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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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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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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望百年》连载

第三章 婚恋

君子健开大篷车运送军用物资,一天到晚忙忙张张,人倒充实。在部队呆了五六年,因机缘凑巧,他被前来巡察的吴长官相中,上调做了人家的专职司机。这是国安机构,最高情治部门。长官位高权重,单位涉密,不宜为外人道。他怕王团长怨嫌,说了好多好话,承蒙多年照顾,王团长把他肩膀一拍笑道,说哪里话,都是为党国做事,又是乡党,愿以礼相送,再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自然之理,别过意不去,说不定以后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别到时候头一撇装作不认识了。君子健知道老长官在说笑,也不以为意。大篷车变成了小轿车,都是机械装置,原理一样,君子健自然驾轻就熟,加上开车稳,人又阳光,有些文化,不多事,小腿勤,鞍前马后效力,深得长官赏识。在这机关一干就是二十多年,一直干到退役,干到五十二岁,还晚退两年。台岛地少人多,部队开始压缩兵员,允许老兵提前退役,老兵服役时间长了,也不想受军纪约束,以为自己出了牢笼,还可以从头开始,自由择业,自谋出路,可台岛经济特别不景气,行业缺口又大,没人脉没本钱,想开店办厂实属不易,甚至难上加难。他暗自庆幸,多亏有这一技之长,不然凭什么安身立命。当时会开车的人奇少,他堂而皇之就被选中了,而且一干就是几十年,军人补贴自然要普通士兵要高。

有一天,君子健在机关饭堂吃了早饭,感觉肚子有些撑,就想活动一下,提上桶去打水,准备好好抹洗一次车,却被马路对面的叫卖声吸引了,忍不住回头望去,一个客家姑娘在那儿热情叫卖茶叶蛋,声音脆甜,模样俊美。他放下水桶径直走了过去,要烙饼夹茶蛋,女孩子唤他兵哥哥,笑意盈盈地招呼,让他怦然心动。此后,他每天早上都会借故出来,和姑娘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加上时常照顾她的生意,一来二往,两个年轻人很快就熟识了。可兰姐的身影在他脑海里总会时不时迸出来,任他如何也挥之不去,不思量自难忘,他真怕日后对不住人家,心里好生瞀乱。吴长官察觉他有些异样,问明情况后予以开导:“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你是知道的,何况大陆那边的人是死是活,我们也不知道。就处了那几天,留没留下种儿连你这个当事人都不知道,能在这续续香火也算是尽孝。不要辜负了人家姑娘,好生待之吧,或许还能修来正果。”

君子健想了想,长官说的也是,在这里婚配乃权宜之计,没办法的办法。

隔天吴长官落在车上一份报纸,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报上有则逸闻,说是顾炎武的母亲临终前给丈夫和儿子留下一副对联:“我别两人去矣,大丈夫岂能无妻?倘他年重对婚姻,莫向生妻谈死妇;儿随严父卧哉,小童子终当有母,待异日再乘慈训,须知继母即亲娘。” 上联劝丈夫,当娶则娶,要一心一意待新妇;下联教儿子,该听则听,诚心实意待后娘。顾炎武的母亲,能达到这般境界,绝非凡夫俗子能全然理解,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心里想的全是丈夫和儿子以后怎么办,字里行间洋溢着对家人无私的关爱!能替人着想足见无私,能与人为善足见善良,又善解人意足见聪明,无私善良聪明的女人不能说不伟大。做人就要磊落坦荡,与人为善,替人着想,急人之急,不要一门心思只想自己的事。

君子健想通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人犟不过时代,时代扭转不了乾坤,该怎样还得怎样,由不得个人。海峡西岸,大陆腹地,确切说临潼老家已遥不可及,根本暖和不了他现在凄凉的心境,不如在此成家,安稳过日子,心定了人就不累了,古语说得好,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有这么好的姑娘钟意自己,别伤了人家的芳心,合适了就摊牌,错过了会后悔一辈子的。由于吴长官旁击侧敲暗中撮合,君子健与郑茵很快就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了,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起来。那也只是两情相悦,但要真正走到一起,还要过好几个关口:一是年龄关,部队规定现役军人不到二十八岁不能结婚;二是家长关,人家嫁女总不能稀里糊涂嫁掉啊,总要三番五次地考察;三是经济关,一点经济实力都没有,拿啥结婚呢,连个窝都垒不起。这个时期,攒钱成了君子健第一要务。茶蛋姑娘多年来攒了些体己钱,原本用来添置嫁妆的,现在一股脑儿拿出,背地里全交给心上人。父母有父母的说辞,郑茵有郑茵的想法,到时候嫁妆娘家自然少不了陪,娘家也不确那个钱。

君子健曾大发感慨,多亏郑茵闯入生活,化解了他的乡愁,驱除了他的孤独落寞,让一个原本放荡不羁的男儿竟也生出如许柔情蜜意,一下子中规中矩起来。先是互相交往培养感情,一步一步来,不能操之过急。最让郑茵忘不了的是两人第一次约会。周末早上,郑茵像往常那样卖茶叶蛋和烤饼,君子健换了一身黑西服,扎着领带,飘然而至,站在一旁帮她学着叫卖。学又学不像,怪模怪样的,声音不顺畅,让人听了别扭。不过,他不在乎,慢慢地,越喊越顺溜了。

“你一个大男人家站在这儿,客人都不敢来了,影响生意。去吧,忙你的去。”郑茵口是心非,可为了这小本生意,她不能不下狠心。

“下午有事没?没事的话,一起去植物园逛逛,顺便看场电影,不知你意下如何?”君子健发出邀请时看似落落大方,实则诚惶诚恐忐忑不安。他从来没有约过女孩子,这是第一次,说话时脸都红了,生怕人家拒绝,挫伤了他的锐劲儿。

郑茵不知是过于矜持还是有太多顾虑,不经意瞧了他一眼,又低头看看篮里剩得不多的茶叶蛋,脸上漾起一抹红晕,可依然不置可否。君子健瞅瞅她,随之将目光移向路边开始吐穗的牛筋草,然后嘿嘿一笑试探着问,给不给面子嘞。

“要,就给;不要,就不给。”郑茵暗笑这人怎么这么憨,憨点倒不要紧,千万别憨成傻子,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她可不愿跟傻子过一辈子。

“那你到底是给还是不给?”君子健抓耳挠腮,脚尖不停地蹭着地面,蹍碎了蔓延路上的青草芽尖,心里急急慌慌。

“那你猜,猜对了奖你茶叶蛋。”郑茵捏了一个茶叶蛋在晃,在朝阳里恍若女神,是那样光彩夺目,特别是那刘海,沾染阳光后竟如金线,斜掠在额前。

君子健一眨不眨地盯着,眼不管用了,双手交叠着停止了搓揉,神情如痴如醉,带些贪婪,终于忍不住赞叹:“太美了!”

