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七月底,宗松的王牌整编师除了在原驻地留守了一个团外,其余一万五千余人马陆续开进到了黄龙山下茶壶山镇一带。田玉堂的暂编二团奉命从古正县城开拔到茶壶山下,与师主力汇合后,师长宗松命令暂编二团驻扎在茶壶山镇西不到十里的关口小村。对此,田玉堂非常满意,因为这地方与他的家乡田卓堡隔沟相望。
暂编二团到关口小村时,小村已经成了空村子。村里的老百姓在中共黄龙山麓区委的组织下都撤上了黄龙山。茶壶山镇附近一带的村子,大体情况都一样。老百姓离村前,村村进行了坚壁清野。虽然村子都没给国民党军队留下一颗粮食,但田玉堂心中不慌,他的军粮就预先秘密藏在沟对面的田卓堡里。宗松王牌师的其他部队就没有田玉堂那样幸运。因为粮草的不足,宗松下了强征命令,国民党的军队就把茶壶山镇一带洗劫一空。
田玉堂的部队在小口村匆匆住下,他就迫不及待地拉了参谋长田宏基来到村西。村西外边有块小场地,小场地旁边就是一条深沟。田玉堂和田宏基来到沟沿边,遥看沟对岸的田卓堡,只能看到房屋和村里的林荫树木,其他用肉眼根本无法分辨。田玉堂向后一伸手,卫士就将望远镜递到他的手上。他把望远镜放在眼前,饶有兴趣地把远方的田卓堡仔细地观察了一番。他发现村道里还有寥寥的行人,个别家户的房顶上还冒着炊烟。看来村里的人并没有完全躲到山上去。他把望远镜稍稍抬高,仔细寻找着自己的家。他失望了,因为他的家在村子最西边,他只看到了自己家大院的高大的屋脊,其余全部湮没在一片院落之后。此刻,他最担心自己的母亲。他不知道母亲是躲在了外面,还是在家里没走?说心里话,他十分不希望战火蔓延到田卓堡,毕竟那是自己的家乡。好在自己的部队处在全师的最西线,而且和田卓堡隔着一条深沟。想到这儿,他不由微微安下心来。他最后把望远镜慢慢又移到村最东头田宏基的大院。由于眼前没遮挡,这个大院子十分显眼,高大的青砖围墙和围墙上露头的硬山屋顶十分气派。他的军粮就秘密藏在这院子里。
田玉堂放下望远镜,回头看看田宏基,发现他也正望着对岸他自己的大院,胖脸上充满着兴奋和惬意的表情。
“参谋长,”田玉堂指着沟对岸田宏基的院子说,“派一排人马去守卫咱们的粮食吧!”
田宏基慌忙摇手:“不,不,团长,现在还没有人晓得咱们的军粮在那儿,连师长也不知道。派兵去守卫,不就是明明白白告诉共匪我们的粮库地址。共匪的主力可就在山上呐!”
一句话,提醒了田玉堂。他不由拍拍田宏基的肩膀说:“多亏你提醒了我。还是参谋长脑瓜子灵光。”
田宏基尴尬一笑,心里想:哪有小辈对叔辈这样说话的?不过,还是得忍,谁让他的官比自己大呢!
这时分,一匹马从村里奔了出来,眨眼间来到田玉堂面前。田玉堂认出来,骑马的是旅部传令兵。传令兵跳下马背,给田玉堂行了个军礼,然后大声传令:“报告长官,旅长有令,命令你团就地构筑防御工事,坚守关口村。”
田玉堂有点诧异:“不是胡长官命令我们进击黄龙山,占领石堡城么?怎么变成了就地防御?”
“报告长官,这个……在下不知。”传令兵答道。
田玉堂不耐烦地挥挥手,想来具体决策的事一个小小传令兵根本不会知道缘由的。
待到传令兵骑马走了以后,田宏基这才说:“团长,这是件好事呀!”
田玉堂问:“为啥是好事?”
