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这一天,古正县委搬到了田卓堡。
县委的几位领导的住宿和办公在田宏基院子的后院,前院住着几名干事和警卫班。县委临时驻在田卓堡,因为茶壶山战役后这儿已经是稳定的解放区了,更重要的是这里地理位置极好。
县委书记去了关中地委开会。王茂盛安顿好县委机关后,就登门来到田明轩家。他不可能再去做同盛兴商行的掌柜,因此需要对田明轩交代一下。更重要的是关中地委刚刚传达了中共中央西北局在延安召开地委书记联席会议精神,西北局书记指出新区的主要任务:“就是联合和中立一切可能联合和中立的社会力量,帮助人民解放军消灭国民党军队。目前新区不进行分土地、分浮财,而把打击目标只限于反动武装力量和政治上最反动的恶霸分子,实行减租减息和合理负担政策”。根据田明轩的情况,他想动员田明轩为新政府做点事。
一听到王茂盛进了家门,田明轩就迎出了客厅。
这时的王茂盛还是浓密而灰白的短发,大方脸上戴着一副黑边眼镜,不过已不穿蓝色长袍,代替的一身兰灰色的解放军军装,显得更为精干,只不过胳膊上并没有佩戴解放军的臂章。
王茂盛双手一拱,喊了一声“东家”,田明轩忙还礼说:“不敢,不敢,王副书记还是直呼鄙人的名字为好。”显然,田明轩已经知道王茂盛是中共古正县委副书记。田明轩把王茂盛迎进客厅,一会儿茶水也上来了。虽然过去田明轩隐隐约约地猜到王茂盛可能是中共地下党的成员,可是他没料到王茂盛竟然有如此高的身份。
王茂盛说:“既然不让称东家,我还称田兄,可好?”
田明轩一脸尴尬:“不敢当,不敢当。喝茶,喝茶!”
王茂盛喝过几口茶水后说:“田兄你我相知几十年,你是一位开明士绅。十一年前,你就捐助我们八路军一千大洋。”
田明轩轻轻摆手道:“那些事都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这多年,为弟利用同盛兴商行掩护,为我党筹集了些经费。”王茂盛坦然道,“今天给你讲开来,这些经费都没有动用过你的本钱和利息。”
田明轩低下声来:“其实,我过去也猜到了你的身份,因此这几年我回到田卓堡,不去过问生意上的事,放手让你全权经营。”
“谢谢老兄了!”王茂盛说,“不过这一次,同盛兴因为我们被毁掉了。”
田明轩忙分辨道:“这咋能怪你?同盛兴是被我儿子放火烧掉的。”
“县城虽然现在是拉锯区,但不久终会回到人民手中。那时,你再把同盛兴开起来。”王茂盛说。
田明轩长叹口气道:“老朽已经没有年轻时候的那种雄心大志了,后半生只想围着这三十亩薄田过平淡的日子。”
王茂盛笑了:“我还能不了解田兄?田兄不是那种只想浑浑噩噩过日子的人。到时把同盛兴再开起来吧,不过为弟不能再给你当掌柜了。”
田明轩听到此话,一时没有了言语。
王茂盛说:“不光同盛兴要开起来,也希望老兄能带头并组织县城的大小商号和铺子都开张起来。人民政府保护工商业。”
田明轩没有回答,只是给王茂盛的茶碗中续上热茶,然后客气地伸手说:“喝茶,喝茶!”
王茂盛接着告诉田明轩,古正县委在茶壶山镇准备举办个训练班,为县城解放后提前培训些有文化知识的干部,他希望田玉娴去参加这个训练班。这件事,田明轩倒是答应得挺痛快,不过他补充了一句,这件事还是得征求一下女儿的意见。
“那是当然。”王茂盛说完后,话题一转,“最后一件事还得田兄亲自出马……”
“何事?”田明轩问。
“希望田兄能为田玉堂团长写一封信……”
“哦?”田明轩感到十分意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劝他起义反正,现在的形势你也看得清楚,国民党反动派没几天日子啦!”
田明轩听后,拿起茶碗慢慢喝了几口,低着头反复把玩着茶杯,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王茂盛追问了一句:“这件事有难处?”
“不,不,”田明轩醒悟过来,慌忙摆摆左手,“老朽不知道这个逆子现在何处?”