“又说胡话了!别在这打搅了,下午,我等你。”郑茵吃了一惊,怕他做出过分亲昵的举动,忙摆手让他先走,自个慢慢地打扫战场。

君子健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没走多远,还回头扮鬼脸,可惜女孩子只顾卖茶叶蛋,也没注意到他的促狭样。郑茵常年在这儿叫卖,特别注意环境卫生,一有果皮纸屑蛋壳之类的弃物,就会用特制的扁嘴夹将其夹起,丢到身旁的纸箱里,待积满后,又倾入不远的垃圾坑里。她不想打一枪换个地方,那太累人,何况这里还有刚刚相中的大男孩。

到了下午,两人在约好的地方见了面,然后一起去了植物园。两人心照不宣沿着荷塘小径散游。清新的荷香,贴水的睡莲,还有时不时从身旁掠过的飞鸟,都让人怦然心动。小石子铺就的路面,不是很平,有些湿滑,稍不留心,脚底侧倾,身子就会失去平衡。君子健笑着提醒,小心点儿,别让树枝划着了。正说着,郑茵一个趔趄倒向一侧。君子健眼疾手快,靠近一步,忙伸手拦腰扶住。女孩子的体香让他头脑发热,晕晕乎乎。此时女孩子的身子如同铁板烧,应激性发烫。

“快松开!有人来了。”郑茵有些慌乱,挣扎着想推开对方,可有气无力,身子软绵绵的,心里很受用。

“来人也不怕,我抱我的人呢,关他屁事。”君子健作为一个大男人,走南闯北,啥事没经过,敢想敢做敢担当。郑茵不再挣脱,斜躺在男人怀里,尽情享受这不曾拥有的男欢女爱。恋爱的感觉确实美妙,痒痒的,麻酥酥的,让人舒心快意。

“困不困?”君子健抓住她的手不放,觉得绵软柔滑极了,心都在融化,融成一滩水,向下浸润,浸至肚脐,润至腹股沟。郑茵嘴角抿一丝微笑,眯起眼,轻轻摇摇头。手被箍得有些发麻,可她还是那个姿势,生怕一晃一动惊跑了这美妙的感觉。她还没歆享够呢。

“我给你写首诗如何?”君子健触景生情,已兴佳构,成竹在胸,只待适时拿出撩拨郑茵。诗是用来抒情的,用以撩妹自然合适不过。多年来,君子健都没想到这一点,平时的附庸风雅乱涂乱抹竟在这关键时刻派上用场。装点门面也行,至少表明自己不是大老粗,拳头大的字还能识得几箩筐。

郑茵一听来了精神,立马站好,理了理额前的发丝,接着双手背后,笑意盈盈地注视着他。而君子健装模作样地四处望望,然后慢腾腾地从西服口袋取出纸笔,煞有介事,嚅动双唇,佯作沉思,提笔立就:“花落无影影自留,水流无声声自生。暗想玉容何所似?玉树临水笑春风。”

郑茵稀奇地凑到跟前,逐字去看,念念有词,待看完,君子健笑问写得怎么样。郑茵将额前垂下的刘海又一次捋到头上,丝丝发根清晰可见。她忍不住感慨:“好嗳!咋没题目呢?没题目就不完整。”

“取末句最后三字,如何?”君子健反复涵咏后,心中便有了主意,指着那行字笑问。

“‘笑春风’?”郑茵琢磨了一番喊,“不错不错,将题目直接添上呗!也像模像样。”

“添上就添上,费个啥?”君子健边说边写,添好后又交给郑茵,“看哪儿还要改?”

郑茵照着纸上写的又念了一遍,意犹未尽,撒娇道:“改就免了,可我还想要一首,好事成双,你再给我写。”

“哎哟,你把我当诗仙李白了,出口成章?我是君子健,就这两把刷子。诗是用来抒情的,情都没了,抒发啥呢!”君子健有自知之明,小打小闹还行,要正儿八经大张旗鼓去写,还真的害怯,现在不就是糊弄女孩子么,他得意洋洋。

“你敢说没情了,会说话不?”郑茵佯装生气,撅起嘴朝子健身上拍了一掌,“写不?再不听话我就拧耳朵了。”

“别别别,写就写,谁怕谁呢?你想当君子就当君子,我只配当小人。”君子健朝她弹了一个响指,狡黠一笑。

“啥意思?”郑茵被他弄糊涂了,立马惊觉,“话不会明白点说!”

“说白了就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让我写动的是口,可我得动手,这不你就成了君子我成了小人了?”君子健睒上一只眼,唇角漾着笑意。

“有文化就了不起了?白的能说成黑的,反的能说成正的。我没那耐心,快写,要不我可真动手了!”郑茵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像女汉子,英姿飒爽。

“好好好,好汉不吃眼前亏,哪敢不从!”君子健拿过笔,摇头晃脑装模作样一番后,又将前日写的短诗凭着记忆默写出来,摇头晃脑诵道,“秋水伊人今何在?朝霞拥戴随君来。要使彩云退将去,且把红日推拒开。题目也取尾句后三字‘随君来’。雕虫小技,登不了大雅之堂的,你看如何?”

