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君子健都没想到自己能活这么久,屈指算来九十多个年头了。他一直喜欢坐在古朴苍黄的老藤椅上,待家里就剩他一人,自会眯起眼养起神来,随着嘴唇翕动,免不了又去追忆似水年华,看似自言自语,一有响动就会警觉地睁大眼四下张望,待没什么异常又抿起双唇,随着喉结起伏而吞下不少津液。少小离家,老大方回,他根本就没料到这一出境竟是回国,而每次回国都得如期返程,满打满算往返八次了,可一而再再而三地返乡还是心意难平。窗外传来一声鸟鸣,惊扰了他,他不由得侧头耸耳凝神屏息去听,一样鸟鸣竟带几多乡音。他反复在想人活这么久,或许就是个累赘。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人行万里,根扎故乡。可他困居台岛,一困就是一个甲子,六十年呐,真不知道这六十年是怎样熬过来的,异乡人苦,自古皆然。
老君用力拍拍腿面,忍不住慨叹老了,返璞归真不假,可真要回归故里又谈何容易?他想自己无职无权一介草民,充其量当了一辈子的老荣民,开了一辈子的车,哪里谈得上衣锦还乡,打肿脸充胖子会被村人嗤笑的。眼见身体日渐衰朽,腿脚有诸多不便,可临到终老还想返乡看看的念头一直折磨着他,任他无论如何都打消不了。返乡也让人上瘾欸,他时常笑自己,老了老了竟成了老不死的,纵使不为亲友待见,依然还想,哪怕化作啼鹃泣血归去。那执着锥心,任谁也改变不了。心思之微妙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人老还乡,本是生生不息千古不变的世间规则,却要在这古老的凤岭村大打折扣。一想起那次回乡,他就忍不住阵阵冷笑,哀哀愧疚,默默心痛。万般无奈哟,他只得仰天长叹,国门好进,家门难入啊。
自认老不中用了,人不服老不行,可他真的不知道生命的算盘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彻底清零。每每都一样,眼看着所有的算珠就要各归其位了,可总有一枚会被无意落下而居中不去,冥冥之中好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按捺着,不知是上帝在肆意撩拨玩味,还是天堂牲众神灵太多暂无容身的龛位?一时半刻还死不了,死不了那就得生,生就意味要活着,而活着时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他想想都想哭,老眼昏花了,脑子却依然清醒,任凭前尘往事在脑海里交叠涌现。蔚蓝辽阔的天宇时而幻化成苍翠绵延的秦岭,时而幻化成波涛汹涌的海峡。秦岭之大,竟把大陆一分为二,分作地理风貌截然不同的南北两半,令长江黄河分道扬镳各自东去,让秦地百姓稳居关内安享太平。海峡之深,硬生生将台岛割裂出来,令异族贼子觊觎已久流涎不已,让列强盗寇想入非非放马围猎。
他有时想,自己若有仓圣的双瞳四目天生睿德,定会洞穿自然万象还其本来面目,引领游离在外的海岛顺势而归。中国乃中央之国,自有怀天拥地包揽宇宙的气度,自有悲天悯人救困扶危的心怀。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历经千万年才诞出的海上明珠,岂容随意丢弃或拱手送人?秦岭悄然退隐,宝岛犹自独存,老君思量之余就想笑,可笑归笑,生还得生,回还得回。大至孤岛小至个人,回归乃是正统,历史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要不浪迹天涯漂泊域外荡漾到何时? 要不如何九九归一聚成华夏一族?
他想象不来那八千里路云和月是如何风云际会风流云散,也想象不来那一座座崇山峻岭是如何投入秦岭怀抱,随之携手东进义无反顾地奔向中原。可他能想象出,夕阳西下云蒸霞蔚之际,一匹雄姿勃发的火焰驹,扬鬃腾蹄,显身群山峻岭之中,俨然天马行空,那是雄奇俊秀鬼斧神工的骊山啊!一提起骊山,他就莫名激动兴奋,骊山上有他扎下的根,有祖先留下的踪迹,有秦人崛起的印记,一朝登临尽可展望那一马平川。
骊山北麓,土岗卧趴,古老的凤岭村混沌兀然地坐落在山坡上。君子健自小在那儿土生土长,一辈子都在念想那片热土。村东不远处有项王营,向北望去可见始皇陵,陵北有蜿蜒而过的渭河,河水汤汤,滔滔东去,奔至潼关,又一头扎入黄河,一路咆哮着掣向东海。何必舍近求远?收回视线,看看身边。骊山上有褒姒一笑失天下的烽火台遗址,华清池有贵妃出浴侍圣宴的绝妙塑像,兵谏亭有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一朝风云,还有随后始见天日的地下御林军兵马俑,可谓名山盛水钟灵毓秀。戏里唱词,南方才子北方将,关中埋的是皇上,可到底埋了多少九五之尊,谁也说不清。他绞尽脑汁去想,一样涵盖不尽,可作为当地人,因早年耳闻目睹耳濡目染,自然对这里的风土人情一草一木,要比外来人了解得多,感悟得深。那里的山山水水让他魂牵梦萦,那里的风云际会让他玩味不已,那里的父老乡亲让他割舍不下。思绪随时都会插上翅膀,带他飞向遥远的过去……
那是民国十八年十月十一日,九九重阳,君家厢房的土炕上突然爆出一阵稚嫩嘹亮的哭声,他便堂而皇之地来到了人间。当时关中大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人们四处逃难,整个村子十室九空。关中人将一年中一料未收称作饥年,两料未收称作荒年,连续三料未收就称遭年馑。而三秦大地三年竟六料未收啊,特大的自然灾害。除了持续干旱,还有风灾火灾、冰雹虫害、战乱匪抢,甚至瘟疫一起袭来。为了活命,人们吃草根树皮,吃观音土,吃得腹中结下硬块,梗在肠胃里拉不出胀饫而亡。尸骨遍地,未经掩埋,也埋不过来了,全被飞禽走兽啄食净尽。细菌滋生,蛆虫爬行,蚊蝇飞舞,瘟疫迅速蔓延。一旦感染,人就头痛头晕,时寒时热,浑身酸麻乏力,要不了多久身上又生疹子,接着手足抽搐胡话连连,继而干呕不已下泄黑水,一个接一个,很快毙命。死人叠压,尸臭熏天,惨绝尘寰。只一两年的功夫,村里人口骤减,死的死,逃的逃,凤岭村一片破落残败。好在君家将仅剩的一点杂粮藏在地窖,没被刀客搜去,一家老小才赖此得以活命。这一切要归功于他的爷爷,一个老学究,一辈子居安思危未雨绸缪,一辈子积德行善疏财结义,一辈子谨言慎行不与人争执。惟其如此,君家上下还是陷入前所未有的困顿。土里刨食,山上摘野果,省吃俭用,全家人总算渡过难关挺了过来。
