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又过了四五年。凯强两口子如常上班,孙子一楠每天都要去学校,君子建像一只落单的鸟儿,孤零零地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时代的脚步,一步紧似一步,始终停不下来,他紧赶慢赶也赶不上,万般无奈,就想歇心止步,然后慢慢地孤独终老,直至自生自灭。他想起王国梁在简陋逼仄的屋内养了几只小鸡,老王说那是他的伴儿,多鲜活稚嫩的生命啊。结果小鸡长大了,老王却更老了,老得掉渣,老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没办法被人送到荣民总院,没过多久就去见了上帝。由于没有直系亲属,老王被仓促火化,骨灰入坛封存。时隔半年,石安江中风,致半身不遂,需艰难度日。相比之下,老君庆幸自己身无大碍,吃喝不愁,又有儿孙绕膝,可安度晚年。但随着一天天老去,生命在日渐枯萎。一提到荣民称号,老君就觉得可笑,荣民之荣光无从体现,连一点耀眼的光芒都看不到,曾经的军旅生活隐藏的是一次次的溃败与慌乱,时常回荡耳际的训诫是长官掩耳盗铃式的自欺欺人。
往事不堪回首。到而今,唯有溪边流水,见人如故。可一想到自己都过了米字寿,上帝还没打算将他召回,他有点后怕,又不敢朝后想,只得躺在硬硬的竹板床上徒发感慨。吃了药血压还是有些偏高,儿女不许他坐飞机出远门。当独自一人时,他就抑制不住地想家想亲人,想故乡村口的皂角树,想母亲坟上的那堆黄土,想连一点作念都没留下的老父亲,顿觉自己这辈子亏欠他们太多,纵然现在能够偿还,又有多大意义,早都挪不动窝了,自己照顾自己都有些艰难。
想到近年两岸关系时而停滞,时而恶化,他就莫名焦虑。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听闻政局动荡,他就无比痛心。坊间消息,二十几个社会团体组成庶民联合自救会,在台北集结抗议,声讨当局施政不力乏善可陈,却抛出大陆威胁论,这是在转移台湾民众的视线,悖逆岛内求安望治的主流民意,幻想抱紧美日大腿抗中谋独,未免异想天开忘乎所以了。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力。搞对抗是没有出路的,谋台独更是死路一条。当局一意排中,却一心亲日,舍近求远,胳膊肘朝外拐,这让亲者痛仇者快。看看南北两岛之间时不时地眉来眼去,真正的中国人能不恶心能不提防么?只会搞些小动作,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去搞事,当局也算鸡皮小胆了。自救会一再展示岛民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每况愈下,呼吁全社会救救台岛经济,救救孩子,救救未来,号召大家携手下架最高领导者,申诉再不抗争就后悔莫及了。媒体上的影像,更是群情激愤,不知执政者获悉后作何感想?
老君瞧屏幕时间长了,眼睛有些酸涩,卸下老花镜,丢下报纸,闭目去想,天下事得天下人去做,仅凭一己之力是扭转不了乾坤的,但愿岛民凡事都能对得起天地良心,促合不促散,是君子就要成人之美。他想着想着竟唏嘘起来,白首重温乡关梦,青山何曾改旧容?秦岭依然是莽莽苍苍巍然东去的秦岭,乡民依然是古道热肠淳朴善良的乡民,整整一个甲子过去了,也没有多大变化。往事如烟,一切都在淡化,可物是人非事事休,他无语哽咽。老了,哪儿也去不了,好好居家养老。可老不中用,什么也干不了了。孩子们天天在忙,都是抽空来看看,来去匆匆,若谁稍作停留,就得听他训诫,他有说不完的话,絮絮叨叨:“你们并非没有孝心,是因为你们太忙,这我知道,可我也不想拖你们的后腿,给你们添什么麻烦,只要能自理,就饿不死。”
“爸,我咋听你话里有话,要不接你到我那边住段时间?”悦华试着邀请,心想人老了,难免会孤独,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有家,去你家干吗?”老爷子半躺在藤椅上,没好气地回应,眼睛似睁非睁,他实在不知怎样待着舒服。