“这两天,我右眼皮子老跳。”田宏基说,“人常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们要进入黄龙山,保不准会是去年十月国军九十师在黄龙山的下场。共匪善于打山地战、埋伏战。”
一句话,无意中揭开了田玉堂心中的伤疤,他脸一沉,心中恼怒。去年十月,正是田玉堂所在的整编九十师在黄龙山被解放军西北野战军二纵消灭了三千多人,田玉堂的一团人马损失了大半,所以才留在同州进行补充整编。
“这次,我们有一万五千多人马,全部美械装备,共军牙口再硬,咬得下么?”田玉堂黑着脸说。
田宏基见田玉堂变了脸,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于是小声喃喃:“打仗就有伤亡,杀敌一千 ,自损八百。我们又不是师长的原班人马,如果损失过大,恐怕今后再无立足之地。现在的世事是靠实力说话。”
其实,田玉堂何妨不懂这个道理的?于是,他缓下脸色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几天后,田玉堂接到师部命令,要二十八旅连长以上主官去茶壶山顶真武庙去开会。田玉堂安排各个营副、连副看管部队。自从几个月前田玉堂的副团长死在茶壶山镇后,团里一直没有配上副职,他就临时让参谋长田宏基照看部队,他则带着三名营长和十名连长匆匆赶往茶壶山。
茶壶山位于茶壶山镇东北方向五华里处,北与黄龙山界牌岭斜坡相接,似断非断,似连非连,拔地而起,突兀孤立,山高九十六米,因形似茶壶而得名。茶壶山南坡陡峭,东、北、西山坡较缓。茶壶山脚下是连接陕北与渭北的大路。它扼守黄龙山通往渭北的咽喉,地势险要,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田玉堂一行骑马来到茶壶山北坡下,这儿是通知的集结地。不到半个时辰,二十八旅六十余名连以上主官都来到这里。旅参谋长亲自领着这群军官从北坡上山,一边观摩驻守茶壶山的二十八旅第八十二团所修筑的防御工事。参谋长告诉这群部下,一会儿到山顶的真武庙前,宗松师长要对全旅连以上军官进行训话。
田玉堂等六十余人沿着北坡的一条小道顺坡而上。短短的几天,第八十二团修筑的工事让田玉堂心中不由惊叹:八十二团不愧是王牌整编师的王牌团。看看整个茶壶山,现在已遍布着各种各样的军事工事。山根是一道缓山坡,第一道防线前沿阵地就布设在这面缓山坡处,是用伏地碉堡和蛇形交通壕构成的独立的集团工事。第二道防线在半山腰是,工事的布局和第一道防线一样,只是山坡更为陡峭。再上去,算是主防守阵地。主阵地上有数十个前后交错、互相连贯的地堡群:有的呈三角状,有的呈正方形,外面还都加了矮墙、外壕和鹿砦。茶壶山头被柏树林覆盖,林中也密布着战壕和暗堡。山头的柏树林中还架有两门山炮。田玉堂刚刚得知,旅里的山炮营也部署在茶壶山镇北,炮兵的射击诸单元早已锁定在茶壶山防御阵地的前沿。整个防御体系可谓固若金汤,万无一失。
快走上山顶了,但见林中有泉,山顶有庙。庙号无量天尊庙。这座庙宇好小,好奇怪,它不像其他庙宇有大殿和厢房。庙宇是由几孔青砖窑洞围起的小院,其中有孔窑洞还是庙门,窑洞上覆盖着厚厚的黄土。庙门前有块小广场。这座庙已经被改建成一个大型堡垒,四周的庙墙凿开了许多射击孔。窑洞背顶上用沙袋围成了一个大的掩体,掩体里架设着三挺民二十四式马克沁重机枪。窑洞背顶上还竖立着一个木杆,杆上架着电台和报话机的天线。在全师里,美国军援的电台和报话机只配备到旅一级。给八十二团配备了这些装备,可见宗松对茶壶山防御阵地的重视。
军官们都被集中在真武庙前的小广场上,按团、营序列排队站好位等候训话。等候的军官有的在交头接耳,有的三三两两在小声议论。突然,听到一名副官高声喊到:“钧座到──”。所有军官“啪”地一齐立正,场地上顿时鸦雀无声。这时,只见宗松穿着一身崭新的将军服,在一群人簇拥下从真武庙里走了出来。
宗松站到一块大石头上,望着自己的二十八旅六十余名军官。他尖瘦的脸没有笑容,一身黄呢子将军服甚是合体,特别显眼的是肩章上两颗黄灿灿的金星和挂在胸前的青天白日勋章。他用冷酷的目光把下属扫了一遍,一些人不由心中一阵哆嗦。二十八旅旅长李圭在队列前走到宗松前敬礼并大声报告:“钧座,二十八旅连以上主官集合完毕,请钧座训话!”
