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上)
田玉堂听着村外不时的枪声。从早晨卫庄镇和奇胡镇一带响起猛烈炮声时,田玉堂就意识到第十七师遭到解放军的猛烈打击,也猜想到永富城肯定也遭受到围攻。想到这儿,他心有余悸,暗暗庆幸自己的暂二团逃过了一劫。这还多亏师部半月前把他的暂二团调离出了永富。他想起田宏基当初劝慰过自己“塞翁失马,焉知祸福”的话来。他不由暗暗称奇,心中暗暗道:“这个老东西,鬼得很哟!”
田玉堂让卫兵请来田宏基,拉着他一同登上村中一间房屋的制高点上,用望远镜将炮火连天的东北方向观察了很久。然后放下望远镜回头问田宏基:
“参谋长,你如何看现在的形势?”
“不妙呀,”田宏基不由蹙起眉,“看架势,共匪这次是要一口气吃掉十七师的。”
从炮火声中,田玉堂当然听出来西北野战军参战部队的规模。按他的经验,解放军往往会采取四五倍的兵力来打围歼战。
“永富方向还没有炮声。”田玉堂喃喃道,“想来驻防在那儿的三十六团命运也难保。”
田宏基幸灾乐祸地说:“何该他们倒霉。”
田玉堂叹口气:“不能那样说,虽然三十六团和咱们有矛盾,但也毕竟是党国的部队。”
田宏基说:“团长,我看咱们应该立即撤到船渡村去。”
田玉堂摇摇头。
“为啥?”
“还得再等等。”
“不能再等了。”
“参谋长,你想想。十七师如果全完了,我们一枪没放就脱离了战场,胡长官会放过我们吗?同州会议你忘啦?何况,我们东临还有友军三十八师呢。”
田玉堂的话让田宏基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想起了两月前胡宗南在同州召开的会议上可怕的场景,自己脊背不由一阵发凉。
田宏基沉默了好久,最后还是忍不住小声说了句:“那也得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
“这个自然,”田玉堂大声说,“我们得先派出一些探子,把四周的情况打听清楚后再做定夺。记住,今天上午,一定要把村里的老百姓全部撵出去。炮火不长眼。”
其实,田宏基对田玉堂每次打仗前撵走驻地百姓的这种做法很不以为然,但他又不能反驳,只得轻轻地点了下头。
天黑后,四路探子都回来了。带来的消息不出田玉堂的预料,奇胡镇和卫庄镇的第十七师被歼,师部和残余的少数部队已经逃往汉家村第三十八师驻地一带。驻扎在永富的第三十六团已被解放军四纵团团包围,不过攻城还没开始。这一切都没出乎田玉堂的预料,但让他吃惊的是,解放军并没有后撤,全部在当地休息。
“难道他们明天要攻打三十八师?”田玉堂喃喃地道。
旁边,田宏基连连点头:“这次,共匪势在必得。”
“传我命令,”田玉堂果断说,“全团的辎重粮草立即装运上车,时刻做好撤退的准备。明早发现共军到来,先和他打一仗,情况不妙就脱离接触,向船渡村撤退。”
夜晚,不仅是静得出奇,也黑得出奇。除了西天上快要落地的一弯新月散发出蒙蒙的月光外,几乎都是黑漆漆的一片。但是,卫庄镇这一带的几个村子里,到处都是一堆又一堆的篝火,夜空还飘荡着硝烟的气味。
一天战斗结束后,西北野战军的部队都露宿在这一带的村子里。陈勇的老虎团集中露宿在卫庄镇的南街,团部和特务连临时驻扎在昌盛杂货店的院子里。杂货店的铺面已被炮弹炸塌,后面几间房屋倒完好无损。黄老板和店里的那个伙计熬了一大壶的姜汤送给在院子里休息的特务连战士,毕竟秋天的夜晚天气还很凉。黄老板是赵奎他们回部队的第二天,也从窑镇回到卫庄镇的。他先从熟人处打听了一下店里的情况,得知店铺一切如常,这才回到店中。
