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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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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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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望百年》连载

第二十一章

香港回归次年的五月中旬,康乐宁公病重,康大壮打电话告知,君子健担心不已,丢下话筒就去办理返乡手续,草草打点行装,准备随时起程探望,后撺掇几个商人包机直飞郑州。他紧赶慢赶,赶到康家还是没能见上恩公一面,置身灵堂,心生悲怆,痛哭流涕,并执意披麻戴孝跪地祭拜。

康大壮看老君年纪大了,怕有什么闪失,极力劝阻:“叔,你人来就行了,我们已感激不尽,就不用行大礼了,那是繁文缛节,就免了。我爸要是知道您能亲自前来送他一程,一定会含笑九泉的!”

“康公待我情同父子,我要执子之礼来待康公。”君子健三跪九叩行了大礼,众亲无不感动,可又倍觉无奈。

扶灵送走恩公,君子健乘火车风尘仆仆又赶往临潼,想去兰姐坟前烧些纸钱。兰姐也没啥亲人,三周年祭,过得非常简单,头天晚上叫了一场电影,算是答谢村里帮忙的人。此事已过去两年多,他还是忘不了。这次回乡,他感觉不错,弟妹们能和和气气相聚,亲亲热热交谈。君子健也豁达大度想得开,落落大方不计前嫌。

表姐张琼邀请子健去渭南她家小住。张琼的丈夫曾是当地行政干校教员,文革中被定为黑帮遭批斗,以致精神错乱,有天晚上趁人不注意跑到村口沋河西岸土崖上跳了下去,第二天才被人发现,没能救活,人就这样走了。那土崖并不算高,传说是焚书台,秦始皇焚书的地方,崖下有灰土层。斯人已去,生者独存。

君子健被表姐领到那个地方,面对断崖极力想象表姐夫当时跳下去的情景,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啊。素昧平生的表姐夫欸,他心中暗唤,后来蹲下去捡来枯枝,在地上画个圆圈,烧纸焚香祷告,嘴里念念有词。文物管理员听说他是台胞,殷勤地跑前跑后,并趁机拿出纸笔让题字留念。君子健也没推脱,迟疑片刻,稍作沉思后,提笔写下《过灰堆村》一诗,诗曰:“焚书坑儒为哪般?始皇心计毒又绵。太祖罢孟删文段,徒留体己将言传。文化浩劫今方信,泱泱才人命不全。隔代天子笑相闻,一脉相承传千年。”

写好之后,他又细细地看了一遍,下书戊寅廿日君子健题,并拍照留念。文管员小姜双手接住,连声谢谢,心想七十岁的游客还能一挥而就,实属不易,不只字写得遒劲有力,诗也写得蕴藉风流,自开馆以来绝无仅有。

在渭南小住两天后,君子健又回到凤岭村大儿家。大强劝他回来养老,想尽一下做儿子的责任,伺候老爸。君子健眨眨眼笑了笑,朝儿子摇摇手说,不络连你了,那边还有你姨呢,还有小强,你几个妹妹,手心手背都是肉,放心不下啊。

“弟妹们都有工作了,不劳你操心。我姨乐意的话,你带她一起回来,好好转转看看,我伺候你们。”大强正式发出邀请,殷切诚恳。

“行啊,待回去问问你姨,等小强的孩子大了,我带你姨回来小住。”君子健总算盼来大儿这句话,等了好多年了,有人接承了,心里好感动,抽搭鼻翼,喃喃回应。

“嗯。那我就把屋子再刷一遍,刷得白白的,收拾干净,等你和我姨,还有弟弟妹妹们。”大强听了老爸这样一说也开心。

“大强,爸有你这样的儿子很欣慰。你不怨爸生你没养你,还能替爸着想,诚实厚道,不贪不佞,爸也很在乎你的。”君子健深情地看了一眼大强,缓缓说道,“爸不回来这边一切安好,回来了反而招惹不少事儿,看来老爸命中注定要终老他乡了。这辈子恐怕无法返乡定居了,也省得死掉还要铁板烧钻烟囱,连口棺木都没有,那边想要会有的。我有年金,吃穿住行,医疗卫生都能应付。再说那边老人看病也不花钱,免费医治,人老了病就来了,一得都是大病,若回乡来,这笔开销会把你拖垮的。弟弟妹妹侄子虽多,不顶用啊。给钱还行,要钱行么?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孩子,不管你几个大大过去待你如何,你都要好好待人家,人家是长辈,孝悌之义还是要守的。是他们代爸尽孝的,送走了你爷爷奶奶。在这一点上,无论如何,我都很感激他们。”

“爸,这不怪你,要怪就怪时代啦,你又没在身边。”大强眼睛湿润了,又不知道如何安慰老爸。

“正因为我没在身边,才让他们多出了一份力,爸心里惭愧。”君子健掩面拭泪。

“惭愧啥呢?每次回来都帮衬他们,哪一回还给少了,别再苛刻自己了,哪有自己给自己上螺丝套笼头的?”大强气呼呼的,将手里刚捡的铁钉又扔了出去。

“钱只能给予经济上弥补,精神上还摆不平,依然觉得亏欠你姑你几个大大不少。”君子健想得多了,啥时都替别人着想,对自己却大而化之。

“爸,你想多了。哪有那么复杂?!甭给自己套枷锁了。”大强憨厚,心里有啥说啥。

“好了,只要你理解,我就不说了。孩子,你要记住‘和为贵’,吃点亏没啥,家和万事兴,不然会被人耻笑。”君子健一再叮咛,家家都有难唱的曲,难唱也得往下唱啊。

“‘和为贵’,记住了。”大强摸了摸脖根,觉得有些酸痛,一个姿势㨄得时间长了,就需活动一下筋骨,他开始扭脖子,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轻轻地,很随意。