君子健一出生就时运不济,老妈吃不上饭食奶水明显不足,饿得小家伙整天嗷嗷直叫,好在君家老小对他百般呵护,他才得以活命。随着日子渐渐有了起色,他身子骨也壮实起来。生日暗合重阳节,他记得很清楚,小时候每年到这一天,妈妈都会给他煮一两个鸡蛋,背过妹妹塞给他让趁热吃,可他总是不忍,悄悄避过大人掰上一半给大妹子玉,子玉自小身子虚,病恹恹的,先天性营养不良。他有个姑姑,后来走了下张村,生有大明,就是领他当兵的那位表兄。他还有个叔父,中日抗战时被征兵,多年来音信全无,是死是活没人知道。后来又有了三个弟弟,他离家时小弟刚学会走路。还有兰姐。其他人事,他早已模糊不清,也无从查考,无处觅知,无以回报。
那时君家在半山腰拓出八九亩地,风调雨顺时还能收点庄稼,一旦干旱就可能颗粒无收,白辛苦一年。其实君家当时还不赖,算得上村里殷实人家,不管怎么说,至少有些地还能收点粮,农忙时全家齐动员,割的割,捆的捆,运的运,摔的摔,一条龙运作,再忙再累也舍不得雇一半个短工,连老爷子也会放下四书五经去坡地捡拾麦穗,边捡边喊,粒粒皆辛苦,上苍眷顾人。而小子健跟在爷爷身后屁颠屁颠的,惹得爷爷直嚷嚷,小孩子不待在家里好好读书跑来干啥。小家伙嘻嘻一笑,两手叉腰,摇头晃脑,鹦鹉学舌起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爷爷舍不得骂他,又疼又爱地抓住他的小手看来看去,嘴里念叨,只要没扎烂划破就好。君子健上边原本还有个哥哥,只是出生不久便夭亡了,待他出生,即使家道艰难,君家上下还是把他当做宝贝呵护管带。爷爷怕他难养,竟给他取了一个粗俗不堪的贱名,叫什么狗贱,意思是比狗还贱,恋家护主又好养,另一方面谐音,寄望他能学学越王勾践,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实际上,他一生经历也只印证了前一点。他是在祖辈父辈两代人的极端娇惯溺爱下长大,俨然君家小霸王,随时摇旗呐喊,弟妹们都得听他号令。
刚入私塾没几年,村里就疯传蒋委员长在山上被抓了,南京政府准备派飞机轰炸西安,村里人惶惶不可终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好在不久兵谏一事得以和平解决。出于好奇,他还约上小伙伴偷偷跑上那山腰,寻找蒋委员长藏身的地方。在那崖壁凹陷处,他们爬过去贴壁比划,看如何藏住才不被人发现。窄楞半坡的,真是难为蒋委员长了,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还得畏缩一时。伙伴调笑,能伸能屈才称得上大丈夫,小不忍会乱大谋的。回家后,爷爷得知他去向便严加训斥,逃学不是啥好事,待屁股上挨了一脚之后,一切又恢复往常。
读私塾满打满算有六年,爷爷亲自教他,可谓用心良苦,只是最终也没能把他教好,医不自治。或许君家人对他期望太高,即使觉得他过于顽劣不服管教,也会包容体谅,大人们见了也是呵呵一笑,互相安慰,树大自然直,谁还和娃娃计较,可他有时骄纵,整得爷爷都没脸训诫别的孩子了。有一回他从墙根抓了一只土鳖,趁人不注意悄悄放进前排同学的口袋,待那同学取东西掏出黑红的活物大惊失色大呼小叫时,他在后边捂嘴偷笑,老爷子一看便知,一气之下勒令他回家,不准再踏进学堂半步。老爷子说的是气话,可他一个小孩子偏偏咬死理,不让上学还就不上了,任谁劝都不去。后来他被父亲喜成子押进学堂,老爷子心一软收下了,谁知稍不留意,他又从学堂溜了出去,大人们对他实在没法。他那时傻欸,以为不去学堂就不用听爷爷那摇头晃脑的诵唱,就不用学那佶屈聱牙的古文,就不会记那过时无用的东西。久而久之,学业便抛之脑后。学习上的不作为,让爹也心淡了,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儿,那就不要硬逼了,若逼出毛病来,那就划不着了,于是家里人不再强迫,学不学随他意,将来成了大小伙子,只要有力气,也不愁他掮不起粮食装子,更不愁他养活不了自己。
小时候他从爷爷那儿得知,君家也出过大人物,爷爷的爷爷曾是举人,做到省府教育督办,后因科场徇私舞弊案受牵连,革职回乡,置下薄田几亩,耕读传家。那时山上土匪多,烧杀掠抢,防不胜防,时常死人。又过了几十年,落户的人多了,村子越聚越大,慢慢地有了上百户人家。全村人都看好君家,君家有塾师,略通文墨,能帮他们写对子状子什么的。君子健就是在这种环境里出生长大的。
君子健逃离私塾,身单力薄,又干不了农活,母亲就让他去山坡放羊,而他放羊绝不刻意,跟玩耍一样,心有别用,一出村子,随便寻个沟畔,将羊橛插在地里,确保那羊只吃草吃不到人家庄稼,然后跑向草阪顺地一躺,看羊羔吃奶,老羊反刍,那一副闲适惬意,常让一旁耕作的农人眼馋。他有意无意间折下青草的嫩茎,塞进嘴里,牙尖轻轻一咬,咂出汁来,涩涩的,怪怪的,那味促使他侧身猛吐。这么难吃的东西,羊怎么不嫌不厌呢,吃起来还有滋有味,好像从不反胃。羊吃的是草,挤的却是奶。一夜之间青草汁变成白奶水,化腐朽为神奇欸,人不如羊,纯粹的造粪机器。看羊卧下了,他就起来了,羊不吃了说明吃饱了,他就折根树枝吆喝着将羊赶回家,待将羊橛插进羊圈,趁大人不注意又溜出去疯玩,一直到很晚才回来。一旦拐进小巷,他就东躲西藏,生怕大人看见招骂,踅摸到门口,又贼头贼脑地抬头看檐窗,很高很小,钉得死死的,只要透着亮光他就放心了,家里人还没睡,他胆子就大起来,悄悄推开门溜进去,钻进被窝,蒙头大睡,一觉到天亮。大人有时不知,还以为他四处疯张呢,爷爷不放心,跑到村道喊他,狗贱哟,该回家了,不要被狼叼走了。他听到了也不吭声,缩在被窝嗤嗤笑。有几次被爹发现了,爹二话不说扯起被角,伸手就拧他的耳朵,拧得生疼,好像不是他亲生的娃,好气又好笑地骂,让你装睡,知道疼了吧,瞎东西,再不长记性,把你耳朵拧下来喂狗,回来了也不照个面。他一莽撞,爹就收拾。爷一发现,就会喝止,有你这样管娃的么。爹是孝子,挨训后也不敢辩解,静静地侍立一旁。真是一窝降一窝,斑鸠降布鸽。小子健一听爹被爷收拾,就会暗自发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除了读书以外,他听爷的,爷也听他的。在这个家,只有他能指挥了爷爷。
就在他十岁那年,家里忽然多了一个比他大两三岁的小女孩,听说是沿村乞讨流落到这,从河南逃荒来的,半路上爹爹被抓去充军,不久娘又得伤寒死去,物伤其类,君家便收留了她。当然大人们还有一个不能明说的想法,就是将来养大了好给大儿做媳妇,从小生活在一起,比娃娃亲还亲,也算青梅竹马。大人们一门心思这样想着,君子健傻乎乎的,根本不知情。反正年龄相仿,小朋友也能玩到一块。羞羞羞,把脸抠,从小向着花媳妇,弟弟妹妹借这事笑话他,他也不计较,看到兰姐脸红还好生奇怪,说笑呢,你还当真了,谁会要你,别做梦了。
两三年后,在一个闷热的下午,母亲避过人说于他,让兰兰做他媳妇,他不干了,先与母亲吵,他不要。又与父亲吵,他依然不要。最后与爷爷奶奶吵,他还是不要,非要撵走那个兰姐不可,免得日后坐实就没办法了。爷爷气得拎起门后笤帚蓇葖就要打他,好小子一看时下不对,立马转身夺门而逃,只听到老爷子在后边吼:“你给我站住!看我咋收拾你!”
