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上)
一九四八年的春季,注定是一个风起云涌的季节。
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北野战军继宜川战役之后,一部向黄龙山麓出击,三月九日突然以两个纵队包围了洛川县城,截断了驻守在延安孤城的国民党整编十七师的补给线。胡宗松南收到洛川告急的电报后,立即命令在豫西的国民党第五兵团去解洛川之围。第五兵团害怕在野战中被歼灭,开至渭北几个县城及其以南地区后,不敢轻易北上。西北野战军在围城打援两个目的均没有实现的情况下,及时改变了战役部署,决定趁胡宗松南部主力集结在渭河以北、洛河以东地区而后方兵力薄弱之机,以一个纵队的兵力继续围困洛川,主力于四月中旬挺进西府、陇东。至五月中旬,歼灭国民党军两万一千余人,一度解放了西府和陇东广大地区,摧毁了国民党军在陕西宝鸡的重要补给基地,并于四月二十一日收复了革命圣地延安。然后又大踏步地返回了洛川和黄龙山区一带。
收麦后,七月初,渭北高原,风云突变。
趁西北野战军在黄龙山区休整之机,胡宗南的四个整编师十个旅,一个骑兵团,共七万八千余人,分左右两路压向渭北高原。其中,以整编十七师和整编三十八师为右路,进攻古正县东边濒临黄河的两个县,以切断西北野战军与晋南的联系;以宗松的王牌整编师主攻,由洛河以西进犯茶壶山,目标是占领黄龙山区的石堡城;另一整编师在古正县西侧百里许的铜官县进击。
田玉堂心情好到了极点。他高兴地在房间转着圈子,并且双手挥舞。他的残部开到古正县城后,被绥靖公署划归到宗松的王牌整编师的二十八旅,改为暂编第二团。田玉堂的部队虽然是暂编团,不是主力,但在兵源上得到补充,而且得到了大量的新武器和兵饷。
田玉堂双手叉腰对田宏基说:“想想看,人这一辈子,有时候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次划归宗长官指挥,不但三个营补充齐全,而且一半装备全换成了美械装备,炮连也有了六门迫击炮。你说说,这是不是好事砸到头上,想躲都躲不开?”
田宏基坐在椅子上没吭声,眯着眼慢慢地抚摸着他那稀疏的眉毛。
田玉堂看见田宏基心事重重的样子,问:“这,你还不高兴?”
“团长,”田宏基挪了挪肥胖的身子,“宗长官电令我部必须于月底和他会师茶壶山镇。我部的粮食不多了,古语说得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田玉堂哈哈笑了:“胡长官这次拨给了我五千银元的兵饷,还发愁什么?哈哈,不是那不值钱的法币。”
田宏基一脸认真:“银元能顶饭吃?”
田玉堂拍拍田宏基的肩膀:“放心,我的参谋长,一到茶壶山镇,我马上就用银元征购军粮。”
田宏基道:“全师一万五六千人马涌到茶壶山镇后都要粮食,能到我们手中又有多少?这次清剿共匪,我看一个月都难完成清剿任务。一个月下来,又得多少粮草呀!”
田玉堂愣住了,摇摇头说:“一个月,难道我们还打不败共军?”
田宏基道:“蒋总统说剿共,这几年下来,共匪是越剿越多,我们的人马是越剿越少。一个月,这还是乐观的估计呀!”
一句话让田玉堂从梦中惊醒,于是就说:“那我现在就征购粮食。县城周围四社和县城南一带都是产粮区,现在又是麦罢刚过,轻轻松松就能征购到我部需要的粮食。”
“征购?”田宏基眯着个眼,用一副狡黠的目光看着田玉堂。
“怎么,有问题吗?”田玉堂问,“现在咱们手中有五千大洋啊。”
田宏基摇摇头,嘿嘿地笑了:“团长这是在给我装傻呀!”
“什么装傻?你给我说清楚?”田玉堂不悦地蹙了下眉头。
田宏基说:“军粮,咱们国军哪个部队不是只征不购。”
“你说的是抢啊!”
“说白了,就是个抢!这样省下的大洋就是咱们的了。当然团长该拿大头……”
“住口!”田宏基话没说完,田玉堂就变了脸,“你想让别人骂老子的娘啊?老子不会干喝兵血的勾当。”
听了这句话,田宏基脸色十分难看下来,他打蔫似地坐在椅子上不再说话,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田玉堂喊来了副官:“传我命令,除留一千一百块大洋买粮款和四百块大洋团部开支外,其余三千五百块大洋全给弟兄分了。”
田宏基一愣,嘴唇嗫嚅了一下,终于没吭声。
副官感到意外:“团长,不给咱们多留一点儿?”
“不留!弟兄们提着脑袋跟我不容易,都是卖命的钱。” 田玉堂说完,挥挥手。副官答了一声“明白”,就出去安排。
田玉堂回头对田宏基说:“参谋长,明天,就派人员去四社征购粮食。”
沉默了半晌,田宏基才轻轻地摇摇头说:“不,不妥,我们征购粮食,肯定能引起共匪的注意。两军主力即将对决,共匪更缺粮。我师的主力全在洛河以西,要在茶壶山镇西南才能渡过洛河,北进茶壶山镇。河东就我们一个团,势力单薄呀!团长难道忘了今春共匪奔袭县城的事么?即使我部能顺利搞到足够的粮食,届时到茶壶山镇后,宗松长官见我们粮草充足,一句话要调粮,我们还能抗住不给?我们是暂编团,本不是人家的原班人马,团长始终要记住这点,才不会吃大亏。”
“那怎么办?”田玉堂有点发愁。
“此事还需团长亲自出马。”
“哦?”