这次返台不久,友人来访,君子健作陪,去台北士林官邸参观。蒋公于八十八岁高龄在此仙逝,临终遗言,日后光复大陆,要将遗体移返南京迁葬中山陵侧,蒋家人权宜之后,将他的灵柩暂时安放在台北大溪镇福安里,离地三寸,停柩浮厝,以待时日归葬故乡。后来小蒋去世,遗体同样没有下葬,临终遗言,有朝一日归葬浙江奉化母亲坟前,结草衔环,死后尽孝。时隔多年,蒋氏父子还是困守孤岛,这表明蒋家王朝早已一去不返,徒子徒孙在台湾也没有太多的话语权,魂归大陆的想法终究成了泡影。宋美龄已是百岁老人,隐身纽约闹市,不愿回台,一再向外界表明,她笃信基督教,把一切都交给上帝,上帝让她活着,她不敢轻易去死,上帝让她去死,她决不苟且地活着。言下之意,她身后不会随同老蒋合葬台湾。这可能跟老蒋一直想叶落归根回大陆安息有关,待尘埃落定之时,一定会伴夫长眠。大人物的心思,不是凡夫俗子所能猜透。

“他们长眠了,再也不管人间事,可咱这些老家伙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还得在这人世间晃悠,可要晃到什么时候啊,不用晃了就能安然入睡?”友人瞧着蒋氏遗迹忿然不平。

“都是过去的事了,再想无益。”君子健劝慰朋友,“走一步算一步,叱咤风云的大人物都是如此,何况你辈我等这样孤高梗直。”

“虽说来去自由了,可两岸还是没有彻底解封,这样拖着毕竟还有好多不便。想起十多年前那个母亲节,好像还没解严,我们这些老骨头不顾一切地涌上街头,满怀激情,合唱那首想念母亲的主题曲,叫什么来着?”朋友眯起眼尽力去想,依然没能想出渠渠道道来。

“好像是《母亲你在何方》。”君子健想了想提醒道。他对一些重要的人生经历有所记录,又时常翻看,故而能记住忆起。

“对对对,就是《母亲你在何方》,当时大家唱着唱着就哭起来了,这不是小孩子在哭,也不是女人在哭,而是一群大老爷们在哭,哭声直干云霄,那画面直到现在想起都让人激动啊,心揪啊,心痛啊。”友人一手将文明拐杖使劲朝地上点了点,一手取下礼帽在眼前摇了摇,唏嘘慨叹。

“要是没有那连续多次的抗议活动,当局哪来仁心善意迅速批准我们返乡探亲?这都是我们争取来的,没有前因哪来后果?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好在我们自己也赶上了。”君子健不无感慨,“生死轮回,前世今生。”

“那年有名的相声《那一夜我们说相声》,轰动一时,里边那个段子,说我们这些老兵第一次出国就是回国,竟惹得台下哄堂大笑,人们笑完才知道这是多么沉重而严肃的事情啊。”友人哼了一声冷笑道,“出国就是出国,回国就是回国,可出国成了回国,回国成了出国,多么奇葩的事情啊,千古笑谈!”

“奇葩归奇葩,该回去还得回去,回去了还得回来,不停地往返折腾,也折腾不了几次了,人生眼看就要玩完。我回乡五次了,每次出境还不都是回国?”君子健笑笑地说,“管他了,想回就回,谁也挡不住我回家的脚步。再说啦,五十年来风尘客,八千里路云和月,古人驰骋的是沙场,咱是环游岛内。看似不大的弹丸之地,竟让我们周游了半个世纪,就这还得继续下去,没完没了。是什么支撑我们活着?大伙儿也不去想想,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如同草木逢春变绿,经冬而黄,由黄而枯,死而复生,随之又是一茬欣欣向荣。可人毕竟不是草木,一旦枯萎就随之死翘翘了。只是人还有思想,还有感情,思乡念亲自然少不了。趁现在还能跑动,赶快收拾行装回乡去,看看亲朋,帮帮子侄,拜拜祖先,瞧瞧家园。”

那一年,老谋子连任台湾地区最高领导人,一度使海峡两岸异常紧张,危机重重,战云密布。老谋子骨子里有亲日倾向,鼓吹台独,叫嚣两国论,从他大名里可见端倪,什么岩里佐男,啥玩意儿,数典忘祖之辈,崇洋媚外之徒。当时海峡西岸举行大规模登陆演练,明显针对台独势力。小鱼翻不起大浪,却要把水搅浑,没有雷霆之力很难震慑。历史上哪个国家统一不是以战争方式进行,南北战争让美利坚统一了,越南战争让越南统一了,文统不行就得武统,就得靠武力解决,特别是对台独势力,就像家长管教熊孩子,一味体谅谦让说服不起任何作用,反而让他们变本加厉为所欲为,以为谁也把他白不咋,既然如此,那就挥拳相向吧,说不准一拳下去,小屁孩就皮开肉绽服服帖帖,对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简单粗暴,最见成效,待以后再慢慢调教,捋顺,摆正。