“我不想犯这明日复明日的错误,尽孝还等什么时日。我怕将来一切都晚了,树欲静而风不止……”悦华话没说完就打住了,她实在不想说出那个扎心的字眼儿。
“知道就好,爸不求你啥,希望以后多过来看看就成,爸时日不多了。”老君眯起眼不想多说,双手不由自主地抚摸着腿面。
“你只是腿脚不灵便,身子又没多大毛病,别自己吓唬自己。我们都在你身边,有啥不舒服就吭声,安心养老比什么都好。张少帅遭软禁还不活了一百多岁?”悦华除了一味宽解,还能说什么。
“人家是大人物,咱哪能和人家相比?生存境界就不一样欸!”老君睁开眼,瞧了瞧女儿,又无力地耷拉起眼皮。
“比心态,心态好,气血就通畅,通畅了百病不生。你不是常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么?我记着呢。”悦华寻思用父亲一辈子爱说的话劝说父亲,可能更有效果。
“那我就调整心态了,等女儿有了钱,换了大房子,忙过这段时间,一定会好好孝敬我,接我过去住,多陪护我……可岁月不饶人,时光催人老……等到有一天,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老头不在了,任你长跪不起泪如泉涌又有何用?”老爷子说到这已掩面不语了。
“爸,你甭说了,问题都出在我们做儿女的身上,出在我姐弟身上,这我知道。我会改进的,你放心。大姐和妈不在了,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没人敢丢下你不管。每天都人送来报纸,没事了可读读报,写写字,练练笔,想出去了,就去院里散散步,聊聊天,晒晒太阳,好好颐养天年吧。”悦华好生劝慰,真怕老爷子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走不动了……只是大强,你大哥日子过得苦……”君子健骨子里还是放心不下他这个大儿,生了没养,愧对儿孙。
“那看跟谁比呢,跟村里人比,他肯定比别人强,跟咱这边比算是差了点,但也差不到哪儿去。你放心,我和兰兰姐、玲玲,时常会接济他的。当年大侄子英杰在日本留学还不是奔我二姐去的?”悦华比其他姊妹更了解大哥,明里暗里帮衬最多。
“都是君家子孙,要相互提携,彼此照顾,家和万事兴,不要让人看笑话。”老君听女儿这么一说,心里舒展熨帖多了。
“爸爸教导得是,家和万事兴。大哥已被那边厂子提拔到管理层了,你就放心吧。”悦华从娘家出来,一路在想,如何赡养老人,用不用开个家庭会议,明确尽孝要及时,随时随地,想起就尽;尽孝要用心,大小不论,点滴去尽。最终,她电话逐一告知兰姐玲妹和小弟,事不强求,平心而论,根据各自时间,怎样方便怎样来,只要问心无愧就成。
如今台湾,不少年轻人不肯结婚,或婚后不肯生养孩子。当局鼓励生育,重金征寻让人一看就想生孩子的标语口号。君子健想起他刚结婚时,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人们普遍相信多子多福,加上避孕无术,家家成了孩子窝,小孩满街跑,幼稚园都放不下了。国际友人见了好生奇怪,要这么多孩子干吗,能养得过来么,在这样艰难的日子还乐意生这么多的孩子,真不可思议。到了六十年代后期,人口剧增,一年就多一个高雄市,多增几十万人,资源消耗太快了,一年可以耗掉一个石门水库的效益。人口问题很快就成了经济发展的瓶颈,情势日益严峻,难怪蒋梦麟博士奋力呐喊,砍了他的头也要提倡节育,那是家庭计划。多亏小强幸运而生,不然也会被计划掉。若真的那样,那就铸成大错了。这一计划好,政府倡导,舆论造势,成效显著,人口增速减缓,经济才得以复苏,只有二十年的工夫就创造了奇迹,让台湾一跃成为亚洲经济的主要引擎。大陆称台湾为亚洲四小龙之一,岛民也不谦让推辞,欣然接受,目空一切,看不起大陆经济发展。可现在呢?又过了二十年,台湾竟被大陆弯道超车,远远地甩到身后,台岛优势已不复存在。
