵的眼光把杏花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遍。杏花脸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那位当兵的走到杏花前说了句“先检查你”,说着手就向杏花身上摸去。杏花吓得脸色苍白。这时,赵翼一把拉住那当兵的说:“兄弟,对女娃子不要动手动脚,好不好?”

那当兵的有点恼羞成怒,抬手把步枪对准赵翼,刺刀已经抵到赵翼的胸前。赵翼一点儿也不害怕,说:“兄弟,请你高抬贵手。要不,我可要告诉我家的少爷。”

“你家的少爷?就是你家的太爷,老子也不怕!”那当兵的说。

这时,从那排拒马后走出来一位挎着驳壳枪人的问:“你家的少爷是谁?”

赵翼哼了一声:“田玉堂。”

一听赵翼报了田玉堂的名字,挎驳壳枪的人把那当兵的踢了一脚:“你找死呀!”

“排长,”当兵的把枪放下,脸色吓得煞白。

那位排长没理会那当兵的,转身哈腰对赵翼说:“兄弟们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说完,亲手把杏花扶到车上,随后他转过身,挥下手喊道:“放行!”

岗哨扯开了拒马,赵翼牵着骡子从拒马的口子通过。城门洞子下斑驳的青砖铺道被岁月的车马碾下了两条深深的车辙,马车木轮子“咕咚”一声滚进了城门洞下的老旧车辙,没几步就进了镇子。

茶壶山镇的国民党军队今天开始处于戒备状态,引起了镇内居民和商户的极大恐慌。镇子里到处都是慌乱的人群。一些有钱人已经赶着大车离开镇子,许多平民背着包袱、携着篮子带着儿女开始外逃。

这时,赵翼回头对杏花说:“女子,你不能乱跑,镇子里太乱,跟着叔到学校去。打探消息的事,见了小姐以后再说。”杏花赶忙点头同意。于是,他们赶着车从西街拐到南街,从南街的一个巷子进去,没多远就到了茶壶山镇小学的校门口。校门关闭着,赵翼停下大车走上前去敲了几下大门。门“吱”地开了个一尺宽的缝,从门缝中伸出来一位看门老汉的头。赵翼低声对那老汉说了几句话后,老汉的头缩了回去。一会儿,大门“吱吱”地全打开了。赵翼挥了下鞭子,将马车赶进了学校。

田玉娴见到赵翼和杏花后非常惊喜。中午前,田玉堂已经派人告知学校可能要打仗了,并叮嘱田玉娴乘坐民团的大车赶快回家。茶壶山镇小学随即宣布放假,学生和教员纷纷离校。一会儿田宏基派来了几个团丁赶着一辆马车来接田广财和田玉娴回家。田玉娴不愿意与田广财同行,她讨厌这个人。因为自从她来到小学后,田广财就经常有意无意地搭讪她,有时还会献上一个小殷勤。虽然田广财人还长得齐整,对人还算彬彬有礼,但她总觉得很假。同时,她也紧记着父亲的告诫:不得和田宏基家的任何人来往。她拒绝与田广财同行后,立即去了大车店准备雇辆车回家,没想到大车店早已没了车。她正在发愁时候,赵翼和杏花来了。

“赵叔,”田玉娴惊喜地问,“你是不是来接我的呀?”

赵翼说:“小姐,是老爷让我来接你的。”

田玉娴上前拉住杏花的手:“妹子,你又来镇子里干个啥?”

杏花挣脱田玉娴的手说:“我另有事,临时搭了个脚。”

赵翼说:“小姐,杏儿花是来打听田柱子的事情。”

“什么?柱子哥的事?”田玉娴一脸惊诧,“夜隔(昨天)我专程回去告诉他,让他逃。他没逃走么?”

赵翼把村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给田玉娴,最后说:“柱子现在下落不明,杏花儿怕柱子已经落在‘七寸子’的手里了。”

一听田柱子下落不明,田玉娴说:“走,找我哥去!”说完,她把几件衣服、几本书和一些化妆品统统塞进一个手提式的柳条箱里。她把箱子提出来放到大车上,然后把房门锁好,就上了大车。她看见杏花还呆呆地站在马车下,就伸出一只手说:“妹子,快上来!”杏花忧虑了一下,最后还是上了大车。赵翼赶着大车来到东街田玉堂的司令部,门口站岗的卫兵认识田玉娴,告诉她说团长在北街的德顺酒楼开会。田玉娴他们又急匆匆返回北街,大车在德顺酒楼门口停下。酒楼门口站岗的卫兵正要将这辆大车赶走,却见大车上跳下来田玉娴,慌忙换了一副笑脸:“小姐好!”