男孩子到年龄都要服兵役,那段时间,一提当兵家家都唯恐避之不及,害怕孩子被整训,害怕孩子上战场,害怕孩子当炮灰。可真的当了兵,平安归来,那阅历便成了男子汉谈不完的话题,他们添油加醋,常谈常新,殊不知那段岁月最是艰难,恍若在阴曹地府走了一遭,步步惊心,有人比较幸运只是堕到地狱第一层,很快就爬上来了,有人倒霉一下子就被打到十八层地狱,那种煎熬撕心裂肺,好歹没过多长时间又回到人间。

那时,君子健庆幸小儿子凯强早两年退役,要不在这风声鹤唳风雨飘摇之际,他也会茶饭不思坐卧不宁的。搞什么台独,全是狼子野心,唯恐台岛不乱,一心想乱中谋利。晚上临睡前,乱翻野史逸闻,看到张巡守睢阳的那段文字记载,老君的心被深深刺痛了。张巡死守数月,弹尽粮绝外无援兵之际,以宰杀战马来让守兵活命,无马可杀便杀人,先杀侍妾,后杀妇孺,终杀老年男子,为的是确保兵员尽忠大唐。而大唐皇帝李隆基昏庸无能不理朝政,使大唐国力急剧衰微,大敌当前仓皇出逃,连国都都不要了,可一代名将张巡只顾愚忠效命,狠毒到什么人都敢杀,什么亲都不顾,绝情得连侍妾也不放过。杀光全城百姓,守座空城又有什么用?人都不存在了,要那破城干吗?与其屠城全部阵亡,还不如束手罢兵缴械投诚保住百姓,待日后另筹良谋再图恢复,岂不更好!唐玄宗也可笑,前期执政励精图治奋发有为,创下开元盛世,让大唐鼎盛一时。后期却被玉环妹妹弄得神魂颠倒,醉卧温柔梦乡,从此君王不早朝,招致安史之乱,在逃跑途中,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不住,掩面挥手赐死马嵬坡,难怪这皇帝老儿也遭后人痛责詈骂,到底君王负旧盟,江山情重美人轻。又一出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悲剧在华夏大地上堂皇上演。千载之下看现在,老谋子和张巡确有一拼,乱台祸台葬送党国大权不说,还要连累普通百姓来为他埋单送葬,这要论思想境界,那是天壤之别,岂可同日而语!张巡是愚忠,为的是大唐,而老谋子乃汉贼,出卖的是民族利益!

政局动荡,风雨飘摇。君子健无心也无力关注,想想都头疼。别想了,一切不都好好的么?任长夜漫漫,黎明依然如期到来,太阳照样冉冉升起。只要两岸能够自由通行,谁当皇帝还不都一样啊。只要母语不变,说的还是汉话,写的还是汉字,流的还是汉人血液,汲取的还是儒家文化,这就足够了。再说已七十多岁的人了,还瞎想什么?还折腾什么?还有什么割舍不下?他不爱一天到晚待在家里闷想,就喜欢出去遛弯闲话。有时叫上街坊邻居,有时叫上石安江,有时叫上王国梁,有时几人还能不期而遇。

“你看看,这小路上铺了多少鹅卵石,光溜溜的,挺好玩!”君子健像小孩子一样闪避腾挪,脚下一点都不安分。

“成老顽童了,谁让你玩?可别闪了腰。砌在路面就是让你踩的,可按摩脚底硌揉穴位。”石安江笑道,“小心点儿,别扭了腰!”

“没事的。既然是让我踩,那你踩它干吗?”君子健咬文嚼字,反身将了老石一军。

“学你走路呗,你咋走他咋走,这叫啥啥学步。”王国梁笑着评点。

君子健没想到从老王嘴里也会蹦出“邯郸学步”这样的半截成语来,心里乐了,朝对方竖起大拇指。三人你一句他一句的,互相打趣。老家伙也有孩童心,老君暗自笑了。

“这鹅卵石比人工打磨的还漂亮光滑!”王国梁用脚蹍着凹凸不平的路面,“还不硌脚。”

“那当然啦,经千百年摸爬滚打,才磨掉棱角,少了阻力,自然也就降低了环境对自己的伤害……”君子健发现一块遗弃在路边又黑又亮的鹅卵石,弯腰捡起,手中把玩。

“人要像这鹅卵石就好了!又圆又滑又世故,在这个社会一定会左右逢源吃得开。”石安江为人耿直,不会耍心眼,直肠子,肚里有什么就会倒出什么,存不住货。

“是啊,光圆滑没主见也不行。”君子健举起鹅卵石,一边端详一边说。阳光下,鹅卵石熠熠生辉。

“此话怎讲?”王国梁眨巴眼,一时还没想明白老君说的话意。

“一味圆的话,那是一团和气,要是不滑,你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么?加上有主见,是不是更容易成事?”君子健信口开河,东一棒槌西一榔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嘿嘿一笑,将手中石子丢了出去,然后十指交叉左右活动起来。