“哇,还雕虫小技呢,红萝卜调辣子,吃出没看出!一个兵哥哥还有这番才思哟!”郑茵手舞足蹈,那激动难以言说。

“我爷爷是私塾老师,教我背了好多诗呢,少说也有几百首,还有古文。我时常冥想默诵,你还没见我随身带的啥东西?”君子健从口袋摸出小本本,在郑茵眼前晃了晃。

“带的啥玩意儿么?快拿过来瞧瞧!”郑茵伸手讨要,理直气壮,不容人拒绝。

“唐宋诗选呗,小本本,随身携带。没事了,翻翻看,一来增强记忆力,二来也有个精神寄托。有诗兴了,吟上几句,好的都记下来,时间长了,上边记的还真不少呢!”君子健不舍得将小本本递过去,呼啦啦翻了一遍,然后用手压平封面。

“哦?还这么好学,平时不露面,偶尔露峥嵘,都快成诗人了。”郑茵伸手去夺,没抓住也就不抓了。

“诗人?那不敢当。可四书五经唐诗宋词,还略通一二。”君子健自我标榜,自视甚高。

“还‘略通一二’?”郑茵鹦鹉学舌,“略通多了。”

“不是‘略通多了’,是精通多了。不信你考考?”君子健对自己所学很有信心。

“我凭啥考你呢?有文化和没文化就是不一样嗳!”郑茵用指尖卷着发梢。

“那当然了!腹有诗书气自华,气质就不一般,里里外外通透雅致。你想想书读多了,自然会潜移默化,就想关公门前耍大刀,就想班门弄斧一试锋芒。”君子健说的这些虽是切身感受,但更多的是自夸炫耀。

“噢?还有这般讲究?”郑茵读书少了点儿,对子健的话倍觉新鲜。

“你没听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熟能生巧呗。”君子健见郑茵对自己刮目相看,颇为得意。

转得时间长了,人有些累,寻个石凳坐了一会儿。歇息好了,君子健提议去打牙祭,郑茵并不反对,两人牵手出了植物园,直奔马路对面的餐馆。他看了看桌上的菜单,问郑茵想吃啥随便点。郑茵甜甜一笑,你吃啥我吃啥,客随主便。他便叫了一道黄焖田鸡,一道糖醋里脊,一碗莲子粟米汤,外加两份米饭。这种请客,在当时已算出手阔绰了。

“有钱也不能这样乱花耶!”郑茵嘴上虽然这样说,可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那要看给谁花呢?好钢都要用到刀刃上,钱也要用到向上。”君子健话里有话,不是谁碰到面前都有这福气。

“哦,”郑茵举起右手,伸出无名指指向子健,惊觉道,“你是不是没安好心?”

“咋能这样说呢?人家真心待你,你却怀疑人家包藏祸心。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君子健双唇紧闭,竖起食指轻点郑茵的鼻尖。

“你骂我是狗?我不吃了。”郑茵将筷子朝桌上一放,撅起嘴假装生气。

“打个比方,你就当真了?就是当真,你也是人,变不成……”君子健顿觉言失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他知道女孩子是要哄的,硬来不成。霸王硬上弓,弓也会折的。

“变不成啥,你说!”郑茵手一挥做出要打的样子,“看我不敲掉你的大牙!”

“要变也要变成……”君子健说着头就撇向郑茵,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心上人。”

“谁是你心上人?连身边人都不是!”郑茵嘴硬心软,指东道西,口是心非。

“你分明就在我身边啊,还说不是,一看就知是梆梆的嘴!”君子健笑着打趣。

“啥意思?”郑茵侧身看他,不苟言笑。

“嘴硬心软。心里都是了,嘴上还不承认。”君子健一语中的,不容否认。

梆梆是啥么?”郑茵不想在这话上纠缠,退了一步只是笑。

“啄木鸟,老家人都这样叫。”君子健将头撇向一边去看墙上的贴画。

“你真坏,还是想着法子骂人!”郑茵心里砰砰直跳,脸也红了,“你才是鸟呢!”

“我是鸟的话,早都飞回去了,还会待在这儿受这洋罪?”君子健无意自诉心曲。

“小声点,隔墙有耳。别让人抓住你的话柄,给你上纲上线。”郑茵有些担惊受怕。

“我才不怕呢!”君子健不以为然,“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嘴硬。你不是说谁谁谁多日不见了,谁谁谁又被关起来了,谁谁谁不是被整惨了,你还不吸取教训?”郑茵好意提醒,她可不希望自己相中的男人有丝毫闪失。

“想想也是,还是茵茵说的对,小心为是,要慎言慎行慎独,甭肆行乱为胡说冒呔。”君子健决心改正以前大不咧咧不拘小节的习性。

“小心行得万年船。”郑茵有些耳红心热,喝了一小碗汤,脸上沁出不少汗渍。

店家不知个中因由,还以为两人吃得急有些热,递过一把蒲扇让扇凉。君子健顺手接住,摇了摇,将扇子又放到一边。菜吃完了,就剩莲子汤,他用大勺子捞了两粒莲子,添到郑茵碗里。郑茵也没反对,舀了一小勺送到嘴边吹了吹,抿一抿不烫了才咂着吞下。

好不容易吃毕抹净嘴,两人相约又一起去看电影。至于电影什么内容,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人感情瞬间升温。有了肌肤之亲,只限表面,绝非云雨之情,还没升至鱼水之欢。即使干柴烈火,还得保持一定的距离,氛围的清冷让他俩的感情一时半刻还燃不起激情。你来我往,两性相吸,引力是越来越大。时隔不久,两人便开始谈婚论嫁。

君子健婚前入党,不入党就得不到特批,是党员又有技术,政审时就没有人过多盘问,免了不少手续,一路绿灯,还可得到额外的照顾。党是入了,可他充其量只参加过几次党组活动,绝对上不了两位数,也没交过党费,反正无人过问。久而久之,他就成了国民党失联党员。失联就失联,他也不会主动寻求恢复。

恋爱进行时。他忐忑不安前去郑家求婚,竟遭郑父严词拒绝,尴尬至极,顿觉无地自容。他们是客家人,在台湾经商多年,家底丰厚,衣食不愁,根本就瞧不起这些当兵的,要嫁也得找个门当户对的。君子健撞了一鼻子灰,只好作罢,懊恼地返回官署。郑茵送他时一再安慰,不管父母态度如何,她一心跟定了,好事多磨,别灰心,等好消息。好在郑茵一心看上他,又向父母再三表明态度,非子健不嫁,一番死缠烂打,一番据理力争,终于说服了父母大人,二位兄长也没异议,但彩礼少不了,二十两黄金一克都不能少,说是有意刁难也谈不上,人家把闺女养了这么大,不得点补偿行么,何况商人重利轻情谊。君子健心一狠,便接受了这苛刻的条件,既然是卖女,他就得拿钱来买。后来还是那些老乡战友长官帮了他的忙,东拼西凑凑足了这笔聘礼,当一一奉上时,岳父岳母大人才不得不答应这门婚事。可大舅哥郑刚冷着脸,一言不发,眼里充满敌意。二舅哥郑锐倒是乐呵张罗,口口声声茵妹的事就是他的事,婚宴茶水他包了,只管从他店里来拿。郑锐从父亲手里盘了一家日常用品店,生意还不错,天天都有进项。

