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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上）
茶壶山镇解放了。
第二天，陈勇的老虎团就撤出了镇子，分散驻扎在四周的村子。黄龙山麓区委进驻了镇子。缴获的国民党粮食和面粉，陈勇已经安排部队星夜运进山里上交给旅部。解放军的好名声过去在这一带早有传扬。加之，镇子里现在没有了当兵的，黄龙山麓区委又张贴了安民告示，于是外逃的商户和居民就纷纷重新回到了镇子里。茶壶山镇里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景象。
陈勇的团部驻扎在茶壶山镇西近十里许一个叫关口的小村子里。恰好这个村子隔着一条大沟与田卓堡相望。
这天，陈勇刚给自己刮完胡子，没想到江静正好从茶壶山镇赶了过来。江静知道，茶壶山镇虽然解放了，但野战军随后可能还有大的运动战需要离开此地，她得最后见陈勇一面。然后，她得去古正县城与古正县委的地下党负责人接头，因为中共关中地委已经将黄龙山麓区委划归古正县委领导。同时，上级还交给她另外一项任务，去见田明轩一面，做点统战工作。江静没有去过田卓堡。刚巧，田柱子申请回村探家，政委徐国伟特批田柱子两天假，让他为江静带路，并做好保卫工作。
这天中午，田柱子、江静和一名区委保卫干事一同前去田卓堡村。
关口村虽然和田卓堡村隔沟相望，但此处沟崖陡峭，没有道路。去田卓堡必须向南沿着一条三四华里小路，走上茶壶山镇通往田卓堡的大路才行。
田柱子身挎一把MP18冲锋枪──俗称花机关枪，这是他在进攻田玉堂新二团团部时缴获的，经参谋长丁飞批准留给他用。田柱子走在前边，江静和那位保卫干事跟在后边。田柱子一边走，一边不时用袖口擦擦他的枪。他太爱这把冲锋枪了。本来解放军战士探家一般是不允许带枪的，田柱子因为有政委下达的任务，所以赵奎就破例了一次。
太阳好高，好明亮。
三四里的平路，一跑，就上到大路。
开始下沟了，田柱子走得很快，归心似箭。江静和保卫干事却跟不上来，他们和田柱子已经拉开了二十来步的距离。江静在后面喊：“柱子，走慢一点。”
“是，江书记。”田柱子这才发现自己走得太快，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江静赶了上来说：“柱子，不要叫我书记，叫大姐！”
“是，江书记……不，江大姐。”
江静笑了：“这就对了嘛！哎，柱子，你能把你村的情况告诉大姐吗？”
于是，田柱子一边走一边将村里的情况讲了一遍。江静问得很详细，如田明轩过去和现在的一些事，村里哪些人很穷，哪些人恨国民党等等，田柱子都一一做了回答。
田柱子想起一件事：“江大姐，你啥时候回去？”
“在你们村住两天。”江静回答。
“那你就住在我家。”田柱子说，“我大经常在田明轩家中住，我家现在是个空院子，没人。”
江静回头目视一下那位保卫干事，只见他也点了下头。
田柱子说：“进村后，我就让杏花把我家的窑里拾掇一下。大姐，你住一眼窑洞，我和这位同志住另外眼窑洞。”
“杏花是谁呀？”江静故意问，她已经猜到了八九。
田柱子脸一红：“是俺没过门的媳妇……”
江静和那位保卫干事都笑出声来。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翻过了沟走到塬上来。远远，可以看见田卓堡村南那道长长的土城墙。再向前走，就看见南城门了。他们三人走进南门，进了村。虽然田柱子穿着兰灰色的军装，但是还是有人认出了他，就急忙跑去给杏花儿报信。很快，村里许多人都知道田柱子回来了。江静让田柱子直接引路到村西，来到田明轩大院前。看门人赵翼见来了三人，其中一人还是田柱子。田柱子穿着解放军的军装，胸前挎着花机关枪，那两位虽然是便衣，但想来他们身上肯定也带有武器。赵翼有点疑惑，他猜不出来人的身份，但和田柱子一同前来，那肯定是共产党的人，于是他问：“长官，你们要找谁？”
江静走上前一步，和蔼地说：“我是黄龙山麓区委书记，叫江静。我想拜访一下田老先生。”
果然是共产党的官，赵翼不敢怠慢，说：“长官稍留步，容在下进去通报。”
江静点点头。赵翼慌忙跑了进去。一会儿，只见田明轩急急迎出大门来，后面跟着赵翼。田明轩见来人领头的是个年纪不大但却气度不凡的年轻女人，不由暗暗吃了一惊。
江静问：“先生可是田参议员么？”
“是老朽，是老朽。” 田明轩抱拳答道。随后他稍稍弯腰，用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同时说：“江书记，请！”
江静回礼也说声“请”，就和田明轩一同走进大门，区委保卫干事和田柱子跟在后面。田明轩把江静和那位区委干事让进客厅，田柱子则站在客厅门口立正警卫。
江静说：“柱子，这儿不用你站岗，你去看看你大吧！”
“去吧，去吧，你大在西院。告诉你大，这两天没活，回家好好和你拉拉话。”田明轩也摆摆手说。
田柱子给江静敬了个礼：“大姐，那我可去了。”
江静笑着点点头。于是，田柱子欢天喜地向西边侧院跑去。
客厅里，主宾坐定，田明轩让腊梅上了茶水。
江静开门见山道：“田老先生在乡间的乐善好施和与人为善，特别是十一年前为八路军捐助军饷的开明之举，我们早已耳闻。”
