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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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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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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望百年》连载

第二十三章

好花不常开,好运不长久。半年后,君悦琪病了,病得还严重,无意间查出的。体检时胸透,见肺部有几个小白点,人也没啥不舒服,没咳嗽,没胸闷胸痛,没咯血气喘,医生高度怀疑是肺结核,说已经钙化,无需治疗,她便没当回事,时隔一年再做CT诊察,那些白点已联成一线,穿刺活检,最终确诊为恶疾。她是独自一人前往医院问诊的,和医生交谈时还镇静自若,没觉得什么,可回到家里竟大哭一场,想到自己平生待人和善,对师生以礼相待,可上天为何还要作弄她惩罚她,让她得这样的㽺㽺病,莫非要扰乱她生来的淡定,或夺走她一世的福分?没有人知道无常和意外哪个先来,它们都是生命无法承受之重,就像突然降临的暴风雪,厚衣棉被还没来得及找出,人就被无常抛向冰天雪地里,浑身发冷,阵阵寒战。

“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是见我不顺眼不称心么?我自认五官周正心底良善啊!”悦琪一阵冷笑,将紧握着的拳头狠狠捶向自己的胸膛。

“平日谨小慎微注意养生,为什么还得这种怪病?天妒英才么?自个算狗屁英才!”她咋想也想不明白,顺手揪起头发,恨不得连头皮拽下来。

“该来的还是来了,只是来得有些早,几十年后的境况,为什么非要我现在面对?是不是上辈子做了什么错事,一定要这辈子早早偿还?”她搜索枯肠,也没找出对不起人的地方,只好流着泪仰面问天,可蓝天阴郁不语。

“我早睡早起,不贪不赌,怎么还养不好自己的身子,这算哪门子的道理啊?”她想到白骨精,有些胆战心惊,上游的白领骨干加精英,穷途末路时也成这样么?她抹去眼泪,擤去鼻涕,哀痛莫名,百思仍不得其解。

“不是好人有好报好人一生平安么?可平安从她头上一掠而过,任她如何期盼也降临不到自己身上?好报就更无从谈及!”她问天问地问神灵,问芸芸众生,天地混沌,鬼魅狞笑,众生不语。一阵不合时宜的鸦啼,竟让她惊恐莫名。

“难道真的像古人说的那样,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连那乌龟王八鳖也能安享千年么?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涂了盗跖颜渊?!”她忽觉比窦娥还冤还委屈,硬生生和着泪将津液吞下,再三反躬自省,全面盘点人生,还是心有不甘呢。

皇天后土可鉴,她从没有做过半点儿对不起良心的事,只想安分守己地活着,相夫教女,奉养双亲,竟然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了,她越是扪心自问越是亏得慌。她要是走了,婉儿咋办呢?有志强在,一个大男人家能照顾了孩子,她咋有点不信。她再放心不下,又能如何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遇到险情自然有应对的办法,可是现在无论你如何揪心,该来的还是先期来了,要面对的还得坦然面对。不要胡思乱想了,君悦琪一再告诫自己,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告诉父母的,不能让他们担惊受怕,先独自面对担当一阵子再说。她只告诉了志强,待情绪稳定后,听从医生安排,去做各种各样的检查。检验结果握在志强手里,她也没心情更没心劲看。一切表明,病情正在恶化,癌细胞开始转移扩散,四处游走,手术介入虽然意义不大,预后也不是很好,但可延缓病程,争取多的存活时间。悦琪狠下心来,准备放手一搏,向死而生或许还可死里逃生。

不要纠结了,不要心痛了,不要怨天尤人了,好好吃药,好好打针,好好去做检查,好好配合治疗,赶快手术,以求取最好的疗效。人是不可能永远结在世上的,终有离去的那一天,只是迟早而已。她想通了,提振精神,坦然面对,不再担惊受怕。

手术前家属签字,丈夫哭得一塌糊涂,她拿起笔亲自签了名,纵然浑身颤栗,还是强带笑容走进手术室,出来时身体虚弱神志不清,等候在外的丈夫和女儿早已泪眼朦胧,可她对着护士只是笑:“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蝴蝶飞啊飞,飞到山上迷了路……”

她躺在病床上,睁不开眼,也没有力气说话。她想静一静,让女儿和男人暂时离开,别老待在她跟前,她要好好想一想,学得心大一点儿,让自己坚强一点,好没心没肺去活,什么都不再想,想也是白想,不能改变的是命运,能改变的只有自己了,调整好心态比什么都好。身陷绝境的人,往往看不到希望,她焦虑倍增,不知道黑暗还要笼罩多久。她想拨开云雾,捕捉一点儿光亮,哪怕是些微的光芒,那也成了奢望,但愿有刺破夜空的星子。

不要在事情还未发生前就倒下去,灵魂深处在喊,她挺起胸,耸起肩,让内力支撑,要顽强地走下去,哪怕是走向深渊走向末路,也义无反顾!

君悦琪躺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断断续续地在想过往的事情。那年老爸收到来自大陆的家书,一边看一边流泪,出于好奇,她凑了上去,想了解爸爸的过去,越想了解越是了解不了,现在好了,一切都想通了,家就是根扎的地方,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谁知到她这里,竟反过来了。去便去,干干脆脆的,别瞎折腾,只要爸妈身体健康弟妹无恙无灾,她就无怨无悔了。还有大陆那个侄儿让她感动,去年来信说她寄的那支金笔,直到现在还保留着舍不得用,一直陪他上完大学。当时她都想不起这些事了。好在英杰发来照片,她才想起,那是当年学校给她的奖品,她又转赠给英杰,鼓励他一心向学努力进取。英杰在信里叫了她一声姑姑,令她激动了好一阵子。从未谋面的亲人哪,她再无缘相见。不过放心,她会在冥冥之中照顾侄儿的,还有兄长,那个老实巴交不曾谋面的农家大哥。

君悦琪本不想让爸妈知道,可这么重的病情又如何能瞒得住?一个多月,长女没回娘家,郑茵就觉得哪儿不大对劲,问其他孩子,也是闪烁其词,好像在刻意隐瞒着什么,提醒老头子,老头子还训她,整天疑神疑鬼的,说她脑子出啥问题了。后来问陈婉,陈婉实在瞒不了,才在临睡前哭哭啼啼透露给姥姥。姥姥又说给姥爷。两位老人起先不信,打电话问志强,志强吞吞吐吐没办法才说了实情。二老获悉病情后一直哭丧着脸,唉声叹气,鼻子酸酸的,眼泪汪汪,辗转反侧,彻夜不眠。

第二天一大早,君子健拉上郑茵就去医院看望女儿,几经打听才找到病房,推门进去,强打精神,深吸一口气,便劝慰孩子:“没事的,孩子,有我和你娘看护着,就像你小时候那场重感冒,引起肺炎,还不是挺过来了?”