郑家在当地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何况只有茵茵一个女儿,绝不会轻易嫁掉。想择日完婚,只是日子不好定。不知谁喊了一声,择日还不如撞日,那更显机缘巧合。十月初,君子健要开车送吴长官等人去基隆,要对新任副官内查外调,去多长时间,长官没说,他也不便多问。没剩几天了,郑家人有些着急,郑父拍板,就定于大后天吧,不能再拖了。

郑茵心想,反正婚纱照都照了,早嫁迟嫁也无所谓,心有所属,身已托付。可一天不结婚,君子健心里就不安一天,二十两黄金呢,绝不能打了水漂。当然,他对自己很有信心,对郑茵也放心,唯一拿不准的是岳父大人,商人重利,世事难料嗳。现在要求大后天完婚,还真让他措手不及,慌乱过后,一阵窃喜。想起二人拍婚纱照的情景,他有些羞愧。约好拍照的那一天突然下起雨来,风又大,想要推迟一天又没法告知店家。正为难时,郑茵打着伞跑来了,还穿着雨鞋。路面坑坑洼洼的,积水又多,偶尔有车驶过,泥浆四溅,会溅得满身都是。

“风大雨大,能去不?”君子健怕郑茵犯愁,便征求她的意见,自己无所谓。

“约好的不去行吗?要讲信用,再说这么大的风雨也不是没见过。”郑茵立于檐下,合上伞,伞尖朝下,用力甩去水滴。

“怕淋到你,伤风感冒就不好了。”君子健怜香惜玉起来,女人比不上男人的体魄。

“我有那么娇气么?!这几年饭都白吃了?拿着伞还怕啥?”郑茵心热,并不觉得有多么艰难,“不就是刮风下雨么?”

“我茵茵都像个将军了,指挥若定,还冲锋在前不惧风雨。”君子健莫名感动,女孩子只要能吃苦耐劳,宜室宜家自然就不在话下了。

听到名字前有个“鹅”字音,郑茵脸红了。对方从来没这样称呼过她,那种亲昵旁人是很难察觉的。她成了他养的家鹅了,以后要是不听话的话,就狠狠地啄上他一口,让他也知道疼。郑茵调笑道:“哎哟,嘴上抹了蜜了,甜不唧唧,酸不溜溜。”

君子健将伞靠在一旁,忍不住拉过郑茵搂进怀里,双目对视,一方试探,一方期盼,两人终于按捺不住吻将起来,男人问甜不。

“臭嘴!轻点,猴急啥呢?迟早都是你的人。”郑茵半推半就,见有人迎面而来,慌里慌张挣脱,脸一红,故作高声,“雨小了,咱快去快回,别再耽搁了。”

“你想得美,只能快去哪能快回!拍个照要那么多钱,不让你多摆几个姿势,哪成?多拍几张也好选。”君子健伸手揽腰喃喃催促,“走吧。”

他穿着军用皮鞋,高一脚低一脚地行走在马路上,鞋垫袜子都湿透了,双脚如同泡在水里,走起路来噗呲噗呲的,觉得很难受,嘴上又不能说。郑茵穿着雨鞋,是感觉不到的,虽然有些笨重,捂脚,还不透气。

到了照相馆,两人也没有能换的鞋子,人家只提供礼服,也不太合身,塞塞卷卷将就穿上,新娘的绸缎礼服皱皱巴巴,也没熨烫。泥巴巴的雨鞋皮鞋藏于裤管下,分明自惭形秽。郑茵有些害羞,下意识地将脚朝后爽,只要拍不到雨靴就成,哪管它出头露面。一张一张来拍,闪光灯不停爆闪,两位新人被指拨来指拨去,倒也不觉得叵烦。爱情的甜蜜可化解一切不良情绪。恋爱中的男女,也最有耐心。好事多磨,不消磨一些时光是不成的。

隔三五日去取,婚纱照拍得确实不错。主人稍作化妆,站在不同的台阶上,变换着角度身姿去摄,越发显得郎才女貌,新郎官堂堂一表器宇轩昂,新嫁娘柔情似水幸福满满。女孩子面部表情绝佳,清新亮丽,气韵生动。一生拍照无数,多少年后,郑茵还是最喜欢这一张。她时常庆幸她的青春时代,竟能留下如此好看的照片,比本人还漂亮。当时她想到慈禧太后、珍妃等人留下的照片,报上翻拍的,黑黑糊糊,教人看不出她们的模样到底美在什么地方,竟让君王万般宠幸,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她还想到宋氏三姐妹,要长相有长相,要地位有地位,风华绝代,可影像刊登在报纸上,也不过如此。

不久郑家人替一对新人举办了一场像样的婚礼。婚礼属于生命礼仪的一种,是人这一生中至关重要的里程碑,合两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延子孙,既是父母对祖先的交代,又是新人对后代的萌动。这终身大事,庄重肃穆,绝对不能凑合,更要顾及女方家长的面子。郑虎在当地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生意人最看重面子。君子健要啥没啥,孤家寡人一个,只得借坡下驴,将婚礼之事全推给媳妇娘家人联络经营。既然插不上手,君子健也就懒得去想。他尽量将自己打扮得帅气点,配上茵茵就好,没有像样的礼服,就去借长官藏蓝色的燕尾服,系上深红领带,灯光一照,玉树临风,越发显得意气风发。郑茵自娘家带的半匹薄绸,请人制成新娘披纱,在褶皱处缀有粉色绢花,礼服为蜜底绣红玫瑰的锦缎旗袍;一袭黑发卷成波浪形,掩映双颊,灯光辉耀,明眸皓齿,亭亭玉立,恍若仙子。好美,好美,君子健庆幸自己找了一个还不错的女人。郑茵一样一辈子也忘不了这美妙的时刻。独自一人时,郑茵会眯上眼去想,想着想着,眼睛就湿润了,只一夜的功夫,她就完成了生命的蜕变,不,是裂变,爆出无穷的生命能量,聚合,孕育,为两姓开枝散叶。

那天,天分外蓝,太阳越发耀眼,秋高气爽小阳春。君子健出于礼貌,极力恳请吴长官前来主婚。长官叫什么名字,他也不便明说,只知姓吴。涉密单位,有许多事情不宜为外人道。他一介车夫,只是鞍前马后效劳,唯马首是瞻。证婚人自然是岳父岳母大人了,男方家长恕难通知。男方宾客没来几人,来的多是女方亲朋。天主教堂也派牧师前来引领宣誓,从今以后,无论环境是好是坏,是富贵是贫贱,是健康是疾病,是成功是失败,二位新人都要互相扶持,彼此爱护,同甘共苦,同舟共济,携手共建美好家庭,一直到离世的那一天。接下来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热闹了整整一天。新郎官殷勤地逐桌敬酒,结果自个被灌了不少,后来迷迷糊糊的,长官众宾何时离席,他都不知道。