宗松没有表情地摆下手。李圭明白宗松的意思,于是立正后转,对六十余名下属喊话:“欢迎钧座训话!”
立时,下面响起一阵掌声。宗松抬起双手一压,掌声立止,全场肃然无声。看着全场立正挺身的军官,宗松满意地轻轻点了下头。他故意咳嗽两下,然后开始了训话:
“弟兄们一定知道,胡长官命令我部直捣黄龙山、占领石堡城,可是不明白本座为什么要改变命令,不再进击而在此处防守?因为本座判断,共匪五六万人马已经分别隐藏在黄龙山区,摆好了一个口袋让我们去钻。本座自幼熟读兵书,打了几十年的仗,共匪的这点小把戏焉能瞒得过本座的眼睛?茶壶山扼守陕北和关中的咽喉,我们要在此地把共匪堵在黄龙山中。黄龙山里人烟稀少,粮食供给极差。只要我们能堵住这山口子一个月,共匪就会因无粮而不战自溃。本座已经禀报了胡长官和第五兵团司令长官,二位长官极为赞同本座的判断和方略。”
讲到这儿,宗松脸也不红,又咳嗽了两声。他心中知道,右路整编十七师和整编三十八师在共军没有抵抗的情况下已经占领了黄河边的两个县,共军的主力明显缩回了黄龙山;左路的一个师远在百里之外。现在,他的这个整编师左、右两翼门户大开,他当然不敢孤军深入。前不久他希望能依托茶壶山为主要支撑点,将阵地构筑成一个要点式防御体系。此外,他将黄龙山上发现共军主力的情况报告胡宗南的第五兵团司令部,请求司令官派兵增援,但等来的却是第五兵团转来绥靖公署关于黄龙山上并无共军主力的电报,拒绝派兵。第五兵团司令长官还申饬他畏战不前。宗松曾经在陕北吃过一次大败仗,如今他抗命也不敢向黄龙山区冒进。他命第二十八旅在左,从关口村到茶壶山一线占领阵地,构筑防御工事;第一六五旅居右,在茶壶山东侧,向东构筑了十华里的防线;师司令部设在茶壶山下南约三华里的柳村,第一二三旅为师预备队。这样构筑了约二十华里“品”字型的防御体系。宗松对自己的防御体系很是有信心,脸上不由显出一种自得的表情。但这种表情一瞬而逝。他沉着脸,满面杀气地继续训话:
“效忠党国和胡长官是每位军人天职。特别是诸位军官,要有与共匪血战到底、敢于杀身成仁的决心。这次对共匪作战,凡军官畏惧作战者,不论官职大小一律杀无赦,对临阵逃跑者一律枪毙。有功人员,本座会大大地奖赏并申报上司颁发勋章。茶壶山战线的防守,重任在你们第二十八旅。第二十八旅的重点,就是守卫茶壶山的第八十二团。我们要把茶壶山变成新的‘马奇诺防线’,坚不可摧,为党国建立奇功。诸位弟兄,有没有信心?!”
六十余人大声齐答:“有──”
八月五日的夜晚,山风微微吹动。如钩的上弦月挂在西天的夜空,发出淡淡清亮的光,天色并不算十分昏暗。朦胧的黄龙山上,本来静悄悄的山野,现在各个小路上都有无数人马在快速地行进。成群的萤火虫在夜空中飞舞,像给这群夜行的部队指路。
田柱子随着老虎团一千余人在山顶的小路上急行军,他们团接到的命令,奔赴的目标是界首庙南的界牌岭。
田柱子一边小跑,一边问赵奎:“排长,前两天,咱们刚从界首庙运动到黄龙山西南的这片山里,咋一仗没打又要运动回去?”
赵奎说:“运动,运动,咱们打的就是运动战。没听团长说,咱们是在运动中消灭敌人。”
旁边的张娃说:“一切行动听指挥,别问那么多!”
田柱子“噢”了一声,再没有问。
这时团长陈勇从后面赶了上来,小声向队伍吆喝着:“快,再快一点!”