“爸、妈,你二老放心吧,琪琪能撑住。”君悦琪身上还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引流,输液,吸氧,只好强颜欢笑,“人各有命,强求不得。爸,你要听我……我一句劝,让我妈别……别开那店了,年纪大了,劳不起那……那神儿,保重身体……比啥都紧要。”

“行,回去就把那店转手了。”做妈的不等老伴回应已抢先一步顺孩子的意儿应承下来。

君子健目光黯淡下来,由女儿身上又移到太太身上,“回去就转让,说到做到,不要让娃操心。娃都这样了,还让惦记着这事。”

郑茵泪光点点,使劲地点头,心疼得说不出话来,儿女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啊,孩子都离不开娘,瓜儿都离不开秧,可眼前孩子遭难了,她一点忙也帮不上,一想到这儿,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一直叹气,又不知如何是好。

“妈,你别难过……”悦琪用纸巾擦了眼泪,或许感到燥热,便将盖在身上的薄被朝脚后蹬了蹬,撩去胸前的被角,又对老君说,“爸,我让志强,从家里找出,你早年,写给……写给我的诗,疼得受不了了,就把那诗,拿出来看看,还能止疼,我好感动。”

“既然有这样的效果,爸爸就继续给你写,不怕你笑话,你科班出身,爸属业余。不为别的,只为我琪琪不恁疼恁痛,精神上有个寄托。”君子健说这话时,鼻腔酸酸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光想哭,硬生生地抑制住了。

那段时间,君子健和老婆连觉都睡不安稳,翻来覆去,总是挥不去眼前琪琪可怜的模样。灯一黑,就直做噩梦,老君有次梦见自己差点掉进污水沟。沟好大好深,里边全是冒泡泛绿的污水,有人找来竹竿试探也没探到底。沟就在所住街道东边,原本是起土壕,拉走的土方越来越多,加上污水排入,雨水灌注,久而久之,沟就越陷越大,水就越蓄越多,水位越来越深。壕沟中间有条土梁,不到二尺宽,高出水面尺许。住沟边的人为图方便常插斜路,三三两两从上边经过。老君跟在他们身后。别人四平八稳地过去了,他却平衡不了身体,走在上边东摇西晃。那土梁松软湿滑,踩在上边,脚下明显虚空,他还真怕一时陷下去遭人耻笑。他是旱鸭子,凫不了水,开始有些眩晕恐慌,站不稳了,可人已挪到土梁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像韩愈爬华山攀到回心石那儿时恓恓惶惶。可退一步想,枪林弹雨里过来的人,还要让人背让人抬么,大不了滑下去再爬上来,淹不死的。他硬着头皮继续向前。怕怕处有鬼,身子好像被什么拿捏着,他身不由己地跌倒了,又条件反射般双手撑地,两腿劈开,跨骑在土梁上,脚尖直戳水里,噌地提起脚丫,新鞋已蹭满污泥浊水,顿感沮丧无奈。身后小伙跑上前来拉了他一把,忙问怎么回事,他带着哭腔说,脚底打滑,还抬起脚让人看。新鞋么,鞋底的防滑疙瘩还在,怎会打滑呢,年轻人摇摇头不甚明白,伸手拉着他,他也攥紧对方的手,直到对岸才松开。他惶恐不安,欲哭无泪,好端端一双新鞋就这样被糟蹋了。他心有不甘,哪儿摔倒就从哪儿爬起,漫漫人生路,磕磕碰碰实在难免,以后小心赶路就是了。正当低头弯腰揩拭鞋面污秽时,污水骤涨,他一惊醒了,原来是一场梦。仔细回想梦里的情景,依稀觉得搀扶他的人像大女婿志强,他好生奇怪,不在医院里照顾琪琪,跑到水沟边拉扯他干吗,老不中用,死不足惜,只要能救赎女儿就好。

他整天想那梦境,好像昭示了什么,心里老觉不安。人离不开梦,但人不可能永远待在梦里。他知道,梦不过是大脑无意识自我放松的一种形式,随意性很大,只有傻瓜才会稀里糊涂地请人释梦,一经解析,还信以为真。是啊,梦不等于梦想,梦想也代表不了愿望。梦多出现在夜里,在无意识中,是那样虚无缥缈漫无边际,而梦想常显现于白天,又是意识清醒时,神奇美妙不说,还不着实际,长久以来的愿望就不同了,意识强烈而指向明确,浓缩了半生的使命和寂寞。庄周化蝶成了梦幻,守株待兔归作梦想,孜孜以求终而变现的才属愿望。千年等一回,夙愿得偿还好,就怕赍志而没。梦不会消耗你的光阴,只有梦想才会蚕食你的生命,而唯独愿望让你欢欣雀跃割舍不下。人从梦中很快就会醒来,而沉溺梦想的人只会长睡不醒,庆幸愿望一路召唤人们前行。

悦琪病了,这不是梦,这是实实在在的境况,容不得老君回避,接受倒是其次,他还鼓励孩子好好养病。自己的孩子,自己最为了解,会像他一样坚强的,病魔只会蚕食她的身子骨,却难以击垮她坚强的意志,更别想摧毁她顽强的精神。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可铮铮铁骨的硬汉也有软肋,想法护住就好了。老君在孩子面前还算坚强,可一回到家里躲进书房就想哭,可又不敢,怕招惹了太太。太太情绪低落,神经衰弱,已哭了一路,现在总算哄住了。

生活刚有奔头,长女却病倒了,而且病得那么严重,让老君猝不及防。他心里苦啊,憋在心里也不是个法子,应孩子要求诉诸文字吧,留个作念,也未尝不是好事。也不多写,两三天就凑一首小诗,工笔正楷誊好,隔三差五送去,如同例行公事。

