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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下）
两天后，田宏基换了一身长袍马褂，带着两个马弁来到了省城。他们先来到南院门五味什字街道的古正县会所。田宏基把马弁安顿在会所里，然后自己徒步向外走去。五味什字是省城一条著名的老街，它很早便是省城里的药材市场，其得名也来自中药的“五味”之说。明清两代，直至民国初年，五味什字药材汇集，生意兴隆。这里曾开设有藻露堂、复元成、树仁堂、万年堂、敬元堂、敬信堂等多家中药店。藻露堂创建于明代晚期的天启二年，比创建于一六六九年的同仁堂还早了四十七年，是西北地区家喻户晓的老字号。在藻露堂边有家万圣堂药行，虽然开铺仅十来年，那铺面的气派一点儿也不输藻露堂。万圣堂不像其他药店，一不看病，二不为客人抓药，是专门做药材批发生意的。
田宏基踱着方步走进万圣堂，一个伙计小步跑了上来问：“客官是趸药材还是卖药材？”
田宏基摇摇头。
“那你要干啥？
“找人。”
“找什么人？”
“找你们东家。”
“东家不在。”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伙计双臂叉在胸前，翻了下白眼。
田宏基不再理会那个伙计，抬脚就朝柜台后面的一扇木门走去。那扇门是通向后院的。伙计一看，急了，忙拉住田宏基。田宏基反身就给了那伙计一耳光。伙计一愣，随后就骂骂咧咧起来。田宏基更是气愤，正要挥手打那伙计，却见从后院转出一个人来急声道：“大，是你！”
后院里出来那人一身笔挺的西装，戴个金丝边眼镜，正是万圣堂的东家田广财。伙计听得东家将来人喊“大”，知道是老东家到了，一下子傻了眼。
“你瞎狗眼了！”田广财把伙计骂了一句，回头对田宏基说，“大，这是新雇的伙计，他没见过你。”
随后，田广财将父亲迎进后院，碰见田宏基派来的那两名心腹。那二人忙哈腰请安。田广财安排一名心腹去酒楼定菜，说是给老爷接风洗尘。
酒楼不远，就在这条街上。田广财定了二楼一个小包间，父子二人在小包间坐定，小二就端上来几盘红红绿绿的菜肴，一会儿酒也有了。田广财先给父亲敬了一杯酒，然后问父亲来省城有何贵干。田宏基胖胖的脸上没有笑容，眯着眼把包间门口扫了一眼。
田广财笑了：“大，放心，有你老给我派的那两个人守在门口呢！”
田宏基听后放下心来，然后压低声音道：“这趟进省城名义上是为部队讨要军饷，其实主要是为了你。”
“为了我？”田广财不明白。当初他实在不愿意到省城来，可这几个月他见识了省城的花花世界，现在说什么他也不愿意离开这块地方。听父亲说为他专门来省城，心里想父亲总不会是要他回乡里去？想到这里，他努努嘴：
“大，我可不愿意再回咱田卓堡去。”
“谁让你回去了？”田宏基眯着的眼忽然瞪大了，“把药行卖掉，带上金条和银元到香港去！”
“啊，去香港？”田广财感到很突然。
田宏基声音压得更低了：“胡长官的人马在渭北一直吃败仗。田卓堡已经是泥腿子的天下了。咱们父子已经有家难归喽！为父看来，蒋总统的天下也长不了了，省城将来也不会太平。把药行搬到香港去，要提早把咱家的退路安顿好。”
田广财说：“大，你太悲观了，胡长官还有几十万大军。”
田宏基愁着眉说：“儿啊，你没经过世事，兵败如山倒啊！”
田广财不以为然：“大，真的败了，咱们再走不迟。”
田宏基有点发怒：“真的败了，首先跑的是那些达官贵人和富商，那时车票你都未必买得上，你以为你到时能走得了？”
田广财见父亲动了怒，只好唯唯诺诺答应尽快把商行盘出去，然后带所有财产去香港。他动员父亲这次跟他一块儿走。
“你先去，为父还要回去。”田宏基恨恨地说，“共产党没收了我的庄园，田产和粮食都落在了共产党手里，为父心里不甘呀！我还要和他们拼一次。我得不到手的，他们也嫑想得到手。”
“大，您还想能夺回来呀？”田广财不相信地问。
“这你就嫑多问了，为父自有主意。”
“那你啥时去香港呀？”
“到为父无路可走时，自会去香港找你。”田宏基说。
田玉堂的暂二团在永富镇驻扎不久，就接到兵团司令部的命令，他的暂二团暂时划归负责这一地带防务的整编十七师指挥。田玉堂不由叹息，自己的部队就像没娘的娃被人给来给去。划归整编十七师后，卫庄镇和永富镇两个乡镇的二百多民团兵丁被补充进来，田玉堂的暂二团又扩充到八百多人马。虽然还不满员，但人马总是比以前多了。整编十七师补充暂二团的枪械弹药也陆续运来了。人马多了，吃饭的口也多了。田玉堂正在头疼军饷的时候，没想到绥靖公署也把军饷拨发下来。
田玉堂对田宏基说：“参谋长前些日子去省城跑军饷还是有功劳哟！”
田宏基得意洋洋地道：“那不是我的功劳，是省党部那位大人物的面子。拨发的是刚发行的金圆券一万二千元，相当于六千块大洋哟！”
田玉堂：“你去想办法全部换成大洋。”
“何必倒来倒去的，都是钱。”
“纸票子又不是‘袁大头’，谁知道哪一天变得连一千块大洋不值。”
“团长是不相信政府的信用？”
田玉堂哼了一声：“相信？咋能让人相信？法币不是个例子？民国二十四年刚发行法币时，一块银元换一元法币，现在六百万元法币才能换来一块银元呐。”
田玉堂的话让田宏基一时无言。
“快去呀！”田玉堂督促了一句。
“团长，”田宏基勉力一笑，“这就去办，这就去办。不过……”
“不过什么？”田玉堂有点不耐烦。