“我哥呢?”田玉娴问。

“团长在二楼。”

“我要见我哥。”田玉娴说。

“容小的上去禀报一声。”

“不必了,我自己上去。”田玉娴说完,回头对赵奎叮咛了几句,便大踏步走进了德顺酒楼的大门。

酒楼上,唯有的一个包厢里安排了张大圆桌子,围在桌子周边的人觥筹交错。田宏基堆着笑脸正给田玉堂和他的团副、参谋长以及三个营长逐人敬酒。这桌酒菜,是田宏基给进驻茶壶山镇的新二团军官的接风酒宴,也是给田玉堂的赔罪酒。红红绿绿的菜肴摆了一大桌,特别显眼的是桌子正中竟然有一只烤得焦黄的乳猪。乳猪外皮流着油,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气。田宏基站起来举着酒杯,笑容挂在肥胖的脸上,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弯下腰,先对田玉堂敬酒说:“贤侄,哎,不不,团长。早上冲撞贵府之事,纯属误会,鄙人罪该万死。鄙人自罚三杯,以示诚意。”说完,他一口气连饮三杯。

田玉堂见状,就端起酒说:“那是私事,本团长不甚计较。共军就在山上,有多少人马?动向如何?尚不得知。为党国事业,诸位一定要精诚团结,服从统一指挥。”

一听要服从统一指挥的话,田宏基微微一顿,眼神有了瞬息的呆滞,他见田玉堂正看着自己,忙拍拍胸膛说:“那是,那是,我们民团百十号人,完全听从团长指挥。”随后,田宏基又一一向在座的军官敬了一圈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田玉堂站起来,沉下脸严肃地说:“诸位,今早已经发现共军出现在北边山上,在党国危难之际,是我们报效党国的时候了。国军虽然在黄龙山以北宜川的瓦子街稍遇挫折,但我第一战区胡长官麾下有三十万大军,共军只有七八万乌合之众。本团长接到上峰电报,共军有犯我茶壶镇之举动,诸位要恪尽职守,共同守好茶壶山镇。按原先部署,第一营马上要抢占镇北边的独立山地茶壶山,扼守黄龙山的下山道路,二营、三营和民团负责镇子的防务。今天在此颁布战场令:畏战者,杀!逃跑者,杀!不听从命令者,杀!凡有功者,不论军官士兵,一律重赏!”

田宏基面有难色,一时没有了言语。田玉堂居高临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冰冷的目光顿时让田宏基打了个激灵,本来斜坐的身子一下子就直了起来。三位营长“啪”地站起来齐声回答:“报效党国,忠贞不二,服从军令,誓死守城!”

田玉堂双手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示意大家坐下。

这时田玉堂回过头对田宏基说:“这两天,就拜托田团总将镇子里的百姓全部给老子清理出去。”

“撵百姓?”田宏基疑惑地看着田玉堂,“把百姓留在镇子里,共匪攻打镇子就会有所顾忌。”

田玉堂脸一沉:“镇子里的百姓均是国民政府的子民,老子和共军打仗,还用不着用老百姓来做盾牌。”

见田玉堂说得如此斩钉截铁,田宏基只好无奈地点了下头。

参谋长按捺了一下自己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放缓口气道:“诸位也不要太过紧张,共匪的大部队从宜川已经全部溃败到洛川、宜君一带,黄龙山上只有小股共匪而已,就是犯我,也不是对手。”

田宏基左手摸着他的稀稀眉毛,眼珠子转了几圈,吞吞吐吐地道:“共匪往往虚虚实实,来去无踪。据我手下人报告,在黄龙山这一带,距咱茶壶山镇东边三十里地的将军岭上也发现了共匪的正规军……”

“不可能吧!”参谋长怀疑地看着田宏基,“即使有,也是小股共匪,不足为患。”

这时,包厢外突然传出了一阵争吵声。随即,只见田玉娴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后面紧跟着苟才。苟才抢先小声叫道:“团总,我挡不住小姐呀!”田宏基这个时候拿着一只鸡腿,一下子全塞进了口中吃得正香。他正想发火,看来人是田玉娴,就愣住了,把想发的火连同鸡腿一下子都咽进了肚子里。

田玉堂站起来,走到田玉娴前小声说:“玉娴,你胡闹啥?”

田玉娴一把拉住田玉堂,把他拉到包间外质问:“哥,民团是不是抓了柱子哥?”

“田柱子?”田玉堂沉下脸,“那小子通共。”

“你说抓了没抓?”

“那小子让共军给救了。”田玉堂说,“玉娴,你以后不可以再和他来往。哥如果见到他,也要抓。”

田玉娴听了,对着田玉堂“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