三个月过去,君悦琪已收到厚厚的一沓诗,还有鼓励的话,全是老爸亲笔所写,绝对独创,足见舐犊情深。悦琪心细,将其分门别类,不只为自己,更是为父亲。疼得实在受不了了,她就从枕头底下随意抽出几页来读,读着读着这疼痛就慢慢减轻了,一首首诗就好比一粒粒的止疼药。不少短诗,她看得多了都能背下来,不为别的,只为感念老爸的这份亲情。悦玲前来探望,她背过人叮嘱悦玲,当她真的离开了,请帮她完成一个心愿,将老爸写给她的诗编成小册子予以出版,不求印数多少,够给亲朋好友赠送就成,取名《父亲的诗》,分成几辑,写给自己,写给夫人,写给琪琪,写给兰兰、华华、玲玲、强强,还有写给老家人,最后寻个时间焚烧两本在她坟前,她要在天上聆听教导,品读诗作,祝福爹娘、弟妹和孩子们。悦玲听了直哭,立即点头应承下来。悦玲的女儿英子听着大姨给妈交代后事,眼泪忍不住直流,实在忍不住了,跑出病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惹得周遭的人都朝她那边看。英子擦了眼泪,定定神,又回到病房。英子记着母亲的叮咛,见了大姨不能哭,哭只会让大姨脆弱,不利于治病。英子站在母亲身后,看着大姨,心想大姨太可怜了,刚四十出头就得了这怪病,还这么凶险,随时会要了命。后来大姨和妈说的话,英子竟然一句都没听进去,耳孔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外界的声响琐碎而怪异,不管怎样用心去听也听不清楚。

回家路上,英子仰头问妈妈,大姨咋会得这病呢?悦玲将垂下的刘海朝上捋去,冷不丁地来了一句,还不是太敬业,不注意保重身体。英子摇摇头还是不解,又问这病怎能和敬业扯上。小孩子不懂的,悦玲拍了拍孩子的肩膀,欲言又止,望望天上涌起的乌云,还有路边使劲飘摇的榕树,停了会儿又说,太敬业了吸的粉尘就多,太敬业了吸的甲醛就多,太敬业了吸的尼古丁就多,粉尘甲醛尼古丁重创了你姨的心肝肺。英子还是想不明白,可看到妈那决绝的神情,她又不敢多问。

悦玲看了一眼英子,怕吓着孩子,语气又和顺起来,你想想当老师的站在讲台上一个劲地板书能不吸粉尘么,当校长搞基建一一查验装修能不吸甲醛么,全校就你姨一个女领导,开会座谈时男人们吸烟,你姨是不是暴露在尼古丁烟雾当中?毒素都是逐渐累积的,有的还剔除不去,最后越积越多,积到一定程度就会摧残人的肌体,损毁人的健康。英子想了想,觉得妈说的不无道理,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言语。

你没想想群轻折轴积羽沉舟的道理?再轻的东西叠加到一定程度时,都会压断车轴压沉大船的,所以要防微杜渐居安思危。不只关乎政治生态,还关乎我们的身体健康和思想观念。君悦玲一谈到时政就感慨万千,她处处留心时时在意,生怕有什么闪失,被人家请去喝茶或约谈。本想说给孩子,可英子还小,不大能听懂,进一步解释的话,那就婆婆妈妈没完没了了,还是不说为妙,她提醒自己,想给孩子营造一个宽松愉悦的环境。

君悦玲连夜将老爸写给大姐的诗一一码到电脑上,原稿次日奉还。有新作,她便用手机拍照,回家再续。她已把这当成一项神圣的使命,再忙再累都要如期完成。悦玲仔细品味这些诗,免不了阵阵心揪,设身处地地为爸着想,老爸为了安慰大姐,三天两头写诗,而且写了这么多,那要耗费多少心血,榨取多少脑汁啊!那可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啊,爱女心切,舍身相赎,百般作难,万般无奈!诉诸文字,也许是对不良情绪的最好疏导。除了这三十来首,还有后来陆续收集的,包括写给妈妈二姐三姐还有弟弟的,大概有五六十首。要想编辑成册予以出版,还需等待时日。十多年后,君子健九十大寿时,儿女们真的将承诺变现,那是真诚奉献啊。老君写给病中长女的诗,有三十来首,现辑录于此,以飨看客。

“ 《乐陶陶》,‘生死从来只一遭,恩怨情仇何日消?只怜儿女惜眼前,乘化归尽乐陶陶。’《不虞之疾》,‘病榻望云鬼狰狞,吞没雁阵不论命。芸芸众生皆忘我,争来争去失性灵。’《盼烘云》,‘硕云沉沉瘦云轻,不念星子捧月情。都说关照显奇功,但愿盼得烘云生。’《还月明》,‘危楼卧病泊长空,银河玉龙休惊动。待卷残云收雨脚,涤净天宇还月明。’《累痴心》,‘百尺高楼望星云,忽明忽暗储忧愤。鹊桥何曾少牛郎,沧桑苦渡累痴心。’《赏菊黄之一》,‘暮雨游园赏菊黄,灯明携女意高涨。忽念秋去冬又至,风雨飘摇夜未央。’《赏菊黄之二》,‘池旁阶前争煊妍,各色自惭念乡关。待到明日秋风劲,意兴阑珊色未然。’《见霜冷》,‘万家灯火台北城,何来先民捣衣声?愁云爱袭心头月,扶榻惟见霜色冷。’《获重生》,‘蚀人梦觉天已明,反侧忡忡意难平。惟愿吾女康复正,渡尽劫波获重生。’《慕彩影》,‘云慕彩影星慕月,身惟康健心惟乐。眼前尽是不平路,云逐月华度坎坷。’《终愿景》,‘河汉浅浅水盈盈,不见牛郎织女星。一年一见终愿景,玲珑鹊桥托悲情。’《独姿妍》,‘青青晓云截断天,阳明山上横银汉。昏昏高楼失月恋,天启众星独姿妍。’《显红颜》,‘青云坐断两重天,霞光烛照显红颜。楼顶琉璃灼耀眼,恰是堂皇一瞬间。’《俏模样》,‘满地阔叶忽经霜,耷拉无语意彷徨。但见路边野草花,棱峥坚挺俏模样。’《蒲公英之一》,‘只知昨夜有霜降,那堪满地显苍黄。玲珑绣球已高举,赢得西风肯张扬。’《蒲公英之二》,‘玲珑绣球风送霜,失却昔日俏模样。只须夙愿早得偿,待老归去便无妨。’ 《花殇之一》,‘都说秋来菊花香,无限光鲜隐苍黄。等到风起清霜落,一朝明媚作惆怅。’《花殇之二》,‘都说花开满树红,谁知夜来一树空。若问花里藏究竟,蜂来蝶往看枯荣。’《轻后生》,‘日失雾霾鸟失声,天地朦胧乏真情?钟灵毓秀皆偏爱,何顾老夫轻后生?’《鹦鹉》,‘都说鹦鹉好嗓门,咬舌飞白只存真。人云亦云乱本意,沧桑待解是非心。’《念女》,‘十五未到月先圆,赢得行人错喜欢。假借玉兔多相问,蚌蛤珠泪几亏欠?’ 《猛生长》,‘一夜青翠变苍黄,徒因凌晨起霜降。待到东风浩荡日,潜滋不由猛生长。’《无外人》,‘星随弦月辞彩云,犹似清风扫埃尘。拼却光鲜图欢愉,但愿身边无外人。’《赏黄花》,‘新正未过暖相催,悄然弄姿数腊梅。纵有风雪争挤对,难堵偷春第一贼。’《欠月明》,‘恭贺新岁日渐浓,小婿看护守星空。纵然服侍勤不减,风急天高欠月明。’ 《听海音》,‘身似浮萍无根蒂,浪荡风逐难安息。聊以卒岁听海音,何来清平省心时?’ 《送清明》,‘白云苍狗何牵挂,聚散随意自潇洒。若断雾霾散逸处,换作清明赴万家。’ 《日殇》,‘早慕朝阳万道光,晚恋夕照徒彷徨。朝夕本是同一物,瞻顾前后赖小样。俯仰可令强光逝,横竖难掩恓惶相。盛年偏爱黄昏颂,老来方觉日渐殇。’《冲天雷》,‘都知莽邪赖斧正,谁料畏葸害重生。原本寂寂冲天雷,竟入云霄耀眼明。’《除夕》,‘终年落拓望残星,刺破云雾露启明。天际早无晦暗日,万千焰火催新生。’《燮天》,‘不知云雾藏心机,竟教日月差不离。惨淡终非好兆头,一朝明艳燮天地。’”