这时,田宏基从坐位上站起来,俯身对田玉堂说了几句悄悄话。
天刚黑,田玉堂就带着十几个卫兵从东街的书院出来。
文庙东邻的书院,历史上本来是读书的地方。民国初年后书院变成了军政部,因为历年的驻军都选此处为指挥部,当然田玉堂的司令部现在也驻扎在这儿。因为要打仗的风声很紧,天黑后家家户户都关了门,街上的行人很少。偶尔有个别行人,看到这十多个带枪的军人早就远远地躲开了。田玉堂从东街走过北街来到祖师庙巷前,向左一拐进了端正街。端正街是这个县城中心的一条商业界,几乎所有的商铺、药店、饭馆都集中在这条街上。田玉堂来到街中一所大商铺前停下,一眼望见铺子店面正上方挂着一块大匾额,上面金字榜书有“同盛兴商行”五个大字。店铺已经关门,一排黑色的排门关得严严实实。田玉堂用手指了一下店铺,一名卫兵上前把门敲得“咚咚”响。里面传出来一句不耐烦的声音:“打烊了,明天来吧!”卫兵不理,还继续敲着门。一块门板打开了,伸出来一个脑袋,见敲门的是一位挎着汤姆逊冲锋枪的国民党士兵,不由吃了一惊,再抬头一看,看见了田玉堂,就慌忙卸掉三块门板,从店铺大堂走了出来。这是一位年轻的伙计。
田玉堂问:“王掌柜在么?”
“在,在”年轻的伙计回答,“少爷,请──”
田玉堂大步跨进门去,卫兵们则一字排开守在店外。伙计跟在后面,向大堂内喊:“少爷来了!”
田玉堂走进大堂,柜台上点亮着一盏马灯,只见从后堂闪出一个人来。来人身着黑色的长袍马褂,机灵而又满面春风,见了田玉堂就拱手行礼。田玉堂认识,这是同盛兴商行的二掌柜。
二掌柜说:“少爷,后院请。”
田玉堂跟着二掌柜走进后院。后院是个大院子,两边各有五间厢房,一边是库房,另一边住着七八名伙计还有一间伙房。正房三大间,正中是客厅,两面分别是掌柜王茂盛和二掌柜的住房。客厅的罩子煤油灯早已点亮,王茂盛已经站在客厅门口迎接田玉堂。
“少爷好!”王茂盛打恭行礼。
田玉堂微微点了下头,算是回礼。别看田玉堂一直对父亲田明轩不太理睬,但他对王茂盛心中还是有点佩服。王茂盛不但是他的长辈,而且在做生意上确实相当精明。王茂盛将田玉堂请进客厅让到上座,二掌柜让伙计送来茶水,然后二掌柜知趣地退出去并将房门轻轻地带上。
王茂盛问:“少爷大驾光临,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在下办的?”
田玉堂说:“这次不是给我办事,是给党国办事。”
王茂盛不动声色地说:“请讲。”
“给国军筹购三万斤小麦,报酬一千一百块大洋。”
王茂盛沉吟起来。
田玉堂有点不悦:“王掌柜,这点事难办么?一千块大洋,三万斤小麦,一百块大洋的麻袋钱和运费。县城这一带就是这个行情,我还能让自己的商行吃亏?”
“不,不,”王茂盛说,“在下只是好奇,征粮本是县政府的事,为何还要咱们商行来办?”
田玉堂说:“县政府已经够伤脑筋了,他们接到专员公署的命令,要为数万国军完成征粮任务。我让你筹购的是我的部队的军粮。”
王茂盛一听,知道不好再推脱,就一口答应:“行!”
“不过,这些粮除少部分送到我的团部外,大部分粮食你得亲自押送到田卓堡,对外只能声称是同盛兴的粮食。”
王茂盛没说什么,眼镜片后的眼神闪了一丝疑惑的光,“国军要北进?”
田玉堂抬头看了王茂盛一眼:“你问得多了!”
“是,是,”王茂盛道,“国军的军粮为何国军自己不押送?”
田玉堂解释道:“县城以北到是‘拉锯区’,暂时没有国军队伍。我部若武装押运,怕被共军或共党游击队盯上。以商行的名义运到田卓堡,就安全多了。”
“商行运送军粮,少爷不怕出意外?”
“放心吧,本座也了解共军的政策,共军不会没收工商业的任何物资,也不会向工商业进行摊派筹款。”
听到这里,王茂盛问:“运到田卓堡后,存放哪儿?”
“放在家中的仓库里。”
“哎,”王茂盛叹了口气,“东家吩咐,让我们借忙罢也要收购一批小麦存放家里,家中的仓库怕倒腾不开!”
田玉堂基本上是不回家,家中情况一点不了解,而且他和父亲有隔阂、也不说话。他根本不清楚父亲是不是让商行收购粮食,于是脸一沉就问:“家里的三十亩地打的粮还不够吃的?家里要存那么多粮干啥?”
看到田玉堂怀疑的神色,王茂盛说:“东家说,战乱之时,多备些粮,没瞎处。”
田玉堂一想,也是,于是道:“那就寄放在田宏基家。他家是个空院子,仓库也空着。”
王茂盛:“是个好主意,可是东家和咱商行从来不和那家人打交道……”
田玉堂把桌子一拍:“这放心,我让田宏基给他家看门的人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