他没想到爷爷会发这么大的脾气,肯定是气坏了。让兰姐给他做媳妇,哪能成呢?一直叫着姐呢,忽然一下子变成媳妇谁能受得了?他一边跑一边想,万万不成,绝对不成,打死也不成,谁说也不成,谁让你们乱点鸳鸯谱。
“你先给我停下来,爷不骂你了,也不打你了,爷有话对你说。”老爷子跑不动了,站在路边,用长袍边擦着老花镜,气喘吁吁。
喜成子追上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喊道:“你给我回来!有事说事,跑啥呢!追上了看我咋收拾你!”
“喜成子,你给我回来!把娃吓着了咋办?要从长计议,急不得。”老爷子挥挥手在喊。
爹是个孝子,不敢不听爷的话。只要爷发话了,爹哪敢拧次?回头看爹停下了,他也刹住腿不跑了。全家人都知道,就他一人蒙在鼓里,他忿忿不平。强按牛头不喝水,就是不喝,再按都不喝!杀了也不喝!逼良为娼!还想打人,你要能打得着啊!你让我站住我就给你站住,那多傻耶!好汉都不吃眼前亏,何况他这么精灵的娃子。
他不想回家了,一心想离家出走。他左右晃着身子,上了山坡,待看不见家人的影子,才忐忑不安地坐到地上,撸起袖子擦把汗。那一夜露宿山野,恐惧攫住他的心,稍有风吹草动,他就吓得一激灵,立马清醒几分,怕山上有野兽。他两天都没敢回去。也难怪,他读了几年书,满脑子的新鲜玩意,男女平等,恋爱自由,婚姻自主,平日还看不惯家里人吃饭,男人入席喝酒夹菜,女人在一旁侍应伺候。爷爷怎么会教他这呢,满脑子的封建思想,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封建帝制已推翻好多年了,可人们道德观念思想意识也没多大改变。爷爷对他没法子,想扳正捋顺谈何容易。只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爷爷也有进步开明的一面,一些油印的报纸时常被他小手翻出,唬得爷爷变脸失色。爷爷正告他不得向外人道,要烂在心里,不然就会大祸临头。一些事他也捣不清弄不明。从来往的信里,他察知爷爷和于右任这样的大人物还有交集,不是同窗是师兄弟。
从小惯坏了,他性格明显叛逆,无论说话还是做事,总是喜欢和大人们对着干。虽有一妹三弟继其后,可不知为什么,君家长辈就是疼他,而对弟妹们不大上心,好吃好穿的都留给他,这让他很不自然,特别别扭。兰姐来了,兰姐依然待他好。那时他母亲整天钻在厨房里,从不出来见客人,好像见不得光一样,他觉得君家的规矩太老土,太欺负人,一心想推翻这些规矩,可力不从心,又苦于无奈。即使帮妈说两句话,在妈跟前也落不下好,他心里窝火,谁让妈一辈子逆来顺受?妈是个大活人,不是木头,自然有七情六欲,有自己的看法,可妈失去了自我。这让他忿忿不平,可也没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
又过了两年,大概是十五岁生日那天吧,家里非要让他和小兰圆房,他推三阻四一百个不情愿,可人小言微,没人听他的,最终还是被推进黑屋与小兰相处了一晚,孤男寡女的,正值青春年少,虽行君子之礼,却也难独善其身,何况小兰秉承的还是爹娘的旨意先是开导,又以身相许肆意撩拨。由于先前的约定,小兰一直把子健当成自己的小情郎,在她心里子健小不懂事让着就是。小兰人也不错,大子健两三岁,一直待弟弟妹妹好,大家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子健也没多想,一直把她当姐姐对待,现在一夜之间要变成媳妇,他还真的有些慌愧,有些不甘,有些难言。情欲滋生于虚幻,追逐的是快意,毁灭于自欺欺人。初试云雨,不胜雀跃,那也是宝玉情怀,他哪来柳下惠坐怀不乱的定性?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唤他俩吃饭,他趁机逃了出去,满街转悠,没承想碰见表哥明娃。明娃是从西安回来的,属热血青年,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抗战到了最后关头,每个人都应尽自己一份力量,绝不能置身事外等闲视之。表兄慷慨激昂的一番游说,还真的打动了子健,让子健鬼使神差般跟着去西安三桥当了兵。明娃带他走时,只是让村里人给家里捎了个口信,没有回家亲自说,长辈们对他的不辞而别大为光火,可也鞭长莫及徒唤奈何。孩子翅膀硬了,要飞谁也拦不住,总不能一天到晚把他拴在裤腰带上,爹在爷面前叫屈。爷只是摇头,自言自语,这娃也是的,啥时都不让人省心。
当时村里四处在抓壮丁,迫于形势,加上他又是长子长孙,父母一直担心他在外边被人掳走,原本就有让他跟表哥去当兵的想法,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冷不丁地跟人走了,让家人措手不及。既然已经如此了,喜成心里也就接受了,跟明娃去好歹有个照应,说不定还是件好事。只可怜了兰兰,刚尝到床笫之欢,便要独守空房。表兄大他三岁,虽然只当了三年兵,也算是老兵,老兵里边的娃娃兵。还没来得及打招呼,明娃就回来了,说是探亲,实际是撺掇他当兵。那是民国三十三年九月份。
父母心里早有准备,还没觉得什么,只是老爷子割舍不下,整天唤他这孙子回来。那年年底,雪下得好大,老爷子心事重重,在去学堂的路上跌了一跤,滚落到沟里,被人发现时,已没了知觉,背回家捂上被子暖和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有了些微的气息,只听他断断续续地唤着健娃的名字。老人家一直想不明白,好端端的孙子衣食不愁为什么要去当兵,子弹是不长眼的,随时都会丢了小命,要是这个孙子再保不住,他有何面目到地下见列祖列宗。老爷子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就是不肯咽下那最后一口气。家里人好说歹说,国难当头,健娃也是挺身而出为国纾难,才让他老人家断了念想安心去了。这事君子健是不知道的。他这一走,君家整整一年都没他的音信。
当时两人徒步前行,一路向西。过了灞桥,君子健感到饿了,有些头晕,可沿路没有酒肆饭馆,明娃看他怂样,便停下来让歇会再走:“南征北战,急行军,由不得你,落伍了只能挨枪子,不是挨敌人的枪子,是挨自己人的枪子。”
“自己人还毙自己人么?”君子健揉着腿肚子,有些不信,想着同一战壕的人连这点情谊都没有,心里不免叫起苦来。
“不听号令就地正法!”明娃说这句话时底气十足,也颇觉得意,心想自己没上几年学,在表弟面前照样可以文绉绉地卖弄。
“实在走不动了咋办?”君子健攥起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大腿面,口气软懦许多,自骂道,“不争气的家伙。”
“不是争不争气的事儿,而是生死关头绝不能掉链子,掉了就完了。子弹在飞,炮弹在轰,情况危急,到那时你跑得比谁都快,比细狗撵兔还快,那时腿也不知道乏了,抡起来比谁都欢。”明娃从没经过枪林弹雨,但能想象得来,说出这些情形也没人不信。
“想想也是啊,还是赶路要紧。”君子健终于明白了,军纪绝不是闹着玩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稍有违抗,军法处置,再牛皮哄哄的人在战场上都可能成为弃子。
君子健走了一会儿又走不动了,磨磨蹭蹭的。走了二三十里路了,还得走,这洋罪他不曾受过。见他一直走走停停,明娃火了:“像你这样赶路,驴年马月能到啊!”