闷在家里是不行的,君子健独自去了湖边。他看着晚霞倒映在水里,触景生情,想起悦玲写给悦琪的那句话,愿你生命中有足够的云翳,来构成一个美丽的黄昏。他心里一直琢磨这诗句,云翳?黄昏?环顾左右,自言自语,云翳也是云,神马都是浮云。可云到底是什么,是蓝天的点缀,还是蓝天的雀斑?天不可能永远都是蓝蓝的,一味澄明只会令人害怕,来点云彩皴染一下,顿显柔和。就像人生,一路顺风顺水,哪能谈得上阅历丰富?其实幸福都是门外汉,人要把阳光的一面示人,还要把痛苦搁浅心底。虽苦而快乐着,这本身就是一种生命体验。人活到一定的年龄,就会知足,就觉欣慰,就会感慨多多。都一大把年纪了,难道还没活到一定的年龄?难道还做不到断舍离?他苦笑一声。该断不断反受其乱,该舍不舍反受其累,该离未离反遭其罪。反过来一想,是人谁还不受点苦累遭点罪秧?

抬头望天,正当黄昏,西天那一抹亮丽的艳云,宛若一团爆燃的火焰,将那片空域蹭得出奇亮丽。人生留恋处,不是美景,而是毅然决然都不弃的鲍鱼之肆。虽然有些难闻,但丝毫都不影响它对于生存的价值。这不叫玷污,这叫点缀。这不是蚕食生趣的磨难,而是支撑生命的快意。幸福,有时会像风扑面而来,有时会像陌路人擦肩而过,更有甚者似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若一直幸福颤栗下去,人如何承受得起?一味顺利便觉无味,来点坎坷方知人生真谛。晚霞之所以美,是因为它拥有或轻或重的云翳!那琪琪呢,对他来说,那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不知她能不能渡过这难关?谁能说得上来呢?琪琪生存意志很是强烈,只是生老病死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富贵在天,生死有命。难道琪琪真的才比天高命比纸薄么?他实在不敢去想,也不愿朝后想,想想都头疼心痛。

新年伊始,石安江听说琪琪病了,通知王国梁,又约了大虾,大虾是王国梁的朋友,都住在宝藏岩,三人会合后一起去医院探望,叮嘱琪琪好好养病,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没有越不过的小陡坎。随后打电话联系老君,人在,有空儿,三人又去了老君家,聚在一起闲聊。石安江先问了琪琪的病情,又安慰老君,好人一生平安,没啥大不了的,孩子一定会康复的,王国梁、大虾也纷纷附和,说现在科技进步医学发达云云。后来几人又聊起近年来台海危机。

“多亏你返乡早,不然想回都回不去了。”石安江庆幸老君能抓住机会捷足轻返遂了心愿。

“此话怎讲?”君子健苦笑一声,故作深沉,荡开话题。

“两边差点打起来,你不知道?”大虾不大相信老君一点消息都没有,那时岛民闻之色变,以为双方交战不可避免。

“只是觉得气氛有些紧张,离岸上岸都查得很严,除此之外也没多大动静啊。”君子健怅然若失,心想打起来就麻烦了,再来一次戒严哪还了得,那这一辈子还不彻底完了。

“嗬,闹腾得可厉害了。大陆几个月不间断地军演,又是大规模多军种联合演习,渡海登陆作战都是实弹演练,炮弹都落到高雄、基隆外海了,场面挺吓人的。”石安江恨不得一口气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和盘托出。

“大陆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和平统一实行一国两制么?香港和平回归了,一派欣欣向荣,澳门紧随其后,去年年底也收复了,就剩咱这弹丸之地还摇摆不定,挟洋自重,拒统闹独,大有分裂出去的倾向。”君子健忧心忡忡,要是这样的话还让不让人活,他不愿相信有这种事,有,也是岛内一意孤行,肆意挑衅大陆底线,逼着人家动武。

“这边再闹腾,大陆也不能操之过急啊,要给这边执政者一些时间,让一时发热的脑子快快冷静下来,让早已僵化的脑子也转过弯,更要让那些死硬分子速速悬崖勒马。”王国梁只顾喝茶,好不容易插了一句较为实在的话。