租的新房临街独院,租金暂由郑茵娘家负担。君子健陪媳妇回娘家,总觉得大舅子对他不冷不热,小舅子一天到晚守在店里也见不到,不知是有意回避还是事不凑巧。不过他后来想明白了,女孩子嫁了人经济上就得和娘家彻底分清,不能拖泥带水,那样会讨人嫌的。怕见面尴尬,他借故很少去丈人家,除非茵茵缠他去送。时间长了,君子健的为人,郑家父兄心知肚明,对他也就慢慢地好起来,不再像防贼似的防着他,一家人其乐融融,再无争执。

听郑茵说,她大哥比她整整大八岁,应征入伍时刚满十八,她跟着爸妈去欢送。街面上挤满了人,喧嚣闹腾。扩音器传送帝国军乐,彩旗彩带随风飘飘,宣传牌上写着“灭私奉公”“沐浴圣战”“武运长久”等字样。临街搭建的高台上,几位穿着西服扎着领带的当地士绅与着一身制服的警长交头接耳。士绅叽里呱啦的,讲了些什么话,她也没听清,好像是勉励出征青年如何如何,警长站在一旁时不时地报以微笑,点头,鼓掌。

“建立大东亚新秩序!”一人领喊,群起呼应,喊声震天,吓了她一跳。她从队伍里找哥哥,一排排的新兵穿的都是一样的服装,怪模怪样的,左肩上都披着一样的红绸带,右手举着太阳旗,一个接着一个急匆匆上了军车。几十号人就被两辆敞篷大卡接走了。大哥一走,郑茵心里失落好久,总觉得缺失了什么。郑茵一路怪怨爸爸,为啥要让哥哥去当兵。爸爸哭笑不得,小声提醒,上边抽调不去不行。每乡每街都要出人,按一定比例,说是自愿,可也不是每一个人都真的想当兵。何况郑刚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还想有所作为,家人想拦也拦不住了。日据时期,这里极力推行“皇民”运动,号召全岛青年效命皇军为圣战献身。岛民逆来顺受惯了,哪敢反向思维?冬去春来,几年过去了,郑家还没有大儿子一点消息,尹萍常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抹泪,悄悄的,不敢出声,生怕惊醒小女茵茵。

直到光复,日本人都走了大半年了,郑刚才失魂落魄地回来。人在外边受怔了,不然性子怎么会变,原先风风光光青春无限,现在邋里邋遢没一点朝气。家人都替郑刚担心,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可又不敢问,问了他也不说,后来从他断断续续的话语里粗略知道,他去了南洋作战,奋勇杀敌,杀到眼红时才发现杀错人了,中国人在杀中国人,他想不明白。队是站错了?刺刀变成了屠刀,勇士成了战犯,时局乱糟糟的,谁知道呢?好在国军宽大为怀,解除他们武装后,就地遣散他们。他用了一季的时间,一路莽莽撞撞,差点丢了小命,好不容易才逃回台湾,而台湾又由国军重兵把守。他从小就被灌输这样的思想,日本是神国皇国,亚洲一等,而中国最为低下,要想立功受赏就得加倍付出,要想前途光明就得化身皇民。现在可好,一下子被打回原形,不知者不怪,知道底细的街邻就挖苦他,指桑骂槐,甚至喊他二鬼子,他也不敢争辩。他的地位处境,甚至连普通百姓都不如。郑茵听了就气愤不平,反击过去,谁还没有踏绽脚的时候,只要回头是岸,就阿弥陀佛了。郑家二老想方设法托人给他提亲,他也不见人家女孩子,久而久之婚事便耽搁下来。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先给老二成亲。街邻取笑,大麦还没熟哩小麦就熟了?气得郑虎撂下一句狠话,老大的事他再也不管了,让老大自己做主。郑茵此时便成了灭火器,任谁有火都由她来扑灭,谁让她是郑家小妮子呢!

不是国军赶跑日本人,大舅哥也不止沦落到这个地步。君子健想明白了,大舅哥为何不待见他,骨子里带有某种怨恨。大舅哥参加的是皇协军,投靠的是日本,而他是国军,国军是战胜方。大舅哥是怎么回来的,家人一点都不知道,当事人也一字不提,若问一同去的人呢,大舅哥就会哼哼唧唧哭诉,全都玉碎了。能回来的人,也算命大福大。

“以后对大哥好一点儿,别提那狗屁皇协军,也别用怪话刺他,心里受怔了,要慢慢缓解,还不知能不能痊愈。”郑茵一说就想哭,心想大哥以前可不是这样,多阳光的人啊。

“郁闷不解,时间长了就成这样了,他跟凡人又不搭话,我哪敢招惹他?”君子健一阵憨笑,话锋忽然一转又道,“巴结还来不及呢!”

“跟我哥打交道,你可要当心,他骨子里媚日。”郑茵低声提醒,“不要和他计较,要顺毛扑挲,哄他高兴。”

“没事的,井水不犯河水,和他少说两句就是了。”君子健落落大方,很是随意,他知道人思想根子一旦有了问题,一时半刻是解决不了的,强按牛头不喝水,硬上不行,你就得顺着他的意儿慢慢来,不能操之过急。

“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好一点的学校都是日语教学,小孩子以会说日语为荣,家境不错的都爱吃日本料理,连我爸雇店员都要会日语的,店铺周边生活着好多日本人,不会日语会影响生意的。我上学时也学日语,吱哩哇啦的,日语没学好,国语也不怎么溜。”郑茵实话实说,也不想对自家男人隐瞒。她就是这样一种人,不愿生活在虚幻的世界里,只想脚踏实地,实实在在生活。

“明摆着,文化侵略,狼子野心,想永远奴役中国人。台湾是中华民国的,不属于它小日本,凭啥教学都用日语啊?我可一点都不会,跟我在一起,绝对不能撇日语。不然你骂我,我还以为表扬我呢。中国人就说中国话,堂堂正正,别弄得自己跟假洋鬼子一样,满嘴鸟语,让人不知所云。”君子健对日语提不起一点兴趣,也无意去学。