王茂盛说:“他的队伍现在驻扎在洛河川道的永富镇。”
田明轩无奈地轻轻点了点头。
这时,王茂盛说他还要去看看村里养病的伤病员,就起身告辞。田明轩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到大门外。送走王茂盛,田明轩走回院子,进了客厅。他在客厅缓缓地踱着步子,心里反复盘旋着王茂盛说的那几件事。他虽然没有表态是否重新开张同盛兴商铺,其实这是他最近一段时间心里一直惦念的事儿。王茂盛和他手下的伙计不可能再给他操持商铺了,好在他在古正县商界有好多人脉,找一位可靠的掌柜还是不难的事。现在,王茂盛登门请他重新开张同盛兴,他不由心中暗暗高兴了一阵。让玉娴参加培训班也是好事,就是给儿子田玉堂写信这件事让他犯了难。他和儿子的紧张关系,外人并不知情,他自认为儿子并不会听他的话。不写吧,他真的还不好给王茂盛交代。想了一阵子,他背着手走出客厅喊了一声:“赵翼──”
赵翼应声从大门口跑了过来。
田明轩说:“你去后院把玉娴给我叫来。”
一会儿田玉娴来到客厅:“大,你叫我啥事?”
田明轩坐在椅子上,清了清嗓子:“你整天闲在家,给你找个事干干,咋样?”
“好啊”田玉娴高兴地说,“我正在家闲得心慌。啥事?经商的事我可不干。”
田明轩向前微微倾了下身子:“娴,这天下看来不久就是共产党的。”
田玉娴嘴巴一撅:“我早给你说过,蒋介石、胡宗南迟早都要完蛋的。”
“好,好,算你未卜先知。”田明轩说,“刚才,王掌柜……不,王副书记说,要为接收全县政权培训些干部,县委在茶壶山镇办个训练班,你愿意参加不?”
“愿意,愿意”田玉娴满口承应。
“不过……”
“不过啥子?”
田明轩沉吟了一时才说:“你得给你哥写封信……”
“我才不给那个顽固反动派写信呢!”田玉娴撅了一下嘴。
“让他反正。”
“大,那你为啥不给我哥写信呢?”
“你不晓得你哥和大的关系?他能听我的?”说到这儿,田明轩不在乎加上一句谎,“这可是王副书记给你的任务哟!”
听说是王副书记给的任务,田玉娴忙点头答应了。
转眼间进入了九月,没几天就是白露,天气开始变得凉爽起来。
一个月前,陈勇的老虎团随主力部队在郑家乡歼灭了胡宗南的宗松王牌师后,一鼓作气南下解放了古正县城。部队在县城驻扎两天后,又全部后撤到黄龙山下进行休整。老虎团还驻扎在关口小村,巩固茶壶山镇这一带的新解放区。四旅和二纵的主力则转到东边六十华里外的黄龙山下的几个山村休整。老虎团到关口村半月来,一边休整一边帮助村民恢复被战火焚毁的房屋。
这天早晨,太阳还没出来,大地还飘散着薄雾。 陈勇和团政委徐国伟早早起来要到村外走走,两名警卫员跟在后面。陈勇昨天去旅部,回来已经深夜,所以他一早就约了徐国伟碰面。来到村口,值勤的哨兵给他们敬礼。陈勇和徐国伟回过礼后,陈勇问另一哨兵在哪里?这时,村口边那棵大槐树上茂密的枝叶丛中传来几声鸟叫声。陈勇满意地点点头,他知道暗哨设在大树上。
村外,东方已经有了白色。田野和村庄一片宁静。眼前,若不是那条围着村子的战壕外,没有人会相信半月前这里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斗。村里传来了起床的军号声,震落了天上不多的星斗。军号声引来村内此起彼伏的狗吠,此刻就见有拾粪的村民走出村来。一会儿,隐约听见村子里士兵的操练声。
徐国伟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感慨地说:“眼前的和平与宁静多好哇!”