“可咱这边政坛大佬偏要抛出‘两国论’,挑衅大陆施政底线,人家会惯你么,真怕一言不合就开打。”大虾站起来想伸伸懒腰,待两手插在腰间低头倾听时,腰又弯成黄焖大虾了。

“老谋子也是异想天开,太不自量力了,那不是蚍蜉撼大树么?可笑之至。”君子健一心想着两岸统一,统一了他就不用每次返乡前跑那么多手续。

“岩里佐男,从名字上看,就不是个好鸟,心里装的全是日本,哪有中华民国?”石安江忿忿不平,“一个卖国求荣的人,永远得不到华夏儿女的宽恕。”

“就像秦桧风光一时,可千秋万代落下骂名,老谋子也跟奸臣学呢。还选他执政,岛民眼都瞎了,还看不清他真面目?下次选举的话,一定要把他选掉,别让这号人兴风作浪发号施令啦。他执政了,还不把咱都置入危险境地了。”王国梁扭扭腰,双手交叉外伸,随时随地活动筋骨。

“老家伙,你晃悠啥呢?硬胳膊硬腿的,动作优美,姿势难看。”大虾说起老王来从不留情面,“不是我说你,就是两岸统一了,你也回不去,没看你那小样。”

“你别小看人家国梁,暗中攒钱呢,攒够路费自然就会回去,哪来用得着你来指拨呢。”君子健忙帮老王说话,尽量缓和气氛。

“再攒钱也不顶用,原本返乡的愿望就不那么强烈,待真的能回去时,仅有的那一点真气血性就没了,还回去啥呢!”大虾深知王国梁的鸟性,相处多年,难怪能说出这样尖酸刻薄的话来,可谓针针见血毫不留情。

“那你呢?”石安江反问一句,“你回去过么?能回去么?还不是和我一样无颜见家乡父老!我觉得惭愧,你也不会觉得荣光!”

“我和你不一样,别扯到一块儿,你是无颜,我是无缘。我不回去了,入伍时就孤家寡人一个,当了兵就是想混口饭吃。这一晃荡就是半个世纪。腰也不行了,弓得厉害,吃了好多药也没见效,后来也就不看了,看了也是白看,白花钱。”大虾扶着桌沿坐了下去,腔子朝前倾了倾,“咱不互鹐了,还是说说当前形势,不容乐观。四年前那场危急也是老谋子引发的,海峡两岸三十年的平衡被他一朝一夕就给打破了,他能耐还不小,真是的。”

“不是平衡,是平静被打破了。本来相安无事,他却要跳出来挑事端,唯恐天下不乱。”王国梁心里带气,“临老还要让人受这样惊吓。”

“人死㞗朝天!慌什么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死了就当铁板烧,那有啥,早死晚死还不是一死?五年前克林顿当选美国总统,允许老谋子访美,虽然是非官方的私人访问,却引发了大陆强烈不满,大陆也是说到做到,给出一系列强有力的反击,又是试射导弹,又是实战演习,风云突变,剑拔弩张,大有随时开战的迹象。多亏美国佬派双航母迅速驶入海峡横亘在那儿,要不然危机四伏如何消除得了?”石安江说话实在,不爱藏掖,有啥说啥。

“你说的是表面现象,双航母看似威力巨大,可也经不住对岸东风导弹的狂轰乱炸,起不到实质性的作用,是美国调整了对华政策,答应大陆政府不再允许台岛政要寻机访美,才化解了危机。你不知道当时引起多大恐慌,成千上万的岛民赶往银行提现,或换购美金,还有一些人挤在机场想争得机位,而飞往美国加拿大的华航航班,那是班班爆满……”君子健想到他们这些老兵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困守孤岛,生为岛民,死为岛鬼,别无良策,“全因当权者一次不合时宜的出访。老谋子也不考虑后果,一意孤行,整惨了多少人,让整个岛民为他埋单。”

“一看就知是个不识时务的家伙!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若顺势而为,促进和平统一,全中国人都会感念他,他却一厢情愿想当然,肆意妄为,祸岛乱岛,偏离一统航线,必成民族罪人。”石安江耸起右手食指义愤填膺。

“人家想扬名立万呢!不能流芳百世,那就遗臭万年,绝不当无名之辈。”大虾右手握拳,拳眼抵背轻捶,心想捶平脊背是不可能的了,还是咋样舒服咋样来呗,于是又垂下手来。

“扬什么名?臭名远扬!立什么万?万世都翻不了身!一个忘了自己是炎黄子孙的人,有什么资格在台岛发号施令?”石安江想到儿子加入民进党,更是来气,暗暗骂道不知好歹。

“早早选掉,免得后患无穷!”王国梁捏了一粒葵花籽,送进嘴里嗑开,舌尖顶出,用手剥皮抽出瓜子仁丢到口中。

“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了,困兽犹斗,还垂死挣扎啥呢,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简直不是东西。”大虾收起拳头,双手交叉,置于胸前。

“三十多年前,快四十年了吧,蒋公推出‘国光计划’,国军光复大陆的计划,本想趁大陆和苏联交恶、‘大跃进’失败之际反攻大陆,谋求东山再起,结果万事俱备只欠美国佬支持,谁知美国佬不仅严词拒绝还百般阻挠,这事便搁浅了。美军在朝鲜战场上吃了大亏,不想再卷入战争,只想维持现状,让两岸互相牵制。这样一来,蒋公带咱回去的想法也就彻底落空了,坐失良机,从此再也没机会了。”石安国说话有理有据从不妄言,“这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君子健接了一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机运来了,咋挡都挡不住,隔着门板都会闯进来。机运没了,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徒唤奈何。”

“以前是想打人,现在是被人打,你说可笑不可笑?以前还想反击反攻,现在现在守成都不行……”王国梁冷笑一声。

“称人家一声老大怕什么?归顺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啊!”大虾揉揉眼,感觉有些干涩。

“就怕招安后没啥好果子吃。梁山好汉有通天的本领,最后还不是被消灭殆尽,谁有好下场?”石安国指出问题实质之所在。

“那就缓一下呗,看看人家香港,看看人家澳门,看看它们日后发展,若是持续稳定繁荣,又是高度自治的话,咱这边还不如归依了去,大树底下好乘凉呗!”君子健对人对事都是促合不促散。

