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下)
田柱子到侦察排的头天晚上,他睡不着。他想家了。
田柱子闭上眼,想象着家乡的夜晚。也许此时,村子上空也是满天星斗,也是这般寂静。他想起那次难忘的夜晚,那是月望之夜,他和杏花儿第一次坐在他家的窑背上看月亮。像银盘样的大月,从东边渐渐升起。几片透明的白云,淡淡地遮住了月光。北边的大山,隐隐约约像一片淡云,村子南边的田塬上面,仿佛笼起一片轻烟,淡淡清清,带着一种湿湿的泥土气味。他们相偎,对着月亮看了很久,直到月挂中天。
见田柱子在草铺上辗转难眠,赵奎起身走来,拍拍田柱子的肩膀,示意跟他出去。在院子门口,赵奎给窑背上的暗哨挥了一下手,算是打了招呼,他们就走出院子,来到门口前的那棵老槐树下。老槐树下有个石碾盘,他俩就在碾盘上坐下。
这天晚上,夜空像经过清澈的水洗过一般,清清爽爽。新月吊在西方,天上缀满了闪闪发光的星星,一尘不染,晶莹透明。山地已经沉睡了,除了山风穿过树林的飒飒声外,这个山顶上的村子是寂静无声的。
赵奎问:“想家了么?”
田柱子先摇摇头,随后又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看见田柱子尴尬的样子,赵奎笑了道:“想家,不丢人。我刚参加咱们的部队时,也想家!”
田柱子吃惊地看着赵奎:“排长,你也想过家。”
“谁又能不想家呢?可是国民党反动派让你有家难归。”赵奎说完,就向田柱子拉起了他的身世。
赵奎的家在同州北部镰山下的汉家村。镰山,其实不是山,是渭北高原的边沿,距黄龙山约百余里路。他的家向北上坡是渭北高原,向南一马平川就是关中平原了。他说母亲当初生下他,父亲给他起名时请了位阴阳先生。那位阴阳先生拿出三枚铜钱向空中一抛,铜钱落地后一个是正面,两个是背面。阴阳先生说,这是少阴,少阴者是西方,这娃是二十八宿中西方白虎七宿的奎星下凡。因此,把他起名赵奎,把长他十一岁的哥哥改名为赵翼。翼星是南方朱雀七宿之一。民国十八年陕西大年馑,他父母亲先后饿死。母亲咽气前嘱咐他哥一定要将七岁的弟弟带大。他一直是哥哥和嫂子把他拉扯大的。四年前,国民党军抓他当壮丁,他逃往山西晋南一带,正巧碰见了八路军的队伍。那时,他就参加了八路军。从此,他就跟着这支队伍,从山西到陕北,南征北战打了好多次仗。
田柱子问:“排长,你再没回过家么?”
“没能再回家,但想家。”赵奎抬头望着远方,“去年秋天,部队打下茶壶山镇,哦,就是你带路的那一次,我在镇里碰见一位做生意的同北商人,我向他打听过。他说,他好像听人说过,四年前这家人的弟弟躲避抓壮丁外逃他乡后,他们家被县里的保警队烧了房子,那对年轻两口子不知道也逃难到什么地方去了。”
田柱子想了一下说:“排长,我觉得你和一个人很像……”
“谁?”
“我们村田老爷的看门人。”
“田老爷的看门人?” 赵奎笑了,拍拍田柱子的肩膀,“天下相像的人多了去了。别胡想!”
