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上)
原来早上的时候,田柱子正准备跳崖,突然,“轰”的一声巨响,山坡上有了爆炸声。田柱子回头一看,一颗手榴弹在团丁群里炸响。紧接着,从团丁们的侧后边有机枪“哒、哒……”地扫射了过来,立时七八个团丁就像割韭菜一样倒下。田柱子听见有人惊慌地喊:“有共军,共军来啦!”于是,那群团丁一哄而散,撒腿向山下狂逃而去。
这时,田柱子发现山坡东沟沿边的草丛中走出来三个人。他们都穿着兰灰色的军装,一人提着驳壳枪,一人拿着小马枪,最后那个大个子端着一挺机枪警惕地向四周巡视着。因为太远,他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是瞧着身影有点熟悉。这时,那位提着驳壳枪的人却向他招手喊:“上边的人是田柱子么?”
田柱子拧着的眉毛舒展开了,他认出来了,那不是赵排长么?去年十月初,正是这位赵排长找他带路去打茶壶山镇的。他忙应答喊道:“我是田柱子!”
赵排长三人走上了山顶,来到田柱子面前。赵排长炯炯有神的目光把衣服褴褛的田柱子看了一遍,然后对身边的两人介绍道:“去年秋天,咱们西北野战军二纵在黄龙山一带与国民党整编九十师打仗,我们老虎团攻打茶壶山镇的民团,就是这位老乡带路的。”
田柱子“扑通”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我田柱子,谢承三位长官救命之恩。”
赵排长连忙扶起田柱子说:“我们共产党的队伍不兴这个,也不兴叫长官。我叫赵奎,你喊我老赵就好了。”
田柱子站了起来。
“俺叫张娃,清涧人。俺是老虎团侦察排战士,那颗手榴弹就是俺扔的。” 那个背着小马枪,还是娃娃脸的小战士得意地说,“那些国民党的匪兵跑上山来,就是‘狗咬石匠──寻得挨锤子哩!’”
“这是李大胆。”张娃拉了一下抱着机枪的大个子说。
田柱子打量了一下张娃,这个小个子兵,浅眉细眼,小圆脸常带着一对生动的笑窝儿,模样挺招人喜欢。看样子比自己年龄还小。
大个子瞪了张娃一眼:“我有大名,李大江。”
张娃嘿嘿地一笑:“李大江,李大江。”
赵奎好奇地问田柱子,那些民团为啥要抓你?于是,田柱子便将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赵奎听后说:“柱子,你不能再回去了,干脆到我们队伍上来吧。”
张娃也说:“对,参加我们的队伍。”
“我大和杏花儿还不知道呢!”田柱子着急地说,“我得回去报个平安。”
赵奎劝说道,要是回去,说不定就成了送到老虎口中的食,再说解放军最近就要攻打茶壶山镇,回家也就是迟几天的事儿。田柱子这才点点头,表示愿意跟他们走。赵奎说声“撤”,他们三人就从原路返回,田柱子紧跟在他们后边。在走到刚才他们出现的地方,扒拉开那堆荒草,荒草后有一条下东沟的小路。说是小路,其实不是,这个地方沟坡不陡,人勉强可以爬上来。他们四人从这个地方下到沟底,再顺着沟底向北边大山上爬去。
太阳两竿子高了。早晨橙黄的阳光里,山色看不到新绿,空气却很清新。
赵奎他们爬到了山顶。山顶上有条路,像蛇一样,很弯,很长。赵奎带领着他们顺着山梁向东而去。田柱子问去哪儿?赵奎说,到了就知道了。
赵奎和李大胆走在前边,不甚说话。田柱子和张娃紧紧相随,跟在后边。一路上,张娃话语叨叨不停,一会儿向田柱子问这问那,一会儿还小声给田柱子说起了他去年八月刚参军就参加了沙家店战役的战斗事儿,那副神情很是得意。
他们走了半天,太阳快近中午,田柱子看见对面山顶上有个村子。这个村子田柱子曾经来过,它叫界首庙。
田柱子几年前就听到过关于界首庙的一个传说:古时,荆轲刺秦王没有成功,荆轲被杀,头被挂在秦国都城咸阳城门上。燕国有一位侠士将荆轲头颅从秦都偷了出来,认为到了北狄人占据的黄龙山,就算离开了秦地,于是就将荆轲的头寄埋在这里。后人为了纪念荆轲,在此设庙祭祀。界首庙,其实就是“借首庙”。渭北通黄龙山的大路从山下爬上山顶,再去山后的石堡城必须在此通过,所以庙周围慢慢地就聚集了些人家,后来渐渐变成了一个村子。
界首庙看着近,其实远。都能听到对面一阵毛驴的叫声了,其实还隔着一道山沟。赵奎他们在山梁上绕了三里地,走到通往黄龙山的唯一的那条大路时,突然隐藏在山坡上两位穿灰蓝军装的哨兵跳了下来,对他们询问了几句,又返回了哨位。他们沿着这条大路向北又走了两里,又经过了一道警戒哨,这才到了界首庙这个村子。
界首庙的碑子还歪歪斜斜地立在村口,不过真正的祠庙早已荡然无存了。这个村子不大,约三十来户人家,但在黄龙山上应该算是一个大的村子了。村子里的老百姓还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偶尔可以看见穿着灰蓝军装的士兵在村中走动。赵奎领着他们来到门口有棵老槐树的大院子前。没进院子,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雄壮的歌声:
挺进,挺进,
向渭北,向西安,
向大关中平原上大进军。
那里的穷苦老百姓,
多年来受着灾难与苦痛,
早盼着解放军去解放他们。
上起刺刀勇敢向前进,
挑死那万恶的害人虫。
……
赵奎知道,这是不久团部文化教员给战士教的《向大关中平原大进军》的歌曲。进了院子,果然见有二十来个战士的正在练习唱歌。他们见赵奎几个人进来,立刻散了,团团把赵奎围住问这问那。田柱子猜想,这可能是他们侦察排的驻地。院子后面有三孔窑洞,赵奎和战士打完招呼来到窑洞前,只听他喊了声“福顺叔”,随着一声“哎”的答应声,从西边的窑洞走出来一位穿着军装、腰间围着一道白围裙的大叔。
赵奎说:“有啥吃的没,把人饿扎啦!”