“选你当总统就好了,居高临下,一呼百应。”王国梁对老君的说法很是佩服。

“咱就不是当那大人物的料儿!”君子健难得一笑,想帮长女都无能为力,还能干了什么。

“能自保就不错了!”大虾嘴撇向一边也笑了。

“经历过战火的人,自然知道战争的残酷。宁做太平犬,不作乱世人,这一语便道出乱离人的辛酸。刚来岛上那十多年,先是五〇年的金门战役,接下来五四年的‘九三炮战’,再是五八年的金门互射,每次都让人不得安生,惶惶不可终日,台岛那时岌岌可危,好在虚惊了一场又一场。后来好了,海峡两岸相安无事,各忙各的经济建设,又安宁了三十多年,娃们都大了,就要享清福了,谁知我琪琪却病了,病得还不轻,唉,真让人放心不下。”君子健心里一直想着琪琪,恨不得舍身救赎。

“老君啊,不是我说你,你要想开点儿,自己怄出病来咋办?再说啦,谁还没个头疼脑热?有了病就看,别放心不下。现在的医疗技术比过去先进多了,会治好的。”石安国好生安慰。

“是啊,老君你要坚强点,别让自己倒下了,你是君家的主心骨,谁都代替不了。”王国梁说完站起身来,吆喝同伴,“吃了油糕还候汤呀?该走了!”

“谢谢各位前来探访,要不吃了饭再走?”君子健极力挽留,想尽尽地主之谊。

“不用了,坐得时间长了,该走了,你也忙,我们就不打搅了。”几人示意,纷纷起身,拱手作别。

君悦华从韩国进货回来,厂子都没来得及进,就直奔娘家来了。她给老爷子捎了一副石头镜,给老妈带了一条真丝围巾,兴冲冲地跑来,虽不值多少钱,却是一份心意。几个子女里边,就这老三心细,最有孝心。悦华鞋子都没换就从背包里抽出丝巾盒,塞到母亲手里,说淡紫色衬人年轻,又顺手翻出眼镜盒,撕开包装,取出眼镜递给父亲,说石头镜老人带上对眼睛好,让试一下看看。

“乱花钱。”君子健嘴上嘟囔心里蛮快活的,“办个厂子不容易,哪儿都需要钱,别大手大脚的。爸需要的话,爸自己会买。”

“知道了。光说买就是舍不得掏钱,都像你们老一辈那样细发,我们生意就别想做了。钱就是挣来花的,一味攥在手里也创造不了多大价值。这也不舍得买,那也舍不得买,到头来穷得就剩下钱了。政府在刺激消费,该买的还要买,别心疼钱,钱就是为人服务的。”君悦华将背包朝门厅柜上一搁,取下肩上粉色披巾,顺手搭在墙钩上,探下高跟鞋,换上凉拖鞋,转身坐到沙发上。

“我们都是从艰难时日过来的,不像你们年青一代,寅吃卯粮,透支消费。今日有酒今日醉,哪管明日街头睡。没钱的话,谁还顾及脸面?你们年轻,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什么时候都能偿付,我们这些老家伙明日不多了,今天脱了鞋上床,明天还不知道能不能下来穿上。我们这一辈人吃穿用度还显保守,能不花销就不花销,能攒多少就攒多少,其实这都是为自己后路着想。”君子健喋喋不休,似谈人生感悟。

“爸——”悦华喊了一声,好气又好笑,“这是我从国外给你一路背回来的,你不念人家好,还给人家泼凉水。”

“老头子,说那么多干吗?华华一番心意,收下吧,有啥过意不去。”郑茵边说边试着围巾,扭头侧身看了还不满足,又跑到试衣镜前去照,老了老了还那么爱美。

“我只是提醒孩子,并没怪罪,只是想让把钱用到向上。”君子健戴着茶色镜,颇觉委屈。只是他心里还在想着琪琪,不愿明说罢了,怕说出来影响母女俩的心情。

“‘向上’啥意思啊?”悦华靠近老爸,附耳轻声问。

“老家话,就是用到应该用的地方,关键处。这镜子我喜欢,给爸说实话,多钱?”君子健摘下眼镜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不多不少,刚好八十元。”悦华耸耸双肩,叉开拇指食指朗声笑道。

“八十元?”君子健仰起头又看了华华一眼,想找出什么异样来,最终无果,连声夸赞,“这眼镜精致透亮,物有所值。你石叔见了想要的话,也给他捎一个呗。”

“不是八十新台币,是八十美金。对外人我可不免费。再说啦,啥时再去韩国还不一定呢。”悦华眉头一挑,一副不乐意的样子。

“那就免了,八十美金也挺贵的。怪不得质量这么好,原来是靠钱开路。”君子健将眼镜盒放到间厅柜上,却把眼镜装在上衣口袋。

郑茵围着丝巾又去了店里,忙活了好一阵子,待打烊回来已是晚上九点。君悦华迎上去,卸下母亲肩上的挎包,挂到门厅衣钩上。

“妈,你一天累不累啊,累的话咱就不开店了,都多大的人了,还不知足。”悦华劝老妈省点心别硬撑。君子健劝不住,唆使几个女儿来劝。

“不开店吃啥?”郑茵没好气地给了一句,“是不是你爸的意思?”

“不是不是,我爸才不管你呢。小女怕累着你了。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吃的,我们姐弟几个还养活不了你二老?”悦华说话小心,察言观色,柔声细语。

“那你弟弟呢?刚结婚两三年,没车没房的。”郑茵心疼儿子,啥时都为儿子着想。

“他两口不会慢慢挣?哪一个富裕家庭不是奋斗出来的?”悦华就不喜欢老妈这种脾性,心里只有一个儿子。

“哪要挣到驴年马月?”郑茵没好气地给了女儿一句,“跟你们谁也说不明白。”

“那我姊妹四个也没见你给陪嫁多少,重男轻女,还见不得人说。”悦华嘴一噘撇过脸去,不想和老妈争究。

“重什么男,轻什么女!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只是帮衬一下,又没劫富济贫要你们帮。”郑茵见哪个女儿离她越心近,说话越重,好像挑柿子就得专拣软的捏。

“我看你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给强强了,一碗水要端平,别挖东墙补西墙,把我们给的东西又转手给强强。”悦华好心提醒,“该自己享用的就自己享用。”

“教训起你妈来了?也没见你跟你爸这么说话?”郑茵以为女儿怨嫌她,不乐意了。

“哪敢?老头子可厉害了!”悦华嗤嗤一笑,不得不服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老人闹腾,小的就要去哄。