“排长,你一定能找到你的哥哥和嫂子!”田柱子安慰说。
“革命胜利后,我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找他们。”赵奎说完这话就站起来,“柱子,睡觉吧!说不准明天会有任务。”
还真让赵奎说准了,第二天中午,团参谋长丁飞就给侦察排下达了任务。全排分了几组去打探敌情。赵奎、李大胆和张娃一组,要去茶壶山镇侦察敌人的兵力部署,全排只留下田柱子和老福头两人在家。田柱子不服气,也要去。赵奎说他是新战士,没有战斗经验。田柱子说自己枪打得准,还且对茶壶山镇也熟悉。好说歹说,赵奎总算答应让田柱子跟着他。
赵奎四人全部换成便装后就离开界首庙,向南先来到界牌岭。界牌岭是黄龙山区最南面的一座小山,向下就开始下山了。从山上居高临下可以清清楚楚地望见茶壶山镇和镇北边一座孤立的像茶壶一样的小山地──茶壶山。赵奎拿出一把望远镜,向山下一看,只见国民党军队的散兵战壕从茶壶山山顶一直蜿蜒到茶壶山脚下的大路边,大路两边用木椽各筑有一座方形碉堡,封锁线十分严密。他们四个人通行过去的可能性很难。赵奎说,咱们绕着走,先去田卓堡。听说要去自己的村子,田柱子十分高兴。中午,他们已经到了田卓堡后面的山顶。从这儿能眺望到田卓堡村子和村子后面的小山。
田柱子自告奋勇走在前边,要带路。赵奎却喊住了田柱子让原地休息。田柱子不解地看着赵排长,想问为什么,但话到了嘴边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只见李大胆抱着个机枪就地躺在一块大石头后养起神来。张娃拉住田柱子说,一切行动听指挥,知道不知道!赵奎说,这大白天下山,最容易被人发现,天黑后再下山。他们在山顶上整整隐藏了半天。这半天时间,赵奎向田柱子仔细地打听了村子里方方面面的情况。
天,终于黑了。
他们从山顶沿着前几天上山的路下到了东边的沟道,又摸索着爬上村后的小山,然后小心翼翼地下到半山坡的那个石窝里停住。他们藏在石窝里,一直等到后半夜,新月已经落下,大地一片模糊,这才悄悄地摸索到村北田柱子家的院墙边。赵奎捡了一块石子扔进院里,石子在院里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落地声。院里没有任何动静,他示意田柱子翻墙进去看看。田柱子从土墙上的一个豁口爬了上去,翻身进了院子。看到了自己的家,此刻田柱子的心情无法形容。他仔细地将院子检查了一遍,又轻轻推开窑门,见里面也无人影,就小声学了一声夜猫子的叫,赵奎几个人瞬间都跳进了院子,进入窑内。田柱子从炕墙上摸到一盒火柴,正想点灯。“嫑点灯,”赵奎小声说,“你说何大林靠得住,把他悄悄叫过来。”
田柱子出了窑洞,来到与何老汉家相连的那面土墙下。土墙本身并不高,他扒住墙头一拉,就上了墙头,然后就跳了过去。何老汉家有两孔破窑洞,靠东墙还搭有一间简陋的灶房。一眼窑洞住着何老汉父子俩,另一眼是春儿的住处。田柱子悄悄来到何老汉窑洞的窗下,轻轻地敲了下窗格,里面立时传来何老汉的声音:“谁?”
“叔,”田柱子小声回答,“是我,柱子。”
“是柱子吗?”透过窗纸,窑洞里亮起豆大的小小灯光。
田柱子说:“叔,我是柱子。大林在吗?”