“我大道直行,根本就不看他谁的脸色。”石安江自顾自地慨然应道。

“你不看人家脸色,是不是被人家打压下来了?倘若当年能察言观色,你现在会混得更好,说不定青云直上,大红大紫,大富大贵!可惜自己把自己耽搁了。”君子健不是空穴来风,一句话就说到老石的痛处。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早已时过境迁,不提不提。”石安江摆摆手咬咬下唇笑道,“年轻时不懂事,直来直去,硬要和长官闹掰,瞎胡闹呗。”

“滑似溜溜梯,表面上如同打了蜡,又光又滑又没啥摩擦,人借重力可快速滑下,那感觉挺好的,小朋友都爱玩,爽呗。一团和气的人,人缘好,易相处,相安无事,这样是不是天下就会太平?”君子健松开双手,瞅了瞅孩子们在一旁嬉戏打闹,若有所悟。

“也不见得。好人不长寿,恶人享千年。你俩知道为啥?人善被人欺,被人欺后还不敢反抗,还不敢上诉,只得忍气吞声,最后憋屈的还是自己,憋出毛病来,络连一辈子,人也难受。恶人一言不合就敢大打出手,就敢倒打一耙,就敢恶人先告状,逞强使性一时快意,气顺了,心平了,反而百病不生。”石安江道出自己的看法,那是经验之谈,含切肤之痛。

“也不全是这样,说的有些绝对了。世上还是好人多。灵活一点,总被生猛冷倔要好。”王国梁一心向善不多事,从平日谈吐中就能看出。

“灵活还得有个度,过了便是圆滑。圆滑一点儿,也不全是坏处,处事圆滑并不是做事毫无原则,而是站在对方的立场为人着想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从某种意义上看,圆滑只是小心谨慎,绝不是莽撞行事。上海滩老大杜月笙不是有句口头禅,小心得天下,大意失荆州。我曾请教我楼上一位大学问家,他很随意地跟我说,你原本是条鲤鱼,好不容易修行五百年跳上龙门变成龙,而他原本是泥鳅,修炼千年才变成鲤鱼,又修炼五百年才跳上龙门,倘若两人同时失败,那你最终还是一条鲤鱼,可他就要被打回原形回归泥鳅了,你说谁更亏?做事不谨慎行么?你有才气、有能力、有热情,最终却没成就大事,这是为何?想没想过问题出在啥地方?是不是锋芒毕露恃才傲物了?是不是显才扬己遭人嫉忿了?是不是激情高涨灼伤对方了?想想就会明白,小心行得万年船,一不小心就会乱了气场,泄了人气,失了发展平台,纵然有一身功夫也无处施展,如同蛟龙搁浅泥潭,和泥鳅有什么两样,纵有天大本领也只能徒唤奈何,要想掀起滔天巨浪也只能在梦里重温了。此情此景,你遭遇过么?想展开自救都难,最后便是自生自灭,和芸芸众生有何区别,都是百代之过客,沉寂泯灭,无人忆起……”

“老君一肚子的墨水,啥时都倒不完,谈古道今,无所不及。”石安江不时地给予评点,王国梁生活不如人,肚子里也没货,话自然少了些。

两个月后,石安江和王国梁一前一后又到君家来了。老石先到,一坐下就唉声叹气。

“安江又咋啦?一来就愁眉苦脸的,你到我这还有啥不顺心的?说出来论道论道。”君子健泡了一杯清茶递过去,予以开导。

“石子旋加入民进党了,要和老子对着干!”石安江说这话时气呼呼的,不停地用右拳砸着左掌,左掌翻过来又挥向右拳。

石子旋是石安江的儿子,上边有一个姐姐,石安江待这一儿一女比谁都亲。老婆为生这个儿子命都搭上了,老婆死了,他当即续弦,还不是想让人家照看这个小东西,结果呢,他为这个娃没少跟现任妻子淘气。说实话,现任老婆待他父子俩还不错,管他们吃,管他们喝,将他父子俩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可石子旋就是不认人家这个卯,不买人家这个账,不叫人家妈或姨。

“那有啥大不了的!子旋也想有个精神寄托呗,说不定还能如鱼得水,干出名堂来的,甭小瞧现在的孩子。”君子健从小儿子身上看到了希望,一代自比一代强,社会在发展,不可能倒退。

“你不知道,现在的民进党不比以前了,有点变味。名字叫得好听,民主进步党,实际是祸国乱台党,随时随地和国民政府唱反调,欺世盗名,我算看穿了。”石安江说的也不无道理,“政治这玩意儿,就是想方设法玩弄老百姓于股掌之中,供其役使。好点的话,还能给你一点民主自由,不好的话,给你上纲上线,让你永世不得安生。”

“老石,这不是咱这些老家伙能左右的,想那么多干吗?土都壅到脖根底下了,腿一伸脚一蹬,天下还不是娃们的,要折腾由他们折腾去呗!”君子健管教孩子相当开明,不会一味地训诫矫正,没有大家长的威严架势。

“折腾归折腾,可这关乎他政治前途,一步迈错了,步步跟着错,一脚踩空了,就可能跌下悬崖,摔个半死,甚至连小命都保不住了,我不能不担心。”石安江平复了情绪,不再意气用事,或者说气急败坏。

“谁让你担心?自作多情。真的搞砸了,那他也怨不得你,是他自找的!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君子健觉得孩子的事情还是由孩子去掂量,大人都是瞎操心,管得未免宽了。