“不会的。”郑茵不相信自己会异化到那种程度,对日语也只了解一些皮毛,并没深入。

“还是以后跟我学说关中话,最地道的国语,号称大唐雅音,来自骨子里的纯正。”君子健经多年反刍咀嚼四书五经,越发觉得民族文化博大精深。那是老祖宗千百年来留下的瑰宝,是取用不尽的精神食粮,如喊似吼,跟人吵架也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粗犷豪迈,毫无温婉可言。

“地方话就免了,都说官方话,谁不向谁,咋样?”郑茵意识里对老陕话有偏见,觉得怪腔怪调,发音太重,听起来有些蛮势。

“那也好,都学北京话,沿袭明清两朝的京腔,和老陕话接近,都是北方语言。要抵制日语,抵制日本文化,别把自己弄得洋里洋气的,里外不是人。”君子健满脑子的国语,一辈子剔除不掉的,那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想要改变无异于做梦。

“咋里外不是人?你又变相骂我了?”郑茵狐心多疑,容不得男人对自己有半点不恭,从一开始就要一正视听。

“哪敢!你多心了,讨好还来不及呢,以后就听我茵茵的,你说东我绝不道西。”君子健当即说了好多软话。

“说到做到,不放空炮!拉钩?”郑茵抓住时机,让男人立即拍板,免得又生踅事。

“拉就拉呗。红口白牙,不说假话,绝不反悔。”君子健转身伸出右手小拇指,试着勾住女人的指头。

“就你嘴甜,会说。”郑茵心里美滋滋的,没想到自己男人这么随和顺事。

“话有三说,巧说为妙。以后我教你古文,偶尔撇上两句,也显得你说话文雅有品位。”君子健好为人师,总想在女人面前卖弄一番。这是他的特长。

“你还没我上学时间长呢,将来谁教谁还说不准呢!”郑茵笑吟吟地推了男人一把,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你学的杂七杂八的,没啥用处,我跟爷爷念了几年私塾,念的全是四书五经唐诗宋词,纯粹的儒家经典,真正的中国文化。不是秀才胜似秀才,你跟我学绝对没错。我的小楷也写得不赖,用毛笔用铅笔都行。”君子健在这方面不输他人,自视甚高。

“不瞒你,我写的字不行,歪七扭八的,确实不尽人意,你先教我写字,如何?”郑茵意识到自己的不足,敢于面对,敢于进取,这已经很不错了。

“没问题。字写好了,古文也就学得差不多了,一举两得,你信不?”君子健心里有些急,学写字绝不是简单的事,得长流水不断线反复练字,才能见成效。

“嗯。”郑茵直点头,右手托着腮帮子,坐在一旁,眼珠乌亮,很纯很美。

“秀色可餐哪!你这个姿势真美!都想借个相机给你拍下来,定格为一瞬,遗憾的是无处可借啊!”君子健脉脉含情地瞧着郑茵,真想抬臂伸手搂住她的双肩。

“是吗?”郑茵喜欢有人夸她美,爱美是女人的天性。这一点分明是男人惯出来的,女为悦己者容,男人要是不爱美,女人也不会涂脂抹粉,坦胸露怀。

“温柔乡向来都是英雄冢,以前还不信,现在倒是明白了。”君子健直起腰若有所悟。

“文绉绉的,啥意思啊?”郑茵浑身放松懒洋洋地靠着男人笑问。

“一句俗谚。冢就是坟墓,英雄冢就是英雄折翅跌倒的地方。说得通俗一些,就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温柔乡是迷人之境,汉成帝看上赵飞燕姐妹,为其修昭阳殿,筑起爱巢,取名温柔乡,意乱情迷之际说了一句……”君子健说到这时停住了,深情地看向郑茵,真是气韵生动的美人儿。情人眼里出西施。他有些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了。

“别卖关子了,快说!说了一句啥呀?”郑茵急于知道汉皇在那种情景下会说什么样的话,来讨妃子欢心。

“‘宁愿醉死温柔乡,不慕武帝白云乡。’”君子健倾身附耳一字一顿道出。

“啥意思么?恕我愚拙,能不能解释一下?”郑茵装作一点不知,有意逗弄子健。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听着很美,说出来就没趣了。”君子健回了一句,这话特像无可奉告的外交辞令,他就想看看小媳妇那猴急的模样。

“没趣也要你说,不然要你这高参干吗?用来摆设?”郑茵眉一蹙嘴一撇假装生气了,背过身去不想理男人。

“我说我说。这是汉成帝的一句诗,意思是说待在飞燕妹妹的怀抱比成仙还爽,成仙就是做神仙,用不着跟汉武帝一样四处求仙拜佛了。温柔乡堪比仙境,甚至比仙境还美。什么样的美人能让皇帝心神荡漾意乱情迷?其实亘古不变的标准便是,用鼻嗅那是软玉温香沁人心脾,用眼看那是面若桃花秀色可餐,用手触那是柔若无骨紧致嫩滑,用心悟那是冰清玉洁善解人意。说白了,就是女人要体香肤白温软紧致,此等身段便是让男儿魂牵梦萦的温柔乡啊。”君子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肆意引申,有些放飞自我了。

“说的是赵飞燕,能作掌上舞的那个?”郑茵听得魂不守舍了,恨不得和心上人来个拥抱叠唇,可女性特有的矜持让她一动不动。

“是呀,绝对的尤物!”君子健情不自禁地慨叹,右手不停地弹着响指,声音时大时小。

“尤物?”郑茵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直瞪瞪看着,露出怎么也抓不住要领的神色。

“尤物就是特别漂亮的女人。”君子健由于兴奋腔调都变得有些尖细,陶醉似的眯起眼,想象那惊鸿一瞥,忍不住咽下口水,又不禁幻想,要是能和这样的美女相拥相伴,那该多好啊,忽觉失态,连忙端正肃穆起来。

“说得自己都恨不得扑上去。”郑茵用肘扛了男人一下,知道男人一肚子不合时宜,她总能从男人的话里听出别样的意味来。

“你看看,吃醋了吧?我不说你偏要我说,我说了你心里又不是滋味。”君子健颇觉委屈,可想到自己刚才贪婪好色,又不免羞愧。

“谁吃你的醋了!画饼又不能充饥,你想也是白想。街上美女多的是,有你的份儿么?”郑茵听他这样一说也就放心了,借机用话刺他。

“不做白日梦。千鸟在林,还不如一鸟在手。怜惜眼前人才是正主意嘛。”君子健又看了一眼郑茵,心跳不由得加快。阳光自窗棂不失时机地照了进来,原本昏暗的室内瞬间豁亮。郑茵坐在北窗下,左侧挡住阳光,整个人神圣而光洁,披散下垂的发梢恰似金色丝线,脖根汗毛清晰可数,活像一尊雕塑。他看着这尊雕塑如痴如醉。