房间内,油灯如豆。陈勇、徐国伟和丁飞围在油灯下的一张地图上研究明天的作战计划。明天清晨,西北野战军的第一、第二和第三纵队将合围汉家村和镰山一带胡宗南的整编第三十八师,第四纵队已经包围了永富镇胡宗南整编第十七师十二旅的三十六团,第六纵队则将直逼同州城北郊。他们接到旅部的命令,明晨将攻击汉家村西边的一个名叫西山村的小村子,那里驻扎有敌第三十八师一七七旅五三一团。
西山村这个村子位于汉家村的西边,正好处在镰山的塬边。从关中平原向北看,镰山横亘数十里,号称是山,其实是渭北高原的边沿。西山村的塬下有条通向洛河岸边的道路,向北可达永富镇,向南则到船渡村。这两个地方都是通向洛河西部地区的渡口。平时看来,这个小村子毫无重要性可言。但此刻并不一样,如果攻占了这个村子,部队冲下塬后就可以截断敌人三十八师西逃的路线。问题是,这个村子的西邻村就是暂二团的驻扎地。两处敌人要是联手防御,老虎团要一口气吃掉敌人两个团还是有点难。
陈勇说:“田玉堂的这个团是我们的老对头了。从过去几次的战斗看,只要形势不利,他们会采取保存实力。他们又不归敌三十八师指挥。”
丁飞用铅笔指着地图道:“我们先要派一支生力部队,先把田玉堂的暂二团包围起来。这样不但可以阻击田玉堂的暂二团对西山村的增援,也可以防止田玉堂逃跑。我们打下西山村后,回过头再吃掉暂二团。”
徐国伟有点担忧地问:“咱们只用两个营攻击敌人五三一团,兵力是不是有点少?”
“不少,”陈勇信心满满地说,“敌人五三一团编制并不满员,我们两个营再加上特务连和炮连,兵力并不比敌人少。再说,这次我们来了六万人马,今天一战就歼灭了敌十七师,敌人几个主力师都距离汉家村这一带较远,三十八师现在犹如惊弓之鸟。”
“报告!”房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哦,是赵奎,快进来。”陈勇回过头招呼了一声。
赵奎大踏步走了进来,对几位团首长敬礼。
“快说说你们侦察到的情况。”陈勇迫不及待地问。
原来,老虎团进驻卫庄镇后,陈勇马上派出赵奎带领侦察派十几名战士前去西山村一带去侦察。
赵奎汇报说:“敌人正在村子外围修筑工事,看来想继续顽抗。不过,西邻的暂二团有逃跑的迹象。”
丁飞说:“逃跑?向哪儿逃?”
赵奎说:“向哪儿逃?不知道。我们在村子外观察到,村子里火把通明,敌人将给养装到许多大车上。村外有敌人的警戒线,我们不好接近。”
陈勇一笑了:“看来田玉堂是想跑。”
徐国伟和丁飞几乎同时开口:“不能让他们跑掉!”
陈勇对赵奎说:“你马上去二营传达命令,让孙豹子立即带领全营去拦截暂二团。”
田玉堂没想到当天夜里,暂二团就被孙豹子的第二营包围了。
田宏基急了,建议立即突围。田玉堂没有采纳。
“团长,再不突围,我们可就是十七师的下场了。”田宏基苦口婆心地劝说。
田玉堂沉着脸问:“外边包围我们的共军有多少人?”
田宏基摇摇头。
田玉堂又问:“共军善于打夜战,还是我们善于打夜战?”
“当然是共匪。”
“外部情况不明,又是夜晚,我军又不善于夜战,这时突围无异于送死。”
一席话,让田宏基面色尴尬,彻底哑口了。
“这样吧,”田玉堂缓解了一下气氛:“明天,天一明咱们查清情况,再定如何突围。今晚,全团官兵进入临战戒备。”
夜色越来越浓,村子、田野好似掉进了神秘的沉寂里。四周越是寂静,村里的田玉堂和田宏基越是紧张。他们两人一直在村子里的一个制高点上仔细地观察。可是望远镜里是黑糊糊的一片,根本看不清村外的情况。一颗红色的信号弹从村外圣上了夜空,村子四周田地里陆续点燃起密密麻麻的篝火。
“那么多火!”田宏基小声尖叫起来。
田玉堂说:“是不少。夜晚冷,他们得取暖。”
“他们不怕暴露目标?”