“话是这么说,可咱要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他,让这臭小子少走些弯路。说他两句他还嫌我话多,蹬鼻子上脸,气咻咻的,不识好歹的家伙!”石安江又狠狠地骂了一句。

“孩子都娶了媳妇了,你就少说两句。不然媳妇也不乐意了。人家的小男人,关你屁事?”君子健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毕竟是我儿子啊,不是我儿子我才懒得招识他。可现在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他玩火或往坑里跳!他不怕人批,我还怕人说呢!”石安江担心孩子误入歧途,心里急啊。

“‘泛蓝’‘泛绿’两大阵营还胶合着,发展前景还不甚明朗……”君子健也在想着各方力量各路人马,在权衡着利弊。

“现在还不明朗?”石安江不以为然,当即打断老君说话,“‘泛蓝’代表的是国民党,反对‘台独’;‘泛绿’代表的是民进党,支持‘台独’。现在老谋子连任了,口口声声宣称要推行三民主义统一中国的策略,可日常讲话却流露出‘台独’意识,抛出‘两国论’,导致两岸关系急剧恶化。他这是用自己的矛戳自己的盾,嘴和腿不统一。他做党主席,没将国民党做大做强,反而搞得四分五裂江河日下。不知这老东西咋想的?这么多选民咋选个亲日派执政?莫非大伙儿眼瞎了?真怕他把咱带进沟里,万劫不复。”石安江想老来安宁唯恐不得。

“老石你还将政治派系研究得透彻,能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了!佩服佩服。”君子健听老石这番宏论也算大开眼界。

“指点啥呢?都是道听途说,瞎蒙的!”石安江眼神瞬间又黯淡下来。

“说起天下事,头头是道;提起自家事,焦头烂额。看来你只适宜干大事。”君子健一语中的,说到老石心头上了。

“你又取笑我了!家务事都刨不清,还能干啥大事?!只一个石子旋,就让老子好费心!说得多了,他不耐烦了,要另立门户分开过!”石安江道出最为关键的一句。

“那你就让他另过呗!只要他能挣来钱,爱在哪儿租住随他意儿,眼不见心不烦,少见面还多稀罕。你还没到七老八十动弹不得的时候哪!”君子健还是那想法,对子女要松绑,这比做什么都好。

“日子过糊涂了!谁没七十?老了。……租房要钱,他趁机敲诈我,开口十万,我哪来那么多钱!我想给,掌柜的能同意么?整天吵吵吵,我头都大了。”石安江用手抓拽头发,一副痛苦的模样。

“娃们没钱,你就多少给点,让人家小日子也能过下去。”君子健一边续茶一边提醒。

“大手大脚惯了,花完了还得给你要,帮衬他要帮到啥时候啊?”石安江想不明白,儿大怎么不由爹了。

“他另立门户了,就知道生活艰难了,抬脚动手都要钱,不省吃俭用行么?不努力去挣行么?你要放开让他去!娃大了,跟咱这一代人吃不到一块儿,也过不到一块儿。早分了早省心,眼不见心不烦。人家有小媳妇指教,谁听你婆婆妈妈的。养好自己的身子比啥都好。我前两天抄了一副对联,拿给你看看。”君子健说毕便起身去书房找,找出展开递给老石。

白纸黑字,石安江都认得,读了好几遍,似有所悟,只是没言语。君子健趴在他的身后,指着上边的字道:“‘夫妻是缘,有善缘,有恶缘,无缘不聚;儿女是债,有讨债,有还债,无债不来。’缘有善恶,债要讨还,都是因缘所聚,要随缘善待。岁月催人老,亲情忘不了。无论我们身处何地,遭遇何难,亲人都是我们最坚实的精神支柱,最温馨的情感寄托。你说呢?”

石安江想了想明白了,点点头附和道:“无缘不聚,随缘善待。”

“聚是缘分,缘尽了就分呗!不然会生出好多腻烦来。一个人独处时,好好善待自己,特别是身体,只有身体好了,你才能向善行善积善成德。两人相处,都要善待对方,特别是老伴,夫妻和美,幸福一生。要是多人生活或共事,就要好好善待亲人或同事,让自己多点人气少点戾气。反过来,不管怎么说,对自己都要好点,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一百年也是俯仰之间的事,说过去就很快过去了。对身边人更要好一点,因为下辈子不一定能遇见!”君子健想到来世今生,心里不免惶恐,想到兰姐,想到爹娘,对不住她们的地方太多了,百身莫赎。

“哪来下辈子,别做梦了!”石安江提高了声调,“说什么三生有幸,那纯属奢望,骗人的把戏,我只求今生平安就行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幸福往往来自于家庭,家庭美满了,幸福就会悄然降临。你不会善待家人,你就不配拥有家庭。你不会善待孩子,你就不配为人父母。你不会善待老人,你就不配为人子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不幼。推己及人,广布仁爱。与人为善,将心比心,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赠人玫瑰,手留余香。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是积善成德的途径,这是神明自得的开端,这是圣心备焉的不二法门。”君子健侃侃而论,心境敞明。

“老君哟,你真像个老学究!我现在弄明白了,大家为啥爱和你聊,一聊心结就解开了,一聊怨气就消除了,原来你能设身处地为人着想替人说道!”石安江庆幸自己有老君这样的朋友,不然愁闷到何时。