君子健很委屈,脚都磨出泡了,疼得受不了,还得受人家这样风凉话,便没好气地顶了一句:“你脚磨破了能走快么?光知道说人。”
“哎哟,还学会顽嘴?磨个泡就疼得受不了了?就不想走了?那你到了战场上咋办?要是子弹打到你腿上你跑不跑?你可能跑得比谁都快,生怕再挨第二枪,到那时你就觉不到疼了,连滚带爬也要爬到安全地带。”明娃在部队拉练惯了,倒没觉得什么,不就是消耗点体力么,吃顿饭就会补充上。
“一样疼,只是保命要紧。”君子健明白这道理,不然自己不就成了碗大的西瓜一拃厚的皮,瓜实实了。为了不被表兄看扁,他铆足劲儿继续赶路,跟在人家身后趔趔趄趄的,那腿如灌了铅一样沉重。
“保命也不能逃,只能腾——挪——闪——避,临阵脱逃,军法不容,死守阵地,可绝处逢生!”明娃学着长官的口气,声色俱厉。他扛枪背包急行军习惯了,对这徒步赶路倒觉得稀松平常。
“我的妈呀,你越说越来了,难不成吓我哩吧?”君子健奇怪明娃去部队没几年,竟像换了人似的,体格耐力不说,单开口说话已是不俗,看来军营确实是锻炼人的好地方。
“我能吓你?你没看啥时候了?”明娃说完,瞅了瞅西边的天际,太阳已完全隐没,仅留的一抹彩云也开始淡去,阴云相应在加重。小鸟低徊,也不愿振翮高飞了。
君子健使劲咽下一口唾沫,瞧了一眼表哥,心里怵怵的:“我啥都不懂,你别见怪,你可要好好教我。”
“这不是正教你哩么!”明娃心里有些叵烦,这个表弟也太生把撸了,什么都不懂,说他又不上心。
“我知道,只是还不太适应,”君子健怯怯地说,“一下子还跑不了多远。”
“要是这样,你还不如趁早回去,免得去送死,丢人现眼。”明娃以为表弟为自个找退路,没好气地给了一句,他只想闷头赶路,不愿多说,少说闲话少口干,可此时又不能不说。
“我不怕死,但我要死得其时,死得其所,死得有意义。”君子健想到鉴湖女侠秋瑾,想到变法志士谭嗣同,想到西楚霸王项羽,那都是人中之龙,千载之下一样会为人称颂。
“只要不辱没门楣,不被人戳脊梁骨就行了。”明娃没想到一个小娃娃家竟能说出这样豪迈的话,一场战争下来不知要死伤多少人,有几个当兵的能留下大名,他都不敢想象,也没这奢望。
君子健噘起嘴不再犟,跟在表哥后边努力前行。行到半夜,起风了,风有些凉,两人寻了一个大户人家的门楼,在门道里席地而坐避避风,背靠砖墙眯瞪了两个多时辰,天刚蒙蒙亮,又起身赶路。
第二天中午,两人好不容易赶到西安,来到城墙下,看着护城河,杂草丛生,流水汩汩。稍作停留,攒把劲儿,兄弟俩穿过城门进了城里。君子健饿得发慌,眼冒金星了,当在韩森寨街口看见一家小饭馆门开着,便神使鬼差拉着明娃要去那儿。明娃也是饿坏了,心想垫垫肚子也行。进了店里,明娃张口便问都有啥吃的,店家说只卖金丝油塔和小米粥,没别的。
“金丝油塔是啥么,从没听说过这等饭食?”君子健皱起眉问,离临潼才多远,吃食就不同了,真个三里不同乡,五里不同俗,走上十数八里还得改规矩。
“没吃过猪肉还没听过猪哼哼?”明娃平时说话就是这样冲,也不管对方能不能接受,只顾自己嘴上一时痛快,唇角还带着一丝不屑。
“少见多怪呗。”君子健自嘲,可心里回怼,“你才是猪哼哼,谁跟你一般见识。”
“小兄弟先尝尝,好了再要,咱这是小本生意,童叟不欺的,卖的都是回头客。”店家用筷子夹了一撮放到餐桌正中的小碟里,抻了抻油光发亮的套袖,又退回后厨。
君子健没见过这种饭食,伸手捏了一丝丢进口中,嚼了一下,满嘴生香,不由大喊:“筋道!好吃!咱就来这,好好尝尝!”
“乡巴佬没吃过嗳!”明娃瞧了一眼表弟笑骂道,“馋嘴猫,整天光知道吃,吃吃吃,吃你的头!”
“人家就是没吃过,你骂人干吗?你吃过?”君子健忽而来了兴致,有意挑逗表哥,“你不想吃你就别吃了,我吃你看,混个眼馋。再说啦,乡里鼓乡里敲,乡里狮子乡里跳。你是兵,吃在军营;我还没入伍,在这儿还能多吃两天。你说呢?”
“看把你想得美的。”明娃顺手将小碟里的金丝油塔一抓而空,“我让你吃!吃个屁!”