一会儿,窑门“吱”的一声开了,何老汉走了出来,后面跟着披着衣服的何大林。
“柱子,你可回来了。”何老汉拉着田柱子的手,“你大担心你死了,没事就好。”
“我不能在村里待,一会就走。叔,天明后你给我大和杏花儿捎个话,我很好,让他们都别惦记。”田柱子给何老汉说完,又对何大林说,“大林,你到我窑里来,我有话给你说。”
何大林说声“好”,随后就让自己父亲回去睡觉,然后他跟着田柱子翻墙来到田家。一进窑洞,他见里面还有人,吓了一跳。田柱子忙说:
“甭怕,自己人,解放军。”
何大林这才放下心来。
赵奎小声说:“老乡,大黑夜的,打扰你了。”
“不打扰,不打扰!”何大林说,“我和柱子是弟兄,自己人。”
赵奎简单问了一下村里的情况,然后又问起茶壶山镇的一些情况。何大林眼睛一亮,问是不是要打茶壶山镇?赵奎说想进茶壶山镇摸摸情况。何大林轻轻摇摇头,说太难了。于是他就把从杏花那儿听到的情况细细地说了一遍,末了他说:
“你们带着枪,肯定进不去,检查严着哩!再说,民团里好多人都认识柱子。”
李大胆说:“怕啥,咱们就空手进镇走一趟。”
张娃说:“有人认得柱子,就让柱子在镇外负责接应。”
赵奎说:“就算我们进去,怕也难弄清敌人的全部部署。”
“有了,”何大林突然想起一件事,“这几天,我们村的保长、‘七寸子’的副官苟才和两个团丁每天早上都会带着一辆大车回村,把‘七寸子’在镇里的一些值钱的东西送回家来。”
“谁是‘七寸子’?”赵奎小声问。
田柱子忙解释说:“就是茶壶山镇民团团总田宏基,我的仇人。”
何大林说:“那苟才整天跟着‘七寸子’形影不离。‘七寸子’知道的,苟才也肯定知道。”
赵奎大腿一拍:“这就好了,咱们就劫苟才。”
赶鸡叫前,赵奎一行来到东沟的大道旁。这时分,万籁俱寂,东边的地平线泛起的一丝丝亮光,小心翼翼地浸润着浅蓝色的天幕,亮光从远方渐渐地移了过来,天亮了。他们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埋伏了起来,静静地等待着目标的出现。一直等到太阳从东方升起,这条道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也许最近茶壶山镇里紧张的气氛已经传导到黄龙山下的“九卓十八洼”,老百姓都躲在家中很少出门了。看看太阳都快两竿子高了,路上还没有个人影子。正在他们有点失望之时,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马车的铃铛声,渐渐地还能听到有人哼着小调:
伸手摸姐掌巴上,
掌巴弯弯在两旁。
伸手摸姐小毛儿,
赛过羊毛笔一样。
伸手摸姐胸上旁,
摸得哥哥心中痒。
伸手摸姐奶头上,
出笼包子无两样。
……
紧接着,从坡弯道上转出来一辆木轮马车,马车上坐着三个人。一人坐在前边赶着马车,一人抱着一杆步枪坐在车后。坐在车中一个箱子上的人斜背着一把驳壳枪,翘着个二郎腿,摇头晃脑地正哼着小曲。
“苟才,是苟才!”田柱子小声叫起来。
赵奎举起一只手制止了说话,四人都把枪机上了膛,眼睛都盯着那辆大车。那辆大车终于来到跟前,赵奎四人立即跳了出来,枪口对着车上的三个人。李大胆大吼一声“不许动”,就冲上前去,黑乌乌的机枪口顶着车上的苟才胸膛。苟才吓得脸色发黄,乖乖举起了双手。这时,苟才认出了田柱子,明白遇到了解放军。
苟才战战兢兢地说:“柱子,饶命,饶命啊!我可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饶不饶你,我们排长说了算!”田柱子说。
苟才举双手回过头对赵奎说:“共军长官,我缴枪,我投降。贵军政策我晓得,缴枪不杀俘虏。”
赵奎摆下驳壳枪:“枪放下,全下来!”
苟才和那两个团丁慌忙把枪放在大车上,然后举着双手乖乖地走了下来。
赵奎走上前去,用枪指着苟才:“你叫苟才?”
苟才弯腰连忙回答:“是,是!”
“你可知道镇子里蒋胡军布防情况?”
苟才点头道:“知道,知道一些。”
“那好,”赵奎说,“你们跟我走一趟,只要你们都说老实话,就饶你们不死。”
三人连忙点头承诺。
“排长,”这时上到大车上检查的张娃高兴地喊了起来,“全是银元!”