“他们倚仗人马多,根本不忌讳暴露自己。”
“乖乖呀,团长还是你的主意高,果然夜晚突围不得。”
“就怕他们夜晚发动进攻。”
“哪咋办?”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围村的解放军不时地向村里打冷枪。没有炮声,枪声也不激烈,反而让村中暂二团的士兵紧张到了极点。断断续续稀疏的枪声,折腾得村中田玉堂的人马一夜都没敢睡觉。
第二天,天刚亮,暖融融的太阳从东方露出了脸。田玉堂带着卫队和田宏基来到村东外的战壕中的一个掩体里。田玉堂发出全面开火的命令,特别加大向东的火力,并派出一个连的兵力向东突击,造成向东突围的假象,主力则集中在村里的南巷。他们突围的真正方向是向南。围困暂二团的孙豹子第二营还击了。孙豹子领到的任务一是阻击暂二团增援西山村,二是要围困住暂二团,所以他在村子东边和南边各布设一个连,另外一个连安排在村子的西边和北边。双方打了一阵子,田宏基小声叫了起来:
“团长、团长,包围咱们的共匪好像人不多呀!”
田玉堂会心地笑了。他从四周的枪声判断出,围困他的部队最多只有一个营的兵力,而且还没有火炮。这时,村子东边四五里外的西山村方向响起了隆隆的炮声和炒豆般的枪声。田玉堂知道解放军围攻第三十八师一七七旅五三一团的战斗开始了。
“突围不?”田宏基问。
“再等等,村外的共军不多,他们还打不进来。”田玉堂信心满满地道,“共军昨天打了一天的仗,人困马乏,他们今天打三十八师未必能够咬得下。再说,胡长官的王牌一师在洛河西,三十六师在同州城,前来增援是分分秒秒的事,鹿死谁手,还很难说。我们提前撤了,怕上峰追究责任。”
西山村方向的枪炮声越来越激烈,镰山下更远的东方也不断地传来沉闷的炮声。只要有枪声和炮声,田玉堂稍稍放下心来,这说明第三十八师和共军还在相持。
田宏基拿起望远镜把村外瞭望了一番,满脸疑惑地说:“村外的共匪咋不进攻?”
“参谋长,这你就不知道了嘛!共军这叫‘围援打点’。村外的共军是阻击我们去援助西山村的。只要一直有枪炮声,说明共军并没有攻下西山村。”
田宏基放下望远镜,拍拍自己的脑袋,恍然大悟哦了一声。
“参谋长,你没打过仗,这不怪你。”田玉堂拉着田宏基在一个小桌边坐下,喊了一声,“卫兵,来壶茶水!”
一会儿,卫兵端来一壶热茶,在两个军用搪瓷缸里倒满茶水。田玉堂端起一个缸子吹了吹热气,搭起二郎腿唱起了一段秦腔:
我正在城楼上观山景,
耳听得城楼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
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
田宏基不由苦笑了一下:“这是《空城计》唱段。”
田玉堂停住了唱,说:“是《空城计》。对这戏文参谋长有何感想呢?”
“大战在即,临危不乱。团长有大将之风,在下敬佩。”田宏基趋奉道。
田玉堂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说:“什么大将之风?参谋长,你也不用拍我的马屁了。”
田宏基脸一红,不再说话。
田玉堂悠然地喝着茶。
时间过得很快,一个时辰后,西山村方向枪声渐渐稀疏下来,田玉堂猛地站了起来,把搪瓷缸子甩在地上,大声说:“不好!命令第一营负责殿后掩护,全团人马立即向南突围。”
一排猛烈的炮火响起,村南解放军的防线立时火光冲天。炮弹爆炸的烟云还没有散去,暂二团全团人马向村南疯狂冲来。防守在村南的一连解放军根本无法阻止这种大集团的冲锋。田玉堂的暂二团冲破包围圈后向南撤去。孙豹子望着远去的暂二团一时没有了主意。追击还是归建?团里都没有命令,犯难之际,他派通讯员火速去团里请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