“人要会想,会想了烦心事就没了。”君子健揉揉手指笑道,“不会想就觉得整个世界都与自己为敌,即使身边人也处处和自己作对。”

“还是自己不会想,只能徒生烦恼罢了。”石安江用手打脸借以自嘲,“越老越没威力和尊严了。”

“那是自己给自己上枷锁,越上越多,最后只需一条围巾就能把自己勒紧,结果心里就吃力了,不抑郁才怪。”君子健逐点剖析,本还想说些什么,只见老石神情欢愉起来也就打住了。

“是啊,得学会解压啰。”石安江拍拍自己的后脑勺,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自寻的烦恼只能恼自己,别人是帮不了的。”君子健踅到老石身后,拍拍他肩膀。老石不再言语,静静地翻着眼前的报纸,似听非听。

君子健想起守株待兔,想起杞人忧天,想起积羽沉舟。兔子不可复得,你非要守株待之,待到斗转星移,待到春去秋来,待到沧海桑田,眼前依旧茫然。云天不曾坍塌,你非要以杞人自居,惶惶不可终日,凄风苦雨多年,惊悸不安一生,心眼是不是太小了,想大也大不起来?沉舟是免不了的,水在腐蚀,木在枵朽,还有随处隐藏的暗礁,不断累加的重负,沉已成早晚的事,可沉要沉得当时,沉得有意义。守株者怀抱希望,即使渺然无助,也聊胜于无,至少精神还有个寄托,而忧天者心怀忐忑,苦不堪言,即使警惕暂缓,可骨子里仍在防患于未然,而自甘沉沦的人,即使脚底踩着垫石,也会一脚踹开,不灌几口浊水是不会清醒的。

来点痛楚也好,可以让头脑瞬间清醒,让思想骤然深刻。但痛苦不能长期累积,适量的痛苦常令人耿耿于怀喋喋不休,自然就能自我减压,而过量的痛苦只能使人忧心如焚抑郁成疾,终被挫败。一有痛苦,我们就去抚平它,而不是任其滋生蔓延,要知道最后一根稻草也会压垮一头牛的,群轻折轴积羽沉舟的道理,没有人不知道。有了烦恼就去宣泄,诉诸文字那就成文章了,说于友人你就消除了一半烦恼。有了烦恼却恬忍不发,埋在心底,说明你生活或婚姻出现状况了。没烦恼却要寻烦恼,究出根源,你不是哲人也胜似哲人。烦恼可以毁灭一个人,也可以造就一个人,就看从中汲取的是正能量还是负能量。

“人是个奇怪的动物,常常满足于自己的才智,却不满足自己的财富,总觉得拥有的财富和自己的才智不匹配,财富永远欠缺,才智却绰绰有余。安江啊,你说是不是?”君子健沉思了好一阵子,总算打破沉默笑问。

“也是的,要是人人都对自己心满意足,不再锐意进取,社会就可能停止不前了。”石安江放下手中报纸接住话头又道。

“你看,欲望就像那水波,一层层一圈圈荡漾开来,似野草蔓延,要不了多长时间,几经风吹雨打,几经车轧脚踩,便会趴到地上,早年的愿望隐退了,可新的欲望还没生出来,即使蛰伏一隅,依然在潜滋暗长,长到一定程度,就会破土而出,占据你整个心灵,充斥你整个视野,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万事顺遂。”君子健说到这时还想到庖丁解牛,那是游刃有余,謋然而解,提刀挺立,为之四顾,踌躇满志,那不是得意洋洋那是什么?他也没想得到对方的回应,只是独自想着,满意本身就意味着知足,知足是对满意最好的注脚。知足是涌出喉咙的一声饱嗝,而满意是漾在唇角的一丝微笑,可一时糊涂竟捂灭了心灵上最后一只烛照,箍死了人的内驱力,说白了就是失去了韬光养晦积蓄力量的机会了,于是固步自封作茧自缚蹙缩一隅,要想破茧而飞何其难哉!人没了欲望,生命这颗大树也就没了根,要想健康成长,欲望又不能不节制,若任其泛滥,生命只会疯狂。

石安江沉思了好一阵子,又问:“人为什么活得这么累?还不是过于看重房子,一心想着票子,反复图谋着裙子,再三规划着圈子,有时还撕不下面子、放不下架子,既要扮君子又要装孙子,还心里一直念叨孩子,你说能不累么?”

“想得太美了!为名而累,是因为独善守成,见不得别人说三道四,生怕别人含沙射影;为权而累,是因为爱琢磨别人,生怕被人算计,丢了那一官半职;为钱而累,是因为不仁不慈,生怕到手的钱财被人顺走;为色而累,是因为行事诡秘,见不得一点阳光,想方设法躲着人,尤其是家人,俗称‘见光死’。啥都想做得稳稳妥妥,啥都不想落下丢掉,可一个人又有多大精力多大能耐?体力不支了,身子骨就会散架;精神不济了,人就会生出忧郁;心劲没了,人就可能生无所恋,得过且过地混日子,或破罐子破摔,甚至瞬间自弃小命。你知道不?”君子健谈人生体验,那是有多没少,不厌其烦。

“人不是铁打的,都是血肉之躯,经不起几下折腾,保全生命要紧。”王国梁来了好大功夫了,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现在算是听明白了,便随之附和。