“你才吃屁呢!”君子健笑着还了一句,“喝风㞎屁,那也是一景。”
“小兔崽子,哥还不敢说你两句?说你你就反了?”明娃说毕,扬起手做欲扇状。
君子健身子朝旁一趔,讨饶道:“你还和我计较啥呢?君子动口不动手!咱俩都好好说话,不要阴阳怪气的。”
“小兄弟,看先上啥?”店家看他俩尝完了忙趋前殷勤笑问。
“有啥上啥!”明娃不乐意店家打断他说话,迁怒于店家,“问那么多干吗?!”
“店家好心问咱呢,你给人家耍啥态度?”君子健看不惯了,“都是在外边谋生的人,不容易啊。 ”
“你管得着嘛,管天管地还管老子……”明娃说到这时,看见子健捂嘴在笑,便知言失了,自己在作践自己,齐茬卡住不说了。
“你接着说么?咋不说了?”君子健狠狠将了明娃一军,“我看你还说不?”
“说你的头!”明娃伸手又要打,见店家在看,便缩回手,“快夹!先把口堵住!”
“明娃哥,你打我都行,千万别骂。打不还手,骂我可要还口了!我可是你娘舅家的人。”君子健再动筷子去夹的时候,发现什么也没有了,抿抿嘴又问,“你到底吃过这没?”
“你管我吃过没!没吃过,现在就吃!”明娃右肘支在桌上,手臂上扬,耸起一根指头,“再来一大盘,量要足!”
“好嘞!”店家一声应道,转身岔开五指,在竹箅上一耧一旋便是一大把,“你看提起是不是像金线,堆在盘里像松塔?”
君子健使劲地点点头,很是兴奋,明娃面无表情,也没搭话。店家很快就将一大盘金丝油塔端上来了,置于桌子正中,子健嫌远,朝自己跟前挪了挪,明娃用筷子又拨了过去,两人饥不择食,胡刨乱夹,瞬间吃得一干二净一丝不剩了。
君子健用手抹了抹嘴夸道:“名不虚传啊,绵软爽口,油而不腻。吃了还不解馋,再来一盘!哥你还要不?要不来再上两盘,要吃咱就吃好,吃饱了好赶路。”
“也行。味道还可以。”明娃总算发话了,但还不忘数落他,“跟八辈子没吃过一样。”
“好吃就要多吃点,过了这个街就没这个店了。一人再来一碗小米粥,光吃不喝也不行,灌灌肠子。”君子健兜里时常装有零花钱,此时就想好好表现一下,请请表哥。
“你小子能吃也会吃嗳。”明娃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是你请还是我请?”
“这还用说,当然我请了!”君子健很是大方,“今个怎能让你破费?”
“破你个头,咱弟兄俩谁跟谁啊!”明娃狡黠一笑,看着表弟掏腰包付钱,自己一动不动。
吃毕赶路,用了一晌功夫,两人就奔到国军部队驻扎地三桥镇。三桥是个好地方,号称西北第一重镇,历史悠久,是内地通往大西北的重要门户,历来都有重兵把守。多亏明娃引见,不然君子健哪能摸着这门路。明娃交代完毕后,撇下表弟去了自己的连队。君子健先找政战长官报名登记,再编班领军服军帽,以及帽徽领章。当天无事,长官让他先熟悉军营。
第二天早上军号一响,营房新兵立刻起床,集合操练。为了练就杀敌本领,君子健从不叫苦叫累,练射击,拼刺刀,分外卖力。此时国内形势异常紧张,部队随时换防开拔。过了半个多月,长官巡视,见他是一个娃娃兵,笑问上没上过学。君子健机灵,立即出列,立正行军礼,报告读了六年私塾。一周后,他就被调到营部当了文员。在这个部队只待了半年,又调到西安王曲高家湾装甲兵部队,长官是康乐宁,汽车管理员,君子健一直跟着他,鞍前马后,也乐于追随。长官待他不薄,嘘寒问暖,就当他是个小弟弟。差不多过了半年,部队扩充,招兵买马,长官王金山由团长升旅长,康乐宁也升为特务连连长,这时已调防四川芦州石洞镇。
战争年代,随时都可能面临死亡。战争就像那肆意蔓延的黑云,黑压压的,低沉欲坠,压得无数村庄透不过气来,要不了多长时间,整个村子就会被吞没。在偌大的土地上尽剩废墟,全是被战火蹂躏过的城池村落,残骸遍地,偶尔可见皮落枝折的大树,可怜仅存的几片叶子还能见着阳光,只是艰于呼吸,虽是活物可缺少应有的精气神。君子健跟着部队转移,风里来雨里去,可纷飞的炮火不长眼,随时随地都可能落下,炸裂的弹片冷不丁四散开来,擦伤是小事,没被流弹打死已属万幸。有时躲过了空中的流弹,却避不开脚下的地雷。人倒霉的时候,往往祸不单行,当灾难降临时,乌鸦乱飞,鸟高空拉屎也会掉到你头上。不过,你要振作,你要奋起,不要被鸟屎熏得叫苦不迭或生无可恋。反过来想一想,只不过一泡屎粘在发丝上,哪能摧毁你生存的意志?