“把银元分开背上,让他们也背些。”赵奎用枪指着苟才等三人,“我们撤,赶快上山。”
当赵奎四人押着苟才和两个团丁回到黄龙山上时,日已中午。老虎团的三个营全部从界首庙一带向南压向了界牌岭。显然,大战就要来临。战士们都在忙碌着开展着土工作业,并沿着山坡挖出了数道战壕,修筑了临时的工事。偶尔,山下国民党军的迫击炮毫无目标地向山上打炮,炮弹不时在山坡炸响。赵奎打听到团部的新住址后,他们就急急向那儿赶去。
团长陈勇长久地凝视着墙上的地图。坐在桌子边的政委徐国伟和参谋长丁飞一直没有说话,他深知陈勇的习惯:在他看地图时是不允许任何人打搅的。终于,陈勇回过身来坐到徐国伟边。
徐国伟摁了一下鼻梁上的眼睛说:“老陈,你的大胡子那么长了,让老福头给你剃剃。”
陈勇摆下手:“等打下茶壶山镇再剃。”
“旅长交代给我们老虎团的任务有把握吗?”徐国伟又问。
原来,前几天,陈勇和徐国伟去旅部开会,旅首长传达了西北野战军前委贯彻中央十二月会议精神做出的决定。前委认为:今后人民解放军即将打入蒋管区,打入蒋管区有两个基本任务:一是大量消灭敌人;二是建立根据地。旅首长给老虎团的具体任务是打下茶壶山镇,解决纵队急需的粮食问题。因为茶壶山镇有国民党军队的粮仓,也有许多商户可以购买粮食。老虎团只有一千人,可驻守在茶壶山镇的胡宗南的新二团有一千二百余人马。这次不像去年秋天打茶壶山镇民团那么容易,这次是要啃个硬骨头。
陈勇捶下桌子:“再硬的骨头,老子也要啃下。”
徐国伟提醒道:“一个团要吃掉一个团,是个艰巨的任务。何况,茶壶山镇城墙坚固,城北又有茶壶山高地。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打下茶壶山镇,为纵队解决粮食问题。旅首长强调,守敌不一定要全歼,重创也可以。现在关键是要摸清敌人军力部署,然后再制定可靠的作战计划。”
“现在就等侦察排侦察的情况了。”参谋长丁飞说。
“报告!”这时门外有个响亮的声音。
“说曹操,曹操就到。”徐国伟笑了道。
陈勇也听清那是赵奎的声音,忙喊:“赵奎,快进来!”
赵奎进来给团长、政委和参谋长敬了个礼。
“说说情况。”陈勇迫不及待地问。
赵奎把从苟才口中掏出的情况细细地讲了一遍。陈勇走到地图前又开始了沉思。
“团长,我们抓了三个俘虏,还缴获了五百块大洋。”赵奎看着陈勇的背影又说。
“什么?”陈勇没有回身问,“什么样的俘虏?”
赵奎答道:“茶壶山镇民团团总的副官。”
徐国伟听到缴获了大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心想部队正缺少粮食,这些大洋可派上大用场了。在山下的茶壶山镇,一块银元可以买二十斤小麦或三十斤苞谷,这五百块大洋可就是上万斤的粮食啊。
陈勇在地图上琢磨了一阵子,眼一亮,转过身来说:“有了!”随后,他让赵奎去休息,然后与政委和参谋长仔细地谈起他的想法。
陈勇与政委和参谋长刚交换完意见,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吵杂声和毛驴的叫声。陈勇和徐国伟听见声音有点异样,正奇怪,房门外走进来一位穿着灰蓝军装留着剪发头的女人。
“哦,原来是江静同志。”徐国伟小声叫了起来,并伸出了双手表示欢迎。
来人是黄龙山麓区委书记江静,她看起来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她是团长陈勇的对象。江静是一九四〇年从省城女子中学毕业后到延安陕北公学学习,后来分配到关中分区黄龙山麓区委工作的。
江静和徐国伟握过手后,说:“政委,我是领着六个村的送粮队来给咱军队送粮的。出去看看!”
江静领着徐国伟和陈勇走出门,只见十几位庄稼人牵着十几头毛驴聚集在一起,每个毛驴背上都驮着两大口袋粮食。
徐国伟感动地说:“正值春荒,老百姓也艰难啊!”
“你怎么来了?”陈勇问江静。
江静答:“怎么,不能看你来么?”
陈勇正色道:“你看,这不是马上要打仗嘛。”
“看你胡子马碴的,也不知道刮刮。”江静笑了说。
“进去说。”陈勇小声道。
这时,徐国伟笑了,对其他人说:“走,走,我们都退避三舍,总得给人家留有说悄悄话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