田宏基说：“国民政府刚刚颁布了《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民间的黄金白银全部限期兑换金圆券，私藏黄金白银者，最高可以处于死刑。我们这时候用金圆券兑换银元……”
田玉堂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哪是吓唬老百姓的。我们从政府里兑换不出来，就去有钱的大户里兑换。再说，我们是为国民政府打仗的，就是我们将金圆券全部换成了大洋，政府又能将我们怎么样？”
不要说，田宏基还真是有点本事。靠威逼利诱，几天时间，他从永富四周乡里有钱的人家中将全部金圆券兑换回来四千八百块银元。他先将六百块银元私吞后，让亲信连夜送到省城儿子处，然后才把四千二百块银元解押到团部。田玉堂看着几箱子银元，不由皱起了眉头：
“咋这么少啊，才四千二百块？”
田宏基不由叫起苦来：“团长，不少啦！有钱人现在都把大洋捂得紧紧的，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真金白银换成纸票票。我们只能用官价的七折来兑换。”
田玉堂叹口气：“四千二就四千二吧！先用两千块大洋买上五六万斤粮食，一半留在这里，另一半在后方找个地方囤蓄起来。”
“对头，前两次的教训就是我们把鸡蛋放在一个地方了，这次我们要留后手。” 田宏基点头说完后又小心翼翼地问，“啥地方合适囤蓄咱们的粮草呢？”
“要不，在卫庄镇里找个地方。”田玉堂说。
“不妥，”田宏基摇摇头，“卫庄镇距永富十余里地，虽不算太远，但那儿是师部驻地，太显眼。上司一句话就会把咱们囤的粮草调做他用。要记住，我们是后娘的娃。”
“要不放在永富镇的洛河西岸。”
“还是不妥。虽然洛河西岸距永富镇最近，可那不是我们防区。更重要的是，共匪如果从北边压下来，河对岸和永富镇一样危险。”
“那参谋长的意思……”
“得在后方找一处既隐蔽又安全而且距永富又不太远的地方，这样咱们随时可以把粮草调到永富来。”
田玉堂想了一下说：“也好，明天本人亲自去勘查选定地点。哦，得赶快给弟兄们发饷。记着，每个当兵的要发两块大洋。”
“团长，那剩下的大洋就不多了！”田宏基小声叫了起来,“以后要用咋办？”
“不多就不多了，那都是弟兄们的卖命钱。以后有事，再想办法。”
“那，能不能缓发……”
“不能！”田玉堂沉下了脸，“你没听到当兵的底下传的几句话？”
“啥话？愿闻其详。”
“穷汉怕粮涨，财东怕土匪抢，当兵怕没饷，军阀怕革命党。”
田宏基听到惊叫起来：“这是共匪的宣传，咱队伍中谁在传这些蛊惑人心的谣言？”
田玉堂轻蔑地看了田宏基一眼：“难道这说的不是事实吗？”
田宏基眯眼瞪大了：“团长，那第四句绝对是共匪的宣传？”
“《国民革命歌》我们唱了几十年：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国民革命，齐奋斗，齐奋斗！” 田玉堂用教训的口吻说，“难道我们是军阀么？难道我们国民党不是革命党么？”
田宏基脸白了，一会儿又变红了，他似乎想辩解什么，嘴巴刚张开却硬生生的把话吞下肚去。末了，他把脑袋一拍，好像突然明白起来：“团长说的极是，我们不是军阀，我们是革命党。”
田玉堂说：“快给弟兄们把饷发下去，不然军心不稳。”
田宏基忙点头回答：“是，是。”
第二天，田玉堂骑着马亲自带着卫队，沿着洛河川道向南去找囤粮的地方。他们走了七八里路，就出了镰山山口，这儿已经属于同州地界了。沿着镰山脚向东有条大路前行十余里地是汉家村，田玉堂知道那儿是整编三十八师的驻地。他跳下了马，站在一阶台地上向南望去，但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平原长满了绿油油的苞谷，洛河的河道变得又宽又浅。河岸边还有一条大路出没在庄稼地里，笔直地向南伸展而去。田玉堂说了声“地图”，身后的两名卫士慌忙从背在身后的牛皮图筒中拿出一卷地图，并把它铺在地上。田玉堂蹲下来，在地图上端详了一阵，然后手中的马鞭在地图的一个地方一点，自言自语说道：“就这地方。”随后，他跳上马，马鞭向前方的道路一挥：“去船渡村！”
田玉堂带着卫队顺着道路又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了同州城到船渡村的路口。再向西，前方出现了一个小村子。这个小村子在洛河的东岸，地理位置极好，不但隐蔽，交通还十分方便。这个小村就是船渡村。村西两百米外洛河上有座用木船搭建起来的浮桥。村子向东三十华就是同州县城，向西过了浮桥接着另一个县的道路。田玉堂把卫队留在村外，自己只带了两名卫士进了村。他们在村里转悠了一圈，发现村中有一座土地庙。他走进了庙里。
庙中有四五间大房，四周围着砖墙，院子也很宽敞，只有一名道士住在庙内守庙。这里囤粮，再好不过了。田玉堂看中了这个地方，随后就带着卫队匆匆回到永富镇。几天后，他派了一排的士兵，把收购的三万斤粮食押运到船渡村的土地庙。那一排的士兵奉命也就驻扎在那里。
处理好后勤的事宜后，田玉堂开始集中精力抓紧新兵训练。虽然说补充进来的是民团兵丁，这些兵丁其实并没有打过仗，他要把这些兵丁训练成真正的士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