陈勇说:“马上又要打仗了。昨天我去旅部,旅长说毛主席给野司发来了电报。野司首长说要把电报传达给各个纵队的每个旅、每个团。”
“主席有何指示?”徐国伟盼切地问。
“主席说:歼灭三十六师甚慰。目前如我军尚有余力,敌三十八师等部又有歼灭机会,则可于休息数日后再打一仗,否则应即收兵休整若干天,然后再在渭北寻机歼敌。渭北是产粮区,东起黄河,西至淳耀,正面颇宽,敌军摆成一线利于我各个攻歼,在渭北专门打胡,陇东马部不一定增援;若向西打马,则胡必增援,在渭北再歼几部胡军,对于抑留胡部在陕,不向中原进犯又是一大利益。”
徐国伟说:“部队休整了半月,通过新式整军运动,我们的战士已经急得嗷嗷直叫。”
陈勇望着南方:“胡宗南的三个整编师已经全部集结同州北部一带布防,防止我军南下关中平原,想来下次战役将会在那儿展开。”
“那你没向上级争取我们老虎团担任先锋部队?”徐国伟问。
“那当然,先锋啥时能离了咱老虎团?”陈勇自豪地说,“旅长已经答应了。昨天回来的路上我想,我们是不是该派几个人去胡宗南防线一带侦察一番。孙子兵法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打仗不能打无准备之仗。”
“我同意!”徐国伟点头后问,“打算派谁去?”
“打算让侦察排赵奎带几个人去。前几日赵奎不是捎话来说要求归队,想来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徐国伟说:“最好让古正县委也派一名熟悉那一带情况的同志一并前往。”
陈勇说:“好,政委,下午你去一趟田卓堡和王茂盛副书记联系一下,请他们予以支持,走时把田柱子带上。这小子是棵好苗子,让他接他们排长回来,顺便也让他看看家。”
三人,三马,在田间的道路上飞驰。
道路两边的庄稼地长满一人高的了苞谷,一眼望不到头。午后的太阳十分温暖,也耀眼。有风,带着初秋凉爽的味儿。
徐国伟带着警卫员和田柱子不到半个时辰,策马到了田卓堡村外。进了村堡的南城门,三人跳下马。田柱子牵着马走在前边,徐国伟走在田柱子身后,警卫员牵着两匹马跟在最后边。他们绕过祠堂,来到村中间的十字路口。田柱子为政委指点了古正县委驻地的方向,于是徐国伟和警卫员朝东去了。
田柱子沿着村巷北去。他来到自家院门口,将马拴到门外的一个石桩上,然后缓缓推开院门。他听到西边的窑洞里传来两个女人的嬉笑声,其中一个声音很熟悉。他朝西边窑洞走去,正要揭开窑洞门帘,窑洞门却“呀”的一声开了,迎面撞见了杏花。杏花碰见田柱子,一时愣在那儿。她日日想、夜夜盼的人儿如今就站在她的面前,她红着脸不知所措。田柱子见到杏花,欣喜得眉毛弯成了两个新月儿。春儿从杏花身后走上前来:“哟,这不是柱子么?啥时回来的?快,快进来。”
田柱子叫了声“春儿姐”便走进窑洞,杏花跟在后面。杏花没有说话,只是把田柱子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个把月没见,咋哩,不认识人了?”春儿打趣地说。
杏花脸一红,说看柱子打仗受伤没?
“好着哩,咱机灵着呢!” 田柱子得意地捶捶自己胸膛,随后问,“排长呢?”
春儿努努嘴,说在隔壁窑洞。
田柱子告诉春儿和杏花,说自己回来是有任务的,是接赵排长和几位伤员回部队。春儿一听,知道事关重大,就领着田柱子去隔壁的窑洞。杏花紧跟在后面问:“你回来见过伯么?”她说的是柱子的父亲田老二。田柱子说任务紧,还没顾上。杏花说:“那我得赶紧给伯说一声。”说完话,她就慌里慌张地跑了出去。
杏花带来的消息让田老二感到既意外又高兴。意外的是儿子在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情况下突然回来,听说儿子在茶壶山战役中安然无恙又让他十分高兴。当他得知儿子是前来接赵排长几位伤愈人员归队的,可能今天就要离开田卓堡,他立即到书房向田明轩告半天假。他得看看儿子。
田老二走进田明轩的书房,没想赵翼也在书房里。田明轩坐在书桌后,以往清瘦威严的面孔挂满了和蔼的颜色。见田老二进了书房,田明轩站了起来,说他知道柱子回来了,当大的也该看看儿子去。随后他对赵翼说:“赵排长他们要回部队,你也去送送你弟弟。”
赵翼此时心里十分着急。他这几天正为赵奎的婚事奔波,见春儿对赵奎有意,他侧面做了何大林的工作又征得何老汉同意,正待说服赵奎的当儿,听说弟弟马上就要归队,他焉能不急?眼看仗越打越远,何时再能见到弟弟都是不好说的事儿。他和腊梅一直没有后人,赵家的传宗接代全指望在弟弟身上。虽然他心中十分着急,但表面上还得装作和平时一样:
“老爷,我去去就回……”
田明轩说:“去吧,甭管家里。”
“最近山下好像有点不太平,家中没人,我不放心。”
“有啥不放心的?”