不久,光复了,抗战结束,部队建制被撤销,连队已不复存在,谁也管不了谁了,大家各奔前程。康乐宁带着君子健回家,从四川失魂落魄地回到河南洛阳。洛阳是个好地方,十三朝古都,有皇城遗址、龙门石窟、白马寺,可君子健没有心情转悠,兵荒马乱的,去哪儿都不安全,还要让长官替自己操心。康长官是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七分校的高材生,校址在西安,这次回来很凄惨,没人询问,也没人管,坐运输货物的黄鱼车,摇摇晃晃回到家乡,一路都懒得和他说话。
君子健不愿拖累长官,作别后,沿着大路一直西行。他走上一段路就会停下来问问路人,怕南辕北辙,偶尔车过,他就伸手拦下,坐坐顺风车,能坐多远是多远,也不难为司机。他身上有枪壮胆,啥也不怕,也不嘿唬人。拦路抢劫的事,他做不出,那是强盗所为。他一路都在琢磨康长官的临别叮咛,走大路靠谱,走小路会迷方向,心里不踏实了便问路人,或许能提个醒,三个月后再去找他。主意已定,一心赶路,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他总算回到骊山脚下。沿着土坡向上,到了村口,他瞧见那皂角树高耸入云,随风飘拂,分明向他打招呼。再往西,隔不了几户,就是他家宅子了。
兰姐见他回来了,特别高兴,跑前跑后地帮妈给他做改样饭,一闲下来就黏着他,晚上自然少不了要和他温存。反正生米已煮成熟饭,任他如何心高气傲,也只能如此将就地过了。他不愿惹大人生气,也不想伤兰姐的心,能在一起也是缘分。再说兰姐好嗳,身子紧绷绷的,发育不错,很有弹性,肉乎乎的,甚至有些烫。她嘘寒问暖的,挺会体贴人。君子健有意无意间瞧着,心里暖洋洋的。人心都是肉长的,一旦有人对自己好,一切生硬都会被软化,一切乖戾都会被平顺。生活就是这样,已轧的轨迹随时都会被改变。
连队不复存在,可枪没人收缴,他成了没人管的孩子。作为特务连的兵,身边配有手枪,时常别在身上,神不知鬼不觉的。军服有些破旧,又没有纪律约束,整天吊儿郎当,全然不像当兵时的样子。只一年的功夫,人就变了样。可回来没几天,人又恢复原样了,散漫慵懒。老妈让他换上别的家常衣服,他却舍不得褪下军装,偶尔换洗才脱下,待干了又穿上。他待在家里闷得慌,终日无所事事,一时心血来潮想去姑妈家看明娃回来了没,想叙叙旧,说于老爹,老爹也不挡他:“去吧去吧,别给我惹事就行。”
君子健连蹦带跳便去了下张村。田间小路荡起塘土,随着脚丫起伏扑轰作响。路旁杂草也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死气咳呆的,没一点精神。可这丝毫也不影响他出门走亲戚的兴致。关中近年没多大变化,无水灾,无兵患,无战火,人们还在四平八稳地过着日子。姑妈见到大侄子,拉住手问长问短,都长这么高了,咱君家没有低个儿,个个都是好样的。君子健四下张望,没见其他人,开口便问明娃没回来么。
“明娃是你这样叫的么?他比你大三岁呢,以后见了要叫哥,不能干搭话。”姑妈乐呵呵地训诫他,一个侄子半个儿,她心疼这个大侄子。
“叫哥就叫哥,”君子健讪着脸搓着手指头笑问,“他人呢?”
姑妈刚才还合不拢嘴笑得开心,现在听了他这么一问竟带着哭腔说:“一年多了,人回来不了,也不知道捎个信回来,都不想我把他咋养大的,没良心的东西。”
“在军营里,有时也由不得人。”君子健知道军法如山,那不是闹着玩的,不是谁想回来就能回来。他是没办法,部队解散了,他成了没架的鸡了,想飞哪儿就能飞哪儿。
“日本鬼子都赶跑了,还有啥事情?他心里就没我这个娘。”姑妈说着说着眼角就挤出几滴眼泪来,“不像我健娃还这么有心。”
“那也不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说不定表哥明天就会回来,抗战都胜利了。”君子健好生宽慰姑妈,表哥回不回来他哪里知道。
“能回来就好,回不来拉倒。都是君家人,还是我健娃亲,一回来就来看姑妈。”姑妈又抬头望了他一眼,满眼都是欣喜。
“我就你这一个姑妈,回来了我不看你还能看谁呀?”君子健笑道,心想哄人就要哄高兴,谁还不会说句灵话。
“就你嘴甜,啥话从你嘴里出来都跟抹了蜜似的,中听中意。”姑妈使劲拍了一下侄子的肩膀乐呵呵叫个不停,“乖侄子欸——”
“我不是诳你,是真心实意。”君子健拍了一下胸膛,“不信的话,掏出来给你看?”
“掏啥?又说傻话了,心敢掏出来么?我知道,你是真心!都是君家人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姑妈拉着侄子的手让快坐下,问他跑了一路是不是嘴都跑干了。姑妈不等他回应,松下手,转身已拉开抽屉,取出糖罐,舀了一勺红糖抖在碗里,然后迈着小脚去了厨房,提来竹壳电壶倒了半碗热水,殷勤说少倒些凉得快。姑妈见他不说话,岔开刚才的话头又问娘家人的情况,“不知你婆咋样,半个月没见了。”
“好着呢!我婆还问是不是明娃带我去的,我说不是明娃是谁啊,我婆说等明娃来了非骂他几句不可,他当兵就行了,为啥还要拉一个垫背的。”君子健添盐加醋胡吹冒撂,生怕引不起别人的兴致。
“你婆也不会说话,啥叫‘拉一个垫背的’?去部队发展,那也是好事嘞。混个将军当当,也不枉全家人送你哥俩出去。”姑妈一心向着儿子说话,也不管她儿子有没有这本事。
“我也是这样说的,可我婆不信,她信啥?她信好男不当兵。”君子健对祖母多少有些看法,以为老人家不够开明,只想自家事,不顾国难。
“那是你爷的想法,你爷都不在了,你婆还忘不了那话,脑子还转不过弯,现在是啥年代了,兵荒马乱的……”姑妈忽然觉得扯远了,便打住话头又问,“亲侄子,想吃啥?快说!姑妈给你做。你来我这儿一回还真不容易啊。”
“时间还早着呢,不急。要不来碗黏面调些葱花就行了,黏面顶饥,咋样简单咋样来,不用麻烦,也不讲究那些。”君子健目光游弋,东瞅瞅西瞧瞧,过了一会又问:“我琼姐呢?小明呢?”
“你琼姐都给人了。”姑妈眼圈有些发红,“女大不中留,成了人家的人了。”
“噢,给人了?给哪儿了?”君子健急于知道,琼琼和他一般一朋的,只大两个多月,脾性相投,也说得来。
“渭南城南。”姑妈喃喃说道,头也没抬,“那地方也没啥说的,川道旁,高隘上,挺好的。”
“那好啊,交通要道,八省通衢,回来也方便,不是很远。”君子健瞥了一眼里屋,空荡荡的,忙问,“小明呢?”
“跟你姑父上地里侍弄庄稼去了,吃饭咱不管他爷俩,吃毕了你好早点回去,不要让家里人给你操心。”姑妈说完系上围裙进灶房忙张去了。君子健在屋子和院子之间不停出溜,东瞅瞅西瞧瞧,寻思各到处一样破败,如何重振山河,还没想出渠渠道道来,就在这时,姑妈已用筷子挑了一干碗面唤他,“健娃,来端!多调些葱花就有味了。”
君子健三刨两刨便吃完两碗黏面,还灌了一大碗面汤,肚子鼓鼓胀胀的,用手抹了嘴角讪笑道:“行,我也不停了,吃好了,该回了。”
“要回去,姑妈也不拦你。再去部队见了你表哥,让他捎个信回来。是死是活得让家里人知道啊。”姑妈拉住他的手,迟迟不愿松开,附在耳边再三叮咛。
君子健故作轻松地劝慰姑妈:“没事的,抗战都结束了,要不了多长时间,他自然会回来看您的,甭担心。我回部队再打听打听,打听到了让他给你回个话。”
“他要是回不来了,你表嫂和娃咋办呢?”姑妈提出这个现实问题,儿行千里母担忧,这让他一时还接不住话来。
“表嫂呢?”君子健瞅了瞅里屋,空无一人。
“带着娃回娘家去了。”姑妈含泪笑道,“娘家是东边邻村的,离咱这不远。”
“那也方便,就这了,我一定把话传到,请姑妈一百个放心!”君子健抿抿上唇,转身上路,没走多远回头又瞧了一眼,姑妈还站在村道中央朝他张望。
他本想下个月回部队托人打听好了再给准话,后来也真的打听到了,可还没来得及托人给家里报平安,他所在部队就已开拔去了台湾,而明娃所在连队早已调防西藏,到底什么时候投诚,君子健是不知道的,反正明娃最终还是留在了大陆。这已是后话。
没过几天,老爹让他去舅舅家跑路问个话,他也乐意,一个大小伙子有的是力气,于是连蹦带跳去了十里开外的柳庄,还没进村,就被舅舅村里的保长拦住,人家怀疑他是逃兵,要查看他的证件。
“你凭啥看我证件?”君子健年轻气盛,跨近一步,指着保长的鼻尖吼道,“你还不够格!别招我,走开!”