“又给我上环环灌米汤开了,我才不上你的当呢。”郑茵双手交叉左右晃着,很是惬意。

“哪敢!赵飞燕乃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美是出了名的!”君子健忙荡开话题,他有些热血上涌精神亢奋,若再形而上地欣赏,就可能形而下地把持不住了。

“噢,那之二呢?”郑茵扭扭脖子笑问,兴致依然不减。

“之二便是杨贵妃,千娇百媚,一闪亮登场就让唐玄宗意乱神迷,当即选为贵妃,日夜相伴,片刻不离,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温柔乡一夜之间就消磨殆尽他一世的雄才大略,让如日中天的辉煌大唐俯仰之间黯然失色,若不是马嵬兵变,大唐帝国一定会被他糟蹋得不成样子,国将不国,民不聊生。”君子健想到荒淫误国,不由得心里一紧,荒是荒废了正事,淫是淫乱了朝政,这都离不开两性恣肆,进而将爱河溃坝成汪洋。

“怎么会这样呢?”郑茵眨巴着眼,很是不解。

“荒淫误国。最为人乐道的就是我这二位乡党,华清池里贵妃出浴,一浴惊艳千年;骊山顶上褒姒一笑,笑声穿越千古。女性的温柔确实是无形的尤物,男人都想感觉体验,可一旦着魔,就会伤身害体遗祸无穷,千载之下再想此等威力,着实让人后怕。”君子健虽然这样说,可对人不对己,恨不得自己也能伤身害体起来。

郑茵感觉自己的心渐渐软化,就像那软体动物,毫无骨骼,更像流水,恍若无形。她便自然而然顺势依偎在男人怀里,身心莫名颤栗,轻轻的,很是微妙,她想借此攫住男人不安分的野心。

“温柔本是一个只能意会很难言传的艳词,词典里偏偏给了这样的解释,温和柔顺,多指女性,可我总觉得少了那么一点特质,女性体表的温润柔软。只有触摸到女人胸脯乳房时才会真切感受到什么是温柔,当然吃奶的孩子例外,孩子混沌无知,身体各方面的神经还没唤醒。”君子健一旦打开话匣子,那就没完没了了,一会儿升天入地,一会儿海阔天空。

“你都说些啥呀?怪不哇哇的,不听不听。”郑茵双手捂住耳朵嗔怪,嘴上说不听,可心里想听。好比私房话,软语喁喁,谁听了心里都会好生受用。

“到了床上就不怪了。男欢女爱,颠鸾倒凤,那是何等热火朝天?温柔那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人们对温柔的理解多是肤浅或形而上的,新婚燕尔之际最能体味温柔的妙趣。”君子健搜索枯肠,想把自己知道的男女之事统统道出。

“是么,那你呢?”郑茵嘴一撅手一推,狠狠地将了男人一军。

“说啥你都往我身上引,啥人么?” 君子健眼睛一眨又笑了,直勾勾地看向郑茵,清秀白皙的瓜子脸错落有致,干净清纯的眼神特别撩人。

“那还不自我解剖一下,看你能不能自圆其说?”郑茵话一出口就觉得有些冒失了,扭头晃了一下波浪型卷发来掩饰。她以前修的是马尾辫,结婚时才烫的发,一直延续到现在都舍不得拉直。

“那你看我说得有没有道理?”君子健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将手游走在她的小背心里,心想解剖啥呢,揣了再说,那才是实实在在的温柔啊。

郑茵对他的侵入并没有过多反抗,半推半就,脸上生出红晕,瞬间蒸腾起来,春意无限。他眼神飘忽迷离,望着身旁的郑茵在想,以前不知温柔为何物,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现在身处温柔乡,方知温柔原是这样温润柔美慈和静怡。他想着想着就想多了,时间一长,人的触觉就会随之钝化,感觉不到这些,以前那过电的感觉也会消失。时移世易,飞燕的轻巧保不住昭阳殿的厚重,玉环的温柔罩不住兴庆宫的安妥。历史的长河浩浩汤汤,不曾止歇。温柔只是一种感悟,有时很难成为某一个人的专属,既然不能母仪天下,温柔便窝屈为一刹那的灵动。他爱女人胜过爱自己,再亏也不能亏老婆。

他想到罩着自己的这间小房子,不免凄恻。房子是租来的,租房是需要租金的,可租金总不能一直让岳父大人垫付,租了大半年,他便硬着头皮向部队申请,加上吴长官帮忙说话,总算在官署不远处争取到眷村间半房,小间做厨房,大间当卧室,整个院子还有个大大的公厕。好几排屋舍,整整齐齐的。屋顶都盖着稻草,竹墙抹有泥巴,属暂时栖身之所,国民政府美其名曰克难。几年后,军方出资重建,大多眷舍主体成为砖石结构,并配有私人厕所、浴室、厨房。居住面积大多不足十二坪。此是后话。

有了房子,也就有了立足之地。君子健再也不必仰人鼻息看人脸色了,大可堂堂正正做人,认认真真工作,踏踏实实生活。安身立命,莫非就是这样。生活有了着落,工作也稳定了,闲暇时间自然就多了,可人一旦闲下就无法安分,就要无事生非,就会胡思乱想,想爹想娘想弟妹,还有父老乡亲。老家回不去,就在这儿成个新家过活也行。可非常时期自有非常政策,军方规定不到二十八岁不准成家,只许恋爱不许结婚。可年龄闪大了,哪来适龄女孩?好在君子健抓住机会,先下手为强,婚事没有耽搁。工作之余,他也不爱窜门,生怕管不住舌头误了前程,因言贾祸的事儿时有耳闻,何况他就在这情治部门,此类事也见得多了。回到眷村,帮老婆干点家务,或看看书,居室避祸,也算是生存之道。老祖宗教导,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可他哪有选择的余地?好在那本唐宋诗选,打发了他不少光阴,他早把它当成宝贝了,屡翻不厌,再读不烦,如此春去秋来聊以卒岁。用进废退,不为自己,只为后代子孙,不忘家乡话。临潼,京畿重地,当地土语好多都是古代官话,各地通用语。乡音难改,那是爹娘的口语!字正腔圆,那是祖先的腔调!口口相传,一代代绵延到现在。