“听说山下出现一些国民党的散兵。”
“共产党的县委就在咱们村,保险着呢!再说,老朽就是一个老头子,平日又没得罪人,有谁和老朽过不去的?”
“老爷,那我们去了。”
田明轩挥挥手:“去吧,去吧。”
赵翼一出院门,急急忙忙就朝田柱子家快步走去,把田老二和杏花两人远远甩在了后面。
赵翼到田柱子家时,赵奎和两名伤愈的战士正在窑洞里打背包。赵翼一见就问赵奎他们啥时候回部队。赵奎回答说马上就走。这一下可急坏了赵翼,他一把拉起赵奎到院子一个角落。
赵翼朝窑洞瞅了一眼,小声问:“春儿呢?”
赵奎说:“别的家还有两名战士已经伤愈,她去帮助他们拾掇行囊去了。”
“那件事,你答应不?”
赵奎说:“啥事?”
“啥事?”赵翼轻轻地打了一下赵奎的头,“你这小子是在装蒜,还是忘了?媳妇的事么。”
“这事我说了不算……”
“先问你,心里有没有春儿?”
赵奎轻轻低下了头。从心里讲,这半月来,春儿对自己的细心照料,他对春儿很有好感,也有那点意思。可是春儿呢,有没有那意思?他不知道,何况一个大男人怎好当面把话挑明呢。
赵翼见赵奎那种神情,立刻就明白了。
“你从哪儿找像春儿这般的好女子?”赵翼口中继续数落着弟弟,“男人就是粗心。春儿有意,连哥都看出来了。春儿他大何老汉已同意这桩事。现今就看你的了。你刚才说你说了不算,哪谁说了算?”
“这事得组织批准。”赵奎讷讷道。
“你蒙谁呢?提亲订婚队伍上也管?”
“那总得给组织上报告一声么。”
“行,你们团就住在沟对岸的关口村。哥今天就送你们回队伍上去,顺便给你们的长官报告一下。不过走前,你得把这桩婚事先应承下来。”
“赵翼叔,你就不用到部队上去。我们团的政委已经在咱村了。”原来田柱子从窑洞里出来,显然他已经听到了赵排长两兄弟的谈话。
“真的?”赵翼一阵惊喜。
田柱子说:“政委已经在县委那边。”
赵翼问:“政委是个啥官?”
田柱子说;“是和团长一样大的官。”
赵翼说:“那感情就好,我一会儿去找他。”
田柱子不信:“你敢去找我们政委?”
“有啥不敢的,”赵翼说,“他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人不成?”
正说话间,田老二和杏花进了院门,赵翼、赵奎和田柱子三人立刻止住了话头。
田老二见三人停住了谈话,就问:“柱子,你们刚才说啥呢?谁吃了谁?”
“没,没说啥?”田柱子慌忙摆手。
赵翼和赵奎也辩解说没说啥。
田老二说:“柱子,你马上又要走了,也不晓得何时能再见面。咱爷三个去窑洞拉上一会话吧。”
田柱子点点头,跟着父亲朝窑洞走去,杏花红着脸跟在田柱子后边。院子里只剩下赵翼兄弟俩。赵奎还想给赵翼说什么,赵翼举手止住了,说他立马就去村东田家大院去找政委。赵奎慌忙拉住哥哥。两人正在拉扯期间,赵奎突然放开了手,朝院门方向小跑而去。赵翼回过头,见院子里走进来两位穿着灰衣服的军人。前边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戴着眼睛,后面跟着一位年轻精干的小伙斜背着一把驳壳枪。只见赵奎跑到中年军人面前立正敬礼,并大声报告:
“报告政委,特务连侦察排排长赵奎归队,向你报到!”