队伍行进速度更快了。
赵奎跑步赶到陈勇前,小声又问起了田柱子刚才提到的问题。
陈勇说:“野司原来给胡宗南匪军布置了个口袋阵,咱们西北野战军主力隐蔽集结于黄龙山东南及西南山地,准备伏击即将进犯黄龙山区的宗松的王牌整编师。可宗松这次变得狡猾了,他到茶壶山后不再前进,构筑工事准备据守。所以野司马上改变作战计划,由诱引敌至山地作战变为直接向茶壶山一带攻击,消灭掉宗松这个师。”
赵奎兴奋地说:“这次有大仗好打了。团长,主攻任务给我们排!”
“你们排?”陈勇不由笑了说,“太小了!这次我们几个纵队收拾宗松,主攻肯定是以团为单位的。”
“团长,那你得为咱们团争取主攻任务啊!”
陈勇拍了一下赵奎的头:“这小子,这还用你说!打仗,哪一仗主攻少得了咱老虎团?”
老虎团提前到达了界牌岭上的指定位置,这时正是夜半,新月刚刚落下西天。先头部队已经击溃了国民党第二十八旅的警戒部队,赵奎的侦察排跟随团部到达后,他们紧急开始挖战壕和防御工事。从这儿,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山下敌人的防线。茶壶山上到处点燃着篝火。还有星星点点的火把。篝火和火把从茶壶山顶向东向西延续了很远。不时,有照明弹从茶壶山顶上升起,瞬间把茶壶山照得一片雪亮。
田柱子在战壕中趴了后半夜,当启明星从东方亮起来时,瞌睡虫却涌上了头。他正在丢盹,忽然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惊醒了他。一颗敌人打来的山炮炮弹在战壕外爆炸。紧接着,又有几发炮弹散落在战壕的前后。田柱子急忙趴在战壕边,并把冲锋枪架在战壕上。他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排长赵奎。赵奎坐在战壕里,丝毫不理会敌人的炮弹,正哼着同州梆子擦拭着他的驳壳枪。李大胆抱着他的捷克机枪靠在战壕边闭眼休息。这时,赵奎头也没抬说:“柱子,别紧张,那是敌人火炮的试射。”田柱子不好意思地把冲锋枪抽了回来。这时,张娃从战壕那边弯着腰小跑过来,后面跟着的是老福头。老福头携着一个竹笼,来到田柱子他们面前,一把从竹笼的棉包袱里摸出几个馒头,给每人怀中塞了一个说:“趁热吃吧!”原来闭着眼的李大胆一下睁大了眼,一口把半个馒头咬下,不想噎住,急忙把行军水壶的水仰头大喝了几口。赵奎和老福头都被逗笑了。张娃也想笑,只见李大胆瞪了他一下眼,他急忙用手捂住了口。
太阳终于从东边的山头升了起来,阳光普照在界牌岭上。田柱子这才惊奇地发现,整个界牌岭一夜之间出现了无数弯弯曲曲的战壕,到处是西北野战军的部队。他望得出神,团长陈勇和参谋长丁飞却突然过来,后面跟着特务连长王大彪和警卫员刘小虎。只见特务连长王大彪大喝一声:“特务连集合!”赵奎的侦察排所有人都抄起枪和其他战士都迅速在战壕中站了三排。陈勇看着眼前这近百名精神抖擞战士,不由心中满意地点点头。
陈勇发布命令:“前出一百米,特务连执行警戒任务!”
老虎团据守的地方是界牌岭最前沿的战线了,还要前出一百米警戒,是有啥情况?田柱子小声问赵奎,赵奎说,看架势是纵队首长要过来。不一会儿,晨光下,老虎团的阵地上出现了十几位身影,最前面的是一位胖胖的首长。赵奎不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田柱子奇怪地问:“排长,是啥首长?”
“野战军司令员。”赵奎没回头小声说到,“还有几位纵队的司令员,他们竟然亲临战场第一线。”
田柱子不由惊讶地伸了伸舌头。
这时,空中响起了“啾──”的尖叫声,随即“轰”的一声巨响,一颗从茶壶山上盲射来的炮弹在田柱子身后几十米处爆炸。一团黑色的烟火在坡地上弥散。田柱子不由担忧地向后方的几位首长望去。只见首长们完全没有理会炮弹的爆炸,正在用望远镜仔细地观察下面茶壶山敌人的阵地形势,一边交头商议着作战计划。
田柱子不由眼睛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