在互联网普及的今天,原本素不相识的人,刹那间,也会因网络而产生某种联系,网络让人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让原本简单纯粹的人际关系,也变得错综复杂起来。君老先生一闲下来就开始梳理这些关系,抽丝剥茧,总想弄清楚这千丝万缕的联系,想了好多天,总算想明白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若要分门别类也不外乎这几个层次:亲戚、朋友、同学、同事、局外人。除此之外,你还能想到什么?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就这几层关系,世上好多人都不能正确认识,一处理这人际关系不是一厢情愿想当然,就是自作多情腆颜套近乎,还闷骚不已。殊不知强摘的瓜不甜,更何况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圈子,不能做朋友的强做朋友,不能共事的勉强共事,不成夫妻的偏要捆绑一起,还美其名曰生米煮成熟饭不信成不了一家,结果呢,只能是朋友闹翻脸,同事闹意见,夫妻闹离婚,这多半是鸡狗不佮。
他心里清楚,都活了一辈子了,能不明白么?人老了就会犯糊涂,可他奔九的人了,心里跟明镜一样,脑子一点也不乱。亲戚就是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朋友就是朋友,附着在两个躯体上的一个灵魂。同学就是同学,有缘同处一室同师一人的那帮人。同事就是同事,为了糊口一起做事的职员间的称谓。局外人就是局外人,无利害关系又素不相干的凡夫俗子。不过话又说回来,若亲友同学同事能达到同一的关系,配合默契同心同德又心照不宣,那是左膀右臂嘞,人生能得一二足矣。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人和代表的是人脉人气,天时顺应的是机缘巧合,地利提供的是发展平台。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要想成英雄,就得创造机会,伺机而动,飞则冲天。是的,是金子就会发光,明珠不可能永远暗投,可是万一被埋地下或遗珠沧海呢?会不会蓝田日暖玉生烟?在历史长河里,遗珠沧海不是没有,有而且还不少。遗弃便遗弃呗,谁能让它翻江倒海重见天日?难啊!可锥处囊中就很容易脱颖而出,若置于乱糟糟的钢丝堆里,恐怕连露头的机会都没有,谈何显才冒尖?一个好舵手能使八面风,为什么?首先舵手本身要好,要有能耐,要有主心骨,还要有号召力和海上航行的经验。如此这般,生活、工作、事业,才会顺风顺水顺心顺意。君老先生想着想着,就开始比照自己,嘴角还时不时地抿一丝微笑,学一学壁画上的蒙娜丽莎,可人家是女孩子,矜持内敛,而自己是个糟老头,面目狰狞可怖。管他嘞,笑总比绷着脸好看欸!活着还是好,有主观能动性,想咋拧次就咋拧次,死了就完蛋了,直挺挺躺在硬板床上,被人推入炉膛,在火中涅槃,消弭于无形。能不能重生,他不在乎了,一切随缘。
可反过来一想,生命就是一条射线,原本就没有多大弯曲,人人都是一个端点。这射线一开始就将人带往天国,沿途招摇,赶往天宇向上帝交待。交待什么呢,一举一动,一来一往,上帝居高临下能不清楚么?只是射出的角度、快慢,直接影响到生命的轨迹,人在这个轨迹上要和哪些宇宙尘埃发生碰撞从而产生交集,不可得知。君老先生如今一坐就是一天,只要没有人打扰,他就会漫无边际去想,想得云里雾里,很难仓促收场。
新冠疫情爆发的前一年,大陆好多惠台措施纷纷出台,给台资企业和台湾同胞带来巨大机遇和实实在在的好处。当年金门战役的火线,如今已是两岸交流的前沿。而福建向金门供水工程也正式开通,一股来自福建的清澈水流滔滔注入金门水库旁的受水池。两岸一家亲,共饮一江水,这已不是遥不可及的神话,而是真切可触的现实。海峡西岸经济蒸蒸日上势不可挡,特别是基础建设突飞猛进,座座高楼拔地而起,港珠澳大桥的贯通更是实力的见证,而台岛现状堪忧,经济失调,社会失序,政治失灵,政府失能,可还有不少民众执迷不悟避谈统一,只想孤岛独存死抗到底,不知他们哪来的底气?