政委徐国伟和蔼地问:“赵奎同志,伤好了吗?”
赵奎用拳捶了两下自己的胸膛:“报告政委,没问题!”
旁边的赵翼这才明白,原来这位中年人就是弟弟部队的政委。于是,他就走上前去对徐国伟说:“这位长官,你就是政委?”
徐国伟笑了:“这位老乡,我们队伍没有长官,你就叫我老徐或徐同志。”
赵奎尴尬地介绍说:“政委,这是我哥赵翼。”
徐国伟十分惊喜,他知道赵奎的身世,他忙拉住赵翼的手说:“自己人,自己人呀。你们兄弟失散四年,今日重逢,大喜事呀!”
赵翼见徐国伟态度亲切,没官架子,就小声说:“老徐,我能不能单独和你说件事情?”
“行啊!”徐国伟笑着点下头,随后朝警卫员和赵奎轻轻地摆了一下手。
看见警卫员走出院门,赵奎走进了窑洞,赵翼这才说话:“老徐呀,俺赵家就俺弟兄俩。俺今年三十七岁啦,不怕你笑话,至今还没个娃。无后为大不孝,俺赵家就指望俺弟了。俺给他瞅下个媳妇,是俺村的妇女主任,人没嘛达。这门婚事,就求你点个头了。”
看着眼巴巴的赵翼,徐国伟摘下眼睛,用衣角擦擦镜片,一边解释说:“老乡,咱部队上有规定,赵奎不够条件呐!”
“啥条件呀?”
“年龄二十八岁,参加革命五年,团级干部,三项条件缺一不可。特别今年是个特殊年份,够条件的也要推迟结婚。我们陈团长今年三十岁了,还没结婚呐。”
“嗨,政委,你说的是结婚。”
“那你说的啥事?”徐国伟有点奇怪,他重新把眼镜戴上。
赵翼说:“队伍的规矩俺懂。俺就是想给俺兄弟定个婚。”
徐国伟笑了:“订婚部队不管。”
赵翼说:“俺兄弟说要报告。”
“好,知道了。”徐国伟说完,就准备向窑洞里走去。
赵翼慌忙又拦住徐国伟,他面有难色小声道:“还求一件事……”
“啥事?”
“赵奎和这几个伤病员是不是马上要回队伍去?”
徐国伟说:“是呀。”
赵翼说:“能不能让赵奎和那几位同志晚点回队伍去。订婚嘛,总得有个仪式。过会儿吃晚饭,俺想给他们简简单单办个仪式。再说啦,让解放军没吃送行饭就回队伍去,传出去怕是外边人会看我们田卓堡人的笑话,说我们不懂得人情。政委,你放心,晚饭后,我会亲自赶着大车在天黑时把人送到队伍里。反正关口村离这里也不远,你说是不是?”
徐国伟点头答应。见政委同意了,赵翼喜出望外,连连道谢了几句,就急忙到隔壁找何老汉去了。徐国伟进了窑洞,对赵奎和田柱子宣布了命令,让他和其他四名伤愈的战士在田卓堡吃完晚饭后赶天黑归队报到。徐国伟和警卫员则匆匆离开了田卓堡。
赵翼进了何老汉的窑门,见他正盘着退坐在炕上抽着旱烟。赵奎将部队团政委同意赵奎和春儿订婚的事学说了一番。何老汉听后,自然也很高兴。按黄龙山下这一带的习俗,订婚双方先得换帖合八字。赵翼问了春儿的生辰,然后和弟弟的生辰掐指头算了一遍,拍腿大喜,说大吉配呀,大吉配呀!赵奎属狗,春儿属虎。按相书上说,属狗、五行主土,属虎、五行主木,乃是木克土,两人乃是三合生肖,一生会情投意合。两人商议,在晚饭时举行一个简单的定婚酒席,先把这门亲事定下来。随后,两人就分头忙活起来:何老汉去村里找春儿说事,赵翼则去张罗聘礼和酒席的相关事宜。
赵翼回到田家大宅,先向田明轩做了禀报。田明轩随即吩咐腊梅做两桌饭菜送过去,算他一点心意。然后赵翼到自己的住房中,翻箱倒柜找出来五块银元和一只银镯子。这五块银元是他俩口这两年攒下的工钱,银镯子是他母亲临终前留下来的。他将这些东西往怀中一揣,又匆匆奔何老汉家而去。
赵翼再一次见到何老汉,就把银元和银镯子捧在手中递到何老汉面前,满脸歉意,说提亲本该携聘金和四样礼来。赵翼说的四样礼乃是一捆葱、两把旱烟叶、两瓶酒和一方肉。送四样礼是黄龙山下这一带定亲的习俗。因事起仓促,四样礼一时无法准备。赵翼只好把五块银元算作聘金,银镯子算作给春儿的礼物。谁知何老汉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连忙推却说:
“咱是穷户人家,不讲究这些,你快拿回去。”
赵翼听后,一时呆在那儿,心想不收聘金,这可咋行?