眷村原本是由篱笆围成的大院落,一排排的简易木棚,上边苫了几重苇草。偌大的院子,只砌有两个长方形的水池,一个在西边,一个在东边,每个水池上方有七八个铸铁水龙头,专供洗衣洗菜用。居室门前那个水池旁有棵苦槐,一到夏天,不生槐花,尽生虫子。若是针眼大小的腻虫还不要紧,谁知长成青蚕,个儿更大。主干有五六把粗,蓬起的树冠笼在水池上空,迁延到房上,荫蔽一大片。风起虫落,我们不仅能看见虫子自由落体运动,还听到虫子簌簌下落的声音。特别是正午,青虫耐不住强光直射灼烤,纷纷坠地,一层一层,密密麻麻,陆陆续续朝阴凉处乱爬,往房子里胡窜,比蚊子苍蝇还可怕,消灭了一批又来一批,前赴后继,英勇无畏。用煤球烧,用脚扳踩,用开水烫,那也只管一时,刚刚消灭干净想歇会儿,过不了几分钟,又有虫子从树上迫不及待地掉落,风起云涌,成百上千,虫多为患,那是防不胜防。吃饭喝水时,人不敢站在屋外,洗衣洗碗还得赶快,否则虫屎落下,脏了碗筷就得重洗,脏了饭食就倒掉,落到身上,衣服也会被染成青色,洗都洗不干净,总留下淡淡的青痕。人们谈虎色变,君子健这些大老爷们是谈虫色变;人们是谈癌色变,眷村的男人们是谈屎色变。郑茵怕虫,不是怕虫咬,而是怕虫爬来爬去,心里害觳觫。所以淘米洗菜这些事都落在男人身上。但这不是长久之计,男人明天都有公干,不可能整天待在家里,后来在檐下备了水瓮,平时蓄满水,盖得严严实实,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老了,几十年过去了,他还忘不掉当时的情景。虫子成群结队,像赶集,稍不留意,不是虫子就是虫屎不偏不斜落到你头上,掉进你脖子里,跌到你背上,此时你就会手舞足蹈去腾疏,摇头晃脑,耸肩弓背,出尽洋相,捉住了摔地上还不解气,还要补上一脚,让青汁四溅扑哧消魂。一旦发现裤管溅了虫子的体液,又要怨爹骂娘了。有人从空中捉住了一只,顺手丢于炉膛,只听爆的一声,虫体炸裂,皮肉烧焦的味道确实不好闻,闻之欲呕。起初几年,眷村的夏天就是这样,虫多扰民,掀起一波又一波人虫大战。后来勇敢的刀斧手不顾禁令爬上去截了树冠,聚到一块晒干后,泼洒煤油点火焚烧,除虫去卵,赶尽杀绝。此后多年,虫子也不敢光顾本院,连知了也不落,清静了好长时间,你说奇怪不奇怪。

到了秋季,苍蝇蚊虫飞来,嘤嘤嗡嗡,甚是聒耳。特别是长腿蚊子趁人不备会狠狠地咬上一口,人一开始只觉得疼,似针扎,很快就变成痒,痒得难受。岛上的蚊子不比故土,体型硕大,腹上花纹黑白相间似斑马,君子健不知何时起叫它马来西亚蚊子,叮起人来绝不心慈手软。大人皮粗肉厚的,被叮了倒不要紧,抹上清凉油止止痒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很快没事,都是从枪林弹雨里挺过来的,这点小痒小疼算得了什么。可对小孩就是折磨了,叮的地方很快就会起个大包,有指甲盖那么大,红肿发青,不管你涂什么药水都不管用,非要挨上几天才会好转,年轻父母心有戚戚。男人们都是大兵出身,哪来竹帘蚊帐一类的家什?没有不怕,动手自制,寻些废弃的丝线麻绳,或从旧轮胎里抽出丝线,交错结网,虽不均匀,也勉强能用。头一年,编了五尺高,挂在门上有些短,下边着地上边就遮不住了,上边抵近门框下边就露出许多,将就用着。那时物资特别匮乏,想续两尺还没东西,姑且这样过着,以待来年。飞虫就是飞虫,飞来飞去,就是不让你安生。蝇拍也能自制,找片纸板,剪成巴掌大小,用锥子扎许多小眼,夹在竹条上,勉强能用。虽不灵便,却也能消灭几只。天天如此,夜夜这样,生活一直没多大起色。

西邻养的一只黑白相间的小花猫,只要瞅见君子健从门前经过,就会从隐蔽的角落跑出来,凑到他身边,卷起尾巴喵喵叫,不知是卖乖,还是讨食,一脸媚相,看人似笑,可龇牙咧嘴时露出的那副尖牙令人望而生畏。他不怕,有时特意给它丢根骨头,东邻黄毛狗闻到了就跑来抢,鼻子特别灵,小花猫也不示弱,嘴里呜呜不停,伸出爪子猛抓,大有火拼的架势。黄毛狗见他护着小花猫,也不敢以大欺小,便蹲踞一旁,瞧着猫左啃右嚼,垂头傻眼愤愤不平,任凭谁丟它馍块儿也不吃。猫也是的,吃得干干净净,连咀嚼时掉下的骨渣儿也不留,临了以爪抹嘴搔脸,然后看狗一眼,便得意地跃上檐下杂物堆上,闭目晒起太阳来,懒洋洋地,很是满足惬意。长毛狗有些失落,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长嘴搭在地上,刚落过雨的地面有些潮湿,黄狗不怕,即使有人从旁经过,它也不避让,似睡非睡,大有自我作践的意味。

君子健忽生怜悯,猫捉老鼠值得嘉奖,可狗看家护院也不能小瞧。他踅至灶房又挑根骨头出来,扔给狗,狗大来精神,撑蹄纵身,一口叼住,生龙活虎,待猫扑到跟前为时已晚。狗是念情的,一见子健出来就摇头晃尾,他出了眷村,狗也会追到村口,目送他远去。他一路在想,狗通人性重情义是忠义之士,猫嫌贫爱富是奸佞之臣。不管是狗是猫,都是鲜活的生命,人要好好待之,不能厚此薄彼,让它们公平竞争别窝里斗。当然啦,猫狗不同类,没在一个水准,可人为适当照顾。君子健心善,待人待物,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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