和平统一是主旋律,任台湾当局如何阻挠和曲解,统一进程已在路上,不可逆转。国父孙中山有言,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还请民进党大佬三思,请以苍生为念回头是岸。大陆绝不容忍台独势力兴风作浪,任何台独图谋都不可能得逞,当局一意孤行只会给台湾同胞带来无穷祸患,而不是独门喜乐。
不久,君悦华因灞桥厂子产品销售出现状况要去大陆,提前告知老爸,问还有什么事需要交代去办。老爷子心勇得还想跟着一道回去,可腿脚虚软已站不稳了,面对长途跋涉也只好徒唤奈何了。他一再嘱咐女儿,厂里正事忙完了,抽空去临潼那边看看亲人,十多年没见了,好想知道他们的近况。这是君悦华第三次去大陆。第一次是陪老公考察厂址,由于头绪多,哪儿也没去成,就匆匆返台,耽搁一天就得赔一天的钱,启动资金并不宽裕。此后都是老爸代管,她也懒得插手过问,挣多挣少倒是其次,主要是让老爸称心快意。第二次是财务上出了点问题,进厂核查,很快就捋顺了,顺便去了姑姑家。以前想回凤岭村,姑姑说老家没人了,都出外打工,铁将军把门,见不了人的,结果没去成。这次回大陆,旨在与合作方商谈厂子销售与扩建事宜,须她定调拍板。大陆给的优惠多多,谁投资谁收益,基本上稳赚不赔。
君悦华来到厂里,先是和大强见了面,随后要来所有的账册,一一盘点过目,待资金流向没多大问题后,她与合作方交换意见,签写备忘录,当即又注入美金二十万,叮嘱经营厂长和销售经理几句就悄然离开了。她要去临潼拜访姑姑捎去老父的问候。她风尘仆仆地赶往那个日思夜想的地方,推开门看到客厅布置时,大吃一惊,问芸姐才知姑姑已去世多月了。君悦华神情肃穆移步摆放遗像的方桌前,焚了三炷清香,然后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时双唇嗫嚅,暗自祈祷。君悦华和马芸相差不了几岁,彼此还谈得来。经一晚交谈,老家事了解了不少,特别是姑姑去世前后,悦华问得最为详细,待回家好说于老爸。
君悦华返程一路无语,回到台北见了老爸只是哭,待老君意识到不幸而有心理准备后,她才避重就轻地道出实情。君老先生一边凝神谛听,一边抹泪哀叹。
姑姑卧病在床,生活不能自理一年多了,过完新年就从西安接回临潼了。久病床前无孝子。自从诊所交给小儿打理,姑父多年已不给人看病了。自外孙女同丽颖结婚以后,老两口也搬到西安住了,住在同定邦租的单元房里。父女俩住在同一个小区,却没在一栋楼上。住宅小区虽然很大,楼栋很多,可两家相距不远,甚至从楼上推开窗子就能互相看到。同丽颖的住房是公婆出资买的,同定邦疼爱女儿,便给女儿陪了一辆白色宝马。
自纺机厂倒闭后,同定邦自谋职业,在一家私营企业跑业务和讨账。同定邦白天不着家,晚上回来住,单位有灶,吃饭不愁。马芸从临潼也搬到西安,不再去诊所帮忙,一老一小,两头照顾。前两年老人身体还算硬朗,姑姑能跑能走能给自己做饭,这一半年身体明显不如从前,立马就不行了,下不了床,端不了碗,饭得人喂,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姑父一天到晚陪在身边,也帮不上多大忙,他扶不起姑姑,勉强能照顾了自己。同丽颖年前有了娃,娃生下来瘦碎瘦碎的,马芸担心不已,既要照顾老的,又要照顾小的,整天忙得不可开交,一季下来人瘦得不成样子。姑姑老糊涂了,还嫌马芸动不动人就跑了,任马芸如何解释姑姑都听不进去,口口声声说马芸待她不好,姑父再三解释也不起作用。马芸委屈得又不能给外人道,伺候自己妈又不是伺候别人,能不应心么。
姑姑老了,一心想着她的大孙女马旭,她一手抓扒大的,属隔代亲。马旭也可怜,长到十岁时便没了母亲,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到了腊月底,同定邦从外地出差回来,刚进家门东西还没来得及放下,姑姑就唤他到床边,口口声声要去旭旭那儿。同定邦诧异了,马上过年了,去旭旭那儿干吗,要去你去,他帮不了。姑姑躺在床上就是想不明白,芸儿不帮,你也不帮,你们咋能这样对待老人呢?同定邦觉得很为难,送过去对他来说本是好事,省却好多麻烦,可他不能送啊,甩包袱的事他做不出,现在送过去,周围人唾沫星子还不淹死他,出力不讨好的事,他哪敢做?姑父劝慰女婿,你妈脑子被啥㨄住了,甭理她。
同定邦再三劝说,在这住得好好的,想旭旭的话,把旭旭叫来就是了,年龄大了瞎折腾啥哩。姑姑老了,脑子有时不管用,心里有啥就说,说她要回她家,旭旭那儿有她的房子。马芸大惊,旭旭买的房就是人家旭旭的,咋能是你的,别乱说了。姑姑不依了,直嚷嚷她出了二十五万,旭旭说给她留了一间卧室,她得住上一阵子,才能交出去。马芸不由得啊了一声,给了二十五万,你也太有钱了。姑姑癫癫懂懂,一时喘得气都上不来,说话断断续续,她要她的房子,她要让旭旭给她养老。
“她说的话你就信了?她妈不在了,你就开始养活她,上艺校花钱还少吗?现在要钱你还给,你钱多得没处花了?那也不见得你给我,吃住都在我这,一天到晚伺候你,你心里有没有我这个女儿?”马芸生气了,狠狠甩了几句,“二十五万?厂里十年也给我发不了那么多养老金!你对谁都大方对我咋这么抠掐?”