何老汉正正经经说道:“两娃愿意就行了,你两口攒点钱也忒不容易。”
“那总得有个定亲的东西么?“赵翼为难地道。
何老汉从赵翼手中拿起那个银镯子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这是老东西了。”
“可不是,”赵翼说,“这是俺妈给赵奎留下的,这你总得收下嘛。”
何老汉拉过赵翼的手,把镯子重新放回赵翼的手心,他让赵翼把银镯子交给赵奎,在订婚仪式上双方交换礼物时直接送给春儿。赵翼想了想,不由点头说,也是。
订婚酒席在田柱子家举行。说是酒席,其实就是一顿饭而已。两张八仙桌摆在院子里,桌上摆着一碟油泼辣子,一盘炒鸡蛋,两盘子青菜和一大老碗辣子豆腐,另外还有一盘白蒸馍和一盘蒸熟的嫩黄苞谷棒子。虽然没有荤菜,但菜品的颜色却搭配得淡雅清素。桌子正中放有一壶茶水和一瓶苞谷酒,外圈摆着八个粗瓷碗和八双筷子。这两桌饭菜是田明轩赠送的,由腊梅带来。本来按田明轩的意思,这顿饭既是订婚酒席,更是为解放军伤员归队的送行酒席,不能马虎,饭桌上得有酒有肉。酒,家中倒有两大坛子自己酿造的苞谷酒,他让腊梅灌了两瓶。肉,因为事起仓促,却来不及去镇子里割肉。所以当赵翼请他出席时,他婉言谢绝了。田明轩是位极重面子的人,他好歹认为自己是位乡绅,送了这两桌简单的饭菜,还不及半月前伤病员刚来村里时自己送的那顿饭菜,他自然觉得不好意思去出面。
头一张桌子上首坐着何老汉和赵翼,这是双方的家长。两边坐着田老二和村里的几个长辈,下首坐的则是赵奎和春儿了。另一张桌子坐着田柱子和四位伤愈战士,由何大林和两位年轻人陪席。腊梅和杏花在窑洞里吃饭,这一带风俗,女人一般是不能上席的。何大林先给部队的战士斟上茶水,然后给其他人斟上酒。这时,何老汉端起斟着酒水的瓷碗站了起来,满脸春风地宣布了赵奎和春儿订婚的事。于是,两桌人纷纷端起瓷碗来祝贺。众人重新坐定以后,就是简单的仪程。先是春儿和赵奎分别给赵翼和何老汉敬茶,算是双方认亲,然后二人又交换了礼物。赵奎的礼物当然是那一只银镯子,春儿的礼物却是自己亲手缝的一个荷包。这个荷包十分精致,红色的包面上绣有一枝绿叶白花的并蒂莲。赵奎小心翼翼地把这个荷包收入自己内衣的口袋里。所有这些仪程进行完毕后,春儿就进了窑洞,剩下两桌子的全是男人。赵翼举起筷子说声“抄、抄”,招呼大家动筷子吃饭。一时,饮酒的饮酒,喝茶的喝茶,吃饭的动静和说笑声融成了一片,煞是热闹。
酒席终于吃完了,客人都没散去。看看时辰,太阳距西边的地平线还有一竿子高。赵翼急急返回田宅禀报过东家,赶来了一辆马车。赵翼让赵奎和四名伤愈的战士坐上大车,田柱子则骑马跟在后边。在众人一片送行嘱咐声中,马车直奔田卓堡的南城门而去,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赵奎和田柱子他们到达关口村时,天恰好刚刚黑。月儿在头顶显出半个银盘,夜色黯淡,满天的星斗在夜空上闪闪烁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