“人都想起死回生,可真的死了那就活不过来了,所以在还没死翘翘前,就要学会自我拯救,指望别人,没门。即使别人想帮你,也不知道从哪儿着手。妙手回春,也不是人人能拥有这样的本领。要想廓然无累,就得没心没肺,不要太在意自己的得失,不必纠结外界的评判,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不必为讨好这个世界而扭曲自己,不必为博取别人的眼球而作践自个。要抖落身上的尘埃,卸下心头的重负,欣欣然轻装上阵,或许会迎来一个新天地,呈现一番新光景,不再是萧瑟晦暗愁风苦雨,而是阳光明媚,惠风和畅,鸟语花香,生机盎然。”君子健确实会想会开导人,人越老想法越清明单纯。

“老君,你就是生活哲人!能说会道,会宽慰人。交你这个朋友,一生足矣。”石安江不止一次这样称道。眼困了,他放下手中报纸站了起来,搓搓手,晃晃腰,扭扭脖子,原地活动了一会儿。

“过奖了。生活的最大悲剧不在于人的死去,而在于尸位素餐停止了思考。悲剧好比自己不小心跌断了腿,一下子由正常人变成残疾人,原来澄净蔚蓝的天空一下子愁云密布,生命的小船便在凄风苦雨中飘摇起来,谁也不能让它安歇,可喜剧就不同了,好比自己放屁时不小心扭了腰,怕人笑话却独自乐个不停,腰是扭了,还不至于伤身,心要是扭了,想扶正摆顺就不容易了,不然咋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呢?”君子健说到这时见老王嗤嗤发笑,便一本正经地问,“你笑啥呢?真的可笑么?”

“笑你说话真逗,放屁还能扭了腰?”王国梁笑得更放肆了,他只会在这两个老朋友面前显露真容,平时戴着面具,捂得严严实实,生怕露出软肋被人拿捏。

“那是你没经过,喝水还塞牙缝,走平路还栽跤呢!说正经的,在人生路上多个朋友,可互相照顾提携,风雨同舟,同舟共济,上岸换乘,还可并驾齐驱,即使披荆斩棘餐风饮雪,那也无妨,这样就能将悲剧效应降至最低,将悲剧之悲尽可能化解,将喜剧之喜尽可能放大,好在轻松愉悦中走完一生,不留后悔到明天。”君子健畅所欲言,展望光明前景,不怕来日苦短,只求灵魂安妥。

“我服你了,老君。你说的让我两只耳朵都不够用了。有个目不暇接,不知有没有耳不够用这词?”石安江咧嘴一笑,尽讨老友欢欣。

“有都是生于无的,你说出来了,就无中生有了。耳不够用,妙啊!”君子健不由得啧啧赞叹。

“人这一生还真不容易,跌跌撞撞就是几十年。”石安江抚摸肚皮,又黯然神伤起来。

“看咋样过呢,就像买私家车,外观一模一样,可里边配置不一样。有的是标配,有的是高配,还有顶配。同样牌子,同样车型,配置不同,价位不同,甚至还相差一大截儿呢。由车想到人,不知我们人生有没有标配、高配、顶配之别呢?”石安江这个老司机,忽然给大家抛出这样一个话题。

“有嘞!”王国梁原本耷拉的眼皮忽又扬起,眼里掠过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光亮,嘴里唧唧咕咕,“只是不知该如何说?你老石是标配,子健是高配,我呢?屁配都够不上。”

“噢,新鲜。以我之见,标配人生,就是平凡人生,生而普通,活着实在,没有枉活。高配人生,那是岁月峥嵘,活着富贵,生而卓绝,没有枉度。顶配人生,更是叱咤风云,生而坚劲,活着崇高,人中之龙,世间枭雄。咱三人充其量是个标配。”君子健行事一向低调,说话做事也很实在,“以前想改变世界,如今反被世界改变。以前想改变自己,如今却要和自己和解。以前总爱和自己较劲,如今跟我们叫板的却是我们身体。以前我们收拾一新人模狗样,如今再怎样打扮也是老气横秋要样没样,最终落个现世活宝,老不中用了。摸爬滚打多年,自然就能悟出人生真谛。难怪道家老子能一语道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我们没有上士的天分,没有中士的聪慧,做个下士,不瓜不傻,闻道而笑,未必践行,不亦乐乎?”

“不管上士、中士,还是下士,人家至少还是个士,‘士’是什么,知道不?‘士’就是士兵,兵娃子,也指未婚男子,还指还没做官的读书人。”王国梁坐不住便站了起来,走到老君身边,听两人高谈阔论,当听到这句话时,他来了精神,冷不丁插了一句,说完稍作停顿,不无得意,一辈子总能说一句像样的话吧。

“没想到老王能说出这样实在而有分量的话。以你所说,若要对号入座的话,你便是做梦娶媳妇的未婚男士,我充其量是行军打仗替人扛枪的士兵,老君是还没混上官阶的落拓学士。”石安江指着他俩直笑,前俯后仰,有些把持不住。