老头子不说话,狠狠地瞪了一眼老太太。老头子只顾挣钱,从不管钱,钱都攥在老太太手里,任凭老太太一人支出,他从不吭一声。
“这房还是租的,一年两万多,钱哪来的?还不是定邦在外辛辛苦苦挣的?五十好几的人了,待在厂里早就退了,现在还要跟年轻人抢业务。”马芸越说越生气,“接你老两口来,吃住在我这,还一门心思地想着你旭旭,你咋不可怜你颖颖?给你颖颖钱?我帮你在诊所干了十多年,跑前跑后的,也不见你给我发工资?现在住在我这好几年了,你帮衬过我没?我和定邦都是下岗工人,丽颖暂时还没工作,吃的都是老本,您老人家知不知道?心里就一个旭旭!”
“谁让你是定邦的人呢?”姑姑君子玉不以为然,心里还惦记着她的嫡孙女旭旭。
“那我不是你女儿?多少年来谁养活你的?”马芸感到委屈,眼泪帕擦的,一天到晚地忙碌,腰都直不起来了,明显有些弓。
“旭旭也想伺候我,娃说了的,只是还没到时候。”老太太觉得孙女说话绝对实在,不会骗她的。
“你都成这样了,她会接你么?我不信。” 马芸不想和老妈一般见识,“人老了咋恁不会想问题。”
“我抓扒的娃我知道,她会养活我的。”姑姑一口咬定她大孙女会照看她,“不会不管的。”
“最大张个嘴问问,绝不会真心照顾你,要照顾你早把你接过去了,还能等到现在。……你要是还这样想,我就不和你说了,待旭旭下次来了,你好当面问问。”马芸还能说什么,只能将委屈埋在心里。
隔了两天旭旭前来看奶奶,叫得蛮亲热的,奶奶长奶奶短的,一到实质问题就露馅了。
“你奶奶说你那儿有她一间房子,她要过去住,让你养老。”同定邦当着大家的面说。
“这……这不大好吧?奶奶年纪都这么大了,我可照顾不了。”旭旭一脸作难的神色,“她卧床不起,我又打不了针。”
“雇个人呗!”同定邦假意提醒。
“那多不方便,再说我刚工作也挣不了几个钱,人我可雇不起。”旭旭将目光投向一边,不敢看众人。
“都有两套房子了,租一套出去,租金都够了。”马芸不失时机地予以点化。
“那一套还没装修呢,再说我说了也不算。”旭旭撇撇嘴,脸色不悦。
“听到了没?”马芸不想再说什么,问完,回厨房忙活去了。
本来满怀希望,只一句话就让老太太如泄了气的皮球,刚弓起的身子又躺平了,软绵绵的,不再吭声。姑夫马学军一脸尴尬,心里恼旭旭,一句灵话都不会说。
同定邦将旭旭的女婿娃叫到一边说:“咱都是马家女婿,只是辈分不同罢了。老人手里有点钱,还要养老,以后就别让旭旭给她奶奶要了。”
“我又没要。”女婿娃低头轻声嘟囔了一句,抬起头又说,“奶奶乐意给,我俩也愿意接,谁还跟钱打气憋?”
一句话噎得同定邦不再言语,心里骂道,不识好歹的家伙。
旭旭俩走了,马芸假装糊涂,又问起老太太:“你不是说旭旭养活你哩么?她啥时来接你?你和她说好了没?”