“强龙都不压地头蛇,你敢这样跟我保长说话?我看你是活腻了!欠揍!”保长身后的跟班冲到前边张牙舞爪大呼小叫,“乖乖拿出来,别让老子动手!”
“避远点!我的证件是你随便看的?滚!”君子健大吼一声,提脚欲踹。
“你小子吃了豹子胆了?反了?快给我抓起来!”保长扬手一挥,“上!一个逃兵,怕他个㞗!”
“你当我是逃兵,我还当你是土匪呢!”君子健最迿别人诬他临阵脱逃,军粮他还没吃够呢,顿时大怒,“你这王八羔子,还给老子耍横!老子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你听听,一听就知道是个逃兵,上!甭怕!有我呐!死活不论!”保长支使手下,两个壮汉唯命是从,撸起袖子,摩拳擦掌,眼看着就要扑上来。
君子健眼明手快,当即拔出枪来,朝他仨脚下猛放一枪,砰的一声炸响,唬得保长三人连忙朝后退了好几步,一时脸色煞白。村里人闻声围了过来,指指点点的。看热闹的人是越聚越多。
“动手啊,咋不动了?”君子健用枪指着保长的脑袋,“看你这㞗式子,正经事不做,尽做些㞗礅脸的事!要不试试,看你猪头硬还是我枪子硬?砰的一下,脑袋就可能开花了!”
保长脸涨得通红,成了猪肝色,忙退后一步,话都说不到一块了,结结巴巴的:“别……别……别……”
两个跟班像霜打的茄子,也蔫了许多,木偶似的站在一边,身子如筛糠一般。
“想死哎?那还不容易,枪机一扳,砰的一声,你小命就没了!”君子健连说带唬,枪在手里不停晃着。
“好汉饶命,都是公干。”保长两腿抖个不停,一脸苦瓜相,祟气得很。
“你公干不公干跟老子有何关系!只是你这小命还要不要?”君子健争强斗勇,得理不饶人。
“要要要!望军爷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保长低头不敢正视。
“你命太贱,还不值我这一粒子弹!省下了,也不消耗了,但我要警告你,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长点儿记性好不好?”君子健声色俱厉,一下子成了恐怖的存在。
保长和两个手下不停地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军爷教训得是。此时柳向荣闻讯赶来,见是外甥,连忙让他先收起枪,有话好好说,不要莽撞,得饶人处且饶人。
“大舅,他们狗眼看人低,见我不顺眼,硬说我是逃兵,还要抓我呢,都没看我这枪答不答应,他算老几?丑话说在前边,少惹我,老子是特务营的!”君子健提枪的手总算垂了下来,他将特务连说成特务营,自有抬高身价的意味,“明人不说暗话,也不瞒你,专门整治军纪,包括你们这些村匪村霸。以后你给我眼亮些!”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实在对不住了,没想到是柳哥的外甥,算我们几个有眼不识泰山,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保长被镇住了,连忙套近乎赔笑赔不是。
“谁和你是一家人,别他妈的给脸不要脸!”君子健是人来疯,人围得越多越爱耍横,不依不饶,枪还在空中挥舞着,那是上了膛的枪欸。
“健娃欸,有话好好说,动什么粗嘞!快放下枪,听舅的话。”柳向荣按住他的手在劝,“都是邻村近户的,低头不见抬头见。”
“不是我舅开了口,非毙了你不可!要怂样没怂样,见谁都想欺负啊!你几个听着,日后胆敢难为我舅,我会带弟兄们过来灭了你全家!”君子健拿枪指着保长,劈头盖脸地骂着,没头没尾恶狠狠的。
保长讪着脸不敢分辩,一再赔不是:“恕我眼拙,没认出长官,对不住兄弟。”
“健娃,看在舅舅的面上,放了人家,你走了,舅舅还要在这里待下去,你要是伤了人,人家能放过舅舅么,算了吧,忍一忍就过去了,别再惹事了……”柳向荣好说歹说,总算劝住这个外甥。
君子健狠狠瞪了一眼保长,怏怏不快地将短枪插入王八盒子,抻了抻衣襟,跟着大舅去了舅舅家。保长三人也灰溜溜走掉了。
“歪人就是歪人,气场在那儿。”有人惊叹,一脸错愕,世上还有这样豪横之人。
“歪人快马都是天生的,装是装不出来的。”有人附和,满脸艳羡,巴不得跟人家学上两招呢。
“一个兵娃娃就把咱保长收拾了?”有人不可思议,抓耳挠腮,一时还摸不着北。
“那是碰见歪人了,保命要紧!”有人顿悟,猛拍脑袋,恶狼碰到猛虎,竟被反噬一口。
“这下脸折大了,一脸踅肉也唬不住人了,人家根本就不认他哨子。”有人遗憾,颇觉惋惜,没想到有头有脸的人也有臊窘的时候 。
“耀武扬威惯了,就得要人收拾。”有人感慨,低头自语,像是对着地面在说。
“该卷刃了,想僇人却被人僇了,划得着不?”有人低语,环顾左右,怕引起太多人听见。
“一窝降一窝,斑鸠降布鸽,强中自有强中手。看似不咋地,可人家手里有枪,他敢骚轻么?”有人打趣,呵呵在笑。
“鞭杆挨了为曳了!要知道山外有山,人上有人,做人还是要厚道,别一天到晚没事找事。”有人总结,出语中肯。
村人叽叽咕咕,你一句他一句的,如同看毕戏散场时的情景,闹哄哄的。看热闹的人,从来都不嫌事大。没多大功夫,甥舅二人就到了家门口。老远看见妗子在打扫院落,君子健嘴甜叫道:“大妗子,我今个来看你了!”
“哎哟,我健娃来了!两年多见,都长这么高了,比你舅还猛一点。”柳婶忙丢下笤帚,双手在侧襟夹袄上扑挲了一下,快快迎了上去。
“真的么?真的长高了?”君子健一手叉腰,一手抚摩头发,兴冲冲地笑问,“我咋没感觉呢?”