“我还称得上学士?你是想让我学姜子牙八十了再登阁拜相?那还有几年呢。别逗了!我可不是那块料儿。木棒哪能磨成绣花针,做梦呗,充其量磨个牙签,一次性的东西,人用上一次就会扔的,谁还会心疼稀罕。”君子健冷笑一声又道,“人生境界恍若城堡,登上去那是风光无限,登不上去站在一旁照样能仰望蓝天,即使被命运拒之门外那也无妨,我们大可在外围徜徉悠游,吹吹风,看看天,望望流云,数数星星,听听蛙鸣,看累了合上眼,还可学学蒙娜丽莎,嘴角也抿一丝微笑,矜持一点儿,也给这世界留些神秘。”

“哎哟,老君嘞,你还真会想,竟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活脱脱一个文艺青年,或多情少年。”石安江撇一口山东腔,几十年都没多大改变,说完又开了一句玩笑,“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千年狐狸谈聊斋呢。”

“哪还不把人吓死了?!全是妖魔鬼怪。”王国梁连忙附和。

“鸡屁小胆!不过要想诗意生活,就得给自己找乐子。你想想,大家闺秀的生活,咱不具备,大不了咱过小家碧玉的日子。将门虎子的身份,咱没有,但不妨慢享这市井厚生的乐趣。做不了伟人,可做伟人的司机啊,作个阶梯,成人之美,替人做嫁衣,有何不妥?人么,就应干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少点空谈空想。偶尔异想天开不是不行,只要不沉溺其中或神经错乱就好。标配也是一生,只要一心一意向前,生活中永不掉链,不也很好么?”君子健说得多了,口干舌燥,抿了一小口茶水润润嘴唇。

“说的也是。”王国梁拍了一下老君的肩头笑道,“就你老君是想着说话,不争不抢,入耳入理,这些我老王也爱听。”

“满汉全席咱吃不起,粗茶淡饭还算养胃。孔子有个得意门生叫颜回的,身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平日生活就是一碟馍馍一瓢清水,别人不堪其苦,他却乐在其中。你俩知道那是为啥?自然是一心向学安贫乐道了。老陕作家路遥困居陕北十年,大多时候以吃方便面凑活,开水泡面省事是省事,可没多少营养,结果身体吃垮了,大作问世了,人也报废了,平凡世界里演绎了不平凡的人生。还有离老家更近的灞桥乡党陈忠实,窝屈白鹿原十多年,冬天披个烂棉袄,一天三顿吸溜着稠馕馕的苞谷糁,像一架早已失控的航天器,没日没夜地来回穿梭,最终让白鹿原的百年风情再现笔底,他这长篇巨著在大陆轰动一时,标配的人生却干出了顶配的事业。这是何等辉煌的人生啊?他俩比咱还小,小十几岁呢!”君子健向来仰慕这些能说会写的文人,随意画龙点睛,就能让笔下人物鲜活起来,连对话都惟妙惟肖。

“你说的这人,我们连听都没听过。”王国梁顿觉自己孤陋寡闻,一台小黑白电视陪他过了十多年,全是过滤了的讯情,平日也没书可读没报可看,他对这些也没多大兴趣。

“扯远了。上次返乡,我那大孙子英杰塞我一本《白鹿原》,长篇小说,好几百页,这么厚呢,”君子健右手拇指食指上下分开一等,“差不多一寸厚,我抽空去看,说的是全是故乡的人和事,都赢得世界声誉了。今天翻几页,明天翻几页,不到两个月的功夫便把那书翻完了,感触挺深的。网上搜搜,那评论铺天盖地,多是赞美之词,时间会证明,那人和他的书终将不朽。”君子健将头发朝上朝后捋了捋。

“作者啥名字,我咋没听来?”石安江蹙蹙眉又问,“啥时能借我翻翻?”

“随时提供,作者陈忠实。还有那个路遥,听说书写成了,人却不行了,肝腹水,肝癌晚期,是神医也救不过来了,四十出头就奔赴天国不管人间事了,真是的,天妒英才!比我们差不离小二十岁呢。”君子健一脸的遗憾,人世间就是这样,该死的死不了,想活的活不成,就像窦娥不也在唱,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受延。

晚饭后,君子健又去公园遛弯,习惯成自然,纵是雨天也会打伞出去,只要不是暴风豪雨就不怕。雨点滴到胳膊上,他还觉得清爽,偌大的公园空无一人,这也丝毫不影响他游玩的兴致。他不像别人急行军健步走,为走路而走路,而是随意走走停停,思维活跃停不下来,如久居窠巢的小鸟儿,急于振翮高飞,嗖嗖蹿出,好觅广阔天地。

他想起古人诗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当这些诗句在脑海里交叠涌现时,他恍若天启,这种人生苦短天地悠悠的无助也就随之袭上心头。生命确实是一个过程,好比旅游,总得有个起点和终点,沿路即使有许多歇脚的地方,也不能在一个地方逗留太久,否则,就来不及看前方许多美景,若一味地匆匆而过,那也是走马观花浮光掠影,甚至什么也看不清楚,看不真切,看不明白,或者选择性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晃即过。要想留下痕迹,就得做一颗明亮的星子,在暗夜里随时绽放生命的光彩,让明艳灼亮天宇,让光辉洒满大地,纵然昙花一现也无怨无悔。可自己不是什么明星,也做不了怒放的昙花,只配做路边的野草,扑满风尘,想一时葱绿都难,除非来场大雨,几经洗礼,自然就会清新翠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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