“光欺负你妈能行?!”郑茵嘴巴不饶人,在女儿面前说话十分气强。

“这怎能叫欺负呢?让你少干点活儿,还不是为你好?我们又不是养活不了你。”悦华脸脸不喜的,她还能说什么。

“买车买房,钱哪来?”郑茵心里还是想着儿子缺这少那。

“买车就免了,买房我姊妹四个一人出一份,这还不是小菜一碟?”悦华灵机一动,提了个建议。

“捻根灯草,说得轻巧。你琪姐都成那样了,你还想着让她出?”君子健听母女俩唠叨,觉得好笑,走出书房问。

“不让我姐出,我帮她出,多出一份子,不给她说就是了。”悦华这几年办厂挣了不少钱,财大气粗。

“几个女婿呢,他们愿意不?”君子健转身提醒,“别为一个强强,坏了你们夫妻情分,让你们几家都不安宁。”

“愿意不愿意,不是他们说了算。”悦华说话办事比男人强多了,里里外外一把手,永辉不敢不听。

“你能拿住你家里的事?”郑茵有点不信,她在老头子面前从来都是听命的份儿,不敢擅自主张。

“我是厂长,一支笔,所有经济往来,都由我签字。”悦华摆出自己在家在厂的地位。

“那还用你姐你妹来帮衬么,你一人都撑起来了!”郑茵呵呵一笑,也不想难为女儿,“就是个借,现在借多少,将来还还多少,不欠你一分。”

“妈,你这是挤对我哩吧。今天也不知咋的,你和我爸都是这样,想陪你们一晚都没兴致了。”悦华想趁机脱身离去。

“想走就走呗,甭找借口了。”君子健说完,回头又对太太道,“华华从韩国回来直奔咱这儿,还做了一顿饭,赶快让回去,大刘小刘都想了。”

君悦华当晚就总结出父亲有四个爱好,一是爱开车,那是工作需要,为的是养家糊口;二是爱读写,锻炼大脑,目的在修身养性;三是爱帮厨,闲了就去店里,剥葱捣蒜,活动筋骨;四是爱空想,空想社会主义,思乡想家念亲。

君子健一生知恩感恩,孩子们也深受其影响。做个知恩感恩的人,人生路就会越走越宽。可在现实生活中,得鱼忘筌之人随处可见,而常记人好的人少得可怜。一般人只会朝里迷,只想着自己,对别人的小瞧、奚落、讥笑、揭批等耿耿于怀,以待时日,睚眦必报,而对别人给予的鼓励、帮助、救济、提携等,只感念一时,很快就成为过去式了。叶落归根,花落成泥,感恩的心要终生怀之。叶子由绿而黄,即使伴着秋风瑟瑟作响,也无愧一世,坦荡随意地曲卷。花儿自艳而衰,即使沾上秋雨偶见沧桑,也心安理得,任凭自由凋零。常记人好的人,生活就会充满阳光,快慰平生,而爱记人恶的人,生命常现凄风苦雨,挥之不去。悦琪献身教育,悦兰悬壶济世,悦华造福于民,悦玲从政以天下为己任,凯强搞译介促进东西文化交流。君子健一想到这就心旌飘扬,顿觉自己没白养这些孩子,只是想到长女重病在身,又恓惶不安起来。

君悦华和丈夫在台湾开了一家电动玩具加工厂,想扩大再生产,有意向去大陆投资建厂,回娘家征求爸妈的意见。君子健听后兴致很高,建议选址最好在灞桥和临潼区间,带动家乡人富起来,他回去也方便,说不定他这把老骨头还能帮上什么忙。悦华说他俩也有这意思,让永辉下周亲自去考察一下,回来了再定计划。老君有些担心,投资办厂不是一个钱两个钱的事,而是需要一大笔钱,办不好就会鸡飞蛋打连成本都收不回来,直接影响在台湾的生意,便不安地问女儿女婿,是不是都考虑周全了。刘永辉拍拍胸膛,说没事的,让爸放心,合资办厂,亏了都亏,赚了分红。君子健点点头说,风险都分担一些,心里就不会吃力,要是成气候了,让大强帮忙联系劳工,为村里人提供一些就业岗位,也算是还了他一点心愿。

半个月后,刘永辉和合伙人考察回来,觉得家乡人好,环境也不错,便开始集资着手去办。厂子很快就建起来了,单是悦华一家就筹集了二十万美金,换成台币也在六百万左右,人民币也得一百六十万,选址灞桥,离老家很近。大强年纪稍微大点儿,领了村里一帮年轻人进厂务工。大强憨厚老实,为妹妹家干活不惜力气,那帮年轻人看在大强的面上,也不敢偷奸耍滑,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一方出钱一方干活互不亏欠就是了。

由于君子健常想家,悦华两口子商量,不如让老爸帮忙照看,于是在合资方代表一栏填上老爸的名字,回去后说于老爸,老爸乐了,这是先斩后奏啊,都没问他同意不同意。悦华说当时太忙,顾不上给他老人家打招呼。悦华稍作停顿,瞧了一眼老爸问,现在说也不迟吧。君子健呵呵笑了,知他者老三也。悦华一直担心老爸不干,见他爽快答应了,心里也高兴,搓搓手开起玩笑来,说老爸说话还文绉绉的,但字要吐清,是三女,不是“三爷”。君子健用食指戳了一下悦华的额头嗔道,没大没小的,还占你老爸的便宜。悦华得好卖乖,没爸帮衬啥都干不成,老爸出马,一个顶俩。郑茵觉得不合适,她不想让老头子东奔西跑,费那神费那力,便说开了一辈子车,管厂子恐怕不妥,不要把事耽搁了。刘永辉本不想插嘴,见丈母娘这样说,就劝有啥不妥的,相当于顾问,顾得上了问问,顾不上了就算了。郑茵还是担心,厂子就那么好开么。悦华噗哧一笑,看把老妈愁的,这就不用您老操心了,想回了就过去转转,有人替你打点,具体事务有业务厂长。君子健两手一摊,哪有这样好的差事,只让转转看看,效益不好可别怪老爸,老爸就是做个样子。刘永辉抿嘴笑道不会的,大陆那边给政策,免税,让利,不会没效益,闭上眼都能挣来钱,您老放心。君子健拱拱拳笑了,既然永辉发话了,他也就不推脱了,两边跑跑也好,不要你们工钱,报销差费就行。