“你看这娃说的,长高了就是长高了,妗子还会糊弄你买面你?去了你家好几次,你大都说你没回来,妗子都有些想你了。到饭时了也没啥招待,烙些油旋子咋样?看你爱吃不?”柳婶拽下门上的围裙,很自然系到身上,准备去灶房大显身手。
“这,我爱吃,多烙两张,我回去带上。”君子健在吃上从不作假,既要吃饱,还要吃好,部队上的饭菜早已吃腻了,回来就是想改改口味。这油旋子和金丝油塔有异曲同工之处,他想起从军前和表哥明娃在西安城内一起吃这种饭食的情景,一晃两年过去了,还清晰如昨,说不定一辈子都忘不了了,一旦回味,口水就会直流,自然要不停吞咽口水,不然哈喇子就要掉下来了。
“看把娃馋的。娃他大,你帮个忙能快点,去剥两根葱洗净铡碎,一会儿要用,我开始给咱烫面搋面。有葱能提味,荃得很!”大妗子很是热情,为人也活道。
“咱这儿叫油旋子,我那儿叫油通底。”君子健不觉兴奋,“沾的油多了自然香,那还用说!叫法不一样,吃起来都差不多,一层一层的,非常软和。”
“欸,还不完全一样。都是先擀成大饼,撒上椒盐葱末,推展推匀,然后卷起来,卷实在点儿,剁成截儿,揉成团儿,另外再擀,擀成小圆饼,咱这是在油锅里烙,你那是在煎油里炸哩。”大舅剥着葱细细诉说,“油旋子再吃不腻,油通底人吃不多,太油了。最后都是趁着油锅,和些面芡,撒些姜末葱末,做成胡辣汤,一人一碗,灌灌缝儿,那才叫滋润。”
“是么?舅舅不说,我还真的搞不清。现在这样一提,我倒明白了,可越发觉得饿了。”君子健口粗,饭量大,爱吃面食,干搂顶饥,也容易填饱肚子,不爱那稀汤寡水的饭食,刚吃得饱饱的,只需一泡尿就尿没了,根本就撑不到下顿饭时。
“娃他妈,你不知道健娃刚才在村口差点给咱挏下大乱子,全村人围着看呢。”柳向荣话锋一转,来了兴致。
“那是咋了?”正在低头和面的妗子当即停下来,仰起头笑问,“还能挏多大乱子?你咋呼啥呢?”
“拿枪要打保长呐!枪都举起来了,指着保长的头。”柳向荣伸出食指竖起拇指比划着,不无得意,在他眼里外甥绝对是出息了,不畏强暴,敢作敢当。
“我的妈呀,真的吗,健娃?”柳婶身子哆嗦了一下,又看向子健,“咋会出这事呢?保长可撞了我健娃哪一根筋了,竟让我健娃生出这么大的火气?说出来,也让妗子给你评评理。”
“那家伙狗眼看人低,以为我是逃兵要抓我,凭什么?不是我舅赶到,非要让他挂点彩不可。”君子健不提则已,一提就来气,“这种人肯定在村里作威作福惯了,看谁都不顺眼,见谁都想欺负,这下好了,碰了我这一个大钉子,够他反省寻思一阵子了。”
“那人不好惹,满肚子的坏水水。以后遇到了还是绕着走,甭和他叮嘣。”大妗子说到这里时还是怯怯的,怕保长日后找茬生事。
“和他叮嘣啥呢!咱走得端行得正,怕他个㞗!”君子健撩起衣服,露出腰间别的短枪,“我有这东西,他靠不了身的。”
柳婶还是不放心,想再劝两句,还没开口就被柳向荣挡了回去:“好说歹说,让娃消了气,你还抓住这事不放,没完没了了?快去搋面!我也有些饿了。”
“不怕结下梁子,两家闹矛盾?”妗子将搋好的面团丢在案板的面扑上,仰起头又问。
“这跟咱有啥关系?”舅舅不以为然,“娃都放过他了,他还不识相……没事的。”
“哎呀,他有几个胆啊?敢找我舅的茬儿,等我回来还不把他皮剥了!”君子健是个愣头青,天不怕地不怕,阎王老子也不怕,啥样的阵势没见过,战场上的惨状,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血肉横飞,尸首遍地。
胡拉乱扯胡吹冒撂了好一阵子,他才说了爹交代的事情,吃完饭没停就辞别舅舅妗子要回凤岭村,临别叮咛了一句:“见了我二舅二妗子,就说我下次专程拜访他们。”
在家待了不到三个月,奶奶见他就说,咋不学好呢,当啥子兵,并转述他爷爷的遗愿,劳力不如劳心,求学才是正主意。听得多了,他有些烦,却不能对奶奶发火,表面上哼哼哈哈,心里却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再等几天就去河南找康长官,以前约好的,绝不能食言。该见的都见了,他心无挂碍,便安心去闯荡,决心闯出一个不一样的天地来。
离家那天,一大家人将他送到村口大皂角树下,兰姐还要送,他不让,让兰姐跟爹娘回去,别瞎操心。他从家里带了不少钱,先抄小路,后上大路。赶路不用问,大路没有小路近。上了大路,看到车来便挥手去挡,说些好话,给些好处,买通货车司机,让人家顺路捎他,中途换了好几辆车,一路颠簸,也只能忍了。他在洛阳西十五里铺下的车,踅返西北方向,一路步行,赶往康家庄,一切还算顺利,并没跑多少冤枉路。见了长官,一番寒暄过后,康乐宁便带他去了新乡八十五军,康在军官队,有官无职,为了子健以后的生计,先托人让他顶了个名额待在军队,待稳定后,又写信给在装甲兵部队的同学,介绍他去辎重连学开车。
半年后,康长官也到了辎重营任营长,带着家眷。康太太常拉着一个大一点的男孩,五六岁光景,小名壮壮,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脸粉嘟嘟的,叫萍萍。康长官常托他接送她母子,君子健也尽心竭力不敢马虎。他偶尔抽根烟,也被小公子喝止,车上不能抽,要抽到底下抽。君子健便嘿嘿一笑,连忙捻灭烟头,满脸歉意。康太太连忙应道没事的,小孩子不懂事,没大没小,胡乱指拨,接着就教育儿子,对叔叔态度要好,人家拉咱送咱呢。在部队,只有康长官一家对他好,也多亏长官提携照顾,他在军营才学得一技之长,大大小小的车辆都能开,技术活儿就在于熟练,熟能生巧。
当时部队已移防郑州齐里岩。国共又成了敌对状态,内战爆发,大江南北又乱起来了。中国人打中国人,君子健总觉得哪儿出了问题,可一时又想不明白。长官训诫,政治斗争残酷无情,唐太宗还不是弑兄禁父才当上了皇帝。君子健对这些大道理似懂非懂,反正长官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从不违拗,自己开车就是为别人服务的,让去哪儿就去哪儿。长官也信得过他,有什么好处都少不了他的。他在部队并不感到乏味,活得也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