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下)
晚饭后,天已黄昏。王茂盛去了村北的田柱子家。
没想到,田柱子家里只有田柱子一个人,江静不在这里。王茂盛正在诧异,田柱子告诉说江静在紧邻何大林家里。王茂盛让田柱子去找人,田柱子却摇摇头。无奈,王茂盛只好说这是约好的事。田柱子忧虑了一下随后答应说试试。田柱子知道,江静在何大林家正在召开一个秘密的会议,人员有何大林一家、杏花和村里的几个穷人。这些人都是江静在来田卓堡的路上自己介绍过的那些人。
田柱子转身来到何大林院门前。何大林家的荆条院门紧关着,这种现象在当下田卓堡里并不奇怪。以前,晚饭后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候。小孩满巷道追逐着、嬉闹着。妇女们则坐在自家大门前一边纳着鞋底子,一边和邻家的女人高声聊着天。白天劳作的男人都回了村,晚上喝过汤,三三两两地聚在村落的大树底下或碾子旁边听老者说古今。这两年,战事不断,天下不太平,所以早饭前和晚饭后家家都紧关大门,村道里边显得冷冷清清了。田柱子来到何大林家的院门口,朝里面喊了一声。只见窑门“吖”的一声开了,里面闪出区保卫干事。保卫干事来到院门前,田柱子隔着荆条门小声对保卫干事说了几句话,保卫干事点点头进去返回了窑洞。就在田柱子回到自家院子时,没想到江静和保卫干事也跟脚进来。江静让田柱子守在大门口,交代不要让任何人进来。保卫干事则无声地守在江静住的那孔窑洞门口,只有江静和王茂盛两人进了窑洞。这时,田柱子把斜背的冲锋枪改挎在胸前去大门口站岗。他好生奇怪,谈个生意要这么神秘吗?
几袋烟的功夫,王茂盛出来了。他点头向田柱子表示了一下谢意外,没说一句话,匆匆地走了。一会儿,江静和保卫干事也出来了,他们又进了何大林家。虽然江静并没有让田柱子在何大林家门口站岗,但田柱子想起政委给自己的交代,于是就挎枪站在何大林家的大门口,警惕地注视着四方。
天,完全黑了下来。这晚,还是上弦月。弯弯的月亮给大地洒了一片清晖,月光下,村庄又清楚,也朦胧。
听见院子里一阵小小的说话声,田柱子知道会议结束了。接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院门“吖”的一声开了,江静和七八个村民走了出来。田柱子看到杏花,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看得出她很兴奋。她走到田柱子前,轻轻拉了一下柱子的衣角,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田柱子小声说:“别闹,我有警戒任务。”
江静却说:“柱子,送送杏花。”
田柱子一愣,随后心中一阵高兴。他给江静敬了个礼回答说:“是,大姐!”
其他村民各自散去,唯有田柱子和杏花走在寂静的巷道里,头顶上的月亮照在地上,把他们的身影缩得很短很短。
“你们开会说些啥?”田柱子问。
杏花说:“不告诉你。”
“为啥?”
杏花摇摇头。
“还给我保密?”田柱子笑了,把挎在胸前的冲锋枪拍了拍,“你哥现在是解放军。”
杏花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下田柱子的腰:“谁给你保密啦?告诉你,我们成立贫雇农小组了。江书记说,咱们这一带,这半年可能还是和国民党的拉锯地区,以后新解放区巩固下来,贫雇农小组就变成农会。”
田柱子问:“组长是谁呀?”
“大林哥他大呀。”
“那贫雇农小组有咱大么?”
一句“咱大”的话让杏花拽着长辫子羞涩地低下头。如果是白天,肯定能看到她脖子已经发了红。杏花咬咬嘴唇说:“伯……在田老爷家拉活,他和东家很亲近。等以后成立农会了,再打算让他进农会。”
田柱子哦了一声。
他们边说边走,不一会工夫,就到了杏花家门口。这时,从村东头田宏基家跑出来个女的。那个女的一边踉踉跄跄地跑,一边揉着眼睛在低声哭泣。
“哦,那好像是玉娴?”田柱子要上前去看看。
杏花拉了下田柱子的衣角说:“嫑去。”
田柱子没理会杏花的阻拦,走上前去挡住田玉娴问:“玉娴,咋啦?”
田玉娴哽咽着说:“柱子哥,田广财……他欺负我。”
田柱子一听,气炸了头,牙一咬说:“狗日的,我拾掇他去!”说完,把胸前的枪向身后一斜背,大步朝田宏基家走去。傍边,杏花气得直跺脚,望着田柱子的背影小声道:“狗逮老鼠,多管闲事!”