君子健对企业确实一窍不通,待厂子步入正轨,他也只是隔上一年半载跑过去看看,那边的厂长业务经理见了他很是热情,非要请吃饭,他呵呵一笑,摇手便说不用了,一碗手撕面或一碗羊肉泡就打发了,不必麻烦二位。话说得很地道,下班时间悄悄叫出大强,父子见上一面,吃顿便饭,偷偷给儿子塞些钱。

“爸,我不要你钱,我能自食其力,靠双手能养活我自己和一家人的。”大强争气,不想沾老爸的光,干活也是好手,手底下快,不落人后。

“孩子,英杰上学要花钱,爸给你你就拿上,别磨磨蹭蹭,这是爸的一点心意,再说我欠你娘俩也太多了,帮衬一点我心里也好受。你娘不在了,就剩老爸能疼你了。”君子健说着说着眼睛就湿润了,想起离世多年的兰姐,心里愧得慌,本想弥补前世今生的亏欠,上天却不给他机会。

“那好吧,愿主保佑你!愿我妈在天之灵安息。”大强情知推不掉,便长叹一声收下。他虽没上多少学,却常陪妈去邻村天主教堂,耳濡目染,也能记住一些词句,偶尔从嘴里蹦出来,蛮感人的。君子健听了大强的话,心里好长时间都是暖洋洋的。

老君闲来无事,睡前随意翻看清人笔记,看到那则简短的故事心里不由得一揪。那不知名的寒士屡试不第,靠推磨度日,妻子总觉得男人百无一用,常笑男人憨迂,寒士默默承受指责,又不敢辩解,纠结郁闷,如鱼梗卡喉不吐不快,有天推着磨盘唱喏,但求心中正,何愁眼下迟,得人轻着力,便是转身时。书生唱着唱着竟忍不住哭了,以袖拭泪,寻木炭将其挥写在墙上,串门的人瞧见了,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到县衙,县令涵咏琢磨后,认定他是个可造之才,着意提携录为县吏,那书生的生活从此改观,小娘子也待他好了。覆水难收的当事人却没那好运,妻子爱理不理弃他而去,可谓情断义绝,待他时来运转大富大贵时,为妻的需要复合谈何容易。

都说天生之材必有用,可也不绝对。生活往往还有惨烈的一面,明珠暗投的事不是没有,有而且常见,都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可少壮未尝不努力老大犹自徒伤悲的情形也时有所闻。临潼老乡杨某人挖井抗旱时,挖出一个真人大小的陶人,觉得不简单,便报县里文物局,经层层上报,竟让这隐匿地下千年的皇家卫队骤见天日大放异彩,连美国总统克林顿前年访华来到西安时,也出乎意料地提出要见这个人,当地政府慌乱间安排,而一个老实巴交的老农也就在这一夜之间扬名世界。有时,大人物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造就一个人,也会毁灭一个人。像才高气傲的柳学士还不是因词贾祸,写了一些不中听的话,什么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结果惹得皇帝老儿心生怨恨,金口玉言,既然不要浮名,何必再踏进考场,且去填词好了。从此科举大门对柳学士关上了,一个青年才俊瞬间沦为浪荡公子,没入花街柳巷,郁闷一生,死时连个棺材板都买不起。有贵人提携,很快就时来运转,若无人欣赏,也就只能明珠暗投了。

前尘往事,君子健想想都心酸。人生就是一次长途跋涉,风和日丽的光景也常见,风雨如晦的日子也度过,暴风骤雨的瞬间也不是没有。生活少不了锅碗瓢盆的磕碰,爱恨情仇的掺和,甚至刀光剑影的撮弄。可人能不能成就一番事业,不只看他有没有本领,还要看上苍愿不愿意眷顾,高人愿不愿意指点,贵人愿不愿意提携,只要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地点幸遇合适的人,你的聪明才智就能得以淋漓尽致地发挥。锥处囊中很容易脱颖而出,若置瓦罐或铁桶里,锥子还是锥子,需一辈子韬光养晦,永无冒尖之日,说不定最终会锈蚀毁掉。当然打铁还得本身硬,是铁锥才有脱颖而出的机会,若换成牙签,刺破袋子的同时,身子也可能断成两截儿。要觅得机会,先要武装自己,机会来了,才不至于身无长项觍颜羞愧悔不当初。

午夜时分,君子健平躺床上,舒身展体,双手交叠于脑后,闭目养神,想让思维平息下来,思维却越发活跃,像受惊的夜莺冲出林子飞向亮处。他想起王国梁曾提说的痛楚和处境,老王一直懊悔自己年轻时没娶个老婆生个孩子,好在这个岛丸之地享那天伦之乐,也不至于年纪老大孤苦无依,病死在这儿都没人理。没人理就没人理呗,油尽灯枯时眼一闭照样能作别这个世界,哪怕老死家里,或遗尸野外,死后有没有尊严自己也顾不上了。

他只能劝慰,到啥时说啥话,别有事没事都想着给自己套笼头,要在意当下,到了这个年纪,吃好喝好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走一步算一步,想那么多干嘛,记住难得糊涂,没心没肺,活着不累。

王国梁却大发感慨,子健欸,你有儿有女,两岸都有家,体会不了老哥的这种处境,活了一辈子,越活越寡味了,就这不知情的老乡还以为他走南闯北,赚个盆满钵满,过得比谁都滋润,就是不愿回家。

老君便进一步宽解,那也只限对人不对己。明明是浪迹天涯,哪里是游山玩水?那一生漂泊在外的困顿,只有当事人心里清楚,别人怎会知道?走一步是一步,走到哪一步再说哪一步的话。现实需要这个年龄段的人不和自个较劲,不和他人斗狠,只有这样才活得轻松一点,踏实一些。

撇开世事不想,难得糊涂四字又跃上心头。郑板桥的人生感悟,纵使过了千年,仍是益世名言。小处糊涂,大处精明,为人为己,都不啻处世待人的良方、平衡得失的妙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貌似糊涂的人,能安于现状,知足常乐,活得潇洒,而看似聪明的人得陇望蜀,欲壑难填,说是积极进取,实则自戕自虐。人生海海,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人言无二三。看淡八九,不放心上,让之成为雪泥鸿爪,似有如无。常忆一二,重温那光景,身心就会颤栗亢奋。

人人都要感念这个时代,生活如流水汩汩向前,即使有凄风苦雨,也遮不住明媚的阳光和耀眼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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