“娃大了,娃有娃的难处,不接拉倒。”老太太脑子一时还转不过弯来。
“拉倒?你那一间房子能搬过来么?二十五万,可不是个小数目,买一套新房,都够交首付了。旭旭人家另外还买了一套房子,你是不是还给钱了?”
老太太当即警觉起来,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哪来那么多钱啊!”
马芸转过身又问老爸:“爸,你说实话,给了没?”
姑父马学军扭过头脸一沉严肃地问老伴:“到底还给了多少?”
“没给没给没……”老太太自觉理亏,一直摆手不肯承认。
“旭旭两套房,颖颖才一套,你现在住的这房还是租别人的,好我的妈哩些!人家都是劫富济贫,你这是助红灭黑,反而颠倒过来了。你咋不给你航航钱呢?你咋不给你珍珍钱呢?一碗水能不能端平?心未免太偏了吧?”
这样一说,姑姑的脸开始发烫,可嘴里还在嘀咕:“又不是拿你的钱!你大舅给了些让我留着养老。”
“让你留着养老,你却把钱都送了人,而伺候你的人却见不到你一分钱!你一碗水端平呗!我们都是出力不讨好!”马芸委屈得直想哭。
同定邦劝马芸:“别说了!钱是老人的,想给谁给谁!咱不争究!”
“我觉得委屈,十多年都是咱伺候,到头来还落个多嫌,说我脾气大,待她不好。我有分身术么?我是三头六臂么?”
“久病床前无孝子,你不是不知道。谁在跟前谁落不下好,要么咋称得上任劳任怨?”
“你还会解释?可我气不顺儿!”
“有啥气不顺儿的!老人有老人的想法,固执得很,你甭想改变。再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父母说得都没错,你要会换位思考。现在还要照顾颖颖和娃,你精力不济,管不了老人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运不回临潼,咱跟人家房主咋交代?退房时绾绾缠缠恐交不利手。老人既然有回去的想法,就叫马岩来接,接回去都管管,你也能歇歇。”
事已至此,再说无用。马岩来接,知道老人给了女儿旭旭二十五万,也训起老妈来了:“妈,你老糊涂了!旭旭一个女孩子,家都成了,你还给她那么多钱干吗?你咋不给你航航呢?航航可是你亲孙子!马家的顶梁柱!唯一的男孩子!”
“以后会给的。”老太太灵醒时很会说话,糊涂了那是癫癫懂懂。
“你能攒几个钱?!还有颖颖、珍珍呢!”马芸没好气地给了一句。
八月十五,马芸不想回临潼,同定邦劝说,有几天假,回去看看,老人时日不多了,不要留遗憾。马芸回去照顾了三天,老人抓住马芸的手不放,怕女儿回去丢下她不管。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姑姑向马芸哭诉,说马岩不是东西,晚上起夜马岩还训她呢,还说马涛也是白眼狼,几天都不来看她,只有她芸芸好,一会儿糊涂了,又喊着要回家回厂子回临潼回凤岭村。她人就在厂子生活区住宅里躺着。一会儿喊着要回去,一会儿又唤哥的名字,说她再也撑不了几天了。延续了半个多月,终于在“十·一”前夕,一口痰要了她老人家的命。姑姑走了,在外地的孙辈陆续赶回奔丧。
作为女婿同定邦笑着问马旭:“你奶奶待你那么好,给你奶奶过事,你准备搭多少礼钱?”
“自家人还搭啥礼钱?!”马旭并不买账。
“你都出嫁了,还算马家人么?”同定邦苦笑一声,“顶大算个女们。”
“还没举行仪式呢!”马旭还是不同意拿钱。
同定邦一看这种架势,也不想多说,免得伤和气。就这几个孙辈,马旭不出,马航马珍自然也不会出,马航马珍都没结婚,不出份子也能讲得过去,就剩同丽颖一人了,出的话不就成冤大头了。同定邦一声吆喝,孙辈们都不用出了。
殡仪馆。火化中。选骨灰盒。子辈孙辈聚在一起。同定邦让马旭去挑。价位不等,便宜的五六百元,贵的上万,最贵的两万多。
马旭指了指八百元的:“这紫红色,肯定奶奶最爱。”
“还是选好一点的。”马岩提醒。
“这个就行了。”马旭并不松口。
“规格选两千的!”马芸发话了,“钱又不让你出,有的是丧葬费!”