“有咯,我这去张罗。”那老头应声又返回了窑洞。
望着那老头的背影,张娃悄悄地对田柱子说:“我们背后都叫他‘老福头’,是咱们排的炊事员。”
“炊事员?”田柱子不太懂。
张娃解释说:“就是做饭的。”
一会儿,一小盆黄澄澄的苞谷粥、一盘烤土豆和四只粗瓷碗摆在院子中的一个小石桌上。赵奎走到石桌前,拿起一个大土豆先塞进田柱子手中,说吃吧吃吧!老福头在旁边扎着旱烟袋看着他们吃饭。他一锅烟没抽完,就见四人风卷残云般地把饭吃得光光净。
老福头问:“吃饱了么?还有呵!”
李大胆用手抹抹嘴,伸伸腰说了一句“饱了,我丢会儿盹”,就抱着机枪进了院子最东边的那孔窑洞。
田柱子很好奇:“他咋一路都不说话?”
张娃说:“他人就这样。”
田柱子回头看着赵排长。赵奎笑了,说他不爱言传,其实人倒不错。
田柱子看着排长和张娃蓝灰色的军装,他们每个人左臂上都有一块白布臂章。他忍不住摸了一下赵奎的臂章,问这上面是啥字?
“这三个大字是‘解放军’,”赵奎又用手指着下面一行小字说,“这一排字是‘西北人民解放军野战军’,是咱们部队的标志。”
田柱子好羡慕了一番,随后问:“排长,啥时给我发衣服发枪?”
赵奎说:“入伍得团长批准,一会儿我让老福头把你的毛茬茬头发剪一下,然后带你去团部。”
团部并不远,在村子的最西边,这是沟沿边的一个小院子。沟沿上长着棵大柳树,沟下是密密麻麻的杠子林,干枝条上已经暴出嫩嫩的新芽。站在沟沿边向远方看去,满山满坡全是树林子。小院门口有两个岗哨。赵奎走上去,和门岗打了声招呼,田柱子就跟着赵奎进了院子。
这个院子不大,后面有两眼窑洞,西边三间厦房。这时,厦房里走出来一位高个子人来。来人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两道浓眉是斜立着,不怒自威。赵奎急忙立正敬礼:“孙营长,团长在么?”赵奎给田柱子介绍,此人是二营营长孙豹子。田柱子一听是个大官,不由把他多看了两眼。
“团长和政委去旅部开会,还没回来,丁参谋长在,我也找团长。”孙营长连田柱子一眼也没看,只是对赵奎说着话。
赵奎说:“那还是等团长回来再说。”
孙营长问:“什么事儿非见团长?”
赵奎说:“他想参加咱们的队伍。
这时,孙营长才回过头来把田柱子打量了一番,问:“就是这个娃子呀?”
赵奎点点头。
“个头太小,身板弱了点,”孙营长不满意地摇下头说,“不过眉毛倒像我。能不能当兵,报告团长定吧!”
孙营长说完,他们一同出了团部的院子。赵奎正想回去,四匹马却从村口狂奔而来,还没看清马上的人,马就到了他们身边。只见头匹黑马上的人一勒缰绳,马前蹄“呼”的腾起,马“咴咴”叫了两声,立住,从马上跳下来一位大胡子的壮汉。后边的马也停住了,跳下来一位戴眼睛的中年军人。再后面从马上跳下来的是两位警卫员。孙营长和赵奎向那壮汉和中年军人立正敬礼:“团长,政委!”
原来,这就是外号“陈老虎”的陈勇团长和徐国伟政委。路上,赵奎给田柱子谈起过他们。
田柱子也学着赵排长敬了个礼。
“这是谁呀?”陈勇问。
赵奎说:“报告团长,他叫田柱子,就是去年秋天带我们去打茶壶山镇的向导。他想参加咱们的队伍。”
陈勇长把缰绳递给身后的警卫员,让他把两匹马牵走,然后问:“小子,会打枪么?”
田柱子答:“会,会打土枪。”
陈勇招下手,门口的一位岗哨过来。陈勇从岗哨肩上卸下步枪,扔给赵奎说:“赵奎,教他子弹上膛”。赵奎接过枪就如何上膛和瞄准耐心地教了田柱子一遍,然后问看懂了没有。田柱子点点头。田柱子看到孙营长用轻蔑的目光看着他,心里一时起了争胜心。
这时,陈团长指着大柳树顶枝杈上的一个老鸹窝说:“打下它!”
田柱子连枪都没看,“咔啦”一下子弹就上了膛,也没有按照赵排长教的法儿瞄准,抬枪就放,只听到“叭”的一声,老鸹窝的枝条四散,“噗”地掉在地上。
孙营长吃了一惊,看看地上散落的老鸹窝,抬头有点不太相信地看着田柱子。田柱子得意地迎着孙营长的目光。
那边,政委徐国伟没说话,却传来赞许的目光。陈勇却哈哈大笑:“好小子,有种!赵奎,他就编进你们侦察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