田明轩轻轻摇摇头：“惭愧，惭愧，老朽是空有虚名。当年八路军上前线打小日本鬼子，我捐点钱，那是做为中国人应尽的本份，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我想请教老先生对时局的看法。”江静说。
田明轩正容说：“这真是一言难尽。当年，孙中山先生提出‘国家之本，在于人民’，中山先生民主革命的思想，老朽年轻时就非常向往和追求。可是中山先生过世后，看到的却是新旧军阀连年混战，老百姓苦不堪言，惜哉，痛哉呀！当今看来，蒋政府确实是失了民心，倒是贵党越来越得民心。孟子说过‘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常言道，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这天下，看来用不了两年，可能就是你们共产党的喽！”
“因为我们共产党是真正为了老百姓的。”江静说，“我们的天下，也是老百姓的天下。”
“老朽曾经也拜读过毛润之先生的《论联合政府》，鄙人也是非常拥护毛先生的主张的。”
“既然先生拥护毛主席的主张，先生何不出来为老百姓真正做点事？”
“此话怎讲？”田明轩一时不太明白。
江静说：“参加我们区政府。刚过世不久的我们陕甘宁边区副主席李鼎铭先生也是民主人士，想来先生也是知晓。”
田明轩摸摸自己下巴壳，不由沉吟起来。一年来，国共在黄龙山麓下一直打得是拉锯战争，今天你来他走，明天你走他来，鹿死谁手，还一时难以看得清楚。他是有家室、有财产的人，国民党虽然失了民心，但国民党和胡宗南的军队看起来要比共产党强大得多。他要公开站到共产党一边，他怕国民党来了后报复。不久前，“七寸子”这个地方民团团长明知他的儿子田玉堂还在胡宗南军队里当团长，竟然还敢到他家里抓人，多亏田玉堂及时赶回家。要是田玉堂的部队当时并没在茶壶山镇驻扎，那后果真不敢想。更重要的是，多年来他一直在为弥合父子间的情感做努力，这时候他也不愿公开站在儿子的对立面上。他思索了良久才缓缓地道：“江书记所谈之事，老朽本该欣然应之，怎奈年近花甲，身体多病，心有余而力不足矣！”
江静笑了：“可先生仍然担任国民党的县参议员呀！”
田明轩苦笑了一下：“那个参议员人人都知道是个摆设。这几年，老朽这病病身子几乎是没有出过田卓堡村一步。不过，江书记，老朽保证拥护共产党的政策，不会做出反对贵党的任何事情。”
江静有点失望，不过她明白要做通田明轩的工作不是一次就可以见效的。于是，他们就改了其他话题聊了一会儿。田明轩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于是问：“江书记光临本村，可有下榻之处？寒舍倒有几间客房，吃住也很方便……”
江静说：“感谢先生好意，这就不用了。”
这时赵翼走进客厅小声对田明轩说：“老爷，王掌柜回来了。”
“让他在客房暂时歇息，我一会儿去见他。”田明轩说。
可在这时，客厅外传出一个声音：“有客人喽？”声未落，走进来一位高挑的人来。看起来此人与田明轩年纪相仿，一身蓝袍，浓密而灰白的短发，大方脸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着一种睿智的光芒。外表印象，这是一位儒雅的教书先生。
田明轩一见，站起来说：“茂盛，你回来了。”
来人见客厅还有两位客人，便抱歉地说：“东家，不知有客，为弟有点贸然失礼了。”
田明轩回身对江静笑着介绍道：“这是同盛兴商行掌柜王茂盛，也是老朽年轻时同州中学的同窗。”田明轩随后也把江静二人介绍给王茂盛。
王茂盛得知江静身份后双手抱拳说：“失敬，失敬。”
“坐吧，”田明轩说。
王茂盛随身就坐在田明轩身旁的一把椅子上。虽说王茂盛是田明轩雇佣的掌柜，其实也是田明轩的同窗兼好友，而且近几年他全权管理着同盛兴商行的业务，因此王茂盛不像一般掌柜对东家那样唯唯诺诺。
江静把王茂盛打量了一番，直觉此人是个十分精明的生意人。江静问：“王掌柜，现在生意好做吗？”
只见王茂盛轻轻摇摇头，叹口气道：“现在到处打仗，生意难呵。”突然他抬起头问江静：“江书记，山上可有皮货么？”
“什么皮货？”江静不解。
“我们商行收购皮子。”王茂盛说。
江静心中一惊，这不是她要与古正县地下党负责人联系的部分暗号么？她愣了一阵才试探问道：“收什么皮子？”
“兔皮、狼皮、野猪皮。”
江静点头说：“有，有，还有金钱豹皮。”
“三句话不离本行，真是个生意人！”田明轩哈哈大笑起来，“茂盛，你把生意都做到江书记这儿了。”
王茂盛不好意思地道：“说笑了，说笑了。”
江静说：“其实我们也做点贸易生意，总不能让老百姓一直养活着。”
说到这儿，江静站起来对田明轩说，“看来你们有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田明轩站起来回答：“也好，江书记，以后需要老朽帮忙的，尽管吩咐。”
江静和区保卫干事起身离开客厅，田明轩和王茂盛客客气气地将二人恭送到大门口。江静在告别之时对王茂盛说：“王掌柜，随后我们可以详细谈谈皮货交易的事。我住在田柱子家。“
江静走后，王茂盛让随行的商行伙计把近几个月商行的红利交给田明轩。田明轩看着地上一小木箱子用红纸卷包的银元深深感叹了一番，他知道当今兵荒马乱、生意难做，没想到商行还能有这么多的收益，因此只能感谢地说道：“茂盛，真难为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