“那你们咋不早说!”马旭嘟囔。
马岩媳妇不管怎么样,起码隔三差五上去还给老爷子做做饭,在大礼大节上还讲得过去。马芸提醒姑父:“爸,人家前些日子照顾你和我妈,平日你给人家一些零花钱,不多给,百儿八十都行,要买面人家。”
姑父淡然说道:“前些日子都给马岩钱了,没多给,就给了五六百元。”
“你给马岩,马岩又不给人家,那人家不是就白忙活了?”马芸苦笑一声。
姑父马学军想了想也是,便背过人给老大媳妇了一些钱,老大媳妇也高兴,乐意跑前跑后。老二媳妇却不管这事,老人入殓下葬时竟不穿孝服,也不怕亲友笑话。同定邦不多嘴,马家的事情,轮不到他这个外姓女婿插话。
这些情况老君问得最为详细,稍有不清楚的地方,就会让悦华倒回去重说,说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厌其烦。君子玉的事问完了,又问其他亲人的近况。悦华原本不想说的,可拗不过老爸,只好简单说了。前两年表叔郑家山出了车祸当时人就不行了,行政干校的表叔去年脑溢血去世,渭南城南的琼姨老年痴呆也走了半年了,还有那个向明叔胃癌不治过世多年了,其他人都照常生活着。听到这些亲人一个个离去,君子健号啕大哭,老妹欸,明娃哥,学忠老弟,家山老弟,我在这边赔不是了,不能亲自前去送你们一程,要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会见面的,见了面再好好聊……
君老先生好几天都没食欲,也不想喝水,也不大如厕,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精气神全没了,无精打采,人蔫了许多。他想人老了就得走,谁都不可能永远结在世上,走就要走得从容点干脆点,别磨磨蹭蹭拖拖拉拉,于人于己都好。子玉嘞,我的好妹子,不管别人待你咋样,哥还是一如既往地疼你!去了那边,先给爹娘道一声,说健娃很快就会赶过去孝敬老人家的!一番痛哭流涕,一番抱拳作别。空空荡荡的家里就他一人在演艺,客厅便是舞台,桌凳成了道具。
君子健近来终日幻象不断,一会儿上天入地,一会儿云游四海,一会儿勾村口皂角树上的皂角。君子健啊君子健,你何曾想过父老乡亲兄弟姐妹的前世今生?一天到头不念不窜独居斗室,不和人交往,到底想做些什么?其实他什么也不想做,只是坐在藤椅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没人知道他心里苦嘞,一门心思想着父母,自己不在家,许多农活谁给帮手?弟妹年幼,谁来照顾?不敢想啊,一想就眼泪汪汪。自古忠孝难两全,先尽忠后尽孝,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不忠不义,没有气节,虽生犹亡。这些大义,他还是懂的。
君子健好长时间没有下楼了,终于觅得机会,强打精神,拖着衰朽之躯,小心翼翼地乘车去了慈湖公园。那里风景如画,暂厝着蒋公的灵柩。蒋先生一生饱受争议,死后还不能入土为安。不是不能,而是不甘。生前落败,死后较劲。可徒子徒孙们……曾几何时,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岛内各界倒蒋,各地纪念铜像被推倒,一尊尊入驻慈湖公园,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宝岛上老蒋铜像最多的地方。锈迹斑驳,无人擦拭,不少铜像整体泛绿,日影下荧荧光芒在诉说着无限的失落。
他逢人提及老蒋都尊称蒋公,绝不敢有丝毫冒犯,要孩子们谨防祸从口出,一不小心,说出的话在别人的嘴里就变了样,会招来麻烦,有时很难解释清楚。在这非常时期,妄言贾祸,还是少说为妙。少说闲话多做事,日子过得实在一点,心里也就不会感到特别虚空。他一再告诫自己,不要迷恋虚无缥缈的美景,不要心生不切实际的妄想,不要惦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活在当下,珍惜眼前,知足拥有,照顾好身体,让前方的路越走越宽敞平坦。一定要感念别人给予自己的帮助,不要吃奶骂娘,吃谁的饭砸谁的锅。过河拆桥是要不得的,说不定出了什么事还得返回,没了桥如何过得去?