原来,前几天,田宏基派出给家里送信的两个亲信也来到田卓堡。田广财接到父亲的来信后,说什么也不愿意去省城。虽说田宏基曾交代“就是绑,也要把少爷绑到省城去”,可是那两位亲信却不敢真下手,只能对田广财连哄带吓,同时安排几个长工把家里的钱财集中装箱,以备随时出发。后来,田广财有点无奈,心中忧虑在走与不走之间。这时,他最想听田玉娴的意见。只要田玉娴说不走,那打死他也不会离开田卓堡。昨天,他亲自到村西头田玉娴家,结果被看门人赵翼挡了驾。因为赵翼知道,老爷从不允许田宏基家的任何人踏进自己家门,何况不久前还发生了田宏基带团丁硬闯家门不愉快的事情。见进门无望,田广财只好怏怏返回。下午,田柱子回来的消息也传到田广财的耳朵里。他灵机一动,就给田玉娴写张纸条,派了家中一名长工去田柱子家送给田老二,托付田老二转交给田玉娴。田玉娴接到纸条,见上面只写着一句话:“来我家,有要事相商。”田玉娴开始并不想去,后来想到都乡里乡亲的,田广财还是同事,事情也不能做得太绝,于是就决定去一趟。
黄昏,喝过汤,田玉娴去了田广财家。
进了田广财的院门,问过看门的,知道田广财在客厅里,就朝上房走去。她来到客厅前,闻到客厅里有一股浓浓的酒味。她有点迟疑,但最后还是走了进去。进房后,她站在门口,看见田广财醉醺醺地坐在椅子里,一条腿搭在椅子扶手上,一只手拎着个酒瓶正在喝闷酒。看来他已经喝得不少了。
田玉娴问:“田广财,你叫我来,啥事?”
田广财放下酒瓶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田玉娴面前说:“啥事?我大那老东西,让我搬家去省城,你说去还是不去?”他说完,然后用一种企待而奇怪的目光看着田玉娴。
田玉娴闻不得酒味,摆摆手让他站远点,同时爱理不爱理地说:“你去,还是不去,与我有何相干?”
这时,田广财露出一副失望的眼神哀求地说:“妹子,求你给我一句话了。”
田玉娴不言语。田广财见状“扑通”一下子跪在地上:“就求你一句话。”
田玉娴厌烦地抬起手说:“起来,起来,看你像啥样子,你喝醉了。”
“好,我起来。”田广财站起来说,“玉娴,我没醉。你给我一句话。你说不去,我就不走了。”
田玉娴蹙着眉头还是不说话。
“玉娴,你是我的……神,你是……我的……宝贝。”田广财憋红了脸,语无伦次起来。他猛然在田玉娴的脸上亲了一口。田玉娴既惊又羞,她抬手给了田广财一个清脆的耳光。田广财一下子愣了,摸摸自己的脸后便疯狂地拉田玉娴进了屋里,把她推到书桌边压倒在桌上。
田玉娴拼命反抗,一边破口大骂:“田广财,你王八蛋!”
田广财满嘴喷着酒气,摸着田玉娴的脸小声说:“叫你平时清高,装清高!”
情急之下,田玉娴对着田广财的手狠狠咬了一口。田广财不由疼得“啊”了一声,他放开田玉娴,不停地甩着咬伤的手。田玉娴借机抬起身来,一只手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怎么会这样?田广财没想到田玉娴的反应会如此地强烈。
田广财今天的举动是受了他父亲的影响。因为父亲曾经告诉他,当初父亲对他母亲就是采取了“霸王强上弓”的法儿。父亲说:“女人嘛,只要强来了她,最后她还是会顺从你的。”田广财看着田玉娴的背影,“扑通”一声失神地坐在了地上。正在他垂头丧气之时,忽然听到庭院里有一个声音在大吼:“田广财,你给我出来!”
田广财慢吞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挪着步子歪歪斜斜地走出客厅,看见天井中站着一个人。这个人个子很低。虽有月光,但来人背着月亮,还是看不清人脸
田广财无精打采地问:“你……你是谁呀?”
那人大声回答:“田柱子!”
田广财懵懂着眼盯了一会儿,他认出来人了:“哦,是……是柱子。”
田柱子大步走上前,一把抓住田广财的衣领怒目而视。
“柱子,你……你这又是为啥?”田广财吓得结结巴巴起来。
田柱子猛挥一拳打在田广财脸上说:“狗日的,叫你欺负玉娴!”
田广财杀猪般的嚎叫,叫声引得厢房闪出了两个身影。田柱子根本不理会那两个人,一拳又打在田广财的脸上。这一拳,打得田广财两眼金星乱冒,吐了一口血,掉了一颗门牙,然后重重地跌倒在地上。那两个人好像扑了过来,一个人已经掏出一把短枪。田柱子好似身后有眼,瞬间把背在身后的冲锋枪拉到胸前, “叭叭叭”一个点射,那两人脚下的地砖被打得冒出了火花。两人一惊,后退了好几步。
“把枪扔过来!”田柱子用冲锋枪指拿枪人。
那人忧虑了一下,最后还是把枪扔到田柱子面前。田柱子一把将地上的短枪捞起,回头又狠狠地踢了田广财一脚说:“狗日的,让你欺负玉娴!”然后,不看院中三人一眼,昂首阔步走出了大门。
第二天,天没亮,鸡才叫头一遍,田广财跟着他父亲派来的那两个人,赶着两辆马车悄悄地出了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