次年,君子健九十大寿。他本想清清静静一个人过活,可儿女不愿,非要庆贺。设宴不攒时间,就放在九九重阳节。连远在日本的君悦兰一家人也如期赶回,还带着四十出头的大侄子英杰。英杰学的就是牙医,学成后留在日本,一直跟着二姑做事。儿孙都有贺礼,君悦华为老爸出了诗集《父亲的诗》,让君老先生最为高兴。他呼啦啦地翻着,翻到给长女写的诗的页面,忍不住抽噎。几个儿女知道老爸又想大姐了,又想妈妈了,也不好劝止。老人要想就让去想呗,儿孙们该吃还照吃不误。坐在旁边的小女儿,帮他夹菜,放到盘子里。他也吃不了多少,便各样都尝点。
两个月后,台湾地区领导人选举,痞子蔡高票当选连任,欣喜若狂,瞬间自我膨胀起来,不再掩饰狼子野心,面对媒体大放厥词,直接宣称台湾是独立国家,并撂狠话战争随时爆发。随着白宫换了主子,台岛当局又上蹿下跳,其内心五味杂陈实难言表,一方面因支持旧主子胆战心惊,一方面为奉承新主子而丑态百出,放着大写的人不做,却甘心做出卖灵魂的人,这实在有悖民族大义,是可忍孰不可忍。海峡两岸看似河清海晏一派祥和,实则暗潮涌动风雨飘摇。现在不少为两岸奔走的人士心灰意冷,扬言当局若不收敛就等着地动山摇。
回过头想想这大半个世纪以来,台岛政权的大起大落,他心里莫名地揪痛。老蒋不在了,小蒋名正言顺堂而皇之上台了,守成不妄,狠抓经济建设,造福台岛,居功至伟,美中不足的是引狼入室,让老谋子阴谋得逞,祸政乱党,投靠日本,其心可诛。此后各界领导人都是昙花一现,多无建树,阿扁成落水狗人人喊打,小九哥人帅却没魄力,痞子蔡叫嚣台独大失民心,环球出访路过美国被喊下台,稳住后从中作妖,差点致两岸擦枪走火,危机重重,险象环生。老君抿紧嘴唇远眺窗外,乌云翻滚,波诡云谲,想到自己日暮西山气息奄奄,何来明天?明天盼不来,但愿今夜风平浪静祥和无战事。
接下来新冠疫情爆发,全球性的灾难,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哪个国家能置身事外?疫情在中国大陆被严防死守,一旦出现苗头就会溯本求源,很快得以控制,可在西方某大国疯狂肆虐,愈演愈烈,只一年多的功夫,全球新冠确诊人数数以亿计,死亡人数也飙升三百多万。这场疫情重创全球经济,举世哀号,唯独东方大国一骑绝尘一枝独秀,国民经济稳步增长,GDP不降反升,惊艳世人。
如今世界各国不少政治领袖,面对疫情肆虐和经济下滑,不是失聪失智,就是失去理性。如果总是政治算计第一,随意甩锅抹黑,四处造谣挑衅,必将置自己于火山之上,持续惨遭炙烤备受煎熬。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不管谁出来混,最终都是要还的。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最终是阎罗拖拽,还是菩萨救赎,就看各位平日的所作所为了。善恶终有报,是与人为善,还是与邻为壑,全在一念之间。来点善心吧,从自我救赎开始,我们不怕艰难困苦,我们大可向死而生,老君心里不停念叨,纵然伤痕累累,那也只是让我们皮糙肉厚,愈挫愈勇,置之死地而后生。
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国家消亡和人死灯灭是一个道理,地球不会因你一人一国的灭亡而停止运转,太阳会照样升起永不趴窝。当今世界最强帝国是以移民为主的国家,根基太浅,没有统一的民族精神和持久的向心力,人人贪图高福利,寅吃卯粮,饮鸩止渴,真要交战,或到了死亡边缘,尽作鸟兽散,没人会留恋坚守。为什么阿富汗会成为帝国坟场,抗美援朝解放军会大获全胜?好好想想吧。台岛贼子挟洋自重,根本就没有出路,以台制华注定徒劳。而大陆脱贫攻坚打了一场漂亮的战役,抗疫保民又交了一份完美的答卷,举世震惊!什么都不想说了,让世人静等那一刻的到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看吧,太阳出来了,海面波光潋滟,漂浮的杂物荡漾远去。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学学天看看地,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主权统一立规矩!即使死到临头,也不妄作妄为!哪怕直挺挺地被上帝招去,也要在天上注视海峡两岸的统一!